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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界末日前的谋杀 作者:荒木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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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越是想睡觉,睡意就离我越远。闭着眼,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就好似在眼前重现一般。我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被塞进后备箱里的日隅美枝子的尸体,聚集在伴田整形外科医院屋顶的老人们,银岛那个自暴自弃的表情,母亲那辆座位遍布鲜血的车子,在海边对彼此微笑着的晓人和小光,坐在弟弟房间里的七菜子。 月光摸到我的脚边,我就那么躺着,透过窗户仰头望着星星。 如果把夜空当作一个巨大的半球,那贴着球面内侧的行星和恒星,其实就是围绕着北极星在逆时针转动。它们每晚都从东方地平线的固定地点升起,向着西方地平线的固定位置运行。只要记住,每过一晚,中天时刻——星星升上正南方的时刻都会提前四分钟,星星之间的位置关系不变,那夜空就能成为一个指南针,或者一块表。 在晚上8点左右东方天空能够看到的冬季大三角,现在已经移动到西南方了。从星座的位置关系推测,现在大约是深夜1点。我拿着手电筒照了一下手表确认时间。我算得没错,现在已经过了1点。 “啊,是新年了。” 我就这样脑子里塞满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跨过了年。根本感受不到新年新气象的“绝望2023”,就这么来了。 我爬出被子,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那样被寒冷的空气带领着,晃晃悠悠走到室外。当走到配车等待大厅的大门时,眼前的景象令我停下了脚步。 停在教学楼前的28号车旁站着一个人。是砂川老师。她抱着双臂倚在教练车旁。老师口中哈出白色的热气,她正仰头望着天空。 当我走出大门时,老师突然低下头看向我。 “数羊了没有呀?” “……我从来没靠那玩意儿睡着过。” “你还试过呢?真可爱。” 老师的手指上还挂着带粉色猴子钥匙扣的钥匙串。她一边转着钥匙,一边看着我的表情。砂川老师的双眼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兜个风怎么样?” 我没作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好像根本没想过拒绝。可能是因为下意识地觉得老师的手受伤了,肯定开不了车吧。 “我来开车可以吗?” “好呀,带我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吧。”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23年,但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兜风路线。虽然最终只能是在熟识的街道转来转去,但开在没有街灯和便利店照明的夜路上,倒也自有一番新鲜感。 老师坐上了副驾驶席,微微皱着眉用单手去系安全带。包着她右手的手帕渗出了鲜血,看上去好疼。 “真对不起,您的手……” “别在意,别在意,涂点儿口水就能长好了。” 怎么可能啊? 我动作笨拙地将灯转成远光。开出驾校后向右一拐,开上了筑紫野古贺线。 穿过付费停车场聚集的街道,开进安静的住宅区时,视野之中出现了一个好似垃圾袋一样的东西。路过时我看了一眼,那是一束干枯的花。它好似在强调:无论人类消亡,还是小行星撞地球,都不能改变这条路上曾发生过悲惨事故的过往。说起来,我在前天上课的时候似乎也见到过这束褐色的花。老师歪头看着好似垃圾一般在路旁摇晃着的花束,轻笑了一声: “你猜我为什么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她突然这么问,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又有一丝不安。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而且我完全不理解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跟我提到这件事的。 “您不是说‘因为丑闻’吗?” “那你猜猜是什么丑闻呢?” “怎么还改成猜谜形式了啊?呃……是抓错人了吗?” “哟,你这个思路不错哟。”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毫无意义地检查起了后视镜。明明不是什么很滑稽的场面,可老师却用一种滑稽的声音说: “正确答案呢——是非法搜查。” 从她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词,搞得我下意识地不敢出声。我缓缓将车速放慢,摆出聆听老师讲述的姿态。 “我在南福冈警察局时,隶属于组织犯罪对策课。嗯,简单来说,就是负责黑社会和违禁药物的。有一次,我在追查某个黑社会成员的贩毒行迹时,没拿到批准就搜了他的车,收走了他的药品,硬把他拉回警察局做了尿检。我知道自己没有遵照规定,但那家伙绝对不干净,我有信心让他认罪。有无数年轻人因为他而毁了一辈子,我希望在事态严重之前想办法控制住一切。可是,我的做法最终被判定为非法搜查。” “因为您收走了毒品,是吗?” “按照非法收集证据排除法,对方虽然承认自己持有毒品,但是使用毒品罪被抵消了。他被判刑1年零6个月,而且还是缓期执行。都是我的错。到头来,那家伙竟然酒后驾驶卡车,轧死了太宰府市的一个小学生。死掉的是个9岁的女孩子,叫北泽若菜。这起事故就发生在天满宫附近的住宅区。小春你应该知道吧?” 我说不出话来。那起悲惨事故,就发生在我们刚刚路过的那条摆了花朵的路上。我至今记忆犹新。上小学的女孩子被酒驾车辆轧死,司机也一同死亡。这起重大事件在当时不仅传遍附近的住户,甚至震惊了全国。 我将教练车停在了路中央,拉起了手刹。此刻,我特别想和砂川老师谈谈。 为抓到凶手所做的一切,反倒缩短了凶手的刑期,结果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非法搜查的事情暂且不提,那起酒驾导致的事故明明是在老师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啊,可老师却似乎把一切的责任都扛到了自己肩上。 “一直以来,我做的很多事都是走在非法搜查的边缘之上的。我常挨领导骂,他告诉我:‘法律不单是为了逮捕犯罪者,还是为了限制警察的行为。’” “您后悔吗?” “是啊。后悔。早知会这样,我当时就应该把那家伙宰了。这样若菜就不会死了。” “什么?” “真想把人渣全都宰了。如果不行的话,就该给所有犯过罪的人都戴一个GPS(全球定位系统)项圈。一旦他们又作恶,项圈立刻爆炸,把他们的脑袋炸飞。” 这回答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条件反射般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席,砂川老师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也在看着我。这不是什么恶趣味的玩笑,老师说的是真心话。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吧,老师调整姿势,浅坐在自己座位上,有些刻意地咯咯笑了起来。 “作为一个警察,不该这样想,对吧?” 我既不希望看到她这样笑,也不希望她陷入迷惘。我紧咬着嘴唇,一门心思地紧盯着她的眼睛。于是,砂川老师止住了那虚假的笑声,垂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作为警察,我应该了解我们权力之中的暴力性,不可以让超出法律范围的搜查威胁市民权利,并要为这一目的不懈努力——说这种话,总觉得很傻,不是吗?” “我并不觉得傻啊。这不是身为警察十分重要的态度吗?” “这个嘛,道理我懂。但仅限于道理。对于我来说,我保护的市民里可不包含犯罪者。为什么要关心那些威胁他人生命和精神的犯罪者呢?无论用何种手段,都应该将犯罪者除掉才对呀。” 老师毫无忌惮地说着。她的论调相当奇怪,而且对虚妄的正义相当执着。我对她的这种执着感到恐惧。 “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她是不是经历过家人被残忍杀害,或者朋友被强盗袭击等悲惨过往,所以才那么痛恨犯罪者?我不敢直截了当地问她,所以绕了个圈子,但老师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没有因亲朋好友遇害而产生过心理阴影,也不是什么刑侦剧里的主人公。我这只能说是没来由又比较异常的正义感吧。不,不能这么说,这样对正义感很没有礼貌哟。” “您一直都这样吗?” “嗯,打懂事起就这样了。或者说,我其实无法很好地接受他人后天养成的正义感。” “后天的正义?什么意思啊?” “只是我自造的一个词啦。比如说,小孩子都明白杀人和偷盗是在作恶,对吧?不可以伤害他人、掠夺他人,这种规则近乎人的本能。但也有一些是后天通过学习才能获得的感受,就是情感上很想否定,但是从人的理性角度必须遵循的那种正义感。” “嗯……”我心里没什么底地应和着,眼睛始终盯着老师。虽然无法轻易地理解她的话,但我还是努力咀嚼着老师的这些话,尝试着去接受它们。 我无法同意,也没有同感,但我想要理解她。 “一直以来,我就超级拥护死刑制度。因为被剥夺的生命和权利不会再回来,就算把凶犯扔进监狱很多很多年,也赎不尽他们的罪。所以我一直相信因果报应,相信拿命抵罪。到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可是这个世界现在流行的是废除死刑,全世界研究刑事法的人都认为死刑是在侵犯生命权,是野蛮、残虐、不人道的制度。我再说一遍,道理我懂,但是情感上接受不了。我就是无法原谅犯罪者。因为这样一来,不就成坏人得胜了吗?” 应该给威胁到他人生命的家伙戴项圈,杀了人的家伙就该拿命偿还,面对坏人就该严苛对待。为此,警察想做什么都可以。自己的这些想法从未改变过——老师叹着气又说: “可说到底,我只是在遵循一种狠狠惩罚坏人的原始欲望罢了。这样做和犯罪者不是一样吗?”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和犯罪者一样啦。” “就是一样啊。我任凭自己用情感去决定能不能原谅罪犯。晓人明明犯了杀人罪,可我却觉得有同情的空间。出于直觉,我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于是我就放过了他。可是我同情不了笠木真理子,于是我殴打她。我觉得,如果小春你的弟弟是连环杀人犯,那我应该是原谅不了的,所以我硬冲进了他屋里。你看,我真的很残暴。” 夜晚十分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人。 她为什么要和我掏心掏肺呢?可能也没什么深刻的理由,只是因为想说,所以就说了吧。只是因为在她的罪恶感和孤独感逐渐膨胀之时,我们偶然相遇了吧。可即便如此,能听她倾诉,我还是觉得挺荣幸的。 我捏住挂了粉色猴子的车钥匙,再度打着了火。车子起步后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月光只照亮了信号灯绿灯的那部分,好像在暗示我“前进啊”。我在离十字路口还有30米的时候打了转向灯,转动方向盘。 “其实,我去驾校是为了偷汽油。” 听到我突然这样说,老师猛地转向我这边,迷茫地“啊?”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受惊吓的永远是我,所以看到老师这么狼狈的一面,我还蛮开心的。 “12月初,那还是‘厄运星期三’之后我第一次跑去了驾校。我想在地球毁灭之前去趟熊本。虽然想开车去,但是靠父母车上的汽油还不太够,所以我就摸到驾校去偷。我本以为驾校不会有人,结果遇到了老师。情急之下,我就撒谎说自己是来驾校学车的。真对不起,我当时撒谎了。” “怎么了啊,突然说这个……” “感觉现在这个气氛……我似乎也该坦白自己的秘密。” “你好傻啊,明明可以不说的。” 老师苦笑起来,随后又重复道:“真的好傻。” “小春,你也蛮厉害的嘛,我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乖孩子呢。” “我只是在假装大好人而已。因为希望大家拿我当个好人。” “嗯。” “只要遇到待人和善的机会,我总是会提醒自己:‘哎呀,这是表现你人很好的机会呀。’于是就拼命表现。我这人真讨厌,是吧?” “不过大家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吧。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老师搔了搔脸颊,用鼻子哼笑起来。如果是现在,是今晚这样的氛围,那我似乎能问出那个一直开不了口的问题了。 “老师,您为什么要留在这儿呢?” “嗯……”老师沉吟道,“就是觉得很累吧。一大群人逃出日本,彼此搀扶着逃难,然后绝望地又哭又喊什么的。光是想象一下我就受够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独自去死比较清净。” “您也不喜欢集体活动呢。” “可能是吧。就算费尽力气,也没法儿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人啊,真的好麻烦。” “那……那您为什么要带着我去搜查呢?单独行动不是要方便得多吗?” “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理由,就是看心情吧。” 冬季的夜空很美,肉眼可以清晰看到昴星团的七八个星群。今天的夜晚尤其清朗澄澈。格外醒目的那颗红色星星是金牛座的一等星毕宿五。东边的天空能看到等距排开的三颗星,那是用来分辨猎户座的三颗星星。猎户的脚下,能看到一只飞跳逃窜的兔子。天兔座是由三等星和四等星构成的一个光亮略微弱的星座,但在今晚,它那一对立起来的长耳朵却分外明晰。说起来,今年好像就是兔年吧。 夜晚的那些影响观星活动的光亮叫作光污染。“厄运星期三”之后,人们离开城市,电也停了,夜空终于彻底摆脱了光污染。上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还是我们全家去熊本的天文台观星那回。星星们就好似一串串银色的珠宝首饰,撒满了天穹。 我不知不觉地小声说: “弟弟和我很像。我们都很迟钝,怕生,不擅长说话,也很难融入集体。” 弟弟也一定和我一样,期待着有谁能来将自己混沌的未来彻底撞飞吧。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硬闯进房间里。” “我也做了傻事啊,真对不起,伤到了老师。” “嗯,我伤得好严重呢。” 砂川老师挥了挥她缠着手帕的右手,大声笑了起来。那不是勾起嘴角带些讥讽的笑容,而是皱起脸来的开怀大笑。 “我想抓住我弟弟,您能帮助我吗?” 老师没有直接表示同意,而是从副驾驶这边伸过胳膊,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本来想把她的手轻轻推开,却反倒被老师提醒:“不可以单手握方向盘哟。”真是火大。 “换个话题吧,小春,你想开车做什么呢?刚刚你说过想去熊本,但熊本现在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吗?” “还不能说。” “什么嘛,你刚才不是说,感觉这个气氛之下应该坦白自己的秘密吗?” “仅限刚才那个情况啦。” 夜晚的兜风结束,我们返回了驾校。 回到了教室,确认砂川老师已经睡着了之后,我联系了市村。 我还是第一次使用卫星电话,光是按开电源就挺紧张的。在一阵独特的拨号音响过后,就只能听到一些沙沙的电波杂音。我一开始还不太明白这通电话有没有接通,但当我问“能听到吗”的时候,电话那头立刻回答了我。明明是深夜,但市村好像并没有睡着。 “晚上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还是说不出来。”我鼓足勇气说,“砂川老师貌似很讨厌您。我实在没法儿像这样偷偷地和您联系。真抱歉,我会把卫星电话还给您的。” 我就这样拂了别人的美意,估计市村会很不爽吧。我也做好了可能会挨他一两句抱怨的准备。可是对方通过铱星电话传来的回复却显得若无其事,十分轻松。 “如果小姑娘你这样想,那也没办法啦。” “可、可以的吗?” 市村十分干脆地回了一句“当然没关系”。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一定会有需要的时候,所以小姑娘你先拿着吧。我也想帮帮前辈,这种念头和你是没有区别的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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