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意识使波函数坍缩?可什么才是意识呢?这是被哲学家讨论得最多的问题之一,但在科学界的反应却相对冷淡。在心理学界,以沃森(John B. Watson)和斯金纳(B. F. Skinner)等人所代表的行为主义学派通常乐于把精神事件分解为刺激和反应来研究,而忽略无法用实验确证的“意识”本身。的确,甚至给“意识”下一个准确的定义都是困难的,它产生于何处,具体活动于哪个部分,如何作用于我们的身体都还是未知之谜。

可以肯定的是,意识不是一种具体的物质实在。没有人在进行脑科手术时在颅骨内发现过任何有形的“意识”的存在。它是不是脑的一部分的作用体现呢?看起来应该如此,但具体哪个部分负责“意识”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大脑,因为大脑才有种种复杂的交流性功能,而掌握身体控制的小脑看起来更像一台自动机器。我们在学习游泳或者骑自行车的时候,一开始总是要战战兢兢,注意身体每个姿势的控制,每个动作前都要想想好。但一旦熟练以后,小脑就接管了身体的运动,把它变成了一种本能般的行为。比如骑惯自行车的人就并不需要时时“意识”到他的每个动作。事实上,我们“意识”的反应是相当迟缓的(有实验报告说有半秒的延迟),当一位钢琴家进行熟练的演奏时,他往往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已经不能称作“完全有意识”的行为,就像我们平常说的:“熟极而流,想都不想”。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后天学习的身体技能往往可以保持很长时间不被遗忘。

也有人说,大脑并没有意识,而只是一个操纵器而已。在一个实验中,我们刺激大脑的某个区域使得试验者的右手运动,但试验者本身“并不想”使它运动!那么,当我们“有意识”地想要运动我们的右手时,必定在某处由意识产生了这种欲望,然后通过电信号传达给大脑皮层,最后才导致运动本身。实验者认为中脑和丘脑是这种自由意识所在。但也有人认为是网状体,或者海马体的。很多人还认为,大脑左半球才可以称得上“有意识”,而右半球则是自动机。

这些具体的争论且放在一边不管,我们站高一点来看问题:意识在本质上是什么东西呢?它是不是某种神秘的非物质世界的幽灵,完全脱离我们的身体大脑而存在,只有当它“附体”在我们身上时,我们才会获得这种意识呢?显然绝大多数科学家都不会认同这种说法,一种心照不宣的观点是,意识是一种结构模式,它完全基于物质基础(我们的脑)而存在,但却需要更高一层次的规律去阐释它。这就是所谓的“整体论”(Holism)的解释[所谓“整体论”有很多种字面解释,在此只是借用这个名词,读者最好把握其中的概念而不是名词本身。可能在某些书中类似的概念是用“还原论”来表达的。]。

什么是意识?这好比问:什么是信息?一个消息是一种信息,但是,它的载体本身并非信息,它所蕴涵的内容才是。我告诉你:“湖人队今天输球了”,这8个字本身并不是信息,它的内容“湖人队输球”才是真正的信息。同样的信息完全可以用另外的载体来表达,比如写一行字告诉你,或者发一个E-mail给你,或者做一个手势。所以,研究载体本身并不能得出对相关信息有益的结论,就算我把这8个字拆成一笔一画研究个透彻,这也不能帮助我了解“湖人队输球”的意义何在。信息并不存在于每一个字中,而存在于这8个字的组合方式中,对于它的描述需要用到比单个字更高一层次的语言和规律。

什么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它无非是一串音符的组合。但音符本身并不是交响曲,如果我们想描述这首伟大作品,我们要涉及的是音符的“组合模式”!什么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它无非是一串字母的组合。但字母本身也不是小说,它们的“组合模式”才是!《老人与海》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它使用了多少字母,而在于它“如何组合”这些字母!

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什么是意识?意识是组成脑的原子群的一种“组合模式”!我们脑的物质基础和一块石头没什么不同,是由同样的碳原子、氢原子、氧原子……组成的。从量子力学的角度来看,构成我们脑的电子和构成一块石头的电子完全相同,就算把它们相互调换,也绝不会造成我们的脑袋变成一块石头的奇观。我们的“意识”,完全建立在我们脑袋的结构模式之上!只要一堆原子按照特定的方式排列起来,它就可以构成我们的意识,就像只要一堆字母按照特定的方式排列起来,就可以构成《老人与海》一样。这里并不需要某个非物质的“灵魂”来附体,就如你不会相信,只有当“海明威之魂”附在一堆字母上才会使它变成《老人与海》一样。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是这样说的:一个猴子不停地随机打字,总有一天会“碰巧”打出莎士比亚全集。假如这个猴子不停地在空间中随机排列原子,显然,只要经历足够长的时间(长得远超宇宙的年龄),它也能“碰巧”造出一个“有意识的生物”来。不需要上帝的魔法,只需要恰好撞到一个合适的排列方式就是了。

好,到此为止,大部分人还是对这种相当唯物的说法感到满意的。但只要再往下合理地推论几步,许多人可能就要觉得背上出冷汗了。如果“意识”完全取决于原子的“组合模式”的话,第一个推论就是:它可以被复制。出版社印刷成千上万本的《老人与海》,为什么原子不能被复制呢?假如我们的技术发达到一定程度,可以扫描你身体里每一个原子的位置和状态,并在另一个地方把它们重新组合起来的话,这个新的“人”是不是你呢?他会不会拥有和你一样的“意识”?或者干脆说,他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假如我们承认意识完全基于原子排列模式,我们的回答无疑就是yes!这和“克隆人”是两个概念,克隆人只不过继承了你的基因,而这个“复制人”却拥有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你的感情,你的一切,他就是你本人!

近几年来,在量子通信方面我们有了极大的突破。把一个未知的量子态原封不动地传输到第二者那里已经成为可能,而且事实上已经有许多具体协议的提出。虽然令人欣慰的是,有一个叫做“不可复制定理”(no cloning theorem,1982年Wootters,Zurek和Dieks提出)的原则规定在传输量子态的同时一定会毁掉原来那个原本。换句话说,量子态只能cut + paste(剪切+粘贴),不能copy + paste(复制+粘贴),这阻止了两个“你”的出现。但问题是,如果把你“毁掉”,然后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起来,你是否认为这还是“原来的你”?

另一个推论就是:因为载体本身并不重要,载体所蕴藏的组合信息才是关键,所以“意识”本身并非要特定的物质基础才能呈现。假如用圆圈代替A,方块代替B,三角代替C……我们完全可以用另一套符号系统来复制一本密码版的《老人与海》。虽然不再使用英语字母,但从信息学的角度来看,其中的信息并没有遭受任何损失,这两本书是完全等价的,随时可以完整地编译回来。同样,一套电影,我可以用胶片记录,也可以用录像带,VCD,LD或者DVD记录。当然有人会提出异议,说压缩实际上造成了信息的损失,VCD版的Matrix已经不是电影版的Matrix,其实这无所谓,我们换个比喻说,一张彩色数字照片可以用RGB来表示色彩,也可以用另一些表达系统,比如CMY,HSI,YUV或者YIQ来表示。再比如,任何信息序列都可以用一些可逆的压缩手法,例如Huffman编码来压缩,字母也可以用摩尔斯电码来替换,歌曲可以用简谱或者五线谱记录,虽然它们看上去很不同,但其中包含的信息却是相同的!假如你有兴趣,用围棋中的白子代表0,黑子代表1,你无疑也可以用铺满整个天安门广场的围棋来拷贝一张VCD,这是完全等价的!

那么,只要有某种复杂的系统可以包含我们“意识模式”的主要信息或者与其等价,显然我们应该认为,意识并不一定要依赖于我们这个生物有机体的肉身而存在!假设我们大脑的所有信息都被扫描而存入一台计算机中,这台计算机严格地按照物理定律来计算这些分子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而最终求出相应结果以作出回应,那么从理论上说,这台计算机的行为完全等同于我们自身!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台计算机实际上拥有了我们的“意识”?

对于许多实证主义者来说,判定“拥有意识”或者“能思考”的标准便严格地按照这个“模式结构理论”的方法。意识只不过是某种复杂的模式结构,或者说,是在输入和输出之间进行的某种复杂算法。任何系统只要能够模拟这种算法,它就可以被合理地认为拥有意识。和冯•诺伊曼同为现代计算机奠基人的阿兰•图灵(Alan Turin)在1950年提出了判定计算机能否像人那般实际“思考”的标准,也就是著名的“图灵检验”。他设想一台超级计算机和一个人躲藏在幕后回答提问者的问题,而提问者则试图分辨哪个是人哪个是计算机。图灵争辩说,假如计算机伪装得如此巧妙,以致没有人可以在实际上把它和一个真人分辨开来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声称,这台计算机和人一样具备了思考能力,或者说,意识(他的原词是“智慧”)。现代计算机已经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大师(可怜的卡斯帕罗夫!),真正骗倒一个测试者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才能来到,大家自己估计一下好了。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图9.5 图灵检验

顺便说一句,在著名的打赌网站http://www.longbets.org上人们正在为此打赌,赌至少在2029年前没有机器能通过图灵检验,目前双方投注的人数旗鼓相当。

计算机在复杂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可以实际拥有意识,持这种看法的人通常被称为“强人工智能派”。在他们看来,人的大脑本质上也不过是一台异常复杂的计算机,只是它不由晶体管或者集成电路构成,而是生物细胞而已。但脑细胞也得靠细微的电流工作,就算我们尚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机制,也没有理由认为有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在里面。就像薛定谔在他那本名扬四海的小册子《生命是什么》中所做的比喻一样,一个蒸汽机师在第一次看到电动机时会惊讶地发现这机器和他所了解的热力学机器十分不同,但他会合理地假定这是按照某些他所不了解的原理所运行的,而不会大惊小怪地认为是幽灵驱动了一切。

你可能要问,算法复杂到了何种程度才有资格被称为“意识”呢?这的确对我们理解波函数何时坍缩有实际好处!但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难题,像那个著名的悖论:一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两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但10万粒沙落地肯定是一个沙堆了。那么,具体到哪一粒沙落地时才形成一个沙堆呢?对这种模糊性的问题科学家通常不屑解答,正如争论猫或者大肠杆菌有没有意识一样。我们对波函数还是一头雾水!

当然,也有一些更为极端的看法认为,任何执行了某种算法的系统都可以看成具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比如指南针,人们会论证说,它“喜欢”指着南方,当把它拨乱后,它就出于“厌恶”而竭力避免这种状态,而回到它所“喜欢”的状态里去。以这种带相当泛神论色彩的观点来看,万事万物都有着“意识”,只是程度的不同罢了。意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系统的算法,它“喜欢”那些大概率的输出,“讨厌”那些小概率的输出。一个有着趋光性的变形虫也有意识,只不过它的“意识”的复杂程度比我们人类要低级好多好多倍罢了。

你也许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你只要承认“意识”只是在物质基础上的一种排列模式,你便很难否认我们说到的一些奇特性质。甚至连“意识是否可能在死后继续存在”这样的可怕问题,我们的答案也应该是在原则上肯定的!这就好比问,《第九交响曲》在音乐会结束后是不是还继续存在?显然我们只要保留了这个排列信息的资料,我们随时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把它具体重现出来(任何时候都不缺碳原子、氢原子……)。当然,在我们的技术能力还达不到能够获得全部组合信息并保留它们之前(可能我们永远也没有这个技术),人死后自然就没有意识了,就像音乐会后烧毁了所有的乐谱一样,这个乐曲自然就此“失传”了。

你可能已经看得瞠目结舌,不过我们的说法把意识建立在完全客观和唯物的基础上,它实在已经是最不故作神秘的一种!意识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而是系统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后表现出来的客观性质。它虽然是一种组合机制,但脱离了具体的物质(暂时肉体是唯一可能)它也无法表现出来。就像软件脱离了硬件无法具体运行一样,意识的体现不可能脱离物质而进行。假如我们被迫去寻找一种独立于物质的“意识”的话,那未免走得太远了。

当然,对于习惯了二元论的公众来说,试图使他们相信灵魂或者意识只是大量神经元的排列和集体行为是教他们吃惊的。对于彻底的唯物论者,试图使他们相信意识作为一种特定的排列信息可能长期保存并在不同平台上重现也是艰难的任务。不久前去世的生化学家和神经科学家,DNA结构的发现者之一克里克(Francis Crick)不得不把这一论断称为“惊人的假说”。但对于大多数科学家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推论。

当然,也有某些人认为意识或者灵魂并非复杂性造就的一个客观的副产品,它并不一定能够用算法来模拟,并的确具有某种主动效应!这里面包括牛津大学的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诸位如果有兴趣了解他的观点,可以阅读其名著《皇帝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

饭后闲话:科学史上的神话(四)

我们用两节闲话来讨论牛顿的苹果。这个故事是如此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科学史上最深入人心的神话之一。不过,这棵苹果树在历史上倒真是存在的,牛顿的朋友们如W. Stukeley等都曾经提到过。直到1814年,牛顿的传记作者布鲁斯特(David Brewster)还亲眼见到了它,只不过已经严重腐朽了。这棵神奇的树终于在1820年的一次暴风雨中被摧倒,有一段树干至今保存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博物馆,但它的子嗣依然繁衍不息:人们从它身上剪下枝条,嫁接到Brownlow勋爵的一些树上。在以后的岁月里,它被送到世界各地生根发芽,仍然结出被称为“肯特郡之花”的一种烹饪苹果。它的名气历经3个多世纪而始终不衰,当印度普恩天文研究院里的一个分枝真的结出两个苹果的时候,人们甚至不远从300公里以外赶来参观朝圣。

1998年,约克大学的Richard Keesing在《当代物理》(Contemporary Physics)杂志上撰文,宣称通过仔细的考证比较,在牛顿的家乡林肯郡沃尔索普找到了当年那棵苹果树的遗址。令人惊奇的是,通过与当年样本的遗传基因比对,现在的这棵树很可能就是当年残留的老根上抽出的新芽!换句话说,牛顿的苹果树仍未死去,至今已有350多岁!

我们暂且把苹果树的命运放到一边,来关注一下那个耳熟能详的故事:1666年,牛顿在家乡躲避瘟疫的时候,偶尔看到一个苹果落到地上,于是引发了他的思考,最终得出了万有引力理论。这是真的吗?它有多少可信度?它背后隐藏了一些什么样的内容呢?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图9.6 牛顿的老家和门前的苹果树,据说就是当年那一棵(White1997)

苹果传奇的主要推动者当然要属伏尔泰(Voltaire)和格林(Robert Greene),两人在1727年的著作中不约而同记述了这一故事。不过追根溯源,伏尔泰是从对牛顿侄女康杜伊特(C. Conduitt)的访问中了解这个情况的。格林的来源则是福尔克斯(Martin Folkes),他是当时皇家学会的副主席,牛顿的好友。牛顿的另一个朋友斯图克雷(W. Stukeley)也记述了他和牛顿一起喝茶时的情景,当时牛顿告诉他,正是当年一个苹果的落地勾起了他对于引力的看法。而牛顿侄女的丈夫J. Conduitt也多次提到这个故事。然而不管怎么样,最终的源头都还是来自牛顿自己之口:看起来,牛顿在晚年曾向多个人(至少4个以上)讲起过这个事情。可值得玩味的是,为什么牛顿在50多年中从未提及此事[从他早年的亲密好友哈雷和格雷高里那里我们显然没有看到任何类似的描述。],但到了1720年后,他却突然不厌其烦地到处宣扬起来了呢?

作为后世人的我们,恐怕永远也无从知晓牛顿是否真的亲眼目睹了一个苹果的落地,而这本身也并不重要。我们所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的背后究竟包含了一些什么东西。对于牛顿时代的人们来说,苹果作为《圣经》里伊甸园的智慧之果,其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根据Fara的说法,苹果还是英格兰精神的代表。]。由“苹果落地”而发现宇宙的奥妙,这里面就包含了强烈的冥冥中获得天启的意味,使得牛顿的形象进一步得到神化。我们在史话的第一章里曾经描述过牛顿和胡克关于引力平方反比定律的纠纷,而后来牛顿更卷入了著名的和莱布尼兹关于微积分发明权的官司中去,这样一个故事,对牛顿来说无疑是有其意义的,如此描述未免有些小人之心,我们还是假设牛顿当真见到了一个苹果落地。那么,他的灵感带来了什么样的突破?引力平方反比定律当真在1666年就被发现了吗?难说,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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