秋园  作者:杨本芬

秋园当民办教师,拿的也是工分,分得的粮食不够吃半年。全家人仍过着吃了上餐没下顿的日子。秋园白天教书,晚上替人做针线,常常做到深更半夜。

之骅也帮秋园做活:绣鞋面子上的花,绣做嫁妆的枕头套子。枕套上的观音送子、鸳鸯戏水、喜鹊噪梅……都是之骅自己画、自己绣的,活灵活现。村里的妹子都好喜欢,没一个人不夸之骅的。

之骅已经十二岁,还没进过学校门。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快读完小学了,她急得要发疯,跟秋园提了好几次要上学。秋园每次都很耐心地解释,不是不愿意送她读书,只是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如果没有之骅在家带弟弟、种菜、搞柴、挑水、洗衣、煮饭,自己就不能去教书,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明知家里是这个样子,之骅读书的欲望还是越来越强烈。

一天傍晚,秋园在坪里架好门板,把衣料放上面替人裁衣。为了节省灯油,天不断黑,秋园是不进屋的。

之骅又斗胆提出要去读书。秋园咔嚓咔嚓剪着布,叹了口气,还来不及开口,仁受突然从灶屋里出来了。他手上拎了把菜刀,扑通一声跪在之骅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搁,说:“明年再不送你读书,你就用这把菜刀把爸爸杀了!”

之骅看到仁受颤抖的手举着菜刀,头发已经灰白了,棉布褂子上补丁摞补丁,褶头便裤膝盖上的两个大补丁正贴着地面,脚上套着双烂鞋子。之骅一阵心酸,赶紧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流出来。当时也呆了,竟不知扶仁受起来。

秋园连忙扶起仁受,说:“何必这样呢?”

谁也不作声。秋园收好东西,一家人进屋吃饭。仁受煮了一锅苋菜粥,鲜红鲜红的,偶尔能看到白花花的饭粒在红汤中闪着光泽。

白天的燥热慢慢散去,屋子侧边墈上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着,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在头顶上来回飞舞,蟋蟀开始吟唱……但在之骅的记忆中,那个傍晚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过去仁受教书时,每个星期回家一次。他很会讲故事,每次回来都要给孩子们讲故事。有时实在没有故事可讲,他就装模作样地想呀想,之骅和夕莹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嘴。仁受说:“我要讲了,你们听好——故事者,古来之事也。”听到这句话,姐妹俩就大失所望,知道仁受今天真的没故事可讲了。

之骅和夕莹从外面回家,仁受总会从房里奔出来,拿把背面嵌有镜子的毛刷子,把姐妹俩从上到下刷一遍,怕她们身上有灰,不干净。

仁受从没打骂过孩子,也没发过脾气。如今落魄至此,竟因送不起女儿读书而向女儿下跪!之骅被读书的强烈愿望折磨得睡不着觉,一面又心疼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年不久,秋园把之骅叫到身边,对她说:“你去把屋檐下簸箕里的鸭毛拿到街上卖掉。卖了钱,去买一块写字用的石板,再买一根扎头发的牛筋,要准备读书了。”

之骅好高兴,连忙拿一张旧牛皮纸把鸭毛包好,走上街去。走了十里路,到了一家废品店,想不到鸭毛只卖了五角二分钱。之骅的头发可以编辫子了。她花一分钱买了根牛筋,从中剪开,可以做两根。石板花了两角钱,石笔一分钱。又花两分钱买了个葱油饼,饼有碗口那么大,金黄金黄的,上面粘着葱花,喷香。之骅站在卖饼的老倌子前面,看他把葱油饼放在纸上递过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得接到手就咬一口。可她忍住了,把葱油饼仔细包好。饼要留给弟弟们吃,剩下的钱要交给秋园。走在路上,之骅无数次地拿出葱油饼嗅闻,口水使劲往喉咙里吞,简直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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