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即是多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一个文青所能想到的最奢侈的文艺生活,也就是于斯曼的《逆天》里描述的情形了吧。屋子里挂着名家的画,书橱里是绝版珍本书(为了避免混迹于恶俗的版本,纸张和封面都是专门购置的,只为你一人印制的独本),连佣人都得换上特制制服以保证窗前背影的美丽……这书描写的是感官的极限,它说的其实是绝望。

一个人,把自己的官能宠溺到这种程度之后,真他妈没劲啊……看完这本书以后,我越发觉得,过度的富足,是会扼杀想象力和快感空间的。我还是喜欢做个文青,并且是个清贫的文青,在杂务和生活压力中,美美地享受着片段的文艺生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就像陈丹燕的书里所写,她们在禁忌的时代里长大,偷听着转录的巴赫,看着杂志背后翻印的康定斯基,充满了向往。很多年后,她到欧洲听现场的巴赫,感觉很失望,“那个扬扬得意的,在他的乡亲们中间漫步的巴赫”不再如想象。

这本书里,主人公只神清气爽了一次,就是在第十二章。那次,他准备旅行,因而离开了他的书、画、美酒和花卉几天,后来他觉得真实的旅途会抵消他想象中的美景,就打道回府了。刚回到家那几天,“一想到本该和他的书分开很久,他就感到一种温情和满足,仿佛真的和他们分离很久之后重聚了似的。在这重逢的喜悦中,它们变成了全新的,他重新发现了自从拥有它们就被他遗忘的美丽”,最后一句好画龙点睛!

再说文字,书的文字很美,但有堆砌感。有很多的知识展示,不管是古拉丁语系作家,抑或是制作书籍纸张的选用,从文学到艺术,从风俗到人情,像是一个名品专卖店——创造力衰退的时候,根子里不能发出新芽,只能在朽木上雕花,用技术化的繁花掩饰根系之衰败,可是……虽然文字盛开到极限,却掩饰不了一种甜甜的朽味。

同样是繁复精美的文字,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就不让人生腻,是因为后者的美有可嚼之核;而普鲁斯特,是以一种遒劲而迂回的思辨力,做时间的折返运动,那折痕也是精巧之艺术,也不乏味。

《逆天》的文字风格,让我想到了物质过剩的消费主义时代病。这大概就是文字层面上的物质堆积了,它造成的不是满足,而是文字神经被过度刺激和使用后的厌倦感。读完以后,特别想拿俳句或是古诗词来清清口。每天,在微博、微信各种平台上,都会产生大量的文字。我得警示自己:写作要有环保精神,宁可少些,也不低质,不能过度占用他人的注意力和内心空间。这么一个物资和信息都极大丰富的时代,文字不能“洛可可”。

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里有一段,可以拿来描述这种淤堵的难受,因为原文太好,我只好复制了:“我一个人,在对我那个年代的回忆里,可以打开心底的橱,那里有为我保存的独一无二的香气,那是暴晒在柳条筐里的葡萄的气息!葡萄的香气!淡淡的,必须用很多想象才能感受它。如果我继续说的话,读者就不会自己在他的卧室里打开有着独特香气的柜子,代表内心空间的柜子。为了谈起内心空间的价值,必须引导读者进入悬置阅读的状态……”

是的,字句在读者心中激起回响,是因为留足了内心空间,表达过度反而会堵。回响,共鸣,这类词都意味空间的余裕。当作者描述一件事时,疏可走马的笔法,往往好过工笔细描。

“空”,其实也是一种表达。有一个著名剧作家对他的学生传授创作要义,有一句话是“台下的人,必须比台上的人,知道得更多”,就是说,必须留下足够的空隙,让读者自己发挥理解力和想象能动性——艺术,不是制造一个完美的科技产品,塞给购买者,它是心灵与心灵的共振,意骋神游于精神空间之中。

不仅是作者和读者这组互动关系中,甚至在家人、朋友,情侣之间,“空”也是必要的:把自己清空,多倾听,少倾诉,留出容纳对方的空间;在两人之间,留下必要的距离,不干扰对方的自我运作,保护他的自处空间——就像园林中大片的湖水,使得亭台、楼阁这种实体建筑不那么淤堵和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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