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封信
卸下枷锁

人生总会有答案  作者:金惟纯

默蓝的信

爸爸:

2020年的某日,我从美国打电话给你。闲聊之中,你说到,每个人都背负了一些父母给予的“指令”。这些指令犹如诅咒,在不知不觉中,主导着人们的种种习性与判断。有些人在无意间选择了盲从,也有人抵死不服从,处处偏要反着来。无论如何,两者皆身不由己,受到了指令的正向或是反向束缚。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些过往。

记忆一:我四岁时,全家出游合欢山。在山上,有一片陡峭的大斜坡。我们两个站在斜坡的顶部。这时,你出了一个主意,叫我从斜坡顶上跑下去,看看我“有没有胆子,厉不厉害”。闻听此言,我当时什么也没想,直接狂奔而下。毫不意外,我奔跑的速度跟不上地心引力的加速,一头栽到了地上,弄得满脸是血。接下来有好一阵子,我半边脸是疤。每天早晚,阿嬷都要帮我擦药膏。疤好以后,我便继续四处跑跳,极少想到这件事情,偶尔想到,只觉得滑稽。

记忆二:上小学后,我有时会跟你抱怨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情,比如与同学闹别扭之类的。这时,你总是说:“你这么想没错,这么做也没错。但是,一个真正厉害的人会这么做……”确切的对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们多年前常有类似的对话,也没特别当一回事。

记忆三:大学二年级,许多经济系的同学都讨论着要去管理咨询公司或是投资银行工作。你也鼓励我去麦肯锡或是摩根大通等机构任职。我听说,金融、咨询业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的地方,只有名牌学校资质最好、最有雄心的学生才有机会面试。准备的过程中需要参加商业相关的社团,而对于经济系的学生而言,最好要额外选修一些财政金融或是商业管理相关的课程。

此时的我,内心正处于迷惘的谷底。以“硬件”而言,我进了一所有名气的学校读书,成绩不错,当了辩论队队长,在校刊做商务经济版的主笔,然而,我心中却满是冲突和焦虑。我当初学经济学只不过是想了解“人类世界运作的方式”罢了。作为一个称职的大学生,我必然有些社会理想,更熏染了我校特产的“西皮”文化。每当想到毕业后我最“应该”的出路便是到金融机构或是咨询公司“卖身”,实在是畏惧不已。

同时,情窦初开的我,面对感情世界也有许多不安,一方面和男友爱恨纠结,一方面迷惘于将来的出路。两面夹击之下,大学的前三年我十分抑郁,做什么事情都是硬着头皮、拖着身躯去应付,心不在焉。时常,我坐在大讲堂的上百个学生之中,默默垂泪,教授在黑板上的粉笔迹、口中喋喋不休的字句,仿佛是一串串的乱码。我的人生只剩下“应该”和“必须”,犹如行尸走肉,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厉害,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厉害,而且也已经没有力气厉害了。

有一天晚上,在前往辩论队练习的路上,我打电话给你,谈到了未来的职业选择。我坦承,自己当前并没有特别想去投资银行或是咨询公司做事。欲进入这两种行业,需要下点功夫,然而,我意志消沉,找不到热情,成功率可能不高,也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好累,好害怕。我泣不成声地说:“万一,我不想厉害了呢?”东南西北讨论了一番,最后,你终究说了一句:“但是,一个真正厉害的人……”

话说回2020年,当你提到父母给的“指令”时,我便指出你的习惯用语:“真正厉害的人……”“但是,一个真正厉害的人……”,也叙述了以上三个回忆。你听了觉得颇有意思,也说,竟然有父亲会叫一个四岁的孩子从陡峭的山坡上奔跑而下以试验胆识,确实挺异常的。你当场决定(通过电话)进行一场“除咒”仪式。

你说:“从今起,发给你一张许可证,你可以不需要厉害。再怎么不厉害都没关系,即便一无是处,还是我心爱的女儿。”听到这段话,我哭了,很开心自己再也不“必须”要厉害了。不厉害,爸爸也还会爱我。

说到“厉害”,我从澔澔身上学到不少。论及“厉害”,我想他大概是个标准样板。澔澔自幼成绩优异,双主修毕业于名校,曾在欧洲最前沿的物理实验室实习,还没毕业便得到了一份令人称羡的工作。然而,他虽认真、用功,却又好像从不把竞争或是“厉害”放在心上。每天除了挂念着老父母(当然,还有我)以外,他剩余的脑容量只关注三件事:棒球、孙中山和种族平权。他的言行之间少有锐气,喜欢蹲在路边观察蚂蚁、蟑螂还有老鼠等小动物的行迹,并且为其同步配音(掺杂闽南语脏话的国语对白)。

一日闲聊,澔澔不经意地随口说道,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厉不厉害。“厉害”从来不是终点。只不过,有时候为了实践理想,为了所爱的人付出,变得厉害恰巧是必经之路,刚好而已。你不觉得这一说法挺有意思?

最后,我感谢爸爸期许我“厉害”,也感谢自己在无意间选择了服从这个指令,好像确实让我有了几处能力可以拿来使用。但我更感谢,你终究愿意解除“诅咒”,让我可以为了更美好的缘由,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厉害”,而并非“必须”“应该”和“身不由己”地“厉害”。

不厉害也无妨,依然喜欢自己。

---默蓝


(回信)

默蓝:

2020年那次长时间的越洋电话,我也记忆深刻,甚至事后认真反思了许久,收获甚多。

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做了一番人生的深挖,发现自己受到母亲的影响,远远超过原来以为的程度。直到今天,我仍然深受这些影响的制约,却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因此我假设,说不定我也无意识中对你造成了一些我不自知、你也没觉察的影响。

而你的回应,让我大吃一惊。你说你必须勉强自己“很厉害”,才是爸爸心中的好女儿。而记忆中,我从没要求过你很厉害,是你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完成目标。印象里,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比老爸厉害多了”。

在那次的通话中,你告诉我,爸爸的确从来没有要求过你,只是,你听我跟别人讲话或跟你说起别人时,常常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做法才是厉害的。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是我日常不经意的言行,无意识地流露出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念,深深地影响了你,制约了你,给你带来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压力。这真的不是我主观上想加诸于你的,我实在严重低估了我这个做爸爸的一言一行在女儿身上产生的影响力。我于是立刻从善如流,当场发给你一张“不需要厉害”的豁免证书,让咱们父女俩都如释重负。

当然,你也一定知道,我日常所说的“厉害”,不是压倒别人,也不是追逐名利,而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够超越自我,活出自己。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误解,否则爸爸我又得好好闭门思过了。

那次通话后,我也认真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上那种必须要“很厉害”的紧箍咒,倒还真是我母亲在我小时候“认真施咒”的成果。我们那时的情况,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母亲每天对我念叨,她这辈子没学问、没本事,已经毁了,我要是也没本事,我们母子俩就都毁了!我那时少年老成,母子情深时就发誓拯救母亲,母子怨怼时就恨不能立马逃离母亲,但无论如何,必须有本事,否则两件事都做不到。

因此,强人哲学是我的安身立命之道,是刻在我的骨髓里的,前半生用它来拼杀江湖,后半生用它来修炼自我。直到现在,修随缘自在,修温柔敦厚,仍是我重要的人生功课。既然你无意中传承了老爸的业力,我们就不妨共修这一课,有心得时,互相通报一下,好吗?其实也不必讳言,我们是天生就有“厉害”基因的,只要不被它捆绑和制约,或是厉害到让自己和别人不舒服,就没事了。

你在文中还提到你4岁时我吆喝你从山坡往下冲的事,让我想起,这种事还不止一桩。记忆中有一次,大约是你7岁时,我在新加坡海边教你骑单车,扶着车尾叫你往前冲,然后就放了手,害你连人带车翻在地上,手背擦破了一块皮,我还不当一回事,叫你站起来继续骑。

我好像是用我小男生时的记忆,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应该和我一样,对受伤这种事满不在乎。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惭愧,我这爸是怎么当的?表面上,我虽然有三个女儿,但完全没有重男轻女观念,是一个新时代的父亲,但你的提醒,让我意识到,说不定我的内心有一个小男生,很渴望有另外一个小男生玩伴,就不自觉地把你当男孩了。不巧的是,对你来说,我不是另外一个小男生,而是你爸爸,所以就带来了不必要的压力。

你还记得,我曾带你回爷爷浙江老家、奶奶湖南老家,费尽心思找到两本族谱的事吗?族谱里面,只有儿子代代相传,女儿只记录了嫁某地某人,接下来就没了。这两本家谱,让我对中国人几千年父权社会的重男轻女观念,留下深刻印象。我对这一点实在不以为然,希望有一天,你们这一代可以用网络平台的无限空间特性,把母系的传承也全部记录、保留下来。

总而言之,如果我在不经意间,为你留下了身为女性的任何遗憾,我愿意再发你一张证书:你可以尽情地做女人,活出你所有的女性特质,不需要为爸爸做任何改变。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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