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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前的谋杀  作者:荒木茜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战战兢兢地照向房内。

“你是谁?”我盯着那少女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三个字。

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可能是读小学高年级,或者是刚读初中的年纪。她瘦成了皮包骨头,脏兮兮的运动外套之下露出一截脚腕,细得几乎一碰就折。她应该好多天都没洗澡了,凑近会闻到一股馊味儿。

房间里根本没有成吾的影子,连一丝他的气息都不存在。

“成吾在哪儿?”

屋里的人对我这个问题表现得无动于衷。少女的表情十分僵硬,屁股紧贴地板,蹭着后退。砂川老师走近她,半跪下身,将视线和她的视线保持齐平。老师将染血的右手藏在身后,微笑着说:

“小妹妹,你肚子饿了没?”

少女摇了摇头。

“不饿?那就好。这屋子不是你家对吧?这儿是小春,也就是这个大姐姐的家呀。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没关系的,大姐姐和我都不会对你发火的。”

少女沉默了半晌,随后像下定决心般开口道:“那个男人去哪儿了?”

她的音色意外地干脆利落,令我有些吃惊。少女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砂川老师。

“你说谁?”

“就是那个戴了一堆耳环的男人。是他把这个地方告诉我的。”

我立刻想起打了很多耳洞、两只耳朵闪闪发光的成吾。是弟弟让这个陌生的少女来这儿的吗?我一时头晕眼花,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我提心吊胆地问她:“你……是在哪儿遇见那个人的?”

少女表现得很戒备,她回答:“在太宰府站附近。”

她穿的那条裤子上绣着熟悉的初中校名,是我母校的校服。所以她是这附近的中学生吗?

“前天早上我独自走在外面的时候,有一辆车靠近我跟我打招呼。开车的就是那个男人。”

砂川老师声音柔和地问她:“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我没有表,不知道具体时间。不过大概是上午9点多、10点的样子。”

“那车子是天蓝色的吗?”

少女用力点了点头。

开着天蓝色的私家车,耳朵上戴了好多耳环。没错,那人一定是成吾。

“他当时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一个人走在外面很危险,还问我有没有地方可去。”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少女再次噤声。这种时候独自在外面徘徊,应该是有些隐情的吧。

“如果不想说,那你也可以不说。然后呢,他还跟你说什么别的了吗?”

“他说,如果找不到吃的,就去河边便利店背后的那户人家吧。他说他有家人在那儿,可以分些食物给我。”

“只说了这些吗?”

“嗯。”

“说完之后那个人去哪儿了?”

“他说他不准备再回家了。所以把钥匙给了我。”

少女对砂川老师伸出右手,她手里握着一串挂了只绿色小象的钥匙。

“是成吾的钥匙……”

在路边和独自一人的少女搭话,还把能找到食物的地点告诉了她——成吾的心境是产生了什么变化吗?疑问接二连三涌现出来。弟弟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离开了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个房间里的?”不知何时起,我询问她的语气里带了些责备的意味,“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儿的?”

“……从前天。前天那个戴耳环的人把这儿的地址告诉我之后我就过来了,然后一直待在房间里。”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少女则好似找借口一般补充道:“我按照他的说法找到这儿,但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实在是太饿了,就擅自走进来,吃了拉面和罐头。我怕挨骂,所以躲在了二楼……”

少女躲进了二楼之后,我才从驾校回来。当时我误以为楼上的动静是弟弟发出来的,所以丝毫没有起疑心。我既没喊弟弟的名字,也不和他说话,只偶尔端些吃的上来。在他人看来,我这个姐姐应该挺无情的吧。

“因为真的很可怕啊!那个日式房间里还死了一个不认识的大叔……”

这三天里,我以为是弟弟生活的气息,以为是弟弟发出的声音,其实全都来自这个少女。想到成吾应该不会被砂川老师弄死了,我稍稍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一阵新的不安浮现在脑海之中。和少女分开后,成吾去了哪儿呢?如今他又在哪儿呢?

——成吾真的是杀人犯吗?

见我呆呆戳在原地,少女开口道:

“那个人不会杀人的。”

看样子,她应该隔着门听到了我和砂川老师的争吵。

“因为他帮助了我,他是好人。”

要不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孩,我肯定会当即回敬她一句:“你凭什么这么断言?”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倘若知道了成吾的过去,那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成吾是好人”这句话。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砂川老师用安抚的语气询问道。于是少女声如蚊蚋地回答:

“七菜子。数字七,菜叶的菜,孩子的子。”

无论是读音还是汉字,都和我的好友完全一样。就算再不情愿,我也忘不掉这名字了。

一旁的砂川老师则露齿一笑,回应道:“你叫七菜子呀。那七菜子,咱们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吃点儿巧克力什么的。”

少女的眼神闪烁起来:“巧克力?”

“是啊,我绝对不会再让七菜子遇到什么可怕的事了。刚才吓到你了,真对不起呀。我叫砂川,这个姐姐叫小春,她是帮你忙的那个戴耳环的男生的姐姐哟!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某起事件。”

老师一边说,一边摩挲着少女的后背。紧接着,少女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似突然断了一般潸然泪下,哭着点了点头。

看到老师那么自然而然地想要保护七菜子,我的心里突然一痛。紧急情况下要保护孩子,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在老师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她从未迟疑过。她和我这样一个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人完全不同。

老师的右手仍在流血,完全抓不了方向盘。我让七菜子和老师都坐到了车后座,开着教练车向驾校奔去。直到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可怕的事,禁不住后背一阵阵冒着冷汗。

“老师,您的手……”

“没事,也不是小春的错啊。”

很快我们就抵达了太宰府驾校。当我们慌里慌张地准备冲进第一教室时,突然听到晓人呼喊小光名字的声音,于是我们三人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小光,你可以出发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再慢慢准备准备呗。我们还要去抓连环杀人犯呢。”

“为什么要去抓?”

“因为……因为不能让坏人为非作歹呀。”

“你明明把我都放出来了,还说这种话?”

隔着门缝可以隐约看到晓人那张缠着绷带的脸。小光背对着走廊,看不到表情。

“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我猜,小春应该在包庇凶手。”

“小春?为啥?”

“我看到她把笔记藏起来了。小春不是也放过我们了吗?所以我们最好也假装不知道,尽快离开比较好。”

从走廊上也能感觉到小光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晓人继续说:“小光,如果你真的想活下去,那就得跑到更远的地方才行。”

此时,月亮的光芒从云朵的缝隙间洒下,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教室。晓人温柔的双眸闪着光,他在淡淡地微笑着。

“你想说什么啊?”

“韩国不行的。得去中国,那儿的交通尚未瘫痪。虽然搞不到去南美洲的机会,但应该能逃去欧洲或者亚洲西部的国家。”

“别担心啊,韩国那儿有避难所的呀。”

“你真的以为靠那个能得救吗?”

小光被问得噎住了,随后他压低了声音:“那要怎么去中国啊?”

晓人泰然回答:“有办法。我在监狱里认识的那些人告诉我,他们在外头的同伴会帮忙准备偷渡的船舶,还说愿意带上我。只要在出发那天去港口就可以了。”

“喂,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

“就是黑社会的。”

“哥哥,你都和那种家伙扯上关系了吗?!”

“没办法,以前在一起服刑嘛。小光,你代替我上船去吧。”晓人用一种带点儿撒娇的语气,说出了这句残酷至极的台词,“你不用担心我。小光,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会留在日本的。”

一瞬间的停顿。随后,小光用一种带着怒气的粗暴语气回应道:“你胡扯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啊!”

“我也没有求你帮我越狱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喂!你冷静想想吧!留在日本是死路一条啊!”

“嗯。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啥?”

“或许,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死了。嗯……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可能一直都觉得小行星撞地球是件超级幸运的事吧。”

“你开什么玩笑啊!”

小光像个孩子一样捶胸顿足,毫无逻辑地破口大骂起来。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猜得到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就在这时,砂川老师猛地推开了教室大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晓人和小光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门响吓了一跳,停下争论看过来。

“怎么了?你们俩怎么都一脸烦躁的,哥儿俩吵架了?”

老师语气调侃地问道。要说是“哥儿俩吵架”,那吵得未免太凶了一些。小光慌忙别过脸,胡乱将眼角的泪滴抹掉。原本吵得热火朝天,现在突然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两个人的火气被浇灭,不由得呆愣了片刻。但他们很快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七菜子,于是又都皱起了眉。

“这小孩是谁啊?”小光讶异地问。

“叫七菜子,她孤苦伶仃的,所以我把她领回来了。”

“不要省略说明,好吗?”

晓人垂下眼注意到了老师的右手,“啊!”地大喊一声:“砂川姐!你的手怎么了?在流血!”

“我刚摔了一跤,手碰到地就被划破了。”

砂川老师的语气没有一丝的迟疑。她可能是想靠谎言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吧,可是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是我害老师受伤了!”

“所以啊,你们不要省略说明,好吗?”小光说。

得赶快帮老师处理刀伤。我在搬来驾校的那箱日用品里翻找了一圈,找到一条没开封的手帕。我将手帕紧紧按在老师血流不止的手掌上,随后又用发圈缠住。如果刀伤重到必须缝合该怎么办呢?要是伤口被细菌感染,死掉了可怎么办啊?

教室里十分安静。我感觉得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凶手是我弟弟。我为了包庇他,所以想要阻碍调查。”

我紧盯着眼前染血的手帕坦白。砂川老师好似要盖过我的声音一样插嘴道:“还没有确定凶手一定就是小春的弟弟呢。”

“别这样,老师您明明也觉得凶手就是成吾。”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泪不知不觉盈满眼眶。我将藏在背包里的笔记掏了出来,在大家面前的桌子上摊开。

2020年10月27日与被害学生及其监护人的第三次面谈

被害学生的身体情况较稳定,第三次面谈询问了具体情况。备注:原本要和园田律师一起负责面谈,但园田律师因身心压力,不再参与此事。

一、发生霸凌的时间

2020年5月至今。升入三年级后分班,加害者团体和被害学生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二、霸凌行为的具体表现

无视、讲坏话、暴行……霸凌内容多样。还曾向被害人勒索钱财。后述。

三、校方的回应

自9月上旬起,被害者开始频繁迟到、早退、缺席。9月30日,班主任询问被害者是否身体不适,于是被害者坦白了遭受霸凌的情况。被害学生要求在其他教室接受单独指导,以此同加害学生隔离。但当班主任告知加害学生这件事时,遭加害学生拒绝。最终,被害学生被校方询问是否可以去保健室上学。因为没有采取换班措施,我方对校方怀有一定的不信任,或许应该追究校方违反安全注意义务的责任?

四、被害者学生现状

因霸凌导致缺席的天数为35天。目前该生正在心内科就医,身心俱疲。我方应优先查清霸凌行为的真相,不应以追究校方的损害赔偿和加害学生的退学处分及刑事责任等法律目标为先。

五、加害者学生及其监护人姓名、联系方式

加害者团体成员:高梨祐一、立浪纯也。主谋学生:……

注意到我想藏起笔记的晓人表现出一种能理解的态度。而小光似乎还不太愿意相信我坦白的这些话,不安地左顾右盼。

“这就是我弟弟的名字。那个和被害者们联系的NARU,就是我弟弟。”

不知何时,七菜子也走到了我们身边。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笔记上成吾的名字。

“那个人,叫成吾呀。”

“是啊。”我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成吾君他不会杀人的。”

听到七菜子这句话,我忍不住恼火起来。她竟然称呼一个可能杀人的家伙“成吾君”?她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他,却还如此相信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我忍不住想否定七菜子心中描绘的那个成吾的形象。

“成吾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大好人,他甚至可以说是个坏人。”

成吾是坏人。说出这句话时,两年前的记忆突然决堤般涌上心头。接到学校的通知时手机举在耳边呜咽哭泣的母亲,对着成吾大吼“瞧瞧你干的好事!”的父亲,还有一脸事不关己、冷冷地瞪视着父母的成吾。

“成吾……读初中的时候曾经霸凌过他的同学。他的行为非常过分,过分到用‘霸凌’二字形容实在太轻飘飘了。他不但说同学坏话,无视他,在很多人面前嘲讽他,甚至还逼他去喝马桶里的水,硬是用剪刀剪了他的头发。七菜子,你想想班上有这样一个人会怎么样?你肯定也觉得这种人神经有问题,对吧?”

“小春,等等。”

见我越说越激动,晓人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可是我一开口就根本停不下来。

“成吾就是有问题,人都是他杀的。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什么动机,但成吾很有可能反过来记恨自己以前的熟人,于是开始大开杀戒。眼看地球快毁灭了,于是他就自暴自弃了——你根本不了解他,凭什么包庇他?适可而止吧!”

我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七菜子沉默了,她怯生生地试图躲到晓人的轮椅后头。

“说得太过了。”

听到晓人这句话,我猛地惊醒。

有问题的人其实是我啊,我都对一个孩子说了些什么啊,我这不就是在拿别人出气吗?整个房间好似沉入泥沼一般再度陷入沉默。这时,砂川老师突然开口道:

“差不多该睡了。”

她就这样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大家齐齐将视线投向她。

“因为太累,所以大家都神经敏感了。所以说啊,疲劳和压力是争吵之源哟。”

的确,大家都很累了。我们决定把这些棘手的问题都放到一边,先去睡觉。

老师带来驾校的被子只有两床,所以我们就在汽油炉前呈“川”字排开。我最终也没有回家。现在,我家既没有弟弟,也没有我了。也没有光亮,只有黑暗。

成吾他,现在应该也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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