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dventure of THE HANGING ACROBAT
杂技演员缢吊之谜

七只黑猫之谜  作者:埃勒里·奎因


七只黑猫之谜

很久很久以前,追溯至人类尚未进化成形之时——甚至在演出代理、五天一轮制、剧院寄宿公寓、铁路网以及《视相》[《视相》(Variety)为美国顶尖娱乐杂志,创刊于1905年。——编者注]杂志出现之前——彼时大地獭[世界上已知最大的地獭,生活在史前时期,现已灭绝。——编者注]漫步林间,百老汇正历经第一次冰河时期,第一位尚未进化成现代人类模样的经理人策划第一场歌舞杂耍表演,便已有了这样一条规矩:“杂技演员首先登场。”

至于为什么杂技演员要第一个登场,没有人解释过原因,但是节目单上的每个人——包括杂技演员在内——都心知肚明,这算不得优待。即便当时正值娱乐产业的萌芽期,第一个登场演出收获的掌声最少,已是公认的事实。古往今来,无论在哪种表演场合——王宫也好,庭院也罢,又或者破败的剧院,不管众人如何称呼他们——丑角、滑稽演员、江湖骗子、翻跟头的、变戏法的、逗乐的,又或者小丑,杂技演员总是先于其他同行表演,仿若一道开胃小菜般刺激观众的胃口,以便他们迎接后续的娱乐大餐。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伴随着序幕曲卖力地展现自己犹如神迹的肌肉,奉命唯谨地表演,这足以证明杂技表演群体的温顺与坚韧。

雨果·布林克霍夫对其所从事职业的怪诞背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父母曾是德国巡回表演团中的杂技演员,而他拥有强劲而流畅的肌肉,兼具活力与力量,没有什么比闪闪发亮的秋千更令他兴奋。只要有秋千、迈拉,以及观众响彻美国的热烈掌声,他便心满意足。

雨果以迈拉为荣。迈拉是个身材娇小、结实瘦长的健美女人,如猫一般灵活敏捷,拥有像猫一样惺忪的绿色眼眸。犹记得当年在经纪人布雷格曼的办公室甫一见到她时,雨果结实的胸膛下那颗迟钝的心脏便告诉他,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二人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第三场和第四场演出的间隙结了婚,而后迈拉又将他们的节目重新命名为“阿特拉斯[阿特拉斯(Atla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被宙斯降罪后用双肩支撑苍天。——编者注]及其伙伴”。迈拉竭尽全力争取到更好的报酬。迈拉构思并完善了节目尾声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风车。迈拉匀称娇小的身体、在高空秋千上轻盈的旋转和她清冷的微笑令“阿特拉斯及其伙伴”一跃成为深受全国各地观众追捧的杂技娱乐节目,赢得了《视相》杂志的大幅报道,更是携领布雷格曼旗下其他一流表演者一道参加了大巡回演出活动。

人人都喜欢迈拉,心里酸酸的布林克霍夫——也就是“阿特拉斯”——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谁又能拒绝她呢?早先,波士顿的男中音演唱者、纽瓦克市讽刺歌舞剧的喜剧演员、水牛城的踢踏舞舞者、华盛顿的慢板乐章表演者都为她着迷。现在,这个队伍又加入了新人——低吟牛仔特克斯·克罗斯比(歌唱&急口插词)、伟大的魔术师戈尔迪(胡迪尼[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匈牙利裔美国魔术师、脱逃艺术家,以能从绳索、脚镣及手铐中脱困而闻名。]传人)、低俗喜剧演员“水手”山姆。几个星期以来,几人的名字因为一张节目单绑定在一起,他们都喜欢神情慵懒的迈拉。高大的“阿特拉斯”挂着宽厚的笑容,愚蠢、迟钝地沉浸在众人的艳羡中喜不自禁。他的迈拉难道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杂技女演员,甚至造物主最迷人的恩宠吗?可是,现在迈拉死了。

报警的正是布林克霍夫本人。在那个温和的春夜里,他的神情憔悴而痛苦。当时是清晨5点钟,他的迈拉还没有回到二人位于西四十七街的剧院寄宿公寓。前一晚,在哥伦布圆环广场大都会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他同妻子留下来排练新的杂技技巧。结束彩排后,他匆忙换好衣服,留她独自待在二人共用的更衣室。因为他约了经纪人布雷格曼商讨新合同条款。他答应她回住处后再见。可是,待他返回公寓时并没有见到迈拉。于是,他又急忙赶回剧院。然而,剧院已经锁门。他只能等待,熬过漫长的夜晚……

“大概出去闲逛了,伙计,”西四十七街警察局的值班警督打着哈欠说,“回家睡一觉,醒了她就回来了。”

布林克霍夫情绪激动,比画着争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给剧院打过电话,但是无人接听。长官,求求您,帮我找找她!”

“这些可恶的家伙,”警督朝一位懒洋洋的警探叹了口气,“好吧,巴尔迪,看看你能干点儿什么。如果找到她躲在哪个地方喝醉了的话,就朝这个大块头的下巴狠狠来一拳。”

于是,巴尔迪跟着面色苍白的大块头出门,看看他们能做些什么。正如布林克霍夫所说,大都会剧院大门紧锁,眼看快要6点,阳光慢慢透出来,巴尔迪拽着布林克霍夫走进一家通宵营业的餐厅喝了一杯咖啡。他们在剧院附近等到7点左右,后台门卫兼大楼看守老珀克来了,帮他们打开剧院大门。他们绕到后台,走进“阿特拉斯及其伙伴”的更衣室,赫然发现迈拉被吊在一根喷淋管下——一根又脏又旧、像缆绳一般粗的绳索勒住了她漂亮的脖颈。

“阿特拉斯”像失声的巨人般瘫坐下来,双手抱着蓬头垢面的脑袋,盯着妻子悬在半空的尸体,天崩地裂般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埃勒里·奎因挤过后台吵吵嚷嚷的记者和警探,向韦利警佐表明身份,走进更衣室后,发现他的探长父亲正站在这间闷热的小屋子内问询一群紧张的剧院人员。此时不过上午9点钟,埃勒里咬牙切齿地抱怨那些杀人犯不顾及他人感受的无良恶行。然而,无论魁梧的警佐又或者矮小的奎因探长,都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不过,待他瞥了一眼喷淋管下吊着的尸体后,便立刻止住了牢骚。

壮硕的布林克霍夫两眼通红地瘫坐在妻子的梳妆台前。“我已经把一切都跟你们说了,”他轻声咕哝着,“我们排演了新技巧。之后我同布雷格曼先生有约,我去赴约。”

一个目光冷酷的胖男人——经纪人布雷格曼——稍稍点了下头:“就是这样。凶手是谁以及为什么杀人,我不知道。”

韦利警佐声音低沉地陈述了几个零星的事实。埃勒里又看了一眼那个死去的女人:在肉色紧身衣坚韧的薄丝下,她的腿部肌肉呈现出死后僵直的状态;一双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微微地摇晃,仿佛跳起了死亡之舞。埃勒里移开目光,看向其他人。

辖区警探巴尔迪也在场,一时间成了记者们追捧的对象,他羞得满脸通红。低吟牛仔特克斯·克罗斯比站在布雷格曼身旁,他长得很像加里·库珀[加里·库珀(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知名男演员。],瘦高个儿,手里卷着烟,倚着脏兮兮的墙壁,冷眼盯着戈尔迪。长着鹰钩鼻的戈尔迪蓄着光滑的黑胡子,浅褐色的手指修长,眼睛乌黑,此时一言不发。小个子喜剧演员山姆眼神疲惫,挂着青紫色的眼袋,看起来急需喝一杯。剧院经理乔·凯利倒是不需要,因为他闻起来好似酿了一壶酒一样,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下流话。

“你们结婚多久了,布林克霍夫?”探长大声问道。

“两年。没错。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结的,长官大人。”

“她之前结过婚吗?”

“没有。”

“你呢?”

“没有。”

“她或者你有仇人吗?”

“上帝啊,没有!”

“你们感情好吗?”

“我们很恩爱。”布林克霍夫低声说。

埃勒里走到尸体前,抬头凝望。她青筋暴起的手腕被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反绑在身后,脚腕也是如此。她的双脚距离地面一码高。墙边斜靠着一架折起来的破旧梯子。他暗自揣摩:假如有人登着梯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够到喷淋管,抛过绳索,吊起这具轻巧的尸体。

“发现梯子时,它就靠在墙边吗?”埃勒里低声询问走到他身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死者的警佐。

“是啊。它总是被放在灯光控制面板附近。”

“那么,这就不是自杀,”埃勒里说,“至少有需要解释的地方。”

“身材不错,不是吗?”警佐用欣赏的口吻说。

“韦利,你这家伙……这是个大麻烦。”

那条脏兮兮的绳子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紧紧地勒着死者的喉咙绕了两圈,互不交叠,仿佛乌班吉妇女的铁项链一样完全覆盖住死者的脖子,并在她的右耳下方系了一个巨大的结,另外一个结被系在喷淋管上方。

“这条绳子是哪儿来的?”他突然发问。

“我们在后台找到一只旧箱子,这条绳子之前一直被拿来绑那只旧箱子,奎因先生。那箱子已经在那儿放了好多年,一直扔在道具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大概是某个戏团演员留下的。你需要看看吗?”

“我相信你说的,警佐。道具间,嗯?”他信步走回门边,再次打量那群人。

布林克霍夫喃喃地说着他和迈拉多么幸福,以及他要如何惩罚那个拧断迈拉漂亮脖子的卑鄙恶魔,巨大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开合着。“她就像一朵花,”他嘀咕道,“她就像一朵花。”

“呸,”剧院经理乔·凯利厉声说,他醉得仿佛一个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拳击手,斜睨着奎因探长,“长官,要我说,她就是个荡妇。”

“荡妇?”布林克霍夫吃力地站起身,“你在说什么?”

喜剧演员山姆眨着浮肿的小眼睛,嘶哑道:“你疯了,凯利,疯了!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喝醉了,长官。”

“醉,我醉了吗?”凯利气急败坏地大叫,“那……那好,你……你问他!”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瘦高的男人。

“怎么回事?”探长眼睛一亮,“过来,先生们。凯利,你的意思是……布林克霍夫夫人和克罗斯比有一腿?”

布林克霍夫仿佛一只受困的大猩猩般咆哮着冲出去,带着猛兽那样难以克制的愤怒,长长的手臂像枷锁一样勒住牛仔的喉咙。韦利警佐钳住他的手腕,拧到背后,巴尔迪冲过来紧握住巨人的另一只胳膊。他扭动、挣扎,死盯着那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后者虽然纹丝未动,脸色却异常苍白。

“把他带走,”探长厉声命令韦利警佐,“安排几个人看着他,让他在外面冷静一下。”怒气冲冲的杂技演员被推搡出房间。“克罗斯比,现在说说吧。”

“没什么可说的。”牛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情戒备,像是喘不过气般拉长调子,慢吞吞地说。“我是得州人,没那么容易被吓到,长官。他就是个傻瓜。至于那个喝醉的老家伙,”他恶狠狠地盯着凯利,“他最好能学会闭嘴!”

“他一直在给那个大块头戴绿帽子!”凯利嚷道,“别相信他,长官!我告诉你,那个性感的小荡妇罪有应得!从芝加哥到波士顿,她一路上都背着大块头偷情!”

“你说够了吧。”魔术师戈尔迪冷静地说,“探长,您看不出来他喝醉了,说话不负责任吗?迈拉……好交往。偶尔,她会跟克罗斯比或者我偷偷出去喝一杯——布林克霍夫不喜欢她喝酒,所以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喝——仅此而已。”

“只是朋友,这样吗?”探长讷讷地问,“呃,谁在说谎呢?如果你知道什么确凿的消息,凯利,不妨说出来。”

“我就是知道,”经理冷笑道,“既然说到这儿,长官,戈尔迪倒是可以给您讲讲那个小荡妇。他应该有话讲!毕竟几个星期前,他刚从克罗斯比手里把她抢过来。”

“闭嘴,全都闭嘴。”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探长大喝一声,“你怎么知道的,凯利?”

死去的女人微微摇晃着身体,悄无声息地舞蹈着。

“前几天我还听见克罗斯比大骂戈尔迪,”凯利含糊地说,“说他抢了他的东西。我还看到戈尔迪跟她在舞台侧翼纠缠不休。你怎么解释?正常搂抱,戈尔迪?那他可真黏糊!”

没有人接话。高大的得州人瞪着醉汉,手指发白;魔术师戈尔迪只在一旁喘着粗气。这时,房门打开,助理法医普劳蒂和一个面部泛红、步履蹒跚的大个子男人推门而入。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探长说:“来得正是时候,医生。不过,先别碰尸体,让我们的绳结专家布拉德福德上去看一眼绳结。去吧,布拉迪[布拉德福德的昵称。——编者注],绳结在管子上面。登梯子上去。”

步履蹒跚的男人搬过梯子,支开梯脚,爬到摇摇晃晃的尸体旁,观察女人耳朵附近和水管上方的绳结。普劳蒂法医捏了捏女人的两条腿。

埃勒里叹了一口气,来回踱步。大家都面无血色地盯着尸体旁的两个人,没有人注意他。

某种东西困扰着他。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亦无法确切地指明令他心神不安的根源。或许是空气中弥漫的一种气氛,或许源自那个摇来摆去、身穿紧身衣的沉默女人散发的紧张气息。不过,那种氛围令他坐立不安。他有种感觉……

埃勒里从那个女人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亮闪闪的珍珠柄,点22口径,枪托上刻着首字母缩写MB。他眯了眯眼睛,瞥了父亲一眼,后者点点头。于是,他又搜寻了一会儿。忽然,他停下脚步,银灰色的眼眸里满是怀疑。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不太稳固的木桌,一把锋利的镀镍开信刀就扔在一堆零零碎碎的杂物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刀,眯着眼、迎着光打量闪闪发光的刀刃,但是没有发现血迹。

他放下刀,继续搜查。

紧接着,他注意到房间另一端的地板上摆着一个破旧的廉价煤气炉。管子紧套着墙上的排气口,煤气阀门紧闭。他伸手探了一下小煤气炉,凉透了。

紧接着,他又鬼使神差地走向壁橱。不出所料,敞开的壁橱门里躺着一只木箱,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木匠工具,顶部醒目地扔着一把重型钢锤。箱子旁散落了一堆刨花。壁橱门框刚被刨过,尚未刷油漆。

他目光犀利,忧心忡忡,快步走到探长身边,小声问:“有把左轮手枪。那个女人的?”

“没错。”

“最近搞到手的?”

“不是。婚后不久,布林克霍夫给她买的。用来自卫,他说的。”

“那我得说,保护不力。”埃勒里耸耸肩,瞥了一眼总局的警察。那个蹒跚的红脸男人笨拙地爬下梯子,满脸惊讶。折返的韦利警佐握着一把小折刀爬上去。普劳蒂法医满怀期待地站在下面等。警佐着手切割绑在喷淋管上的粗绳。

“壁橱里那箱工具是干什么用的?”埃勒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死去的女人问道。

“舞台木匠昨天过来修门——门变形了还是怎么的。工会规矩多,木匠没干完就走了。有问题吗?”

“很有问题。”埃勒里说。戈尔迪悄无声息地观察他的嘴,埃勒里似乎并没有察觉。小个子喜剧演员山姆蜷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盯着警佐。克罗斯比无意识地抽着烟,两眼放空。“每一处都很有问题。这也是我所见过最不简单的案件之一。”

探长看起来很困惑:“可是,埃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简单?我怎么看不出……”

“您应该看得出来,”埃勒里说,“小孩都看得出来。再仔细想想,您就会大吃一惊。这间屋子里有四件称手的武器——上膛的左轮手枪、开信刀、煤气炉和锤子。可是,凶手却刻意地用毛巾捆住女人,刻意地走出这个房间,刻意地穿过舞台,走进道具间,从某个无名演员丢弃的一文不值的箱子上解下一条不知道绑了多少年、又旧又脏的绳子,然后拿着绳子,把灯光控制面板旁的梯子搬到这里,登上梯子,把绳索抛过喷淋管,打好结,再把那个女人吊起来。”

“好吧,但是……”

“好吧,但是为什么?”埃勒里嚷道,“为什么?为什么凶手无视这四种简单、轻松、得心应手的杀人方式——枪击、刺杀、窒息、重击致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吊死她?”

警佐砰的一声把女人放倒在肮脏的地板上,普劳蒂法医跪在尸体旁。

那个红脸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它难倒我了,探长。”

“什么难倒你了?”奎因探长大声问道。

“这个绳结。”他粗红的手指握着一段打结的绳子,“她耳后的那个绳结很普通,想勒断她的脖子都很困难。”他摇了摇头:“但是这个,喷淋管上方的这个结——嗯,长官,它难倒我了。”

“不太常见吗?”埃勒里缓缓地开口,苦苦思索它复杂的卷绕方式。

“第一次见,奎因先生。我在总局研究绳结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结。我只能告诉您,这不是水手结,也不是西部结。”

“或许是个外行,”探长喃喃地说,从他的指间抽出绳子,“不小心打了一个结。”

专家摇摇头:“不,长官,我不这么认为。这是一种变异结构,并非随心之举。系结的人非常清楚自己要打什么样的结。”

布拉德福德蹒跚而去,普劳蒂法医抬起头。“该死,我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他恶声恶气地说,“我必须把尸体运回停尸房。帮手们正在外面候着呢。”

“她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医生?”探长蹙眉问道。

“大概是昨晚半夜。没办法给出更确切的时间。显而易见,死于窒息。”

“好吧,请给我们一份尸检报告。或许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但是总归没有坏处。韦利,带门卫过来。”

待普劳蒂和停尸房的工作人员运走尸体后,韦利警佐押着后台门卫兼大楼看守老珀克走进房间,探长大声质问:“先生,你昨晚几点锁的门?”

老珀克声音嘶哑,紧张不安:“天哪,探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如果让凯利先生知道的话,一定会解雇我的。我当时太困了……”

“怎么了?”探长放轻声音问道。

“昨晚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迈拉告诉我她和布林克霍夫要留下来排练新技巧。我不想在这儿等着,您也知道,”老人抱怨道,“那么晚,剧院也没有别人,清洁女工们都走光了。除了剧院后门,我把该锁的都锁了,然后我告诉迈拉和布林克霍夫:‘伙计们,等你们走的时候,顺便锁上剧院的后门,我先回家了。’”

“该死,”探长怒气冲冲,“现在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谁来过、谁没来。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溜回去而无人察觉,又或者躲起来直至……”他咬了一下嘴唇:“你们几个,昨晚演出结束后都去哪儿了?”

三人吓了一跳。戈尔迪率先开口,原本柔润的嗓音掺杂了一丝不安:“我直接回寄宿公寓睡觉了。”

“有人看见你进门吗?你和布林克霍夫住在同一栋公寓吗?”

这位魔术师耸耸肩:“没人看见我。是的,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

“你呢,得州先生?”

牛仔慢吞吞地回答:“我溜达进某个酒馆,喝得酩酊大醉。”

“哪个酒馆?”

“记不清了。我喝多了。今早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头疼得要命。”

“你们这几个家伙处境都很危险,”探长挖苦道,“甚至提供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不在场证明。好吧,你呢,喜剧演员先生?”

喜剧演员急切地解释:“哦,我有不在场证明,探长。我去了一家声色场所,大概能找到二十个人帮我做证。”

“什么时间?”

“午夜时分。”

探长冷哼一声:“你们可以离开了。不过,不要走太远。说不定还需要你们。韦利,带他们走,趁我还没发火。”

很久很久以前,追溯到大地獭漫步林间之时,那位尚未进化成现代人类模样的经理人立下“杂技演员首先登场”的规矩时,还订立了另一条金科玉律——“演出必须继续”,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时有上演——女驯兽师可能同少年私奔;天真无邪的少女演员可能喝得酩酊大醉;坐在第五排右侧的女士可能选择剧院作为她每月癫痫发病的场所;更衣室可能失火——但是演出必须继续。即使一桩罕见的凶杀案也不能撼动这条颠扑不破的铁律。哪怕遇上地狱、洪水、诸如凯利一般的醉鬼经理们又或者离奇的杂技演员缢死事件,任何状况都无法阻止演出必须继续。

所以,大都会剧院再次挤满提早到场的观众们也不足为怪,任谁也看不出昨晚有个女人命丧在这华美的高墙之内,而后台穿梭的警察们目光戒备又怀疑地四下打量。

这起谋杀案不过是演艺界的一桩小事,大概能占《视相》杂志两栏的篇幅。

困在第十五排硬座里的理查德·奎因探长坐立难安,他身旁的埃勒里则陷入沉思。最难以理解的是埃勒里坚持要留下来观看演出。他们耐着性子看完一部探长痛苦地表示自己早已看过的电影、一段新闻、一段动画片……

“即刻上演”几个字掠过屏幕时,埃勒里站起身说:“我们去后台看看。有些……”他没有说完。

二人穿过右侧布满灰尘的包厢,跨入一道由身着制服的警察看守的铁门,走进后台。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空旷的舞台。经理凯利精疲力竭地靠坐在灯光控制面板旁的一张破椅子上,咬着颤抖的手指。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一个杂技演员。

“凯利,”埃勒里突然开口,“剧院里有望远镜之类的东西吗?”

这位爱尔兰人目瞪口呆:“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请帮帮忙。”

凯利指了指路过的舞台工作人员,对方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他想要的双筒望远镜。探长咕哝道:“然后呢?”

埃勒里调整着望远镜的视距。“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说,“只是有种直觉。”

乐队席响起一阵音乐:序幕曲。

“《诗人与农夫》[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弗朗兹·冯·苏佩于1846年创作的一首序曲。——编者注],”探长嚷嚷着,“难道他们就没点儿新鲜的吗?”

埃勒里一言不发。他只是调好望远镜,全神贯注地凝视打着脚光的舞台,静静等待。直至最后一声号响渐息,座席上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布告卡上印着“阿特拉斯及其伙伴”。探长似乎才不再那么烦躁,终于提起兴致。帷幕拉开时,“阿特拉斯”现身,他鞠躬微笑,肉色紧身衣下的魁梧身材引人注目。他身旁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高个儿金发女郎,在脚光的映衬下,至少有一颗金牙在闪闪发光,她同样穿着肉色紧身衣。布林克霍夫像所有杂技演员一样温顺而坚韧,他坚持如常演出,于是经纪人布雷格曼帮他安排了一位新搭档,两个互相陌生的人赶在演出前一小时排练了亲密的拥抱、抓握、轮摆和依偎等动作。总之,演出必须继续。

“阿特拉斯”和金发女郎表演了一连串复杂的翻滚和平衡动作。管弦乐队奏响激昂的配乐。高空秋千向舞台俯冲。二人流畅地摆荡,在空中翻起跟头。鼓手用力敲击铙钹,震耳欲聋。

埃勒里没有举起望远镜。他和探长还有凯利站在舞台侧翼,三人一言不发,只有凯利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深海里钻出来换气似的。一个诡异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埃勒里缓缓地转过头,只看见“水手”山姆——那个身材矮小的喜剧演员——穿着一套对于他瘦小的身躯而言足足大了三个尺码的海军制服,脸上涂满油彩,面无表情地看着“阿特拉斯及其伙伴”。

“他很能干,不是吗?”终于,他低声开口。

没有人回答。埃勒里转头对经理低声说:“凯利,睁大你的眼睛……”他的声音很低,喜剧演员和奎因探长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凯利似乎很困惑,充血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吞了吞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旋转的身影。

表演结束,管弦乐队奏响节奏渐强的乐曲,“阿特拉斯”鞠躬微笑,女郎屈膝行礼,露出她的金牙,帷幕迅速落下。埃勒里瞥了凯利一眼,但是凯利摆了摆头。

布告卡上的字变成了“水手山姆”。伴随一阵急促的音乐,那个穿着特大号海军制服的小个子咧嘴笑了三下,像是硬挤出笑容,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跑上舞台,摊开四肢,侏儒般的脸探出脚灯之外,黑暗中的观众席传出一阵讶异的笑声。

舞台侧翼的几人默默地看着。

这个喜剧演员有一套诙谐的表演套路。他不仅模仿水手,还拙劣地模仿醉酒的水手。他时而胡言乱语,时而踉踉跄跄,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又喋喋不休。他描述了一段虚构的航程,殷勤地爬上想象中的桅杆,突然沉默,开始表演哑剧,热烈的气氛简直要掀翻剧院的屋顶。

探长不情愿地承认:“哎呀,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跟詹姆斯·巴顿[詹姆斯·巴顿(James Barton,1890-1962),美国舞台演员、影视剧演员,以扮演醉汉形象而出名。]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个笨蛋罢了。”凯利牵起嘴角扯出一句话。

“水手”山姆以游下舞台的复杂方式退场。他站在舞台侧翼,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接着转身上台鞠躬。观众掌声雷动,欢呼着要他再来一个。他下台,再上台,又下台,调皮的面庞上有种固执的神情。

“山姆!”凯利发出嘘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山姆,给他们表演返场的绳子舞。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山姆……”

“绳子舞?”埃勒里轻声重复。

喜剧演员舔舔嘴唇,紧接着他垂下肩膀,再度蜿蜒滑行登上舞台。观众捧腹大笑,剧场内迅速归于平静。山姆慌忙站起身,跌跌撞撞,睡眼惺忪地眨眨眼。

“嗬!”他突然吼道,“给我绳子!”

舞台另一边的侧翼扔过来一段三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8米。]长的纸糊雪茄,引发哄堂大笑。“不!绳子!绳子!”小个子男人惊声尖叫,手舞足蹈。

一根黑色的绳子从舞台上空蜿蜒而下,神奇地盘绕在他骨瘦如柴的肩膀上。他挣扎着,手忙脚乱地追赶涂满焦油的绳尾。他完成了令人称奇的飞跃动作,可是,涂着焦油的绳索总能躲开他。在费力对付绳子的同时,他越发陷进黑色的绳圈之中。

观众们的笑声席卷全场。这个男人太逗了。凯利阴沉的面色明亮起来,甚至连探长也咧开嘴笑了。表演结束,侧翼冲出两位舞台工作人员,拖着喜剧演员离场,他现在仿佛一个捆着绳索的无助包袱,油彩下的脸白得像粉笔一样。只见他轻松地挣脱盘绕的绳圈。

“好小子,”探长轻笑道,“太棒了!”

山姆嘀咕了一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更衣室。黑色的绳索躺在原地,埃勒里瞥了一眼,注意力又转回舞台。音乐变换,嘹亮的男高音响彻整个剧院。管弦乐队轻柔地奏响《牧场是我家》[美国西部民谣儿歌。]。低吟牛仔特克斯·克罗斯比的表演拉开帷幕。

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穿着最花哨的舞台牛仔装,却展露出一股威严,鼓鼓囊囊地插在手枪皮套里的珍珠枪托六发式左轮手枪似乎也并不突兀,白色大宽檐帽遮住了一张枯瘦的西部面孔。他的腿有点儿弯,却也显得他更加真实、鲜活。

他唱着西部歌曲,用柔和的得州腔慢吞吞地讲了几个有趣的故事,与此同时细长的手指一直摆弄着套索。自幕布拉开的那一刻起,套索一直不停地转动,无论他讲笑话、说顺口溜,还是唱起结束曲《最后的放养》[美国经典西部歌曲。——编者注],套索一刻没停过。

“徒有其表的‘威尔·罗杰斯’[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1879-1935),美国杂耍艺人、演员,出生于牧场,做过牛仔,以表演马术和套绳索绝技而出名。]。”凯利眨了眨充血的眼睛,冷笑道。

埃勒里第一次举起望远镜。得州人鞠完最后一躬后,埃勒里探询地看了一眼经理,对方摇摇头。

伴着一阵雷鸣和闪电,戈尔迪披着黑色的恶魔斗篷满脸通红地登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黑色的双眸闪闪发亮,嘴唇上方的胡须打着战,嘴巴如鹰喙般凸出。与此同时,他的手和嘴没一刻消停。

魔术师流畅、自然的顺口溜不仅能逗笑观众,也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避免有人关注他灵巧而神秘的双手。他的常规表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技巧纯熟,令人着迷。他利用纸牌完成了胜似奇迹的表演。对于外行而言,他戏耍硬币和手帕的手上功夫堪称惊艳。魔术师的晚礼服显然隐藏着许多惊奇之处。

几人愈加入迷地观看他的魔术花招。忽然,埃勒里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布林克霍夫还穿着紧身衣蜷伏在对面的舞台侧翼。这个大块头的眼睛紧盯着魔术师的脸,他无视对方灵活的手指、披着黑袍的敏捷身形,只盯着戈尔迪的脸……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是警觉。那个男人怎么回事?埃勒里暗想,幸好戈尔迪没有察觉这位杂技演员的注视,否则那双灵巧的手怕是无法如此利落。

尽管气氛紧张,魔术师的表演似乎没有尽头。后台的助手们操纵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观众全部被他吸引,场面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精彩的演出,”探长不无赞叹,“精彩绝伦的杂耍表演。”

“还说得过去。”凯利咕哝道。他的脸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心无旁骛地观看演出。

突然间,舞台出现了失误。管弦乐队似乎不知所措。戈尔迪表演完一个魔术戏法后,鞠了一躬,走进侧翼看热闹的人群中。幕布甚至都没准备好。乐队开始演奏另一支曲子。指挥惊慌地左顾右盼,目光探究。

“怎么了?”探长问。

凯利咆哮道:“他遗漏了最后一段表演。预感真准啊,奎因先生……”他朝魔术师低吼:“嘿,蹩脚的家伙!完成你的表演,该死的!趁观众还在鼓掌!”

戈尔迪面色惨白。他没有转身,他们只能看见他左侧的脸颊和僵硬的后背。他也没有回答,只是像个新人一样不情不愿地慢慢退回舞台。布林克霍夫还在另一边盯着。这一次戈尔迪吓了一跳,终于看见了对方。

“怎么回事?”探长轻声问,如鹪鹩一般机警。

埃勒里举起望远镜。

一架高空秋千从上空迅速降到舞台上。秋千构造简单——两根细绳悬挂着一块钢板,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一根外观簇新、光滑的黄色绳子。

魔术师的动作缓慢而痛苦。剧院内鸦雀无声。音乐也停了下来。

戈尔迪握紧绳子,摆弄几下,后背遮住了他的动作。然后他转过身,举起左手。黄绳末端系住他的左手腕,并打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结。他捡起绳子的另一头,微微一跳,抓住秋千,拉到胸口的位置,稳住,而后转过身挡住自己的动作,再次转回来时,观众看见绳子的另一端以同样的方式绑在秋千上。他举起右手示意,鼓手敲响隆隆的鼓点。

高空秋千立即升起,他们看到绳子只有四英尺长。戈尔迪轻盈的身体也随着秋千上升,吊在半空,绷直的绳索就是他到钢板的距离。当魔术师的双脚离地两码高时,高空秋千停了下来。

埃勒里通过望远镜认真观看。布林克霍夫仍然蜷伏在舞台的另一侧。

戈尔迪开始在空中扭动、踢腿、跳跃,以哑剧的方式证明自己被牢牢地绑在高空秋千上,即便悬在半空的体重也无法帮他挣开这两个绳结。事实上,它们反而越收越紧。

“这段戏法不错,”凯利嘀咕道,“过一会儿,有道特制的幕帘会在一秒内落下,八秒后升起,然后你就能看见他站在舞台上,而绳子落在一旁。”

戈尔迪声音沉闷地喊道:“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埃勒里对凯利说:“快!放下帷幕!马上。通知舞台上方负责控制的家伙,凯利!”

凯利立刻行动。他喊了几句难懂的话,迟疑了一秒钟后,大幕落下。全场惊讶得哑口无言,大家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戈尔迪拼命挣扎,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高空秋千。

“放下秋千!”埃勒里站在幕布后的舞台上大声吼道,朝空中那个惊慌失措的男人挥舞手臂,“降下来!戈尔迪,不要动!”

秋千砰的一声落下来。戈尔迪四仰八叉地躺在舞台上,大口喘气。埃勒里攥着刀,扑过去,迅速而野蛮地割断绳索。绳索断成两截,一半挂在秋千那端。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埃勒里气喘吁吁地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绳结,戈尔迪先生。”

众人聚拢过来,戈尔迪似乎一时无法站立。他坐在舞台上,嘴巴翕动,眼神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惧。绷紧肱二头肌的布林克霍夫凑了过来,还有克罗斯比、“水手”山姆、韦利警佐、凯利和布雷格曼……

探长凝视绑着高空秋千的绳结,然后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吊死迈拉·布林克霍夫的脏旧绳子。那截绳子上也有个结。然后,他把它放在秋千绳结的旁边。

两个结一模一样。

“好啦,戈尔迪,”探长懒洋洋地说,“看来你完蛋啦!起来吧,伙计。我要以谋杀罪拘留你,你说的任何话……”

孔武有力的“阿特拉斯”——布林克霍夫——悄无声息地扑向地板上的那个家伙,一双大手扼住戈尔迪的咽喉。最后靠着得州人、韦利警佐和凯利经理几个人齐心合力才把这位杂技演员拉开。

戈尔迪捂着喉咙,大口喘气:“我跟你说,不是我干的!我是无辜的!没错,我们……我们在一起了。我爱她。可是我为什么要杀她?不是我干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猪狗不如的东西!”“阿特拉斯”怒吼道,胸口剧烈起伏。

韦利警佐拽着戈尔迪的衣领:“来,起来,去那边……”

埃勒里慢悠悠地说:“非常精彩。很抱歉,戈尔迪先生,人当然不是你杀的。”

一阵令人震惊的沉默。厚重的帷幕后传来声响——吵闹的声响。屏幕上闪过主题图片。

“不是……他……杀的?”布林克霍夫咕哝着。

“可是,那个结,埃尔?”探长困惑地问。

“说得没错。那个结。”埃勒里无视消防规范,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起来,“迈拉·布林克霍夫缢死事件从一开始就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吊死她?凶手明明可以选择其他四种更简单、轻松、得心应手的杀人方式,工作量也小得多。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果凶手选择用艰难、复杂又迂回的方式杀死她,那么他一定是存心为之。”

戈尔迪目瞪口呆。凯利面如土色。

“但是,为什么?”埃勒里喃喃道,“他为什么故意选择吊杀这种方式呢?显然,对于凶手而言,吊杀拥有其他四种方法不具备的特殊优势。那么,有什么优势是吊杀独有,而枪击、刺杀、窒息、重击致死所缺少的呢?换句话说,什么特征只有吊杀具备,而枪击等方法却没有?只剩一点:吊杀要使用绳索。”

“呃,但是我还是没明白……”探长蹙眉说道。

“哦,已经够清楚了,爸爸。绳索独有的特质促使凶手摒弃其他方法,选择了吊杀这种方式。那么,吊死迈拉·布林克霍夫的这根绳索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它的绳结——独特的绳结,独特得连总局的绳结专家都没见过。换言之,这个绳结就像指纹一样。这是谁打的结呢?是戈尔迪,那个魔术师打的——而且,我猜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我不明白,”戈尔迪喊道,“没人会打我的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突然,他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知道舞台魔术师的绳结各有门道。胡迪尼不就是……”

“达文波特兄弟[达文波特兄弟(Davenport brothers),活跃于19世纪末的美国魔术师兄弟组合。]也是,”魔术师小声说,“我的绳结就是由他们的打法演变而来的。”

“正是如此,”埃勒里慢吞吞地继续,“所以我说,假如戈尔迪先生想杀迈拉·布林克霍夫的话,他会特意选择烙着他个人印记、指向明确的杀人方法吗?只要他不傻,他肯定不会这么做。那么,他是否纯粹出于习惯、下意识地打了那个与众不同的结呢?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为什么他一开始便选择了吊死这种方式,而不是另外四种更简单易行的方法呢?”埃勒里拍了拍魔术师的背:“所以,我说……很抱歉,戈尔迪。答案显而易见,你被陷害了,有人故意采取绳结加缢吊的杀人方式把无辜的你牵扯进这桩案件中。”

“但是,他也说了,没人会打他那个该死的结。”探长嚷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埃尔,一定有人偷学了。”

“似乎非常合理,”埃勒里讷讷地问,“有什么想说的吗,先生?”

魔术师慢慢站起身,掸了掸礼服。布林克霍夫呆呆地看着他,又愣愣地看了看埃勒里。

“我不知道,”戈尔迪脸色苍白,“我想没人知道。即使我的技术助理都不知道。不过,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演出。我想,如果有人……”

“我明白了,”埃勒里沉思道,“所以,这是一条死胡同,对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父亲厉声说,“谢谢你,儿子,多谢你的协助。你帮了大忙。”

“坦率地跟您讲,”第二天,埃勒里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说,“我还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确定戈尔迪是无辜的。凶手很清楚,有人会注意到戈尔迪在脱逃术表演中使用的独特绳结。至于动机……”

“听着,”探长火冒三丈地怒吼道,“我也查到了些东西。他们个个都有动机。克罗斯比被那个女人踹了,戈尔迪就不用说了……那个小个子喜剧演员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围着迈拉转,拼命勾引她。之前在大都会剧院演出时,凯利也跟她胡搞过。”

“不要质疑,”埃勒里严肃地说,“情欲的吸引。而且,她是个迷人的小家伙。薄伽丘[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代表,其代表作《十日谈》讲述了多个情爱故事。——编者注]情节剧的现实版,愚蠢的丈夫戴绿帽……”

门开了,普劳蒂法医一脸恼火地走进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双脚往探长的桌子上一搭。“猜猜怎么着?”他说。

“我不擅长猜谜。”老绅士酸溜溜地说。

“送你们一个小惊喜。当然,对我而言也一样。那个女人不是被吊死的。”

“什么?!”奎因父子异口同声地惊呼。

“事实上,她被吊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普劳蒂法医眯着眼,盯着半截雪茄说。

“好吧,真见鬼。”埃勒里轻声说。他跳起来,摇晃法医的肩膀:“普劳蒂,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么得意!究竟是什么杀了她?枪,煤气,刀,毒药……”

“手指。”

“手指?”

普劳蒂法医耸了耸肩:“毫无疑问。刚一解开她那漂亮脖子上的脏麻绳,我就注意到皮肤表面有明显的指印。虽然绳子勒得很紧,但是指印依然清晰可见,先生们。她是被人徒手掐死,然后吊起来的——至于原因嘛,我不清楚。”

“好吧,好吧。”埃勒里重复道,接着挺直腰板,“非常有趣。我已经嗅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快详细讲讲,好医生。”

“相当古怪。”探长捻着胡子低声说。

“还有更古怪的,”普劳蒂法医慢条斯理地解释,“你们肯定见过许多被掐死的尸体。请问那些指印有什么特点?”

埃勒里专注地看着他。“特点?”他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哦!”他银灰色的眼眸闪闪发亮:“别告诉我……通常指印朝上,大拇指靠近下巴。”

“聪明的小伙子。嗯,可是这些指印不是。它们都朝下。”

埃勒里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抓住普劳蒂法医毫无防备的手,激烈地摇晃:“懂了!普劳蒂,老兄,你验证了逻辑学家的猜想!爸爸,快走!”

“怎么回事?”探长困惑地追问,“你说得太快,我还没搞懂。去哪儿?”

“大都会剧院。紧急任务。如果我的表够准的话,”埃勒里急匆匆地说,“我们刚好能赶上另一场演出。到时候我会向您解释为什么凶手既不用枪击、刺杀、窒息、重击致死的方法送小迈拉上西天,更没有吊死她!”

然而,埃勒里的表还是不够准。当他们抵达大都会剧院时,已经临近中午时分,屏幕上还在播映主题图片。二人急忙冲进后台,寻找凯利。

“凯利或者那个叫老珀克的看门人,”埃勒里咕哝着,催促父亲穿过昏暗的侧廊,“只有一个问题……”

巡警放他们进去。后台只剩布林克霍夫正在和他的新搭档漠然地排练一种新技巧。大块头强健的双腿倒钩着降下的高空秋千,嘴里叼着一个橡胶咬饵,正下方则是转得如陀螺一般的金发女郎,另一端的橡胶咬饵被她衔在嘴里。

凯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埃勒里问:“哦,凯利。其他人在吗?”

凯利又喝得醉醺醺。他摇摇晃晃,心不在焉地回答:“哦,当然。当然。”

“召集所有人去迈拉的更衣室。我们还剩一点儿时间。没必要问了,爸爸。我早该想到——”

探长摊了摊手。

凯利搔了搔下巴。“嘿,布林克霍夫,”他懒洋洋地喊道,“停下,布林克霍夫,过来。”他晃晃荡荡地往更衣室走。

“但是,埃尔,”探长抱怨道,“我不明白……”

“这起案件简单得近乎幼稚,”埃勒里说,“我已经目睹我猜想的状况。来吧,父亲,不要妨碍表演。”

众人齐聚死者的小房间时,埃勒里倚靠着梳妆台,望向喷淋管说:“你们中的那个人最好能爽快地坦白……你瞧,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那位……女士。”

“你查到了?”布林克霍夫声音嘶哑,“是谁……”他停下来,怒视其他人,恍惚的双眼四处张望。

其他人什么都没说。

埃勒里叹了口气:“好吧,那么,是你逼我啰里啰唆、旧事重提的。昨天我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凶手选择吊死迈拉·布林克霍夫,而不是其他四种更简便的杀人方式?当时我解释说,因为吊杀要使用绳子和戈尔迪的独家绳结,这恰巧也证明了戈尔迪先生的清白。”

他摇晃食指:“但是,我疏忽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你发现一个女人的脖颈缠着绳子,死于窒息,你就会想当然地认为她是被绳子勒死的。而我遗漏了另一点:使用绳子也能达到遮掩脖子的重要目的。不过,迈拉的脖子为什么需要被遮掩,而且是用一根绳子?因为绳子并不是勒死受害者的唯一办法,受害者也有可能是被凶手用手掐死的,而掐死会在死者脖颈留下指印,凶手不希望警察发现迈拉的脖颈上有指印。他以为绷紧的绳索不仅能掩盖指印,还能抹掉它们——当然,这完全是无知,因为这些印记根本无法在人死后消除。可是,凶手就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他明知迈拉已经死亡却仍然选择‘吊杀’的主要原因。留下戈尔迪的绳结并把他牵扯进来,只不过是选择绳索的次要原因。”

“可是,埃尔,”探长嚷道,“这太愚蠢了!假设那个女人真的是凶手掐死的,我不明白在脖颈上留下的指印如何能指引你追查到凶手。你又无法比对指纹……”

“完全正确,”埃勒里慢悠悠地说,“不过,你会发现脖颈上指印的方向不对劲儿。那些指印不是朝上的,而是朝下。”

依然没有人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剩沉重的呼吸声。

“先生们,你们看,”埃勒里一针见血地解释,“迈拉是头朝下被人掐死的。这怎么可能呢?只有两种情况才能做到。要么她死的时候刚好倒挂在凶手的头顶,要么……”

布林克霍夫喃喃地说:“没错,是我干的。没错,是我干的。”他不停地重复,仿佛一部跳针的留声机。

扬声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我爱你,亲爱的,爱你,爱你,爱你……”

布林克霍夫的目光怒火熊熊,他朝戈尔迪的方向逼近一小步:“昨天我对迈拉说:‘迈拉,今晚我们练习一个新技巧。’第二场演出结束后,我看见迈拉跟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躲在布景后面接吻。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一直在愚弄我。我下定决心,我要杀了她。于是,我趁排练时动了手。”他双手掩面,无声地抽泣。太可怕了。戈尔迪似乎被吓呆了。

布林克霍夫继续低声说:“接着,我看见她脖子上的印记是上下颠倒的。我知道这不对劲儿。所以,我用绳子遮挡指印,然后吊起她,并打了那个狗东西的绳结,迈拉告诉过我他曾经给她演示过绳结的绑法……”

他不再说话。戈尔迪哑然道:“天啊,我根本不记得……”

“押他走。”探长低声吩咐门口的警察。

“一切都显而易见,”晚些时候,埃勒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解释,“要么是那个女人头朝下吊在凶手头顶,要么就是凶手头朝下挂在那个女人上方。强壮的双手用力一掐……”他打了个寒战,“您瞧,凶手肯定是个杂技演员。然后,我想起布林克霍夫曾提过他们正在排演一个新技巧……”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抽烟。

“可怜的家伙,”探长轻声感叹,“他不是坏人,只是愚蠢。唉,她也罪有应得!”

“天哪,天哪,”埃勒里拉长调子说,“人生哲理,探长?我真的不关心犯罪的道德因素。这起案件只令我感觉恼火。”

“恼火?”探长冷哼一声,“我看你得意得很。”

“是吗?我是真的恼火。我们的记者朋友也太枯燥乏味了吧。”

“好吧,好吧,”探长无奈地叹气,“我上钩了,快说说这里头有什么奥妙。”

埃勒里咧嘴一笑:“报道这起案件的记者们没有一个能写出醒目又恰当的标题。您看,他们忘了其中有个人物的名字很特别,天哪!——戈尔迪。”

“标题?”探长不解地皱眉。

“哦,上帝。他们怎么能不把我比喻成亚历山大大帝,而单单称这起案子为‘戈尔迪之结’[戈尔迪乌姆国王打了一个看不出绳头和绳尾的复杂绳结,即戈尔迪之结(Gordian knot),并称谁能解开便会成为亚细亚之王,结果亚历山大大帝大刀一挥将结斩断。因此,戈尔迪之结意为难解的结、难题,斩断戈尔迪之结意为快刀斩乱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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