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愁

人间流年  作者:梁晓声

我出生在哈尔滨;父亲出生在北京沿海地区的一个小村,离海三十几里,但不是渔村。早年间的村民也皆是农民,靠土地为生。不过土地稀少,且集中在地主户下,所谓农民多是佃农。

父亲是独生子,自幼失母。祖父也是独生子,同样是自幼失母的苦命人。因为没有土地,又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祖父的生存之道只能是做长工,就是终年吃住在地主家,为地主家干一切活儿的农村人。年终时,可多少得到点儿工钱。而我的父亲,七八岁起就做起了小长工,与他的父亲我的祖父一道寄居在长工屋里。

我的父亲从不说地主是地主。偶尔对我们谈起他小时候的事,习惯的说法是“东家”。

记得我的哥哥曾问过父亲——东家对他父子俩怎么样?

父亲的说法是——命不好,生来是长工嘛,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指望东家拿你当自家人对待呢?却也不能说东家是坏人,只要干活儿肯出力,东家那还是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年底发工钱时大方一点儿的。

我父亲14岁那年,当地闹旱灾。父亲背着祖父,跟随一队逃荒的山东人“闯关东”——他20岁时,成了我们的父亲。1949年后,他将我的爷爷接到了哈尔滨。

大约在我5岁时,爷爷去世了,葬于哈尔滨郊区的一片坟地。

我对爷爷有印象,却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依稀记得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瘦高个儿的白胡子老头,会修鞋。有几次我曾到他修鞋的地方去找他,他给我买“列巴圈”吃。

哥哥上大学前,我曾陪他去往那片郊区的坟地,想为爷爷上一次坟,却没找到。当年底层人死了,坟前竖不起石碑,大抵是埋块写了墨字的木牌。而那样的木牌常被偷走,特别是新坟的。谁家亲人坟前的木牌一旦不见了,那坟在一大片坟地中就难以辨认了。

我下乡前,两个弟弟也陪我去找过一次,也没找到。

毕竟,那个会修鞋的瘦高的白胡子老头是我父亲的父亲。没有他,便没有我父亲,便也没有我们;这种本能的血亲意识促使我和哥哥去寻找。

何况,母亲也反复强调找的重要性。

她每说:“还是能找到好。找不到,以后就没法给你们爷爷上坟了啊!”

我父亲退休后,我也陪父亲去找过——那片坟地踏平了几处,仍未找到。

父亲回家的路上,沉默无语,表情戚然。

父亲退休前,曾带着弟弟妹妹回过老家一次。退休后,再没回去。据母亲说,他因为连自己父亲的坟都丧失了,内心十分惭愧,不愿回老家了。怕乡亲们问起,无言以对。

我在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工作时,代表父亲,做了一次郑重的决定——先是,父亲从哈尔滨转来一封信,是老家一位乡亲写给他的(我家在老家没有亲戚,只有乡亲)。村中将进行道路修建,爷爷名下的老屋要拆除。那老屋有六七十年历史了,石头砌的,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拆除所剩,无非一堆石块和几根大梁而已。而那位乡亲的儿子已订了婚,正准备盖新房,石块和大梁用得上。他给父亲写信的意思是,希望父亲同意将木料和大梁送给他家,以解他家为儿子盖新房尚缺用料的燃眉之急。

父亲将那封信转给我,意思很明显,是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我除了同意,根本不会还有什么另外的意见啊——于是我代父亲写了一封无偿给予的声明书性质的信寄回了老家。

半月后收到了那位乡亲的回信——信上没有父亲按的手印,也无我单位盖的章,村委会对我的信不能采信。

我便又写了一封信寄往哈尔滨,嘱父亲按上手印尽快寄回;我收到后,请厂里盖上了单位公章,挂号寄往老家。

至此,似乎万事大吉了。

我因自己代父亲所做的决定的正确性,倍觉欣然。我一向认为,老家即使没有亲戚而只有乡亲了,那也到底还是老家啊!乡情乡情,包含着乡亲之情嘛!

那时,我一直有陪父亲再回一次老家的打算。我知道,父亲虽没说过,内心其实是很思乡的。我从没回过老家,也想亲自看看老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村子。

但父亲不久患了癌症,当年去世了。

父亲逝后,我回老家的想法迫切了,强烈了,掺杂着代父亲实现生前愿望的内疚。

第二年春季,我正在上班呢,北影传达室将电话打到了童影厂,说我的一位婶找我找到了北影。

我想了想,回答说自己在哈尔滨也没婶呀。

北影传达室的同志说,不是你哈尔滨的婶,是你山东老家的婶。

我肯定地说,自己山东老家更没什么婶了,估计是精神有毛病的滋扰者吧?

传达室的同志也肯定地说,绝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自称是你婶的女人又饿又渴,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才来北京找你的,你快见上人家吧!

我匆匆赶到北影传达室,一位身体健壮、脸色晒得很黑的农妇,听传达室的同志指着我说“他就是梁晓声”,立即双膝齐跪于我面前,抱住我腿说:“晓声侄子,可不得了啦!老家出了人命大事啦!婶来找你,是要求你救救我儿子呀!……”

言罢,号啕大哭。

我惊愕万分,一头雾水。

传达室非是细听端详的地方,我只得将她带回家。那一路,婶哭泣不止,我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到了我家,婶喝过几口水后,这才稍稍平定了情绪,对我讲述分明——原来,是我代表父亲给予她家那一堆石料惹的祸。按道理,那堆石料本不该她一家所得。即使我家无偿给予,也应首先给予队里,充公后由队里分配。偏偏她家人抢先一步,手中握有我的信了,于是独得。又于是,引起了矛盾。春节期间,她家独生子与别人家独生子因积下的矛盾发生言语冲突。都是未婚青年,又都喝得半醉,结果她家儿子一刀将别人家儿子捅死了;她家儿子也被省法院判了死刑,等待执行……

可以这样说,当时直听得我心惊肉跳,六神无主。此等恶性事件,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自己听来是一回事;由自己亲笔写下的一封信所导致,听来不由我不脊背发冷。

婶希望我陪她去最高法院,申诉她儿子完全是过失杀人,恳请法院判个死缓,留她儿子一命。

一堆石头,几根六七十年前的木料,竟使两户农民都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我也感到过于可悲。何况,两个小伙子是两家的独生子!

事不宜迟。我匆匆做了顿饭,在婶吃着的时候,自己伏案疾书,写起陈情表式的上诉状来。待我写完,婶还没吃几口饭呢。

我理解,她哪里又吃得下去!

当年,最高法院在丰台设有上访接待处。当年的北京,交通不像如今这般便利,难得一见出租车。我和婶赶到时,已三点多了。好在那时人已不多。接待的同志颇有耐心。而婶那时身心疲惫,显然丧失了正常的陈述能力,我便代为陈述。对方听罢,表情亦凝重,看似与我有同感。待我替婶登记完毕,呈递了申诉状,婶说她走不动了。我挽她在外边休息了良久,并劝道,结果或许能有转机。岂料不劝则已,一劝之下,她又哭开了。

如今,可悲之事已经过去二十五六年了,我仍没回过那个是我祖籍之地的小村。每一想到它,心理阴影挥之难去。

一堆石头,几根大梁,当年二三百元的东西,使两户农民都失去了还没成过亲的是棒小伙的独生子——这件与我亲笔写的两封信有关系的事,使我对“贫穷”二字怀有深仇大恨般的咒心。

《周易》中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等亘古名句,还有《尚书》中所谓“五福”“六极”。“五福”姑且不论,单说“六极”,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贫在恶前,证明连古人也晓得——贫必生恶事,故贫乃恶之根源之一。不治民间贫境,则国运之弱不能变。

萧伯纳也曾阐述过贫穷。他的话一言以蔽之——富有本身不是罪恶。但如果不能以有效的方式扶贫,不论个人或国家的富有,实际上便都成了与“六极”共存的图景。

故我对“精准扶贫”的国策,发自内心地力挺。

并且我确实看到,“精准扶贫”像“反腐倡廉”一样,不再是口号,而是坚定不移的行动。

值得高兴的是,那个是我祖籍的小村,以旅游业为发展龙头,多种经营,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还成立了集团公司,绝大多数农民都成了公司股民,过上了较好的生活。

我也就打算克服心理阴影,替我的祖父和父亲回去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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