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我们在“意识问题”那里头晕眼花地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究竟得到了什么收获呢?我们弄清楚猫的量子态在何时产生坍缩了吗?我们弄清意识究竟是如何作用于波函数了吗?似乎都没有,反倒是疑问更多了:如果说意识只不过是大脑复杂性的一种表现,那么这个精巧结构是如何具体作用到波函数上的呢?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假设,一台足够复杂的计算机也具有坍缩波函数的能力了呢?反而让我们感到困惑的是,似乎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电子的波函数是自然界在一个最基本层次上的物理规律,而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意识”所遵循的规则,是一个大量原子的组合才可能体现出来的整体效果,它很可能处在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面。用波函数和意识去互相联系,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层面的错乱,好比有人试图用牛顿定律去解释为什么今天股票大涨一样。

更有甚者,如果说“意识”使得一切从量子叠加态中脱离,成为真正的现实的话,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个自然的问题:当智能生物尚未演化出来,这个宇宙中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它的状态是怎样的呢?难道说,第一个有意识的生物的出现才使得从创生起至那一刹那的宇宙历史在一瞬间成为“现实”(之前都只是波函数的叠加)?难道说“智能”的参与可以在那一刻改变过去,而这个“过去”甚至包含了它自身的演化历史?

1979年是爱因斯坦诞辰100周年,在他生前工作的普林斯顿召开了一次纪念他的讨论会。在会上,爱因斯坦的同事,也是玻尔的密切合作者之一约翰•惠勒(John Wheeler)提出了一个相当令人吃惊的构想,也就是所谓的“延迟实验”(delayed choice experiment)。在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经对电子的双缝干涉非常熟悉了:根据哥本哈根派解释,当我们不去探究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双缝而产生干涉,反之,它就确实地通过一条缝而顺便消灭干涉图纹。惠勒通过一个戏剧化的思维实验指出,我们可以“延迟”电子的这一决定,使得它在已经实际通过了双缝屏幕之后,再来选择究竟是通过了一条缝还是两条缝!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这个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涂着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一个光子有一半可能通过反射镜,一半可能被反射,这是一个量子随机过程,和双缝本质上是一样的。把反射镜和光子入射途径摆成45度角,那么它一半可能直飞,另一半可能被反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另外的全反射镜,把这两条分开的岔路再交会到一起。如图所示,在终点观察光子飞来的方向,我们可以确定它究竟是沿着哪一条道路飞来的。

不过,如果我们在终点处再插入一块呈45度角的半镀银反射镜的话,这就又会造成光子的自我干涉。只要仔细安排位相,我们完全可以使得在一个方向上的光子呈反相而相互抵消,而只在另一个方向出现。这样的话,我们每次都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就像每次都得到一个特定的干涉条纹一样),根据量子派的说法,因为发生了干涉,此时光子必定同时沿着两条途径而来,就像同时通过了双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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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如果我们不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光子就沿着某一条道路而来,反之它就同时经过两条道路。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要在终点处插入反射镜,这可以在光子实际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已经快要到达终点时才决定。我们可以在事情发生后再来决定它应该怎样发生!如果说我们是这出好戏的导演的话,那么我们的光子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可以等电影拍完以后再由我们决定!

虽然听上去古怪,但这却是哥本哈根派的一个正统推论!惠勒后来引玻尔的话说,“任何一种基本量子现象只在其被记录之后才是一种现象”,我们是在光子上路之前还是途中来做出决定,这在量子实验中是没有区别的。历史不是确定和实在的——除非它已经被记录下来。更精确地说,光子在通过第一块透镜到我们插入第二块透镜之间“到底”在哪里,是个什么,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我们没有权利去谈论它,它不是一个“客观真实”!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但我们可以延迟决定过去“应当”怎样发生。因为直到我们决定怎样观测之前,“历史”实际上还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惠勒用那幅著名的“龙图”来说明这一点:龙的头和尾巴(输入输出)都是确定的清晰的,但它的身体(路径)却是一团迷雾,没有人可以说清。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图9.7 延迟实验示意图(3幅)

在惠勒的构想提出5年后,马里兰大学的卡洛尔•阿雷(Carroll O Alley)和其同事当真做了一个延迟实验,其结果真的证明,我们何时选择光子的“模式”,这对于实验结果是无影响的!与此同时,慕尼黑大学的一个小组也作出了类似的结果。

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宇宙的历史,可以在它已经发生后才被决定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在薛定谔的猫实验里,如果我们也能设计某种延迟实验,我们就能在实验结束后再来决定猫是死是活!比如说,原子在1点钟要么衰变毒死猫,要么就断开装置使猫存活。但如果有某个延迟装置能够让我们在2点钟来“延迟决定”原子衰变与否,我们就可以在2点钟这个“未来”去实际决定猫在1点钟的死活!

这样一来,宇宙本身由一个有意识的观测者创造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宇宙的行为在道理上讲已经演化了一百多亿年,但某种“延迟”使得它直到被一个高级生物所观察才成为确定。我们的观测行为本身参与了宇宙的创造过程!这就是所谓的“参与性宇宙”模型(The Participatory Universe)。宇宙本身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其中的生物参与了这个谜题答案的构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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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8 惠勒的龙

这实际上是某种增强版的“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人择原理是说,我们存在这个事实本身,决定了宇宙的某些性质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也就是说,我们讨论所有问题的前提是:事实上已经存在了一些像我们这样的智能生物来讨论这些问题。我们回忆一下笛卡儿的“第一原理”:不管我怀疑什么也好,有一点我是不能怀疑的,那就是“我在怀疑”本身,也就是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类似的原则也适用于人择原理:不管这个宇宙有什么样的性质也好,它必须要使得智能生物可能存在于其中,不然就没有人来问“宇宙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个问题了。随便什么问题也好,你首先得保证有一个“人”来问问题,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举个例子,目前宇宙似乎是在以一个“恰到好处”的速度在膨胀。只要它膨胀得稍微快一点,当初的物质就会四散飞开,而无法凝聚成星系和行星。反过来,如果稍微慢一点点,引力就会把所有的物质都吸到一起,变成一团具有惊人的密度和温度的大杂烩。而我们正好处在一个“临界速度”上,这才使得宇宙中的各种复杂结构和生命的诞生成为可能。这个速度要准确到什么程度呢?大约是1055 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你从宇宙的一端瞄准并打中在另一端的一只苍蝇(相隔300亿光年),所需准确性也不过1030 分之一。类似的惊人准确的宇宙常数,我们还可以举出几十个。

我们问:为什么宇宙恰好以这样一个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膨胀?人择原理的回答是:宇宙必须以这样一个速度膨胀,不然就没有“你”来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只有以这样一个速度膨胀,生命和智慧才可能诞生,从而使问题的提出成为可能!从逻辑上来说,显然绝对不会有人问:“为什么我们的宇宙以一个极快或者极慢的速度膨胀?”因为如果这个问题的前提条件成立,那个“宇宙”不是冰冷的虚空就是灼热的火球,根本不会有“人”在那里存在,也就更不会有类似的问题被提出。

参与性宇宙是增强的人择原理,它不仅表明我们的存在影响了宇宙的性质,更甚,我们的存在创造了宇宙和它的历史本身!可以想象这样一种情形:各种宇宙常数首先是一个不确定的叠加,只有被观测者观察后才变成确定。但这样一来它们又必须保持在某些精确的范围内,以便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令观测者有可能在宇宙中存在并观察它们!这似乎是一个逻辑循环:我们选择了宇宙,宇宙又创造了我们。这件怪事叫做“自指”或者“自激活”(self-exciting),意识的存在反过来又创造了它自身的过去!

请各位读者确信,我写到这里已经和你们一样头大如斗,嗡嗡作响不已。这个理论的古怪差不多已经超出了我们可以承受的心理极限,我们在“意识”这里已经筋疲力尽,无力继续前进了。对此感到不可接受的也绝不仅仅是我们这些门外汉,当时已经大大有名的约翰•贝尔(John Bell,我们很快就要讲到他)就嘟囔道:“难道亿万年来,宇宙波函数一直在等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出现,然后才坍缩?还是它还得多等一会儿,直到出现一个有资格的,有博士学位的观测者?”要是爱因斯坦在天有灵,看到有人在他的诞辰纪念上发表这样古怪的,违反因果律的模型,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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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9 自指的宇宙(原画惠勒)

算从哥本哈根解释本身而言,“意识”似乎也走得太远了。大多数“主流”的物理学家仍然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一问题,持有一种更为“正统”的哥本哈根观点。然而所谓“正统观念”其实是一种鸵鸟政策,它实际上就是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简单地假设波函数一观测就坍缩,而对它如何坍缩,何时坍缩,为什么会坍缩不闻不问。量子论只要在实际中管用就行了,我们更为关心的是一些实际问题,而不是这种玄之又玄的阐述!

但是,无论如何,当新物理学触及到这样一个困扰了人类千百年的本体问题核心后,这无疑也激起了许多物理学家们的热情和好奇心。的确有科学家沿着维格纳的方向继续探索,并论证意识在量子论解释中所扮演的角色。这里面的代表人物是伯克利劳伦斯国家物理实验室的美国物理学家亨利•斯塔普(Henry Stapp),他自1993年出版了著作《精神,物质和量子力学》(Mind, Matter, and Quantum Mechanics)之后,便一直与别的物理学家为此辩论至今[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斯塔普的网页http://www.physics.lbl.gov/stapp/stappfiles.html看看他的文章。]。这种说法也获得了某些人的支持, 2003年,还有人(如阿姆斯特丹大学的Dick J. Bierman)宣称用实验证明了人类意识“的确”使波函数坍缩。不过这一派的支持者也始终无法就“意识”建立起有说服力的模型来,对于他们的宣称,我们在心怀惧意的情况下最好还是采取略为审慎的保守态度,看看将来的发展如何再说。

我们沿着哥本哈根派开拓的道路走来,但或许是走得过头了,误入歧途,结果发现在尽头藏着一只叫做“意识”的怪兽让我们惊恐不已。这早已远离了玻尔和哥本哈根派的本意,我们还是退回到大多数人站着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道路可以前进。嗯,我们发现的确还有几条小路通向未知的尽头,让我们试着换几条途径走走,看看它是不是会把我们引向光明的康庄大道。不过让我们先在原来的那条路上做好记号,醒目地写下“意识怪兽”的字样并打上惊叹号以警醒后人。好,各位读者,现在我们出发去另一条道路探险,这条小道看上去笼罩在一片浓雾缭绕中,并且好像在远处分裂成无限条岔路。我似乎已经有不太美妙的预感,不过还是让我们擦擦汗,壮着胆子前去看看吧。

饭后闲话:科学史上的神话(五)

大家已经知道,牛顿对于胡克竟敢争夺平方反比定律(ISL)的优先权非常愤怒,他几次对人声称,ISL是他在1679年所证明了的。可见,牛顿自己也只不过认为ISL发现于1679年。然而,到晚年的时候,他的论述却突然变得更加暧昧起来,许多语句都有意无意地产生了误导的作用。1714年,牛顿写了一份如今非常著名的手稿,宣称早在1666年在老家避疫期间,他就根据开普勒定律和离心力定律推导出了行星运动中的受力符合平方反比关系,更言之凿凿地说,通过比较地球和月球的情况,发现答案非常吻合。

今天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陈述是不真实的。首先运用牛顿的方法,不可能得出行星椭圆轨道的求解;其次,对于月球的成功检验是绝对不现实的:牛顿根本没有地球直径的准确数据。哪怕牛顿的亲朋好友们,也都描述说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检验的失败,迫使他把研究搁置了起来[可参见W. Whiston,H. Pemberton和J. Conduitt等人的说法。他们还是从牛顿那里了解情况的,所以牛顿其实是自我矛盾。]。

在1718年的备忘录里,牛顿又说,1676-1677年之交的冬天,他从平方反比关系推出了行星轨道必定是椭圆。这又是一种和他之前的声明互相矛盾的说法,而且也肯定是站不住脚的。著名的牛顿学者,已故的哈佛大学教授柯恩(I. B. Cohen)对此直言不讳地说:“这当然是虚假的历史,由牛顿在1718年空造出来的。”[Cohen 1980, p248。]

更需要指出的是,牛顿在1679-1680年与胡克的那次关键通信之前,对于行星运动的理解是非常不同的。他认为月球的运动是在一种“离心力”的作用下进行的,所以总是有“远离”地球的趋势!这和导致苹果落地的地心引力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就算牛顿看到了苹果落地,他也不太可能联想到这种力就是导致月球环绕地球(或行星环绕太阳)的原因!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牛顿在1666年已经有了“万有引力”的想法。

实际上,不要说1666年,哪怕在牛顿之前所宣称的1679年,他也并没能证明ISL定律!不谈他在和胡克通信中所犯下的基本错误,单从观念上说,牛顿也没有做好准备。结合各种史料来看,目前学界普遍认为牛顿证明ISL定律只能在1684年,也就是他写《论运动》的时候才最终实现。而万有引力定律的普遍形式则更要推迟到1685-1686年。苹果的神话往往给我们这样的错觉:一时灵感是如何在瞬间成就了不世出的天才。可实际上,万有引力定律的思想根源有着明确而漫长的艰难轨迹:从离心力概念到平方反比思想,再发展出离心力定律然后往向心力定律转变,这才能得出平方反比定律,而最后归结为万有引力定律的最终形式。这个链条中缺失了任何一环都是无法想象的。牛顿在无数前人的基础和同时代人的帮助下,经过20多年的不懈探索才最终完成了这一伟大发现,如果用一个苹果来概括这一切,未免也是对科学的大不敬吧?

最近,更有一种说法认为,牛顿存心编造出了苹果的故事,目的可能在于掩盖许多灵感的真正来源:他一直在暗中所进行的炼金活动[White 1997, p85-87。]。

然而,不管史界如何看法也好,苹果的故事实在是太脍炙人口了。看起来,只要人类的文明还存在一天,它就仍然会是历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象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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