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福临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视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宫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礼。处理内廷事务的旨意,也从来都以"奉懿旨"的名义发下。至于皇太后亲自召见,他更是即刻就到,从不迟延。这是由感情和礼仪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带着这种自幼而来的习惯感受,望着母亲和悦、温润的眼睛。母子已谈了一会儿了。

“皇儿,"太后微笑着说:“额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统,一举而灭除南明,靠的什么?”福临对此想的并不少,毫不迟疑地说:“上托上天护佑,祖宗英灵,下靠兵士奋勇,将帅得人。再者,儿为政处事也举措得当,不敢自称英明,却从不昏愦。”“那么,皇儿你为政的最大长处何在?"福临想了想,说:“明季酷政之后,满、汉水火之际,善用仁厚宽和之良药。"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这是皇儿明见之处。可是为什么明于外事而暗于内事呢?"福临刹那间红了脸:承乾宫的丑事母后也知道了!这种房幄不修的内情,即使对亲生母亲,也是难于出口的。

庄太后装作没看见儿子的难为情,眼睛望着八仙桌上两瓶盈盈的白荷花,继续说:“先贤早就有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无怨女旷夫,才称得太平天下。宫女久闭宫中,情窦开时,难免生事,所以本朝订有新制,二十四岁出宫婚配。前明宫女数千、宫法森严,尚且不禁'对食',皇儿对此何必认真计较?事情总在宫墙之内,又无真迹。常言说得好:'不睹不聋,做不得阿翁。'这件事,皇儿你的度量和明智,真还不及皇贵妃哟!”“她?……”福临的脸又红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对我讲过。她说,讲天理、论人欲,她都得宽容。祖先在关外草创天下之际,不曾拿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灭人欲……“福临目光闪烁了一阵,说:“那她自己会不会也……”太后目光倏地阴暗了,望着儿子,责备地摇摇头:“皇儿你不该这么问,更不该这么想!要问后宫女子有谁肯立时裂开胸膛把心掏给你,那只有她!"福临自觉有愧地低下头,小声嘟囔着说:“淑惠妃和康妃她们,都拿这当丑事、当笑话……”“这当然是个疤,不是朵花。不过,就是景仁宫和储秀宫,要是也去搜查,一样都有……”福临咬住了嘴唇。

果然,当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宫、储秀宫等处搜查的李国柱,向皇上缴来了许多"妖具"。福临嘴唇咬得更紧了。他命李国柱把它们送到本宫主位那里,要她们自己处置,并传了一道严谕: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违旨者死罪。以后也不许再提此事。

发现了这个秘密,福临应该很不痛快,这究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但福临心头却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轻松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弥合和皇贵妃之间的感情裂痕了。就这样宣召皇贵妃来养心殿?好象他在认错,这绝对不行。还是等皇贵妃自己来向他请求免罪更为体面。当晚,他没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着皇贵妃。太后既然亲自出面和解,她怎会不知道?

从黄昏等到月出,从三星高照等到银河平西,福临一会儿在殿前闲步,仿佛数着点点流萤;一会儿习字作画,却又将作品一张张都团了扔掉;一会儿捧起唐诗高声朗读,读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总之,不管做什么,他的听觉都高度紧张、灵敏,每一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跳,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太监们谁心里不明白?他们暗暗好笑,眼见皇上成了那等着跳墙会莺莺的张君瑞了,可是谁也不敢有点儿笑模样,一个个装得跟面人儿似的,全无表情。

这一夜,乌云珠没有来。福临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紧张,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见乌云珠时还要炽热。十二天没有见到她了!任他掩饰,任他设法转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种食无味、寝不安、没着没落的相思味儿。在这十二天里,他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又打太监又踢宫女,对召来的主位们更没个好脸色。玉器、玉盏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个小太监,只是因为把书放颠倒了没有照皇贵妃整理的样子把象牙书签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还罚他跪了半天。这些脾气,他都当着主位娘娘,好象专门发给她们瞧!

想必是太后听了主位们的诉苦,才决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难排遣,何况养心殿里处处留着乌云珠的踪迹?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来了都不能到那里和皇上同寝,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还保留着她的温香。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精致的香囊……要是走出寝宫,来到养心殿,引起甜蜜回忆的事儿就更多了,不是吗?那个牡丹盛开的美好日子,他俩在这里定情……天亮了。福临还在养心殿的廊下走来走去,又焦躁又烦恼,其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甜蜜。他想念乌云珠,整个身心强烈地渴望着她。但皇帝的威严和体面又在阻止他、束缚他。

他要在两者之间寻找夹缝,想出两全的办法,让乌云珠回到他的怀抱。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腰间那漂亮的香囊,蹙着乌黑的眉毛,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了。

“启禀万岁爷,武英殿大华士傅以渐、兵部尚书伊图、梁清标求见。"一个奏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跪禀。

福临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视而不见,仿佛没有听到。

太监不见万岁爷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再禀一遍,略略提高声音。

“宣进殿来。"福临一挥手,转身回养心殿等候。

召引太监领着三位大臣匆匆地进来了。梁清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伊图简直就是满脸乌云,唯有傅以渐仿佛不改常态'颇有宰相风度,但他微微发颤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毕,起身抬头,只见皇上穿一身江绸暗龙纹蓝袍,黄腰带上悬着七宝小刀、玉佩香囊、流苏缨穗等杂珍,头上没戴帽子,项间没挂朝珠,乌黑的头发泛着光亮,象牙般黄白色的面庞染上淡淡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轻轻颤动,手里轻轻摇着一把墨兰折扇。好一个俊逸潇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问:“众卿不等朝会,有什么急事?"伊图连忙奏道:“禀皇上,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了!"福临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

为了掩饰心头的慌乱,他"啪"的一声,连扇子带手掌在桌上猛一击,扇骨断了。他站起来,厉声问:“甲喇额真赫特赫的大军呢?"六月里,郑成功兵进长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军增援江浙,阻击郑成功。前些日子不断有捷报传来,如今是怎么回事?

伊图嗫嚅道:“赫特赫兵败,在镇江阵亡,所部被歼……”“什么?镇江?……“这几个字福临几乎是喊出来的,难道扼守长江险要和南北运河的重镇镇江,业已丢失了吗?

伊图触到皇上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说话。傅以渐竭力拿出他平素镇静、从容的气度,详细地报告这个惊人的坏消息:“禀皇上,六月里郑成功已做好大举北上的准备。他自封招讨大元帅,以张煌言为监军,率十七万水陆大军,兵分八十三营。郑成功亲率马步军在崇明岛登陆,攻焦山、破瓜州、占镇江,如今已经围困了金陵;张煌言率水军沿江而上,攻占芜湖后,又分兵四出,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三十余州府县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马三千,总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绝非郑成功的对手,而江南各地闻风而起、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形势岌岌可危,请皇上早做定夺!"呆了半晌,福临声音沙哑地说:“再派八旗劲旅,增援金陵!"梁清标心情沉重,声调也很沉重:“禀皇上,征云贵大军远在边陲,鞭长莫及;畿辅重地,岂能防卫单弱?各省驻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轻动,唯有各处绿旗营尚可调遣。只是,这绿旗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绿旗营是汉人军队,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未必可靠。

傅以渐竭力沉着地说:“禀皇上,无论如何,必须速发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话,江苏与畿辅间只隔山东一省,一旦蔓延,京师可危。况且这消息不日就将传开,百姓必定惊惧、混乱,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扩大事态,难保不生他变。臣以为不如就近发山东、安徽各处驻防八旗及绿营,立往金陵解围,至少也要挡住郑成功北上!……”“调盛京八旗!调湖广八旗!调蒙八旗!……”福临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脸色铁青地喊:“一定要挡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刚刚离开养心殿,福临方才努力压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压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盖着的惊恐、慌乱,一阵又一阵地、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他,各种可怕的想法争先恐后地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江南,江南,朝廷的财赋重地,天下税赋一半都来自江南啊……平定云贵,靠的就是江南宁帖,粮饷源源不断。如今落入郑成功手中,这不断了朝廷的半条命吗?……郑成功,这软硬不吃的汉子,我杀了他的父亲、兄弟,他当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决无投降余地的……他是谁?小民们叫他国姓爷,他打的是朱明旗号!汉人但凡有一星一点怀念故国,都会处处向着他!……刚才傅以渐不是说了,他已得了三十余府州县,还有许多地方蠢蠢欲动,准备响应,连朝廷的命官,那些汉官们,不是也已望风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满兵只有五百啊!汉人军队能靠得住吗?

郎廷佐也是汉军旗的,他靠得住吗?……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间。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将完全落入郑成功手中,那时,安徽、山东齐而响应,必定势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隶,京师就将被包围,普天之下的汉人就会一起动手,拿起刀枪,杀向占领和盘踞在他们祖居田庐上的凶暴的满人,那时满洲将陷于反叛的汉人的汪洋大海!……满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么敌得过这样的汪洋大海?这一切就要来临,这是满洲的末日,是爱新觉罗氏的灭顶之灾!……

福临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额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镇静,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声:“额娘!……”旗下惊呆的侍从们,撒腿就没命地向慈宁宫狂跑,好象背后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赶他。

“额娘!额娘!"福临一头冲进庄太后的寝宫。他那射出狂乱目光的眼睛、痉挛的扭曲的双手、类似疯癫的动作,把太后吓了一跳,可是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福临已"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气喘吁吁地说:“额娘,我们,退出山海关,回老家去吧!回到我们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们应该呆的地方去吧!"庄太后黑眉一挑:“皇儿,你疯了?”“不,不!"福临慌乱地站起来,双手不住地颤抖:“江南已经丢了!郑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东一反,畿辅危在旦夕!汉人几千万,几千万哪!哪能容得我们,额娘,我们快走!……”“你给我住口!"庄太后脸颊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着惊惧的眼睛在那里乱嚷乱叫、指手画脚:“额娘,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庄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临的脖领,眼睛里燃烧着福临从不曾见过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仅威风凛凛,而且那么凶狠、可怕,福临吓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挥开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抡过来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只手顺势拿过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哗"的一下,狠狠泼在福临头上。福临一个冷战,被冰水浇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庄太后指着福临,叱骂的话象沉重的石头,一句一句照皇帝头上砸过来:“你这个败家子!窝囊废!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强!你的父亲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胆小得要弃土逃跑!

你怎么配当爱新觉罗的子孙?你的血里怎么就没有祖先的英雄气概!你这个懦弱卑怯的东西,我生你的时候怎么没拿你扔去喂鹰!……”没有见过,甚至也没有人想到过,庄太后,一向那么温和、慈爱、明智,此刻会火山爆发似地破口大骂。事实上,她真气坏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儿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无上的皇帝脸上。

头上、脸上、身上都湿淋淋的福临,起初惊呆得如同木鸡,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涨红的脸变成紫色,太阳穴卜卜乱跳,浑身颤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发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声:“我去收拾这个郑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宝刀鞘里寒光凛凛的小刀,上指苍天,目光疯狂地咬牙切齿道:“亲征!亲征!立刻御驾亲征!

不得胜还朝,就战死疆场,额娘,你静候儿的消息!"他掉头就跑,太后一把没拉住,他已箭一样冲出了慈宁宫。

愤怒得双手还在颤抖的庄太后,此刻又被儿子突乎其来的疯狂震惊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令她是亲生母亲,也觉得非常意外。她决不容忍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怯懦的、无所作为的君主。但是亲征,这关系着入关十六年的整个王朝的稳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亲征失败或是阵亡,那就毫无退路、毫无补救了!

庄太后一把抓过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热烘烘的额头贴了上去。在这重大的关系社稷安危的时刻,她必须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凝思片刻,她立即动身追往养心殿,劝阻福临。但她晚了一步。养心殿太监禀告说,万岁爷不吃不喝,怒气冲冲,踢倒了好几个小太监,草草着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宫上常朝去了。

乾清宫里,表面威严沉静的福临,脸色白得象纸,用高得刺耳的声音宣布:“……朕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已被郑成功围金陵的消息弄得惊恐不安的王公大臣们,听得这一声,不啻暴雷在头顶炸响。他们都了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举的巨大危险,一个个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不多时,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想这反而激起福临的更大愤怒,他登时双眉倒竖,操起御用宝剑,左右开弓,乒乓一片乱砍,把他那精雕细刻、金光闪闪的八宝金龙御座劈成了碎块,他"当啷"一声掷剑于地,暴怒地喊道:“谁再敢阻止朕御驾亲征,就要他象此座一样!……傅以渐,胡世安,你们立即给我拟出亲征旨意,广告京师、天下,晓谕百姓!"福临的声音在乾清宫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发出震人的嗡嗡响,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一连两天,整个皇宫内院混乱一团,都被"御驾亲征"搅得昼夜不宁,惊慌失措。人们听说皇太后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平息他的暴躁,但无济于事,皇上一直没有松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劝诫,因为福临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再要罗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宫的宣谕吗?”嬷嬷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连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乱象瘟病一样,已在京城中传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谣言,本来就使许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刚刚平息了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而各城门贴出的"御驾亲征"的布告,更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一场大战乱,仿佛就要从天而降,迫在眉睫,庄向头顶了。一夜之间,全城各处都象被捅开的马蜂窝,乱成一片,不少商号闭门,闹市骤然冷落,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在收拾细软,准备外逃避难了。至于八旗之家,则不得不准备从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个京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深恐触了龙鳞招来杀身大祸,又不甘心眼见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顾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便走马灯似地纷纷往慈宁宫谒见皇太后,求太后设法劝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这些人又都掉头打道宣武门,去汤若望处求他帮忙。这样,天主堂前的那条街,整日价车如流水马如龙,拥挤不开。相识的仆从们见了面,代替互相问好的第一句话是:“汤老爷应了吗?"回答者总是满脸忧伤地摇摇头,仿佛去参加了一个葬礼。

亲王显贵、部院朝官都来了。汤若望不胜其扰,却一直不肯答应。事情很明白,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谁敢去劝,谁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块“的!

天黑以后,汤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几乎把这个白发老人累垮了。他内心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忧伤。近两年来,他的这个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禅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执意不肯答应的一个原因吧。他的新来的助手,有一头深褐色鬈发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怀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汤若望心爱的莱茵白葡萄酒这是南怀仁特意为汤若望带到中国来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带着怜惜,说道:“约翰,你的神情那么忧郁,你真累坏了!”“谢谢。"汤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轻轻舒了口气。

对面的苏纳神甫感叹道:“这些大人物,多么卑怯!自己没有勇气以死谏君,却要拉一位老人为他们挡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蓝眼珠一直望着屋顶,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中国的皇帝,比我们欧洲君主的权力大得多嬷嬷他又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汤若望朝白乃心摆摆手:“不,不!那孩子决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白乃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还为他分辩?难以理解!

他对你不是越来越冷淡了吗?亲征这样的大事,你事先竟一点都不知道!"汤若望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脸却突然涨红了,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全然是一个因委屈而伤心的老人情态。众人都看到了,又都避开目光,不忍看他。汤若望毫不觉难为情地推手帕拭泪,低语道:“哦,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苏纳神甫说:“那么,皇帝是要亲征了?"白乃心对南怀仁说:“皇帝亲征,势必不可收拾。我刚从外面回来,北京城乱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将他的御林军都带走,京师畿辅之地定会大乱;皇帝若是战而不胜,天下大乱,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轻松、骨子里严重的话,使说话不多的南怀仁突然抛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天下大乱,对我教会有什么好处?满洲垮台、皇上不幸,对我们传教大事是利还是弊?"他虽然越过白乃心的肩头凝视着墙上的圣母画像,说话也是轻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却使正在喝酒的汤若望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那么尖锐又那么沉重地看了看南怀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怀仁低语的重量。但是,殉道者毕竟不是可以劝说的,何况论年龄、论资格,他们都是汤若望的后辈。一片沉默落在了这间深邃、简朴的屋子里。

汤若望慢慢站起来,白须白发白眉,粉红的脸膛上笼罩着庄严和神圣,手抚胸前的十字架,徐缓地说:“好吧,我去。

为了人民的安宁,为了耶稣会的荣誉,为了传教事业的前途,也为了那可怜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掷,也是值得的。上帝与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专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祷告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无常,想到满洲嗜杀的野蛮旧习,汤若望向同伴们告别时,四个人都流泪了。后来,汤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泪,勉强笑道:“朋友们,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义的事业,上帝会看到的。"晨雾弥漫,宣武门城楼变得遥远又模糊,在悲壮苍凉的气氛中,南怀仁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神甫远去,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不知他能不能生还?

紫禁城越来越近,汤若望渐渐从苍凉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变得冷静了。不错,近来皇上疏远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围着。

那些僧徒都是坚决反对天主教的,这对教会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许多年前汤若望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了,他长大成人,不可能还象小时候那么依恋他,又正在暴怒的火头上,这是汤若望处境危险的地方。不过,汤若望了解福临,知道他天资聪慧,有极高的判断能力,有极锐敏的目光。他不相信,连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势,福临会看不清。也许出于他高傲的帝王尊严,即使是气头上说错的话也不肯收回?对福临那种病态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们,一见汤若望,如同见到救星,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了,无非是问候、感谢、钦佩、催促。原来,整整两天了,没有一个人敢向皇上进谏。汤若望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显贵,只得静静听着。当召引太监传他上殿时,他才客客嬷嬷地一拱手说:“诸位为国爱君一片诚意,若望不胜钦佩,少陪少陪!"说罢昂首挺胸地随着太监去了,毫不理会背后那一道道含意复杂的目光。

这位召引太监一向与汤若望交好,途中便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古脑儿细细说给汤若望听,并说:“皇上眼下已经有点安静,不象前两天那么大喊大叫了。”汤若望心里一动,或许福临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他决不会自动撤销亲征的旨意,必须有人来给皇上台阶下。汤若望感到庆幸,这人可能就是自己。这对转变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对今后的传教事业真是大好事!

福临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色依然严峻,双眉紧锁,双唇紧闭,有力地昂着头,一副高傲中带着固执的表情。看到皇上这种态度,汤若望心头一凉、一紧。但是仔细端详,福临右手执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着一函《玉台新咏》,汤若望心中又是一热、一松。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况。

汤若望连忙趋前几步,跪到福临脚下,双手递上他昨夜在灯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随后便匍伏在地,不再抬头。他听到纸声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阅他的奏章。不待福临发问,他便很深挚地说:“触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于职守,有所见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万民所望。老臣以十数年忠诚,恳求皇上罢亲征之议,恳求皇上,不要使国家再濒临破坏的边沿……”汤若望说得感情激荡,曾经战乱的他,一时竟老泪纵横了。

沉默有顷,汤若望听到一声没有料到的那么轻柔的语调:“玛法请起。"汤若望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福临的情绪已经完全变了过来,表情虽然只不过可称为平缓、平静,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温和的光泽。

“玛法一片忠诚,使朕心下感动。玛法的奏疏说得透彻。

毕竟玛法博古通今,见解精到。朕虽不敢与历代贤君相提并论,却也懂得从谏如流的道理……”福临大约还说了些别的,但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了。在皇上夸赞他见解精到时,他心里一轻松,顿时觉得四肢瘫软,差点动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他又向皇帝建议说:“郑成功即使攻占金陵,也不是无法补救,只需拿出重饷,速派援军,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云贵大军回师攻战,郑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应召来乾清宫草拟诏书宣告亲征作罢的大学士和学士们,都以万分感激的目光向汤若望表示感谢。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紫禁城,汤若望出宫时,不论内宫还是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全都向他行注目礼;王公贵族对他点头微笑;满、汉文武大臣向他弯腰;一道一道宫门边的侍卫一递一声地高喊着:“伊里!"向他致敬。他们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汤若望竟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想到将有许多显贵体面人物又会来拜望他,会把他当成国家的救星,他真觉得自己是个扶危济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阔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里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乐。他的得意和快乐围绕着一个中心:此举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顾自地笑着,轻声地用科伦家乡话自语道:“教会的神圣事业将因此而获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临那紧张得几乎达到破裂程度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承乾宫送来董鄂妃的请安请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过,明白自己的错误了。董鄂妃的折子除了为自己的过失向皇上领罪,陈请贬位以外,还委婉地恳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为重,千万不可自蹈危机。立国未久,京师尤重,相信皇上能临危不惧,稳如泰山。郑成功东南一隅,决不能与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话,使福临更清醒了。但是,旨意传了,布告发了,御座也劈了,怎么收回?怎么下台?

汤若望的冒死进谏,恰逢其时。玛法是皇太后的义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学大臣,在民间享有"汤圣人"的美称,身份、地位、威望明摆着,就着他的手下台,再合适不过了,皇上不仅不失体面,还可博得"从谏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们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宫,赶着去办理收回"御驾亲征"的一层层事务。完全平静下来的福临,接过小太监送上的香茶,喝了两口,眉头重新紧锁了:不好下的台下了,亲征作罢了,可是郑成功怎么办呢?……多尼、罗可铎大军尚在云贵;岳乐不能离开;济度呢?顺治十一年他曾挂定远大将军印,专征郑成功。郑成功多年不灭,退而复来,济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责任,这次再让他出马,也说得过去。

不过……福临早就感到济度对自己不满,让他挂印远征,能完全放心、松手吗?

福临瘦长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轮番按捺着,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亲是济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简亲王福晋还同佟夫人一道来景仁宫探视康妃。要不要从康妃那里探探口气,看看简亲王的怨气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为了什么,然后再作定夺?

夏日天长,看看钟表已过戌初,而窗外天色还不暗。福临决定今晚到景仁宫去。刚要传旨,他又犹豫了。他从案上的红木摺匣中拿出皇贵妃的奏摺,不知第几遍地打开来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时就使福临产生如处春风的感觉。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字,心头滚动着阵阵柔情。今晚,他原要召乌云珠来养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着的一天终于来了,可是……福临终于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里说:“乌云珠,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乌云珠正在坤宁宫与皇后闲话。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一次可怕的危机终于过去了,两人都由衷地高兴。皇后笑容满面。皇贵妃仍然带着几分忧虑说:“虽然宫内、京师就此平稳了,可是对付郑成功,还要花大气力呀!"皇后说:“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们辅佐皇上料理。"她爱怜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颊,叹道:“你身子这么虚弱,总是用心太过了。也该静心调养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领了。只是我生来的贱脾气,凡事只要过耳,便不能不过心;但凡过心,便忍不住地要细细思虑。所谓心劳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连连摇头笑道:“罢、罢!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说说看,皇上究竟为了什么,竟怪罪到你头上了?"董鄂妃的头低下去了,静幽幽地说:“总是我不好,惹他生气。不怪他这么多天一直远着我……”“唉,说不得!"皇后蹙了双眉,“他离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见天发脾气摔东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边,这回也未必闹得这么凶……”一个坤宁宫小太监急急跑进来寝宫门口,结结巴巴地禀告:“万、万岁爷,驾到!"二人吃了一惊,心里顿时发慌,互相对视一眼:二更已过,夜这么深了,皇上为什么驾临坤宁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出了什么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说:“妹妹快随我出去接驾!"董鄂妃连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没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刚刚迎出中门,福临仿佛浑身燃着烈火,大步闯进坤宁宫,从跪下请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声挟着一股疾风闪过去了。皇后心慌意乱,赶忙站起身,随着进了中门。只见福临双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盛怒,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厉声喝道:“李国柱!进殿听宣!"接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吓得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总管太监李国柱更是跪在那儿缩成一团,象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哐啷"一声,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国柱面前,他那愤怒而严酷的声音在殿内震响:“立召乾清宫值夜侍卫,带朕的腰刀往景仁宫取佟氏之首复命!”“啊!"情不自禁的惊叫,来自好几个方向、好几个人之口。皇后大惊失色,急忙扑到皇上脚下:“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福临暴怒地一脚踢开皇后,皇后"哎哟"叫了一声,福临全然不顾,向李国柱吼道:“你敢迟延,朕先杀了你!"李国柱双手捧着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从寝宫冲出来,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双手抱住福临的腿,哀声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临一哆嗦,惊讶道:“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董鄂妃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痛,弯下腰,双手扶住了满脸是泪的乌云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于皇家有大功,无论如何,罪不当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陈请处分。皇上若处置佟家姐姐,就让妾妃替她担待了吧!"董鄂妃说罢,朝福临一叩头,站起来转身就走。福临伸手没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门。福临大声一喊:“乌云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里,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福临惊呆了。皇后这时已由地上坐起,大腿侧被福临那一脚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抚摸着伤处,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泪道:“皇上,看在我们姐妹的分上,饶了康妃吧!……”福临当然听得出"我们姐妹"是指她和皇贵妃,也发现了她轻轻抚腿的动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里有些后悔,脸上怒气稍稍减退了几分。宫女、内监们全都跪下了,同着皇后求情。福临板着脸,并不作声。沉重的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李国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那柄闪着寒光的腰刀,上岂不接下气地报告说:“禀万岁爷!奴才与当值侍卫赶到景仁宫,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也在那里,护住康妃娘娘,不准用刀,说要是动刀,就连她一起……奴才们不敢造次,特来复旨。”“佟氏呢?"福临狠狠地问。

“康妃娘娘跪地领罪,要奴才转奏万岁爷,说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万岁爷……她求万岁爷亲自动手杀她,她说她死而无怨……”半晌,福临不言语,大家都提心吊胆,谁也不敢抬头,只静静听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皇贵妃为什么不回来?"谁也没想到福临接下来问的是这么一句话。

李国柱并不知道皇贵妃刚才也在坤宁宫,所以对"回来"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点不傻,立刻禀道:“万岁爷,奴才离开景仁宫的时候,皇贵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搂在一处,抱头大哭呢!"福临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既感慨,又赞叹,又是愤恨,又是疼爱,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他长叹一声,朝着正殿中的宝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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