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崔玉翠的招供,使发生在童佑护育院里的罪恶像泄洪的水一样四溢出来。警方经过整整一夜的突审,获得了更多令人不忍直视的内幕:多年以来,邢启圣把护育院里的残障儿童当成发泄兽欲的后宫,肆意性侵这些因为先天性疾病而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痛苦的孩子。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分、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那些令人作呕的行径,那些混合着惨叫、哭泣与哀鸣的鲜血和泪水,令很多历案无数的老刑侦都感到怒不可遏。有几位义愤填膺的女警对局领导表示,要收养那些孩子,可是她们到护育院一看到孩子们,又都犹豫起来,因为孩子们实在已经被翻来覆去且连绵多年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样,见到陌生人来了就怕得不行,可当发现这些女警对他们很好时,又像小猫一样温顺和依偎,脸上那种讨好的微笑,让女警们不寒而栗……

不过,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对此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令人吃惊。无论是办公室主任王菁、门卫老徐头、愣头青司机还是那三个满脸横肉的保育员,虽然在崔玉翠溃坝后,也不得不交代了一些他们或多或少了解的实情,但是他们强调更多的是邢启圣的所作所为和自己无关。在他们看来,护育院的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干活拿钱,其他的事情属于院长的“隐私”,他们无权也不好多管,至于孩子们,“反正也是有病的”——言外之意,他们能被邢启圣玩弄似乎还是有价值的表现……他们言语中那种把残障儿“非人化”的倾向,气得孙康差点儿把拳头攥碎了。

反倒是那个打扮得像交际花一样的池凤丽,听说了三个孩子死亡的真相,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咒骂邢启圣是人渣和畜生。

至于保洁张阿姨,听说崔玉翠招了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哐哐哐地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有罪,不该隐瞒真相……据她交代,赵武早就跟她说过邢启圣干的坏事,还说看那些小妹妹们太苦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那天早晨一进集体寝室,看到孩子们的尸体,吓得她浑身冰凉,赶紧向邢启圣和崔玉翠报告,那俩人跟她说,这个事儿必须盖下去,一旦被警察找上门来,护育院就得关门,到时候你也得失业,所以张阿姨才一直没有对警方吐实。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孙康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护育院时,在装餐具的包柜中,一大堆方便面盒子做的“饭碗”里,有一套是不锈钢的,“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孩子在护育院,你为了陪他治病并保护他的安全,才来护育院做了保洁员。出事后,你怕护育院垮了,自己的孩子也没地方去,才帮着邢启圣和崔玉翠保密的?”

沉默了很久,张阿姨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孙康忍不住大声说。

见张阿姨捂着脸,呜呜呜地哭着,他才没有再申斥下去。

令警方不解的是,既然赵武知道邢启圣的罪行,为什么一直没有报警?张阿姨说那是因为赵武此前多次逃出护育院,都是被协警什么的抓到送回来的,所以他对警方产生了误解,认为他们跟邢启圣串通一气。赵武也找过周立平,让他帮忙报警,周立平听说后十分愤怒,但非常为难,因为以他一个“变态杀人狂”兼刑满释放犯的身份,难以获得警方的信任,搞不好还被邢启圣倒打一耙,将性侵罪行栽赃在他的头上……由于周立平已经洗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所以,这件小事对于警方进一步侦破扫鼠岭案件没有什么意义,只能姑妄听之了。

这一夜秋风怒号,第二天便见满地落叶,在大地上铺起枯黄的一层,气温骤降,天穹之上浮着冰冷的铁青色。上午,“专案二组”的几个朋友们又在呼延云的家里聚了一下,碰了碰最新的情况。听说警方准备释放周立平的时候,李志勇面无表情,但当马笑中讲完童佑护育院里发生的惨剧时,李志勇突然咒骂起了来,骂周立平为什么早就知道了邢启圣的罪恶而无所作为。这番咒骂让其他几个人不免面面相觑。

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李志勇揉着太阳穴嘀咕起来,说昨晚大半夜的被郑贵拉去喝酒,结果郑贵喝多了,滚到桌子下面狂呕不止,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家。一路上郑贵都在骂,骂邢启贤、崔文涛,骂他们想把自己活活搞死,也骂陶秉、陶灼夭,骂他们出了事儿就让自己当替罪羊,还骂邢启圣和周立平,骂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害得自己多年打拼的公司要黄……最后李志勇才听明白,原来陶灼夭被释放后,邢启贤和陶秉两派人马紧急召开了闭门会议,最终达成妥协,陶秉继续当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正会长由邢启贤做,陶灼夭改任副会长,其他人的职位保持不变。但为了“挽救爱心慈善基金会的社会形象”,决定终止和名怡公司的合作,并禁止名怡公司再打着基金会的招牌搞活动、拉广告……尽管郑贵苦苦哀求,但那些昨天还笑容可掬的熟人,今天都像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尤其翟庆,撸胳膊、挽袖子,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了会议室。

“勇子你不知道啊,我就像一条老狗,给他们看了那么多年的门,他们说宰了我就宰了我啊!”说到这里,郑贵忍不住号啕痛哭。

李志勇对他又同情又可怜,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郑贵说要去邢启圣的葬礼上闹。

在很大程度上,为邢启圣办一场体面的葬礼,也是邢启贤和陶秉两派达成妥协的条件之一,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邢启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童癖和强奸犯,但他已经死了,法律不会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行,而邢启贤偏偏要通过为这样一个人举办隆重的葬礼来在整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树威。这两年,邢启圣特别喜欢说一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在陶灼夭的丑闻流出,男朋友姜磊家里已经提出退婚,婚礼是办不成了,那邢启圣的葬礼反倒成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改朝换代的标志性“大典”,这就显得格外具有象征意义和讽刺意义。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有没有人替他们办一场葬礼……”呼延云幽幽地说。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几棵大杨树的树叶俱已落光,光秃秃的枝丫白得发青,仿佛是一大束失血过多的血管,对面楼的斜坡屋顶上,灰黑色的烟囱孤单单地兀立着,对着天空呵出一口口寒气……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郭小芬说:“小郭,这两天南边也降温了,你带的衣服够不够啊?”

重归警队的马笑中,出手就搞定了崔玉翠,这让杜建平觉得自己颜面有光,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同意了马笑中提出的一个要求,去A省玕城县寻找董玥的下落。马笑中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郭小芬的,中午坐高铁出发,下午五点左右就能到达玕城县了。

郭小芬似乎依然没有从目睹岳绍死亡所受的惊吓中缓解过来,听到呼延云的发问,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呼延云走到她的身前,单腿跪下来,视线正落在她的双眸上:“小郭,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大好?如果是,就别去玕城了,老马一个人去也能找到董玥的。”

郭小芬只是凝视着他,依然不说话。

听了呼延云的话,马笑中老大的不高兴,但是他也真替郭小芬的健康担心:“我说丫头,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出去一趟再生个病啥的。”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把屏幕冲呼延云摇了摇,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姓名是“刘思缈”。

呼延云的目光立刻凝结在了那部手机上。

“思缈,啥事儿?没有,我跟小郭中午才走呢,对,那可能来不及了,让他们过去?现在?”他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赶紧点了点头,他对着手机说:“成,没问题!”

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对呼延云说:“思缈说她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让你和李志勇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呼延云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门后面,把衣钩上的外套拽了下来披在身上,回身望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仿佛在说:还坐着干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啦!

这一次,还没等马笑中和李志勇反应过来,倒是郭小芬先从沙发上站起身,对马笑中说:“走吧,咱们去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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