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世界末日前的谋杀  作者:荒木茜

一声仿佛撕裂空气般的尖锐爆响。玻璃碎片溅到了脚边,我出于脊髓反射的本能护住了脑袋。

“您在干什么啊,老师?!”

“因为门上锁了嘛。”

老师无视了我的阻拦,再度高扬起手中的铁棍挥下。她当初说要在建筑工地上回收点儿材料,于是挑了这根铁棍。我当时虽然也保持了警惕,但万万没想到是用在这上面……

二日市法律事务所的律师,日隅美枝子。通过伴田医生从尸体胃中找到的名片,我们查明了被害者的名字和工作地点,于是找到了她就职的公司。据砂川老师说,我们接下来要调查她的交友关系,筛查周围是否有人对她怀恨在心。

“如果真是道路魔随机杀人,那就算调查了被害者生前的人际关系也毫无意义,不是吗?”

听到我这么问,老师的回答是“目前还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该提前这样下结论”。看样子,警察调查案件的工作要比我想象的更加一步一个脚印。

二日市坐落于筑紫野市的正中心,这座温泉之城早在奈良时代就得到了开发,是九州最古老的温泉城市。但这座城市不像其他地区的知名温泉城市那样到处都标着温泉标志,二日市的观光景点和旅馆都不多。

我们寻找的那家法律事务所就坐落在西铁天神大牟田线的沿线,是一栋三层建筑。大门自然是紧闭着的。正当我们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老师突然挥起铁棍对着玻璃门砸了下去。如今玄关的玻璃大门已经碎了一地,被凿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

砂川老师率先钻了进去,又扭头对我招手道:“进来呀。”

“就算是为了搜查,您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吧……”

“非法侵入住宅罪和故意损坏财物罪是吧?我一人承担。好啦,快进来吧。”

我犹犹豫豫地跟了进去。玄关上贴着安保公司的标志,但是刚刚的一番操作既没引发警笛声,也没引来警卫人员。这家公司已经只剩个空壳,就算大门玻璃被打碎,也没人冒出来惩罚破坏者了。

我瞄了一眼手表,指针刚好指向正午时分。这一天可真是够精彩的,倘若没有这些事发生,我原本只需要在无人的高速公路上开车而已。

我粗略地将事务所环视一圈,一楼是大厅和咨询室,二楼是律师和事务员的办公室,三楼是图书资料室。内部装潢非常简洁,从落灰的厚度判断,这儿应该已经废弃好几个月了。

走进二楼的办公室,砂川老师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墙边整齐排好的铁柜子。这里应该保存着事务所过去接受过的大量案件资料吧。老师本想强行拉开上锁的柜门,但柜子的双槽推门用了强化玻璃,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无奈,她只好放弃调查这个保存资料的柜子,转而开始搜索日隅美枝子的私人物品。

办公室的一侧摆着储物柜。线条简单的储物柜和办公室的装修风格一致,它可能还同时肩负起了信箱的功能——柜门开了个可以把资料塞进去的口子,门内侧有一个接收资料和文件的托盘。

我们马上找到了写着“日隅美枝子”几个字的私人储物柜。这个柜子也上着锁,门锁是四位数密码。

“这个要怎么打开呢?”老师的这句话虽然用了疑问句,语气却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生日或者电话号码后四位?”

我试着把名片上写着的电话号码后四位用在密码锁上,果然失败了。

“您其实在问我之前心里就有数了吧?”

“哈哈,别闹脾气嘛。小春,你在转动密码锁之前,还记得上面的数字是什么吗?”

“嗯……好像是1、5、9、3。”

“没错,密码锁上的数字原本是1593。储物柜每天都要用,对吧?虽然是用来防盗,但每天一个一个转动锁圈还是太麻烦了,所以这种锁基本是转到和正确密码错开了一两位的状态。”

说罢,老师将第三位的“9”转动了一下,改为“8”。1583,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密码锁打开了。

“好厉害!真的打开了!这数字究竟是指什么啊?”

“谁知道呢,15月83日生的呗。”

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一摞笔记。在并不算大的空间内,竟然塞了三四十册这样的笔记本。老师抽出其中一册翻动查看,只见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

2022年8月7日教师猥亵行为。

发生猥亵行为的时期:自2022年5月中旬起的两个月。

过程,具体行为状态:以社团活动(女子排球部)指导员的身份,触摸被害学生的身体。被学生拒绝后,在社团活动的练习中,对该生进行辱骂、无视等霸凌行为。

被害学生现在每日上学只待在校医室。已通告教委会。

该教师有可能长年猥亵数名被害学生。若发展为刑事案件,就需要被害者参与调查……

砂川老师把脸从笔记本上抬起来。

“这上面写的恐怕就是日隅律师接手的案件详情。”

“也就是说,这些笔记就是日隅律师留下的?”

“嗯,感觉应该是参与问询调查的时候记下来的内容吧。这页纸写的应该是一个遭老师猥亵的学生委托她调查时做的面谈记录。太难得了!这简直就是个资料库呀。”

数十册问询笔记的封面上各自写清了年份和月份。内容积累了好几年。这些笔记对于了解她的人际关系和她过去工作的情况应该都有帮助。

“把这些全都搬去车子里吧。”

“全部?您该不会……想把所有笔记都看一遍?”

“我说过了啊,搜查工作就是要脚踏实地啦。”

最后一个搜索地点是日隅律师的办公桌。凭借桌上的便笺纸,我们立刻找到了属于她的那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很多书,有《六法全书》和一些实务书,打理得十分整齐。桌面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日隅律师的电脑吗?”

“可能吧。”

老师点了点头,按开了电源。

电池还没有用尽,开机画面立刻跃入眼帘。电脑要求输入密码,不过按老师推测输入了“hizumifutsukaichi”[此处为罗马音。“hizumi”指“日隅”,“futsukaichi”指“二日市”。]之后就立刻通过了。

“是不是连不上网?”

“虽然没网,但应该能看到一些工作中的数据。”

老师一会儿打开保存好的文件,一会儿点开存在收藏夹里的网页,动作娴熟。她逐一检查着这些文件和网页的内容。很快,鼠标光标就停在了一个图标上。一个蓝色便笺的标志——电子邮件的图标。我没想到日隅律师用的电子邮件程序和我9月6日前所属的那家公司使用的程序相同。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连不上网,所以邮件服务就断联了。不过可能是为了能在线下工作吧,日隅律师的电脑上有复制邮件内容的文件夹。

点开收信箱查看邮件往来的记录,发现其中大抵都是工作相关的信息。从公布小行星撞地球的9月7日起,收到的信息大多是事务所什么时候关门、签订的合同该怎么处理一类的工作信息。

不过,其中有一封邮件的内容和其他邮件截然不同。发信人的名字是NARU。看到这四个字母时,我感觉心跳突然加速了。大多数发信人用了汉字和假名的全称,唯独这一封信件的发信人显示的是字母,看上去非常醒目。

NARU是在9月12日发来的邮件,也就是在那件事公布的五天之后。在此之前,日隅律师似乎从未和这个NARU联系过,所以这封邮件显得很突兀。

2022-09-12 9:45

NARU to日隅美枝子

您好,感谢您刚才在电话里听我讲了那么多。两年前您曾经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找您,并且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幸好我把号码留到了现在。之后我会再和您联系的。

NARU的信息是从手机上发出来的。几十分钟后,日隅律师给NARU回了信息。

2022-09-12 10:17

日隅美枝子to NARU

有任何事请随时联系我。那件事我会转达给他的,但请别抱太大希望。

这条信息读来令人费解。邮件往复发生在9月12日,此后两人再未互发过邮件。砂川老师像是被其中细节所吸引了似的,反复斟酌着两人的对话。我直直盯着电脑屏幕,随即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怎么了?”

“还有一封草稿!”

邮箱里存了一封没发出去的草稿。创建时间是12月30日上午6点20分。是昨天早上存下来的。收信人的名字是“NARU”。

2022-12-30 6:20

日隅美枝子to NARU

真的很抱歉。

这封邮件好奇怪。既然是昨天早上写的,那显然早就上不了网了。所以这封邮件并未发送到对方手上,只保存在了日隅律师的电脑里。

是日隅律师亲手写下这封邮件的吗?如果真是如此,那明知对方收不到这封邮件,为什么还要特意写下这么一句话,并且保存起来呢?

“真的很抱歉。”——她这是在向谁道歉呢?

“NARU,是谁?”我如此自言自语道。于是老师也如实回答了一声“我不知道”。

“日隅律师和这个NARU是在两年前遇见的。或者说,在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日隅律师当时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NARU,说有什么事可以联系她。于是两年后,NARU用这个号码联系到了日隅律师。从邮件的文字上能获得的信息只有这些。”

砂川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NARU是在9月12日,也就是公布小行星撞地球的五天后决定去联系日隅美枝子的。人类都快要灭绝了,想联系的一般都是朋友、恋人或者家人,反正就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人吧。但是他们两人的邮件内容看上去非常礼貌客气。这邮件不像是商务往来,这两个人也不像是工作伙伴。我暂时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你看看这儿……”

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屏幕。

“日隅发给NARU的信息里,有‘我会转达给他的’这么一句话。”

“嗯,这里面的‘他’,就是某个男人喽?”

“NARU是希望通过日隅,和那个男人取得联系吗?”

“嗯,看这句话的意思,也有可能。”

老师又轻轻点了好几次头。或许这种小幅度地点头表达附和是老师的一个习惯。

“12日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互相发过邮件了。NARU在邮件里写了‘我会再和您联系的’,但看样子他好像并没有联系日隅律师。”

“不,邮件里写了‘感谢您刚才在电话里听我讲了那么多’,由此可见这两个人主要的联络方式是打电话。所以在那之后他们可能也通过话。像伴田整形外科医院屋顶那种能收到信号的地方应该还有很多。不过我们找不到日隅律师的手机了,也不清楚这个猜测是否属实。”

日隅和NARU在人类灭亡之前到底计划了什么?第二次、第三次重读邮件,我还是想不到什么超越推测范围的新点子。我估摸着自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新收获了,于是着手运送起了储物柜里的笔记。老师则依旧出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我最在意的还是那个草稿邮件。这封邮件的创建时间大约在她死前十五个小时。一般没有人会在毫无前提的情况下突然来一句‘真的很抱歉’吧?更何况,眼下网络又不可能恢复正常,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想不通。”

老师手扶着额头,一边嘀嘀咕咕地念着心中的疑惑,一边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突然抬起了头。那副模样就好似出现在虚构小说里的名侦探一般。我也扮演起了助手的角色,跑上前问:

“您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我看上去像是想到什么了吗?”

“是啊,感觉您像灵光乍现一样。”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压根儿啥都没想到。”

那您能不能不要往那种方向暗示啊?我小声发泄着不满。砂川老师的所作所为太挑战心脏的耐性了。

我们把四十多本笔记本全都搬到了车后座。老师手叉着腰,一边动作很大地拉伸身体,一边说:“好嘞,那我们这就去博多吧。”

果然来了!我暗暗嘀咕。

“我想调查一下第一位受害者高梨祐一。虽然蛮不爽的,但我记得市村那家伙说过,他会和博多北警察局通气,是吧?”

“我们开车去吗?”

“当然要开车。电车早就停运了吧。”

JR九州在9月10日便宣布全线临时停运,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动弹过。不知为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对了,难得小春也在,这回你开车吧。”

一切只能听老师的,于是,事情突然就变成我开车向博多北警察局奔去。路线是从水城IC经由福冈都市高速公路,一路开到月隈JCT。因为老师说了“可以拿这条线路代替高速教学线路”,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离开二日市法律事务所,我们径直折回太宰府。我坐在驾驶席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战战兢兢地开过了水城IC的无人ETC入口。这还是我头一回上高速,也是头一回把车速维持在时速80千米。

“如果是在加速车道上的话要怎么做呢?”

“开、开在加速车道上,充分加速之后汇入主线车道。”

“没错!我说,你再提点儿速度吧。虽然在高速上开车不可以超过最高车速,但是你这达不到最低车速也是不行的呀。”

虽然没有九州公路的路况那么糟糕,但是福冈都市高速上的事故也不少。我时不时就能看到路旁翻倒着的一些事故车辆。当然,除了这些废车之外就没再见到别的车了。笔直地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要比预想的简单很多。或者也可以说,一旦习惯了车速,体感速度就越来越慢,很难忍住不加速。

在我开着车的这段时间里,砂川老师一直喋喋不休地聊着自己对事件的看法。

“这个案子的疑点非常多,首先是几起犯罪案件的时间间隔——尤其是第一起和第二起案子的时间间隔,两者实在是离得太近了。还有就是,犯罪现场相隔太远了。

“博多、糸岛、太宰府发生的几起杀人案如果是同一人犯案的话,那这名凶手是从12月29日晚上8点到30日凌晨1点,分别杀害了博多的高梨祐一和糸岛的立浪纯也,又在30日的晚上9点到12点,杀害了太宰府的日隅美枝子。约二十四小时之内,凶手在三个不同的地点奔走,好一通忙活。没有车的话肯定是来不及的。杀人费时费力,可这个杀人犯的行为就好像在紧急交付任务一样。这一点我真的非常在意。经糸岛和博多去太宰府的话,距离有40、50千米……不,应该有60千米,实在是太远了。”

砂川老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对我讲,不如说是在口头讲述疑点,方便梳理搜查顺序。出于这一判断,我选择彻底扮演一个倾听者。

“……我说,小春你怎么看?”

“啊?是、是……”

砂川老师突然把问题扔给我,吓了我一跳,导致我在回答她时声音尖声尖气,很丢人。我在开车的时候确实没法儿说话。因为我这一声怪腔怪调的回应,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内心羞愧极了,吐出一句: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啦。”

“不,那个……总觉得……”

砂川老师沉吟片刻,随后语气平和地说:

“小春,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一直这样下去——具体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我假装听不懂,反问了一声:“什么?”

“我说啊,小春你要拿驾照,是因为想去什么地方,对吧?虽然你车技不行,但是只要能往前开,能倒退,其实就够用了。你差不多该去目的地了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啊?”

“因为小春你很不擅长应付我这种人吧?”

情急之下,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记得你说过,你弟弟一直在屋子里躲着,对吧?不过应该还有其他人吧,朋友、恋人什么的,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神经太大条了,太没情商了,我忍不住感到火大。为什么老师要说这些话,要在我不愿提及的地方疯狂碾压我的意志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如果除了弟弟外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人,那我怎么可能还跑去驾校上课呢?怎么可能陪着她去调查什么危险的杀人事件呢?老师明明都知道,所以才带上我的啊!

“我没有恋人,我的朋友们也都已经死了。”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我拼命忍着,紧握住方向盘,“我只有三个朋友,可是,她们全都死了。”

我在说什么啊?我是在卖惨等着别人安慰吗?明明带着一半的自虐意味说了这些话,老师却笑着说:“有三个朋友,足够了呀。”

老师说得没错,有三个朋友已经足够了。对于我来说,她们是实打实的好朋友。水树、阿绫和七菜子。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濡湿了脸颊。

“对不起啊。”

砂川老师伸出手,用一张也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洗的手帕擦了擦我的眼睛。我不敢单手握方向盘,所以也没法儿推开她的手帕,只好任凭她擦着我的眼泪。

情绪稳定下来一些后,我发现整个车里都回荡着我吸鼻子的声音,莫名有些羞耻。

“老师,您不饿吗?”

我瞄了一眼后视镜,确定自己的背包扔在后座,随后问她。我原本是一门心思想要转移话题才问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老师一听我这么说,顿时两眼放光。

“你有吃的给我?”

“我的背包外兜里有干面包,不嫌弃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砂川老师便连声说“我吃,我吃”,随后一把抓起了我的书包。一问才知道,其实她现在很难找到东西吃。

“本来我挺乐观的,没想到食物竟然不够了。太感谢你啦!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粮食短缺这么久。”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这种处境,她明明可以告诉我的啊。不,是因为我没问,所以她才没说的。

“下次需要食物的时候请告诉我,我这儿还有些存货。”

“哎呀,真是帮大忙了!小春你好温柔。”

老师偶尔会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我,但每次听到她这个说法,我就会莫名感到不悦。这不悦的内核应该是一种罪恶感吧。我只是在装好人而已。

我想做个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同事,做个好人。我想被人当成好人。但总是做得不顺利。眼下世界正走向终结,我这层伪装也快剥落了。

教练车从月隈JCT下了高速,抵达博多。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