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5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站在刘思缈的办公室门口,呼延云把天蓝色牛仔夹克衫抻了又抻,又用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褶皱捋了又捋,搞得李志勇莫名其妙:“我说,你又不是来相亲的,整得这么利整干啥?”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深呼吸了两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刘思缈应该是刚刚从刑事技术处的科学实验室出来,一身白大褂还没有脱,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翻阅一摞卷宗,她连抬眼看一下呼延云都不看,直接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靠墙的那排沙发,李志勇坐下了,呼延云又站了一会儿,见刘思缈还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才尴尬地坐下。

“咱们长话短说。”刘思缈抬起头,望着李志勇,“你一定很惊讶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只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重新调查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并取得了一些突破。”

口琴,只响了一声!

李志勇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口琴的声音。

在黑夜里。

猝然响起,又猝然结束,猝然得让人始料不及、肝胆俱裂。

十年过去,整整十年!多少世事已经蒙尘,多少梦境已经模糊,多少情愫已经褪色,唯有这一声口琴,在脑海里依旧清晰。十年来他总是想忘掉这个声音,却每每挥之不去,尤其在那些飘着雨丝的深夜,他走在阒无人声的街道上,总会想起它,想起望月园广场外面那张墨绿色的长椅,想起那个手拿一副口琴,任雨水在周身笼起一层银色光芒的青年。

李志勇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整个案件,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绍了,作为当年专案组的主力干警,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案子。”刘思缈说,“当年专案组的成员当中,杜处长和柴永进他们,眼下正在忙着办扫鼠岭的案件,我不想自己的工作对他们造成干扰,打算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向上级领导做相关的汇报,至于呼延(她依旧没有用正眼看他),我觉得我的发现跟你多少有些关系,所以也叫你过来听听。”

呼延云久不见她,只是凝视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

刘思缈戴上乳胶手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透明的圆形微量证据保存盒,打开盖子,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一片玻璃来:“这个,你们还记得吗?”

李志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这片有着轻微弧度的玻璃,锋利的裂口在他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伤痕,隐隐作痛,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记得。”呼延云说,“这是你把高小燕遇害现场的那个被打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后,发现的两片不属于鱼缸的眼镜碎片之一!”

“嗯,正是根据这两片眼镜碎片,你推理出了凶手是模仿日本某部推理漫画中的手法,掩饰自己是个戴近视眼镜的动漫迷这一重要线索,警方在调集了当当网和卓越网的订单之后,锁定了周立平这一重大犯罪嫌疑人。恰在这时,房志峰遇害案发生,警方在调查其女房玫的社会关系时,再次发现周立平的体貌特征与罪犯高度相似,于是将他抓捕归案。在接下来的取证过程中,发现他所戴眼镜的度数,与我提取到的这枚镜片的度数完全一致,所以最终警方认定他就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并予以起诉,尽管在一些同志的坚持下,法院最终认定周立平与四起凶杀案中的前三起存在着证据不足等问题,而只获刑十年,但在绝大多数刑警眼中,他依然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唯一真凶。”

李志勇觉得喉咙干燥得像要冒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无济于事,嘶哑着嗓音问:“这个结论……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刘思缈说,“我对这一物证的最新分析,彻底推翻了这一结论。”

呼延云眨巴着小眼睛:“难道是我的推理有错误?”

“你的推理没有错。”刘思缈冷冷地说,“但是你的推理却直接导致警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逻辑错误。”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这个一向自负的娃娃脸早就一蹦三丈高地跟对方吵起来了,但眼前是刘思缈,他只能嘟囔了一句,甚至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

“一片被刻意混淆在打碎鱼缸中的眼镜碎片,确实能推理出犯罪嫌疑人喜欢看日本推理漫画,也确实能推理出他是个近视眼,但是这一推理应该止步于此了。不错,周立平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但不能因此认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因为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的不仅仅只有周立平一个人。”刘思缈说,“本来,这是一个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问题,这是一个违反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规则导致的逻辑谬误,偏偏房玫遇袭和房志峰被杀,再一次牵出了周立平,导致警方轻率地认为既然两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那么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错上加错,因为就算房志峰的被杀真的是周立平所为,也不能反推出他是前面三起案件的凶手,即便是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出了与真凶相同的特征。”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其实,十年前侦查这一案件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警方在锁定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时,过于依赖‘特征’而不是‘物证’,比如鞋号相仿、体态相似,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层面的同一认定,唯一能够将周立平与前面三起案件联系起来的,只有高小燕遇害现场的这枚眼镜碎片,此外全都是‘疑似关联’,多亏香茗顶住了各种压力,才没有让周立平走上刑场。”

说起林香茗的时候,刘思缈的口吻显得从容而平静。

“那么,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李志勇焦急地问。

“当初,周立平被判刑后,我本来还想继续调查一下这件案子,但是被香茗拦住了。我说前三起案件的真凶还逍遥法外呢,他说一切已经结束,不必再追。我很惊讶于他的态度,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含混过关的人,他也看出我的质疑,便说有些真相不揭发出来对受害者更好,我说万一将来需要找出真相时,尘封太久已无迹可寻怎么办?他说无须担心,每个案件都像食品包装袋一样,哪怕包装袋的材质再结实,也终究留有一个易撕口……”刘思缈苦笑道,“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追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从市局档案馆和物证保存处那里重新查阅和调取了相关卷宗和物证,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就是找不到突破,最后反倒是香茗十年前的那句话提醒了我,所谓易撕口不就是有缺口的地方吗?而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最大的逻辑缺口,无疑就是这枚眼镜碎片!”

呼延云点了点头:“只要能证明这片眼镜碎片并不属于周立平佩戴的眼镜,那么就可以洗清他与前三起凶杀案的关系。”

“这要怎么做?”李志勇皱紧了眉头,“除非——”

“除非找到这副镜片所属的眼镜品牌,并找到十年前的销售记录。”刘思缈说,“我就是这样做的。”

李志勇张不禁大了嘴巴:“这恐怕要跑断腿吧?”

“办案本来就是要跑断腿的工作。”刘思缈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上面的线扣,抽出了一片折叠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打开:薄薄的一张发票,年长日久,已呈半透明,能透过纸背看见签字的凸痕。

李志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知道自己这十年来始终没有放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他看了看呼延云,又看了看刘思缈,他们都神色平静,那是因为他们跟这桩案件的关系远远没有自己这样密切……正是这起案件,让我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女孩,甚至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工作,而那张薄薄的纸上,就写着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的缘起,当我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才发现我竟如此害怕面对它……不,不不,我不是害怕面对血腥、尸骨、黑暗和罪恶,我所真正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痛恨、谩骂和诅咒的,竟是一个错误、一场虚无……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十根手指抠得那么用力,直抠得波罗盖疼。

“那枚眼镜碎片是‘明珠眼镜公司’当年新推出的一款产品,由于镜片的材质采用了新的技术,顾客佩戴后出现了色散等问题,导致刚刚上市没多久就召回了,销量非常有限。明珠眼镜公司是比较大的品牌店,对购物发票的保管十分完好,在他们的积极配合下,我翻查出了本市所销售的这款眼镜的全部发票,其中一张上面,发现了一个与本案相关的人的签名。”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发票递出。

呼延云赶紧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落款的签名,有些吃惊,抬起头望向刘思缈。

刘思缈声音低沉地说:“确实是这个人,他不仅具备一切作案条件,而且符合林香茗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的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心智成熟、体态瘦小、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的当地人,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出,他为什么能多次规避联防队的治安巡逻路线,并让受害者完全放松戒备……”

呼延云把那张发票递给了身边的李志勇。

李志勇抬起一只手,接过发票,手原来抓住的裤子膝盖部分,一片汗湿。

努力了很久,才像纫针一样,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了发票的落款处,那个踏蓝签名并不清晰,依稀能看出三个字,却不是“周立平”——

口琴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复的音节,翻来覆去,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李志勇的心随着口琴的声音痛苦地颤抖起来,一次次痉挛,一层层阴冷,一步步瑟缩,一点点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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