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

记得几年前，您跟我提过一件事。关于您和妹妹默蓝在一次长谈中，聊到在她成长的过程里，由于您的影响，妹妹至今仍总觉得有一种要活得很“厉害”的需要。所以在您深深自省后，决定发每个女儿一个从此“不需要厉害”的“特赦”。由于妹妹们都被特赦了，您想我应该是最需要的那个，所以有点兴奋地赶紧电话通知我。

听您转述，妹妹听到从此可以“不需要厉害”而流下了眼泪，如释重负，我听了不禁心疼，因为我曾经也跟她有同样的感受。爸爸能愿意坦承自己的不够觉察，妹妹也能有所解脱，实为珍贵，只是听完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不需要厉害”特赦收下后对我没有起什么作用，身体和内在也都没有正向回应，居然还有一丝丝不太自在的感觉，我颇纳闷。

那时的我，说不上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但是随着这两年多日子过去，通过每天陪伴一个小生命成长，我找到了答案。

记得怀孕期间，我有一个很特别的感觉，那就是跟另一个生命一起“共用身体”。在我的生命体验中，还从来没跟任何人这么亲密过，而且还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像隔着墙见不到面的室友。所以整个孕期我都在期待跟这个“最亲密的陌生人”相见的那一天。回忆果果出生的时候，我不顾身体痛楚，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眼镜呢？！”看看我真的有多想见见她。

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有一个好强烈的感觉：无论你是谁，我都无条件地爱着你。

确实，此后的每一天，她每一刻都在告诉我她是谁。

说来有点夸张，但又是如此真实，我没有一天不被她惊喜着（有时是惊吓着）：原来她长这样！

原来她喜欢而且很会讲话，原来她不挑食但是有的时候就是没有心情吃某些东西，原来她才两岁就知道什么是幽默，原来她……（我还可以说上好多）

我有我的惯性和习气，但是面对一个生命的时候，我还是在这个神奇的体验中不得不谦卑了，我自然地知道她不只是我女儿，无论她过去曾是、现在正是或未来将是谁，我和她爸爸都会纯粹地欣赏着她，爱着她，仅仅做她的支持者与陪伴者。

在这样深刻的认知与尊重下，我们在养育她的过程中，不但没有比较轻松，反而成为一个更艰巨且考验智慧的学习过程。

我和泰元常常会在果果入睡后一起检讨、探索：白天的时候我们跟她互动的细节中，有哪些可以反思的地方。有时我们会研究我们说话的方式究竟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因此对话到深夜。这听起来也许很疯狂，但我们很享受这个探讨的过程，这是我们对自己和自己的角色负责的一种方式。令人意外的收获是，我们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也顺便疗愈了不少自己童年的经历。

其中，最常被我们拿出来探讨的，正是关于“你好厉害”这句话的思考。

很多明显负面的词语，不去对孩子说，是我可以轻易做到的，但是在陪伴她“成为自己”的路上，最刁钻的魔鬼，往往藏在甜美的细节中。我发现许多我小时候也常听到，看似正面赞美的话，比如，“你好厉害！”“你太棒了！”“这样妈妈/爸爸就高兴了！”等，背后都有很深的目的导向，其中夹杂着一种来自成人的便宜行事，让幼小却有着无限可能的生命，瞬间“缩小”为一个讨好者。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曾经耗尽心力在做的一切，其实都在“讨好”一个不存在的幻相，醒悟后，还要花上好多年，重新认识自己内心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进而在这个过程中体验自己是谁。

我想说的并非原生家庭的教育背后不能有个“目的”。我很清楚，我的每一个教育行动，背后的目的，是祝福她活出生命的最高可能性，以及一个最真切的希望，愿她可以拥有一个真正幸福快乐的人生，喜欢自己，喜欢生命，喜欢这个世界。所以带着这样真切的愿望，我和她爸爸会在她成人前坚定地守护她，觉知且温柔地说每一句话，让我们的每次“说”与“做”成为她大冒险之旅的宇宙飞船，而不是挡在途中的大陨石。

也许爸爸会好奇我用什么取代“你好厉害”。

我会试着说：“谢谢你的用心”“这么做一定需要很多的勇气和付出”“谢谢你帮妈妈的忙，我感到很温暖”。

爸爸相信我，我也觉得要改口很别扭，毕竟我是被“厉害”喂大的，花了很多时间才终于接纳自己不论做什么、不论狼狈还是得意都是如此美。难怪听到“不需要厉害”的特赦时，才会觉得我现在不需要厉害了。难道是爸爸觉得我“不厉害”？

现在的我，身为您的女儿，当然希望您觉得我“厉害”。这不是出于讨好，而是出于一个自然的“感恩”。我希望我可以活在不再关注是否“外在”厉害不厉害的层次，只愿爸爸和我一样，可以欣赏我每一刻的美，看见我从内在而发的光，因为我是您爱的传承。我很美好，因为您也很美好。

谢谢爸爸发的“免厉害赦免金牌”，现在信写完也觉得不怪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且心意满满。我深深知道爸爸过往希望孩子“厉害”背后也只是一个纯然希望我们幸福快乐的愿望，就像我对果果一样。

“厉害”的爸爸，谢谢您的用心，这么做一定需要很多的勇气和付出，我感到很温暖。

---质灵

质灵：

你和泰元用心抚养果果，让她成长于爱的呵护中，我都看在眼里。果果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真是幸运。在为人父母方面，你们做得比我们好太多，爸爸除了惭愧，只能说谢谢了。感谢你，终止了我们家三代“童年命苦”的宿命，不再代代相传；感谢你和泰元养出了天使般可爱的外孙女，让我这个外公心满意足。

你描述希望看到的果果未来人生的模样，其实也是我当年希望能带给你的，只可惜我没有做到，而你靠自己的力量活出来了，而且传下去了。谢谢你！

我觉得这其中的关键，是你和泰元的夫妻关系，是处于爱的状态中，因此能合作无间把爱传给下一代。你成长于爱有残缺的环境，能靠自己的觉悟和学习，走出家族业力的轮回，实在难能可贵，爸爸以你为荣！

你说通过养育女儿的过程，疗愈了自己的童年，这是全心付出的父母才会有的体验。恭喜你！我希望通过我们父女书信的真心交流，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进一步疗愈我们各自的童年。这件事虽然迟来了三十多年，但依然珍贵无比！

你说孩子是“最亲密的陌生人”，那是为人父母极为谦虚的态度。当我处于觉知状态时，也有类似感觉。有一个我认为最恰当的比喻，说为人父母像做园丁。园丁只能尽心做好分内事，然后带着好奇和敬畏，静待种子发芽生长。无论最后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都要懂得欣赏。作为园丁，最大的回馈，就是通过付出和陪伴，见证生命的神秘。我有三个女儿，每个都不一样，不可能不了解这个道理，只不过常常忘记。我希望你能一直都记得。

你还说到“无条件的爱”，这是重要议题，我乐意跟你分享和讨论。我的了解是，无条件的爱，不是一种信念，而是一种状态。人必须用觉知清理内在障碍，才能全然接纳自己。全然接纳自己的人，才能让爱的能量流动无碍，让自己处于爱的状态。把自己爱到满溢而出，才有可能付出无条件的爱。虽然生而为人，爱的能量本自具足，但必须通过修炼，才能完整体现。要付出无条件的爱，必须先让自己处于爱的状态中；要让自己成为有爱的人，才能付出无条件的爱。

像我自己，自认对你的付出一向是无条件的，因为我从未期待从你身上得到回报。但问题是，我自己并非处于爱的状态中，因此所付出的，如你所说，可能更像是在尽责任，在扮演父亲角色。这样的付出，爱的能量不足，虽然不求回报，其实是有条件的，就是我的付出要在你身上看到结果。当结果和期望有落差，就难免失望，失望又演变成担心，就会讲一番“都是为你好”的道理。这些道理未必不对，但因为爱的缺席，很难被听进去，最后在你身上留下的，就只有挫败感。所以才说，付出无条件的爱，不单是意愿的问题，更是能力问题。

如今的我，正在努力修炼中，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做到对你付出无条件的爱。

最后，我也想再跟你分享一下“厉害”这件事。在我的人生里，“厉害”并无负面含义，反而具有强大的驱动力。我幼年时期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要赶快长大独立，不再依靠母亲；要出人头地，让母亲以我为荣。总而言之，就是我必须很厉害。这念头陪我走过整个人生上半场，让我走偏了自己修正回来，懈怠了自己打起精神来，跌倒了自己重新站起来，可以说受益无穷。甚至到了人生下半场，“厉害”的定义修改成“活出全然的自己”，仍然是驱动力的来源。

所以对我来说，厉害不是问题，对厉害的执着才是问题。所谓的不执着，是我可以厉害但不要求别人厉害，我可以追求厉害但也接受不厉害的自己。“厉害”的定义，还能与时俱进、不断修正。如果能这样，我就觉得厉害没什么不好。

至于我发给你和妹妹“不需要厉害”的证书，是不希望我无意间的影响，使你们对厉害产生执着。证书的重点是：你们不需要为爸爸而厉害。把要不要追求厉害，如何定义厉害的权力，还给你们。

所以听到你说，似乎准备把“你太棒了”“你很厉害”视为育儿过程中的禁用语，我觉得要考虑是否矫枉过正。对于抚养孩子，只有两件事颠扑不破，第一是父母自己要先活好，第二是随时了解孩子真正的需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做法一定好或不好。

如你所知，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生命内在的智慧，会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父母的对待。因此，不同的孩子需要不同的对待，相同的对待在不同孩子身上的结果也不一样。这些都不需要执着。倒是中国传统养育孩子的三句话很值得参考：幼儿养性，童蒙养正，少年养志。我的解读是，幼儿养性阶段，需要的是“无条件”的爱和照顾；童蒙养正阶段，需要建立规矩和规范，“有条件”是必要的；少年养志阶段，需要人生的动力和方向，“厉害”的榜样是挺有帮助的。你觉得呢？

最后，跟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不是说对自己的童年毫无记忆吗？后来十岁的时候，有机会见到小时候抚养我的老太太，发现她整天坐在一间黑屋子里，不苟言笑，面色阴沉。这个发现，更坐实了我悲苦童年的印象。

但在二十年前，我走访了童年成长的眷村大院，隔壁的妈妈们说，我小时候是个万人迷，整天被邻居妈妈们抱着到处串门子，是“大家的孩子”。

她们说的这些，我毫无记忆，也与我童年的印象完全不符。但我宁可信其有，因为对我有帮助。从此在心中留下了一幅画面：一群超级有爱的妈妈们，欢声笑语地抱着我到处逛……原来我的童年是浸泡在爱的氛围中的，我是大家的孩子！这画面对我太重要，因为它时时提醒我，童年的我是被爱过的。

改写自己童年的故事，是我在认真做的事。我发现过去记忆里的童年，都是有选择性的。通过不断收集和回忆童年的真实事件，如今我的童年故事里已添加了不少欢乐和美好的情节。这是我对童年记忆的疗愈，供你参考。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