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作者:杨本芬

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之骅年纪大了,从一年级读起怕是不行,自己也怕羞。经过商量,决定插班读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然后转入完小 [当时较大规模的乡村小学才设有六个年级,叫作完全小学,简称完小。] 读五年级。

刚开始读书就是四年级,语文倒还没什么问题,算术就有点难了。一次,算术老师在课堂上出了道题,让做完的同学举手。之骅做出来了,可因为没有把握,便迟迟没有举手。

老师说:“杨之骅没有做出来吧?”之骅脸上火辣辣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从此以后,除了上茅房,之骅都在座位上做算术题,不会就问。结果,她的算术成绩突飞猛进,每次考试都是头名。

四年级读完就要转入完小,完小离家十二里路,要翻过一座山。

上完小先要考试。考完了,秋园替之骅去看榜。见到榜上杨之骅的名字,秋园就扯了三尺白底起绿格子的洋布,替之骅做了件褂子。因为急着替人做衣,秋园慌慌张张把之骅的褂子裁错了,穿在身上短了一截,只好用剩余的零碎布接了条边,两边各打了一个褶。此外,之骅还有一条没打过补丁的黑洋布裤。一早,之骅就穿着这身衣服去上学,晚上回到家马上脱下来洗净晾干,第二天又穿着去学校。

九月初,五点多天就亮了。之骅穿着绿格子褂和黑洋布裤,乐颠颠地走在上学路上。天空蓝得耀眼,植物绿得耀眼,山坎上裸露的红土鲜亮得耀眼。提着簸箕捡狗粪的老倌子和看牛的细伢子打着呵欠、抹着眼睛,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消失在旷野里。

天气慢慢冷起来了,天亮的时间推迟了。之骅必须天不亮就起床,点燃煤油灯,再把柴火烧燃,随即吹黑油灯。她坐在小矮凳上,仔细往炉火里填进树枝、树叶,柴火不时爆出零星的火花。

锅开了,咕咚咕咚地响着,青青的菜叶和数得清的白饭粒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稀饭煮好了,舀出一碗,就着炉火吃起来。为了省油舍不得点灯,炉火将之骅的身影投在墙上,好大好大。

之骅将秋园头天晚上炒好的一碗麦子装进一个小布袋里,放进书包,这是她的中饭。随后背上书包,轻轻地打开门,迈出门去,返身轻轻地带上门,向学校走去。因为没有钟,拿不准时间,有几次走到学校,还没有开门。

为了让秋园腾出更多时间替人做衣,之骅傍晚放学回家,书包一放,换下衣服,就出门去搞柴、挖土、浇菜……直到天黑,再回家炒菜。仁受已煮好了饭。

家里有块肥肉,约莫半块豆腐那么大,每次炒菜前,用它在锅里擦一擦,当是放了油。久而久之,肥肉变成了深黄色,表面薄薄的一层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每回炒菜,之骅闻着香味都很想吃。一次,她实在馋得不行,就用菜刀切下薄薄的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爱惜地嚼着。本想多嚼一会儿,品尝它的美味,可这片肥肉实在太小太薄,一不留神就滑进了肚子里。

又这样吃了两次,肥肉明显变小了。一天,之骅正在炒菜,秋园进来看到放在灶上的肥肉,说:“这肥肉真不经擦,细了好多。”

之骅不敢作声,背对着秋园,装作专心专意地炒菜。

吃过晚饭,之骅和秋园就着一盏煤油灯,替人做针线活:绞衣边、纳鞋底、做袜底。做上一会儿,之骅的呵欠就一个接一个,脑壳朝前栽下去,抬起来,又栽下去……每天都这样和秋园一起做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吃不饱加上缺觉,之骅经常头晕眼花、手足疲软、浑身无力,常常一坐下就睡着了。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自动到教室后面靠墙站着上课。

一天,班主任黎老师走到之骅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之骅抬起头来,看到是黎老师,一阵紧张,满脸羞愧。

黎老师轻轻地说:“杨之骅,你是不是身体不好,这样没精神?”

黎老师向来对之骅很好,很关心她。之骅便把一切都告诉了黎老师。

黎老师一副好难过的样子,说:“等下替你换个座位,换到靠墙那边去,你靠着墙会舒服些。”

之骅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喉咙里似乎堵了东西,眼睛里有了雾水。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可怜。

很快到了冬天,困难越来越多。早晨起来没有棉袄穿,人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响。一天,秋园把之骅叫到身边,从床上拿出块给弟弟们垫尿的烂棉片,安了两根带子,绑在她身上,权当棉袄,外面加件罩衣。

之骅一下子热乎起来了,高兴地说:“好热乎啊!”

秋园说:“想尽了办法,再没别的法子了,只要你觉得热乎就好。”

之骅说:“热乎热乎,今年冬天好过了。”

一天早晨,之骅走到半路上,北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忽然下起了好大的雪。远近高低,凡是能接触到雪的地方,瞬间便染成了白色。之骅折了根树枝,不时扑打身上的雪,不让它们停留。若衣服弄湿了,实在没得换。她又脱掉鞋子,塞进书包,光着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积雪堆得很快,在她脚底发出嘁喳嘁喳的响声,她的脚很快就冻麻了。

好容易走到学校,正好碰见黎老师。一会儿,黎老师用搪瓷脸盆端了半盆热水,胳膊上搭条毛巾,径直向之骅走来,说:“杨之骅,快把脚洗了,天气好冷。”望着这样好的搪瓷脸盆,之骅不舍得用,也不好意思用。黎老师说:“还发什么呆,赶快洗呀!水会冷掉的。”在黎老师的催促下,之骅慢慢把脚探进盆里,心头暖暖的,眼眶阵阵发热,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放学回家时,之骅仍打着赤脚,可不能让唯一一双好鞋打湿。回到家,她烧了一盆好热的水,满以为用滚热的水泡泡,脚就不会那么痛了;谁知冰冷的脚突然遇到热水,真好比万箭穿心,之骅立马痛得大哭起来。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清晨,之骅赤脚踩在缀着露珠的青草上,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仰望蓝悠悠的天空,精神抖擞。读书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这天,班主任黎老师和教体育的戴老师带着全班去春游——爬山。早有同学预先将红旗插到了山顶上,旗子在风中飘呀飘。走到山脚下,同学们个个争先恐后地向山上冲去,好比战士抢着占领高地。

爬到山腰,之骅整个人虚汗淋漓,肚子饿得阵阵痉挛,简直寸步难行,只好蜷缩着身子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天气真好,太阳暖和和地照在身上,空气甜丝丝的,微风轻轻从身边吹过。

之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有个声音在耳边不断重复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那声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很真切、很清楚。之骅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只见黎老师站在一旁,正担忧地俯视着她。她本想给黎老师一个微笑,但连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黎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饼子,递给之骅,说:“赶快把饼子吃了,会好些的。”

之骅顾不上斯文了,二话没说,接过饼就往口里塞,又伸着脖子使劲往肚里吞。黎老师又取下肩上的军用水壶,递给之骅。之骅仰着脖子,双手抱住水壶咕咚咕咚,感到生命重新回到了身上。

之骅挣扎着想站起来,黎老师说:“别急,还躺一会儿。”她抹着嘴巴,望着黎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

缓过劲来后,之骅告诉黎老师,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家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要不是哥哥节省钱和粮票给家里,一家人真会饿死。

黎老师听着,点点头,说:“你每次考试都是五分,这学期评到了一块钱奖学金,这钱你莫拿回去好吗?存在我这里,万一下学期家里出不起学费,可以靠它继续上学。下学期就毕业了,你千万要坚持读完啊!”之骅答应了,知道老师是为她打算。

回到学校,黎老师要之骅跟他去吃午饭。老师们吃的是钵子饭,最多三两米。黎老师分了一半给她。吃完那一两半米的钵子饭,之骅完全复原了。

转眼到了寒假,地里的菜吃光了,家里好几天都揭不开锅。看着两个饿极的弟弟,之骅又跑了十二里路,找到黎老师,拿回了那一块钱,用它买了几斤米回家。

完小毕业后,之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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