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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一 临终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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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叶樱是夏天的季语[在俳句、短歌等日本传统诗词中,用来表示季节的词语。]。 道路两旁的樱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绿叶成荫,傲然生长,已不是能称为叶樱[樱花落尽、嫩叶初发的樱树。]的状态,但季节还不到暑热。距离夏天还有段时间。说气候宜人是好听,但其实只是天候不顺,因此毫无神清气爽之感。 漫不经心地信步踱下宽阔的坡道,有间玩具店。 我不管经过多少回,都感觉唐突,与景色格格不入。但似乎仍有客人上门,店头总会看到一两对带孩子的父母。 今天也有个七八来岁、头戴学生帽、脸上挂着鼻涕的小童,吵着要加藤清正[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战国武将,丰臣秀吉部下,熊本城城主。幼名虎之助,人称虎加藤。“贱岳七本枪”成员之一,著名武器为单枪。]的面具。母亲好像说金太郎[日本民间传说人物,在山中被山姥养大,与熊等动物为伍,怪力无双。后来受源赖光提拔,赐名坂田金时,成为源赖光的四天王之一。一般形象为以斧头为兵器。]的比较好。老板天花乱坠地推销着火枪或是西洋剑这类昂贵的玩具,但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老板观察小童的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糊弄说如果手上拿把西洋剑,戴清正的面具绝对适合,可惜咱们店里没有卖斧头云云。其实要论适不适合,没一样适合的。拿着西洋剑的清正公,那画面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我心想拿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打退老虎?要打虎,当然就得使单枪。说到底,管他是清正还是金太郎,面具就是面具,价钱应该都一样,这个母亲何必那么厌恶清正呢?要不干脆买火男面具[丑角面具。尖嘴向上弯翘的滑稽男性面具。]算了,我边想边路过。 经过玩具店,再前进一段路,有条小径。 搬来已经三个月,我常走这条大路,但从没拐进小径里,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我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路口停步,转向小径的方向,结果看到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匆匆朝这里走来。那人穿着短外褂,头戴鸭舌帽,背着像是背架的东西。 咦,是谁?凝目细看,原来是四谷那边书铺的学徒小伙计,记得他叫为三。为三没发现我,就要经过,我喊住他:“阿为,为三。” 不出所料,他回头了。 短外褂上染着一对交叉斧头的图案,是斧冢书店的商标。 为三只把头转过来,右手食指将压低了帽檐的鸭舌帽稍微一抬,睁圆了眼睛,说了声:“咦,大爷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就住在这前面。” 这样啊,小学徒吃了一惊,整个身体转向我。 “可是高远大爷不是住在纪尾井町还是一之木那边的大宅吗?以前我去收过账,是我记错了吗?” “不,我三个月前刚搬来。没什么,来养病的。” 咦,大爷生病了吗?祝大爷早日康复——为三夸张地说。 “不是什么大病。一直有点发烧,咳个不停。我怀疑是痨病,求医之前,先找处幽静的地方搬了过来。毕竟传染给家人就不好了。所以宅子还是继续留着,家母和舍妹、内子都住在那里。” 啊,那真是糟糕,为三说着掩住嘴巴。 “不必那么担心,不会传染的。其实结果发现只是感冒罢了。拖着感冒的身子搬家,结果害得病情加重了,花了半个月才痊愈,但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身子好了,但独居生活也不坏,而且房子都租了,所以我想在这里暂时住上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大爷的工作怎么办?” “请了半年的假。” 呀!为三惊叫: “太教人羡慕了,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真阔气。如果我也有这种福气就好了。” “我的日子也没过得多好啦。” 而且应该再也无法回去工作了。如果说要辞职,会伤了和气,所以才用请假当借口罢了。如果自己这个吃白饭的不在了,老板应该也能轻松些,所以我认为应该不会被挽留,结果如同预料,没被挽留,甚至没被责备。 因为公司陷入经营困难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将军香烟商会。名字很气派,但在香烟制造贩卖业中,是后起的小公司。 我对老板说,请假期间我不领薪。我是老板原本的主子的嫡子,所以受到特别关照,领着一笔不算少的薪饷;因此我觉得自己离开的话,对资金筹措多少会有点帮助。但那点程度,终究是杯水车薪,公司应该撑不到半年。毕竟士族[明治维新后,原本的武士阶层称呼。]做生意,临阵磨枪,不可能顺利。 “我是因为家父的关系才获得录用,但总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再说,公司遭到天狗赤、村井白两面包挟,就像被卷入源平合战[平安末期,源氏和平氏间的一连串战争,最后源氏军在坛之浦击灭平氏。]的渔民一样。那样下作的宣传手法,咱们实在想不出来,就算想得出来,也做不到。咱们的香烟,完全销不出去哪。” 往后是宣传的时代啊。小伙计一副很懂的口气。 “将军牌香烟味道很好哪。” “是啊。岩谷天狗在萨摩[萨摩藩,现今鹿儿岛县和宫崎县(部分)及琉球。江户时代由岛津氏任藩主。幕末时期,岛津家采取公武合体立场,成为政治中心。萨摩藩亦出现许多倒幕维新之士。],村井的日出在京都,而我的老板是骏河[骏河国,现今静冈县中部及东北部,与创立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渊源深厚。]人。将军呢,就是权现大人[即德川家康(一五四三~一六一六)。家康死后被祭祀于日光东照宫,神号东照大权现,成为信仰对象。],所以怎么样都敌不过官军的。” “江户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呢。”为三又一副明白人的口气这么说。但这小子才十七八岁,应该不知道明治维新以前的事。 “哎,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前途。幸好还有家父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供我半年不必工作。” “这就叫阔气。”为三又说。我想应该就像他说的吧。 “像咱们,有一餐没一餐的,得缩衣节食,从早工作到晚。掌柜又可怕。”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挨那可怕的掌柜骂,逃出店里吗?还是有客户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住在这里的,只有狸子吧。” 所以我才会搬过来。 虽在帝都之内,却也是虚有其名,是处全是杂木林及荒地的偏僻之地。虽然不至于渺无人烟,但实在不像住着会购买书籍的人。 为三把那张圆脸皱成一团说:“塞里曼[原文为“セリマン”,为“セールスマン”(业务员)的误读。]啊。” “那是啥?” “哎呀大爷,就是找书呀。” “书不是在店里吗?是要找什么?” 大爷不是会订书吗?小学徒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是啊。” “我们原本是本草系的出版商,从江户那时候就是了,现在印刷的也都是些植物、农业的书,不是吗?” “是啊。” “但像大爷您也是不管那么多,什么书都照订不误,不是吗?除了我们店出版的书以外,还会问有没有某某书,说我要某某书,也会买其他出版商的书,对吧?我们不卖洋本子,但也有人会订洋书。” 确实是这样。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呢。那你们都怎么做?” “去向出版商进货。医学的书就找南江堂,汉书就找松山堂,各有擅长的类别。我们去询问,如果有库存,就请他们分给我们,得跑遍各家店去调货才行。” “哦,原来有这样的合作关系啊,仔细想想也是当然。这么说来,你们也成立了行会吧?” 记得几年前曾听斧冢的老板提过,说成立了书籍贩卖行会的组织。 “是的。我这个小学徒不懂太难的事,不过如果这类代购的工作变成类似报纸的系统,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吧。现在仍然是靠我们这些小学徒帮忙跑腿,接到订单,就得磨烂草鞋底,全东京四处奔走调货。这个呢,就叫‘塞里曼’。”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小学徒说: “小的不清楚。唉,总之很辛苦的。不能坐马车,也不能坐人力车。毕竟连一文车钱也拿不到。” 全靠这双腿,小学徒踏着脚说: “而且,最近的书可重了,有时还得跑到横滨去调书呢。横滨是没法走着去的,但也不能把火车钱加到书钱上,等于是亏本了。” “怎么不加上去呢?就当成手续费啊。” “不不不,不能同一本书在那边卖十钱,在我们这边却卖十钱五厘吧。报纸、习字本之类的,全国每一个地方,卖的价钱都一样,不能只有书例外啦。那样客人就不划算了。” “也是,所以才会成立行会,往后应该会不一样吧。” 会出现各种变化。 所谓文明开化[一般指明治初期,日本政府采取的思想、文化、社会制度等各方面的西化政策。]也是,不知道是开了还是化了,但开化以后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孩提时候看到的风景,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不觉间,街道景观变得宛如异国。 “上头的人正在设法改革。像你们这种磨破鞋底的辛苦生意,往后也会慢慢不见吧。” 会吗?为三仰望樱树。 “可是,大爷,像绘草纸、赤本、合卷[绘草纸是江户时代供一般大众阅读的娱乐插图小册子,解释社会事件的读物,也叫草双纸。依封面颜色,分为赤本、黑本、青本、黄表纸等。将一般五页一本的草双纸,几本合订为一册的,则称为合卷。]、倒闭书店的书——这类以前的书,还是会有人想要呢。像这种情况,还是得靠咱们四处奔走寻觅。因为就算想代购,也不知道该向哪儿买才好。” “啊,也是。” 书本跟青菜萝卜不一样,不是要多少就能种出多少的。如果印版没了,就不能再印,出版社倒了也不能印。数量应该也有限,不一定保证能弄到手。 “是啊,仔细想想,旧书和新书……不一样呢。” 我一直以为书就是书。 “没错,不一样的。”小学徒回答。 “掌柜说,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还说出版商跟小卖店的生意也不一样了。” “这样啊。” 也不能像豆腐店那样,自己做了卖、卖了做,是吗? “是的,应该迟早会变成印刷、集货、批发、贩卖,这样的分工合作吧。” “那是指新出版的书呢,但旧书没法这样,是吗?原来如此啊。” 没想到会在路边从一个小伙子身上学到这么多。 这么一想,我觉得有点愉快。 “那是怎么样?你是来代购狸子用叶子写成的书吗?” 听我这么问,为三发出“嗒嘿嘿”的蠢俗的声音苦笑。 “怎么,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不,也许真的是狸子哟。您不知道吗,大爷?就在那前面的……” 为三指着小径前方。 “书铺。” “真的假的?这种地方有书铺?是印什么的书铺?” “不,那里不是出版商,是书店。说是书店,也是间古怪的书店,遇到有人订购些麻烦的东西时,我都会上这儿来找。” “麻烦的东西?” 为三放下背架。 “喏,就像这些。” 小学徒指着绑在背架上的包袱说: “别处找不到的书。” “包着我哪看得出是什么。” “哦,比方说像德意志叫什么的团体出版的小册子、越后[越后国,相当于现今不包括佐渡岛的新潟县。]的雅士在江户时代写的备忘录的抄本,还有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经书,等等。” “哦……居然有卖那种东西?”我问。小学徒应道: “有的,都是些一般订不到的书哟。最近好像叫作珍本、奇本、稀本,但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也有些就像垃圾废纸。所以用刚才的话来说,还是只能叫作旧书,算是旧书店吧。” “旧书店啊……” 我转过去,但只看得到樱树。 “总之,对咱们这些书铺小学徒来说,这样的店值得感谢。因为就算接到订单,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但是在那里……” “几乎都有吗?” “应有尽有呢。老板看起来很乖僻,但从来不会凶人。” “这样啊,原来有书店啊。” 在这条小径前。 “不好意思,我以为像大爷这样的书虫,当然应该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来这里的头一个月,我成天躺在床上。我拜托附近农家的老妈子帮忙打理家务,自己一直在睡。总算能下床以后,也都在看医生。虽然最后只是杞人忧天,但在诊断出没问题以前,心里真是煎熬极了。所以我是直到最近才过起普通生活,这个月才开始散步呢。” 为了上医院,我来回这条大马路好几次,但连块广告牌也没有的话,也无从得知书店的存在。 “噢,这条小径一直往前,有块田地,尽头处是寺院。门前有花店呀年糕铺什么的,但途中没什么店铺。所以虽然寒酸,但应该是在寺院的参道上吧。就在那参道的途中,那书店孤零零地……” “就在路边?” “是的。三层楼高,像座灯塔般,是栋很古怪的建筑物。” “三层楼?” 世上竟有这么奇妙的书店。 “不过我没去过上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里……怎么说,挑客人吗?” “这个嘛,感觉门槛有点高,但也不是会吃人。” “去的全是像你这样的生意人吗?” “也不全是我们这类人。”小学徒说: “哎,跟银座那一带的高级舶来品店比起来,那里容易进去多了。虽然也有深奥的书,但也卖最近的杂志,应该也有一般客人上门吧。” “这样啊。” 既然如此,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大爷要去吗?”小学徒问。“嗯,会去吧。”我说。结果小学徒惊呼:“啊呀不妙了。” “怎么不妙了?” “这下大爷就不会再光顾小店了。” “嗯,那儿离我家也近嘛。” “小的会挨骂的。”为三噘起嘴说: “因为大爷是个好客人啊。” “不,你不告诉老板,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也不会没事去打小报告。哎,就算被老板知道了,我也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甭担心。再说,我去四谷的时候,一定会上门光顾,替我跟老板问候一声吧。” “是,多谢大爷关照。”为三摘下鸭舌帽行礼,重新戴好后,吆喝一声背上背架。 接下来他要走回四谷吗? 走到的时候,天都黑了吧。行李看起来也很重,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了,真是相当辛苦的营生。站着聊天,占用了他不少时间,要是害他因此挨掌柜的骂,我可得寝食不安了。 我这么想着,再次喊住为三,赏了他一点小费。 为三欢天喜地,一再道谢,蹦蹦跳跳地经过玩具店前面离开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然后再次望向小径前方。 看不见寺院或任何事物。小径细窄,而且曲折。 去看看吧,我心想。 反正闲着没事。 在清闲方面,我的生活优雅到甚至想自称高等游民[明治到昭和时代的战前流行语,指受过高等教育,却不事生产,镇日读书、游手好闲的人。]了。 虽然我既不高等,也非游民,真要说的话算是下等人种。虽然丢了饭碗,但因为这样,唯独时间多的是。 我踏入小径。 胡枝子开花了,开得真早。 我一直看着上方或远处,都没注意到脚边,真美。 走不到半町[町为距离单位,一町约为一百零九米。],景观变得跟乡下没两样了。若是路边有尊古老的道祖神像[祭祀于村境或十字路口、山巅的神明。据信能防止恶灵入侵,保护行旅安全。],就完全是山村了。 右方的树林中断,变成一片农田,农田再过去是农家。虽然丝毫不带江户风情,却也没有半点文明或近代气息。不知道是什么田,但感觉土质并不肥沃。 田地再次隐没在树林之间。 树影间,几间仓库或是小屋若隐若现。 一团红色的东西冷不防映入眼帘,瞬间令我一阵心惊,但定神一看,原来是夹竹桃。今天真是常看到花,我边想边看得入迷,继续走去,忽然一阵诧异,发现左边有栋建筑物。 差点错过了。 我停步眺望,确实是栋古怪的建筑物。 该说像瞭望塔还是别的?为三也说过,很像近来已经难得一见的路上灯塔,不过比灯塔大多了。 他说的书店一定就是这里,没看到其他可能的建筑物,而且三层楼房十分罕见。 但它怎么看都不像间书店,别说书店了,实在不像间店铺。 门板关得严实,屋檐下挂着帘子。 帘上贴了一张和纸。 凑近一看,上面墨痕淋漓地题着一字: 吊— 简直就像刚死了人的人家。不过那种情况,写的应该是“忌”而不是“吊”,所以并非家中有不幸吧。那么贴上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比起吃惊,更觉得无法理解。 为三的话再次获得印证,这里肯定门槛很高,高过头了,完全无法想象里头会是什么情况。虽然无法揣测店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欢迎生客。 好了,这下该怎么办?我迟疑起来。 不必说,这不是一家可以随意晃进去逛逛就走的店。如果不进去,就无法一探究竟;但既然进了店里,就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吧。不,不买东西应该也没什么不行,但总教人心虚。 哎,怎么有这么讨厌的店? 既然如此,直接打道回府就是了,却也不想这么做。这屋子外观异样地吸引人,那个“吊”字教人在意得不得了。 那字迹可算得上流丽吧。 我正自端详着,门板打开了。 门缝间露出一个肤色白皙的瓜子脸小童。 “咦,是客人吗?” 小童说。 “呃,嗯,算吧。” “您在找什么书吗?” “不,也不是,但我喜欢书。哦,我就住在这附近,没想到这里就有间书铺,所以想来看看。” 对着一个小娃儿,我竟结巴起来。 “哦,如果您没有要找的书,我不建议进小店来。”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只会迷失,小童说,他应该是这家店的小学徒吧。 为三有些世故滑头,但这孩子似乎类型不同。也许是长相秀丽的关系,看起来不像个学徒。他理了个大平头,系着围裙,所以应该是学徒没错,举止风度却让人觉得像是在祭仪上扮演天童的神社孩童。 “如果迷失,那不是更好吗?” “是吗?” “没错。凡事若是只朝着目的地径直过去,那就太没意思了。偏向那边,晃到这边,有时拐进岔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才能增广见闻,才会有新的发现。这年头虽然盛行合理主义、讲求便利,但不太吸引我。这世上是没有无用之事的。” “哎呀。” 美童张圆了小嘴。 怎么了?我问。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问他为何道歉,小童回答: “哦,因为小店老板也说过一样的话。世上没有无用之事,只有虚掷之人——” “哦?” 我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似乎也自成一番道理。 “你的老板这样说?” “是的,那是小店老板的座右铭。” “原来如此。对了,小伙计,这个……” “吊”字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那是招牌。” “是广告牌?” “这不是木板,所以严格地说并不算广告牌,这是小店的店号。” “商号吗?但那不是个‘吊’字吗?” 不可能是别的字了吧。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个“吊”字没错。 小童拧起细眉说: “是的,咱们小店……就叫书楼吊堂。” “吊堂。” 还真是个怪名字。 商家做生意最讲求吉利。即便是开化之世,或追求合理之人,在这些方面也不可能有所不同。 然而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了“吊”字,是什么用意?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吉利的店名吧,感觉根本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 “真可怕的店名呢。”我说。小童歪头,“会吗?” 我更感兴趣了。 如果不看看就回去,可能会一直后悔下去。若是见过而失望,那倒无所谓。至少可以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呃,我可以进入商品齐全到会令人迷失的贵店吊堂,见识见识吗?或者有什么规定,不是来找书的客人,就不能进去?” 小童再一次开口: “真是失礼了,小店绝对没有不允许特定人士入内的规定。” 请进——小童抽身后退,打开门。 里头一片昏暗。 没有窗户。 维持固定的间隔,点着蜡烛。 烟色透明,灯火燃得正盛。 不是这阵子市面上开始流通的石蜡蜡烛,而是高级的和蜡烛吧。 只能看见幽蒙的灯光。 我觉得有点像万灯会,看不出店内有多深,有一种延伸至无尽处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也一下子就消失了。与门面相较,店内空间颇有深度,不过当然不是无限。最里面的地方,的确设置着类似柜台的东西。 左右墙面全是书架,堆积着贴了题签的书本。书架前面有平台,上面也堆着为数惊人的书。不全是和书,好像也有洋书。不是平放,而是直立在架上的书本也多得不可胜数。也许不是皮革书,而是收藏在书函里的和书。 我的眼睛还不习惯光线,无法辨读出书名。我确定烛台位置,望向下方。 没有铺木板,似乎是泥土地面。 我摇摇晃晃,摇荡似的前进。 周围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一方面是因为眼睛逐渐习惯了,不过并非只是如此。 有蜡烛以外的光源。房间中央似乎是挑高的。我走到挑高部分,从正下方仰望,极高处有白光洒下,是天窗之类的东西。 二楼和三楼也都是书架吗? “上面也是书吗?”我问。“也是书。”小伙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上面的书也可以看吗?” “可以,但只会迷失。” “呃,也是啦,但有时候会想看一下品项吧?” “品项很齐全。”小伙计回答。 “应该是吧。” 像日本桥的丸善书店就相当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究竟经手多少书。相较之下,这家店的面积小太多了。小到完全无法相较,然而我却觉得这边的书本数量比较多。 我缓缓放低视线。 柜台上方挂着类似锦绘[套色浮世绘版画。日本明和二年(一七六五)铃木春信等创造套色套印技法。因色彩丰富、鲜艳似锦而得名。]的东西。只有那里,看上去就像小时候见过的绘草纸铺。 “你们也卖锦绘吗?” “有戏子画、戏剧画、春画、瓦版[木版小报。日本江户时代以报道事件为目的的不定期木版印刷品,一页或数页。],也有杂志和新闻。” “你说的新闻,就是我们说的报纸?” “是。” 那种东西也能卖吗?每天都印新的,所以才叫新闻,不是吗?我不认为旧的报纸会有价值。 “报纸卖得好吗?”我问。“有人想要就能卖出去。”小伙计说。 “是这样没错,我是说,会有人想要吗?报纸这种东西,不是一次读完就丢吗?就算现在再来看上个月或去年的新闻报道,又能怎么样呢?” “也有些人没有读完,或不想读了就丢掉。” “是吗?” “是的。再说,您说看旧报纸不能怎么样,但若要这么说,其他事物也是一样的。任何书、任何印刷品,即使重读,也不能怎么样。” “也是。” 那么。 “这家店比起书店,更接近文库、经藏这类地方吗?” 难怪书铺的小学徒会如此看重这里。 “旧幕府时代,热心办学的藩镇,都会设立搜集书籍的文库,对吧?听说在西洋,有将所有开版印刷的印刷品全部献给国家收藏的制度,不是吗?在我国,应该也有叫作书籍馆的地方,这里应该是与那类地方相似吧。” 回头一看,小学徒又微歪着头,一脸困窘。 在蜡烛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摇曳变换。 “但那些地方不会出售书籍吧。” “嗯,的确是不卖书。只能看而已,也许可以出借。” 我们这里是卖书的,小学徒说: “小店是书店。” “嗯……或许吧,不过……” 卖跟借,不一样吗?我问,结果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应该不一样吧。” 我慌张回头,看见一双脚。 柜台旁边有座楼梯,中央处站了个人。 “是客人吗?挠,有客人光临,怎么不叫我来招呼?” “抱歉。” “不,老板,是我不好。是我感到很稀奇,抓住他问东问西的。” 那双脚走下阶梯,脸很快地露了出来。 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相貌一片朦胧,但身上穿的是素面无染的白色和服。要说他穿的是神职人员穿的白衣,也的确是,但说起来,给人印象更像褪下袈裟的僧侣。 “客人在找什么书吗?” “也不是,我只是喜欢书而已。” “哦?” 那真是太好了,老板亲切地说,在柜台安坐下来,吩咐小学徒“去备好椅子和茶过来”。 小学徒慌慌张张地从角落搬来圆凳般的椅子,摆到柜台前,说了声“请坐”。 “别忙了,这样大费周章,我会过意不去。” “如果客人不赶时间,请坐坐再走。” 我依言坐下,老板问我是研究什么学问的。 老板意外年轻。 至少不是能称为老人的年纪。感觉不比我小,但即使比我大,也完全估不出大了几岁。 “我没有在做学问。” “不是为了学习而读书?” “是的,我并不是什么勤学之士。脑中没有思想,也没有主义,是个庸俗的凡夫俗子。只是……嗯,就是喜欢。” “喜欢……什么?” “呃……” 喜欢书,我回答。 “客人喜欢读书?还是喜欢书?” “呃……是哪一种呢?” 不是同一回事吗? “我当然喜欢读书,书本来就是用来读的嘛。太艰涩的我没办法,但只要看到字,我大半都会读。不过洋文字我看不懂,对异国文字完全陌生。虽然剃掉发髻[一八七一年,明治政府发布“散发脱刀令”,华族(幕府时代的公卿贵族)、士族可选择不结发髻而理短发。此后西式发型逐渐流行,愈来愈少人继续留发髻。]已经二十一年了,脑袋里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国。” 老板莞尔一笑。 “这样啊。不过如果只是读,借来读也是一样的吧?” “说得也是,不过最近租书店都倒闭了,不是吗?全都变成了卖赤本的,但现在连那也都不见了。再说,租书店里放的书,说起来都是比较鄙俗的。我不是说鄙俗的东西不好,但租书店没有佛书、汉籍这类书本,所以从年轻时起,我就不是很喜欢。我倒是看了很多曲亭马琴[曲亭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江户后期的戏作者。标榜劝善惩恶思想,擅长格局恢宏复杂的大作,有许多杰出的读本作品。代表作有《南总里见八犬传》等。],但也只是因为他的作品数量多。” 老板笑着点点头,问: “客人喜欢佛书汉籍?” 虽然不讨厌,但被问到是不是喜欢,又觉得有点犹疑。 “不不不,如果说喜欢,要挨佛家人士责骂的。毕竟我的脑袋还在锁国,对洋玩意儿一窍不通,但从小就被逼着念了一堆《论语》之类的,所以对那一类还比较熟悉罢了。儒书有时候说教味浓得呛鼻,但本草博物类的书,我读得津津有味。” “那么,客人是武家人士?” “算是武家出身,其实我是武士之子,但十岁左右,幕府就结束了,所以我并没有武士的自觉。才刚元服[日本古时男子的成人仪式。改梳成人发型、穿成人服装,戴冠,并改幼名。],发髻就剃掉了;连长短佩刀的重量都还没体验过,就四民平等了。回神一看,不是武士的人生反而更长呢。” 我已经三十五了。 “哎,就像刚才说的,我也不是在学习什么,我的情况,读书只是消遣的延长罢了。最近我也读些诗歌小说,也看翻译作品。前阵子我第一次读了坪内逍遥[坪内逍遥(一八五九~一九三五),明治时代的文学家。在《小说神髓》中提倡心理写实主义,并以《当世书生气质》等作为实践作品。],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些古怪,但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板附和着。 “咱这里就像您看到的,是家书店。” “嗯……” “卖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 “这个嘛,应该是吧。” “如果想要的是知识,不管是借来读,还是站着翻阅,都是一样的。只要读上一次,理解了,那就结了;但书本并不是信息。” 书本就像坟墓,老板说。 “坟墓……?” “是的。人会死,物品会损坏,时间迁移,万物皆免不了毁灭。乾坤尽皆变迁,万物皆为无常,此为世间常理,但这都是现世的事。” 老板伸手遮住柜台的烛台。 他的影子在背后扩展开来。 “这张锦绘……画的是西南之役[西南战争,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鹿儿岛士族推戴西乡隆盛为盟主,掀起叛乱行动,最后遭政府军剿灭,主事者大多自刃。]。” 似乎是,我见过。 “当然,我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画这幅画的绘师、雕刻师、版印师……应该也都没有参加,这幅画是想象。”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这上面画的战争,是实际发生过的。虽然不知道是否就像画上所画,但这幅画在说,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只知道这幅画的我,只能认为西乡吉之助[即西乡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萨摩志士,维新三杰之一。曾在明治政府身居要职,由于意见对立而去职,于西南战争中败给政府军而自刃。]就是生得这副容貌。” “或许吧,但里面也有夸张或编造的成分吧?” “是的,或许全是夸张和编造吧。毕竟再怎么说,这都是绵绘。然后……这边是现在博文馆正准备出版的书籍草稿,书名叫《西南战史》,听说计划是十二篇的大作,上头应该会巨细靡遗地描述西南之役的始末吧。作者名叫川崎紫山,他是《东京曙报》的记者,是知名的民权派,甚至有别家报社挖角他担任主笔,所以是经过翔实采访而写下的作品。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呢?” “怎么样……嗯,以数据来说,这本书比较值得信赖吧。” 以数据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老板说: “以信息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的价值确实比较高。但是客人,即使读了它,我也无法参加西南之役。” “呃……” “因为那是十五年前就已经结束的事。事到如今,我无法援助西乡军,也无法加入政府军,只能通过读这本书来想象。对我来说,西南之役……” 老板把烛台搁到柜台上,食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 “只存在于这里,它并不是真正的西南之役。说起来,就像西南之役的鬼魂。” “鬼魂?” “是的。鬼魂其实是一种神经作用,让人产生看起来就好像死人在那里的错觉。”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 “是同一回事。愈是巨细毕究、知道得愈多,西南之役的鬼魂在这头盖骨之中的轮廓,就会益发鲜明吧。但那并非实物。” “确实如此。” “‘我’这个字,并不等于我本身。‘您’这个字,也不是您本身。词语与现世相对应,但并非现世本身。‘桌子’这个词,与这张桌子……” 毫无瓜葛,老板说。 咚,他敲了一下桌子。 “文字也是一样。不消引用不立文字[佛教语,指禅宗传授佛道之真意,直接以心传心,不用言语文字。]的教诲,文字只不过是记号。汉字、假名,都与这幅锦绘相同。” “意思是文字原本是图案吗?” 现在仍是图案,老板说: “只是并非具象而已,文字是画在平面上的纹样,因此是图案。不过文字对应音韵,承载着意义,只是如此。而我们将它组合,当成语言达成共识罢了。” “嗯。”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不消老板说明,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作为语言形成共识的图案,再加以组合,形成文章这样的咒文,罗列聚集起来……就成了书。” 这里有很多书,老板扫视店内。 多到过剩。 “语言皆是咒文。记有文字的纸,是咒符。所有的书本都是咒具,封印着变迁的过去。” “咒具?” 倒是——老板转了过来。 “客人会去扫墓吗?” “嗯,我这人讨厌信仰,是该当遭天谴的脾性,所以佛事、法事都很偷懒,扫墓也不勤奋,不过中元和故人的忌日,还是会去菩提寺[又称坟寺,日本家族历代祖先墓地所在,处理丧事、法事的寺院。]上个香,合个掌。” “扫墓的时候,客人心里面都想些什么呢?” “呃,也没想什么,有时会想起过世的家父或祖父母。” “对比他们更早的祖先呢?” “那真是无从缅怀,毕竟我不认识他们。嗯,祖先的英勇事迹,小时候多少听过一些,所以那些事是记得,但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和声音。” “都是一样的。” 老板又亲切地一笑。 “什么是一样的?” “您面对墓碑,可以想象令尊、令祖父母的模样。因为您认识故人。但不认识故人的人,什么都无从想象。” “您说这跟什么一样?” 这个,主人举起一本书。 似乎是洋书。 “您说您不擅长外国语,所以大概无法阅读这本书。即使努力钻研语言学,变得能够阅读,应该也难以轻易理解。” “不不不。” 我应该完全看不懂,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弄懂。 因为这是别人的墓,主人说: “即使参拜陌生人的墓,您也不可能联想到任何事物。”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坟墓啊……” 我张望屋内。 那么,这家店是墓地吗? “如果认为只有书里记载的信息有价值,那么是不需要书的。只要请教熟悉该领域的人士就行了。墓是石块,底下掩埋的是骨头。那种东西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在石块与骨头当中看出什么的,是祭拜墓的人。书也是一样的。书不是它的内容有价值,而是通过阅读这个行为,读的人心中有什么显现……这才是价值所在。” “意思是说,重点不在于内容?” “即使阅读同一本书,每个人心中显现的事物也不同吧。纵然写的内容再怎么没有价值,纵然有千百个人断定它没有用,只要有一个人因它萌生有价值的某些事物,这本书就不是没有价值的。” “是这样的吗?” 书是咒具啊,老板接着说: “文字和语言都是虚假的,其中没有现世,没有虚实可言。所谓书籍,是写下它的人所创造的虚假的现世、现世的尸骸。” 那么这幢房子,岂非尸骸累累? “但如果有人读,那具尸骸就会复活。借由解读文字这个咒符、念诵语言这个咒文,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就会以鬼魅的形式出现在阅读它的人的内在,确确实实地现身眼前。那……就是书。” 所以才会有人买书,老板说。 “为何说‘所以’?” “从书中显现的现世,不是这真正的现世,而是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因此人会想要把只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收藏在自己的心中。” 我懂那种心情。 “是为了反复阅读吗?” “当然,每一次阅读,都会显现吧。也许每一次读,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我认为只要读过一次……也许就没有必要再读了。” “是……这样吗?” “因为即使不读,只是观看;即使不看,仅是拥有,就是那个世界的主人了。” “只是看吗?” “是的。题签上的书名就像法名。雕刻在西洋皮革书书脊的,是墓志铭。只要看到它,就知道是什么墓了。” 只要想就行了,是吗? “原来如此。可是老板,你说只是拥有就好了,这我不懂哪。我觉得这跟是不是拥有,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这很重要,老板说: “即使拜的是同一座墓,不同的人看到的鬼魂也是不同的。这么一来……那就再也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是这样没错,但……” “当然,也不是说非要拥有不可。以某个意义来说,墓地只是个装饰。佛坛和牌位也是装饰。这样说也许大不敬,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信仰的契机罢了。重要的是心态,所以即使不参拜、不祈祷,只是诚心供养,应该也能上达天听。不过……” 老板以有些爱怜的眼神望向架上的书籍。 “对于重要的人,至少会想要保留他的牌位吧?” “哦……” “书拥有再多也不为过,读书可以增加眼界。读过多少,就拥有多少世界。但坦白说,其实只要有一本就够了。只要能找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那个人就是幸福的。” 所以人会寻觅书本,老板说: “真正重要的书,会带给我们等同于现世这一辈子的不同人生。所以在遇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之前,人会不断地寻觅。” 是……这样吗? 这里面有我的那本书吗? 在这些纸张和文字的旋涡中,究竟囚禁着多少现世的幽灵? “找得到吗?” “也有些人无缘邂逅。不,我想无法邂逅的人更多。但不管怎么样,在读到以前,不会知道,所以不读就无从邂逅。即使读了,有所领略,还是会忍不住想,也许还有能带来更深刻领略的书,也许下一本会更好。无法决定这就是那一本,又寻找下一本。所以书不是人去搜集,而是它们主动来到身边的吧。” 我觉得可以理解那种感觉。 与收藏家有些不同。 不是想要增加、想要搜集齐全、想要填满。不是数量的问题,也不是有所不足,完全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聚集而来的吧。 “不过这肯定也算是一种病入膏肓吧。” 因为会忍不住贪得无厌哪——主人说,露出微笑,站了起来。 “就是希望书能让那样的人找到,我才会在这里展示着尸骸与墓碑。” 所以…… 不,有点不一样哪,老板说。 “不一样?” “与其说是为了人,也许更应该说是为了书。不,就是为了书。” “为了书?” 主人仰望阶梯上方。 “总之,我想要有人阅读它们,姑且不论适不适合。但不管适不适合,如果没有人读,书就是垃圾。无人参拜的墓,只是块石头。即使底下埋藏着尸体,而不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伟人的尸体,也不会有人发现。没有人读的书,只是一沓废纸。” “说的也是。” 所以我卖书,老板说: “卖书,就是供养书。” 所以…… 才叫作吊堂吗? “您凭吊书。” 其实我原本是个僧侣,主人摸了一把头发说: “不过还俗已经很久了。” “原来老板本来是和尚?” 可是他很年轻。我以为他年岁比我大,但声音很年轻,感觉顶多三十开外。不,也许看起来年轻,是此情此景过于奇异的缘故。 “我有眼不识泰山,难怪老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哎,我这人凡事思虑不周,从来不曾去细究任何事,但老板说的话,我能够理解。所谓喜欢书,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呢。虽然……” 也觉得有些夸张…… 我还没全部说完,小伙计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请问,可以上茶了吗?” “挠,别杵在那种地方,怎么不快点端上来呢?” “哦,因为老板一直说个没完,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上茶才好,茶都凉了。” 小伙计歉疚地说,连着茶托端了茶杯给我。 茶也不怎么凉。 “我自己也还在找我的那一本。” “那么……” 还没有找到吗?明明……有这么多的书。 老板笑了。 “哎,每一本在读的时候,都觉得就是它了。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也许其实在别处,然后又开始寻寻觅觅。找着找着,书就变得这么多了。这么一来,又觉得每一本都无比珍贵,迷失在里头了,结果渐渐地又怜悯起这些书来了。” “怜悯?” “因为它们也许有比我更好的归宿啊。” “哦……” 就像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我说。是吗?老板笑道: “有个词叫作‘死藏’,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死藏。引导死者,超度成佛,是佛家的使命。若要供养它们,就只能将它们出售了,所以我拿它做生意。就是这么个来龙去脉,所以咱们小店与其他书铺在起源上就不同。” 不是出版商,也不替人订书,而是广为涉猎,进货、陈列,然后出售。不,是将之陈列,直到它们邂逅寻觅它们的人吧。 真是场大法会呢,我说: “那么老板,上这儿来的客人,都不是我这种糊涂鬼,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迫切地前来访书的人喽?” “没那回事。” “不是吗?” “我也会为无人供养的死者牵线。若是把香火断绝已久的古墓,与找不到应该祭祀的祖灵的人牵合在一起,有时就能够让微渺的缘分维系下去。” 如果书完全卖不出去,我就拿不到月钱,小伙计插嘴。 就是这么回事,主人笑。 我的眼睛已经完全习惯店内的光线,也可以看出题签上的文字了。也是因为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吧,这里看上去确实也像座灵庙,真的非常井然有序。老板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由于井井有条,乍看之下清爽整洁,但仔细一看,摆放方式及数量都令人无法想象。 我无法忖度他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分类的。我把茶杯还给小伙计,说着“我逛一逛吧”,正要起身…… 有人敲门了。 “咦,有客人?”小伙计把茶杯搁在楼梯角落,急忙赶往门口。我顿时狼狈起来,窥看柜台,老板似乎察觉了什么,“请稍待一会儿。”我没办法,只好却步似的停留在原地。 门打开了。 强光射入幽暗之中。 一道拖着淡影的轮廓,很快地凝结成人形。 原本应该是个巨汉吧。 然而那人却垮着肩膀,身子略为前屈。 可能是因为那萎靡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缩小了几分,来人拄着拐杖,也许腿脚不便。 影子前进到店中央左右。 漆黑的头发往后梳,脸上有着厚唇及健壮的下巴,上头有着两只大睁的眼睛。如果他抬头挺胸,怒目而视,遭到瞪视的对象应该会被震慑住。他算得上是一副眼神锐利的侠客风貌,却显得有些黯然神伤,与其说吓人,不如说让人看了心痛。 也许他生病了,我直觉地这么想。 脸色也一片青黑。 “这里是吊堂吗?” 他的嗓音嘹亮、沉稳,但响亮中却带有某种迫切、苦恼的音色。 “是的,我是这里的主人。” “噢!” 男子转向老板声音的方向。 一身色调朴素的单衣,黑色外褂,年纪应有五十以上。眼下的黑眼圈,以及失去弹力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比外表更老了一轮。 也许是眼睛尚未适应光线,男子的视线在空中彷徨,说: “我是秋山武右卫门介绍来的。” “秋山先生,是地本批发的秋山先生吗?” 说到地本,应该是指洒落本、滑稽本、人情本、狂歌本[洒落本是描写花街柳巷、恋爱技巧的小说。滑稽本以滑稽为主,以町人日常生活为题材。人情本重视唤起感情共鸣,多以男女恋爱为题材。狂歌本则是收录狂歌的书,狂歌为讽刺社会的短诗歌。]、赤本黑本黄表纸等草双纸这类书籍的总称。简而言之,是江户时代的娱乐书籍。 “对,就是滑稽堂的秋山。不过地本的店先前已经关了。那类东西不合时代潮流,现在变成浮世绘的出版商了,不过,哎……” 毕竟浮世绘不流行嘛,男子说。 “是吗?我们这里还有客人会来买。这么说来,前年出版的戏子画——大幅三张连画共三款,我记得是秋山先生那里印制的吧?” 是这样吗?男人极为暧昧地应道。 “那是雪月花之内,第九代市川团十郎与第五代目尾上菊五郎,还有市川左团次的雪月花。那不是依着上演的戏而画下的吧,所以不算戏剧画,而是使用演员肖像画的故事画。承袭古典画和武者画的传统,端出新的花样。技法和构图都非常出色。” 这家店也卖那种东西?男子不可思议地问。主人笑着回说: “是我自己喜欢买的。我喜欢浮世绘。” “那你这人落伍了。” “这样吗?” “往后是西洋画的天下啊。” “西洋画也很不错,但是两者不同吧,而且西洋画不是印刷品。” “就算是肉笔[肉笔浮世绘指的是浮世绘画师亲自用笔画下的浮世绘,与锦绘这类套色印刷浮世绘版画不同。],一样是浮世绘,没什么不同的。哎,只要还叫作什么‘浮世’,就永无翻身之日。” “是这样吗?” 不行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最近追求的不是‘和魂汉才’,而是‘和魂洋才’对吧?就是它,我认为就是这样。只要是好东西,就得加以吸收……” 男子忽然踉跄了几步。 “……才行啊。” 男子往前栽去。 我见状觉得不妙,站起来让位。 老板看我,露出淡淡微笑,和善地说“多谢”。 男子说着“抱歉抱歉”,坐了下来。 看来身子相当不好。 “这里是烧蜡烛的?” 男子问。 是从能登那里订来的蜡烛,老板回答: “现在的蜡烛质量不好,会冒煤烟,商品会被熏黑。” “不用洋灯吗?” “洋灯也会有煤烟。” 我也不喜欢洋灯,男人附和: “可以调节亮度,是很方便,但就是教人心神不宁。百目蜡烛[一根重一百文目(三百七十五克)的大型蜡烛。]很好。熬夜工作的时候就得用百目,所以我不说凡事都是西洋好。虽然不那么说,但不好的就是不好。” 浮世绘有那么糟吗?老板说,瞥了一眼挂在柜台的锦绘。 “浮世绘很美啊。” “是很美,就是要画得美嘛,可是也就这样了。你说的没错,浮世绘跟西洋画是不同的东西。技巧跟想法,本来就有东西之隔,所以这样就好了。可是主题太糟糕了。” “主题糟糕?” “日本画也是,画来画去,永远就是那几个主题的话,根本没有未来。而且画有范本,这根本就错了。每个人都照着范本画,这样怎么比得过西洋画?得先亲眼去看,然后画,要不然就是自己想,自己画,非得这样才行吧?然而这个国家的画家,就只会抄别人的画。” 老板闻言苦笑。 “从临摹师傅的画起步是没关系,毕竟模仿是第一步。可老是用相同的技法,画一样的东西,这样永远都无法超越师傅。” “没办法吗?” “看不一样的东西,画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才能超越。可是观点相同、技巧相同的话,是没法青出于蓝的,因为当然是师傅画得比较好。即使画得比师傅好了,也会被逐出师门。” “是这样的吗?”我忍不住插嘴,“不能画得比师傅好吗?” “师徒关系是一辈子的。如果另立流派,那另当别论。” “哦……” “无论如何都想超越师傅的话,就只能像北斋[葛饰北斋(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后期的浮世绘师。学习各流派及西洋画画技,在风景版画另开生面。其画作影响了欧洲印象派。代表作有《北斋漫画》《富岳三十六景》等。]那样,脱离派阀自立门户。可是那样一来,就接不到工作了。这副德行,怎么会有进步?还在争论什么派啊,门的,根本就没奈何。哎,当时的社会没有变化,也许那样就行了,可是世局都已经有了这样的巨变,没办法啦。” 非改变不可啊,男子告诉自己似的说。 这番话也许有理,老板回答道: “但我认为好的作品,无论任何时代都是好的。” 不不不,男子摇头说: “就像你说的,好东西就是好。我会用百目蜡烛,就是因为觉得它好。可是这年头,会用百目蜡烛的人不多了。要不了多久,就再也买不到了。这么一来,即使不情愿,也非使用洋灯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换成洋灯才是正经。而且或许还能设计出比百目蜡烛更好用的和风洋灯呢。不,非得这样才行。” 这才叫作和魂洋才啊,男子说: “所以呢,肉笔画也许另当别论,但版印出来的不行。至于哪里不行,流通已经赶不上了。因为说到印刷,那个叫什么的西洋技术实在太厉害了。雕木板,一色一色印刷,实在太累人了。师傅也愈来愈少了。” “好像是呢。” “哎,现在生意不能只在东京做,所以这么一来就难啦。版木哪是可以印上几千张几万张的东西啊。若要卖到全国,雕刻师和版印师的质量都没法维持。” 没有未来啊,男子说。 “没有未来吗?” 没有,没救啦,男子露出苦闷的表情。 “已经没有后路啦。” “也许是吧。不过……即令不符合时势潮流,或是无人青睐,会保留下来的东西,就是会保留下来呢。” “会吗?” “是的。这里有百年前,也有两百年前的书。只要保留下来,就能阅读。只要阅读,也就会保留下来吧,画也是一样吧。有些作品,是一两百年以后才会显现出价值的。” “哎呀,就算是那样,浮世绘还是不行。那不是什么高尚的玩意儿,至多只能糊纸门时拿来衬底。秋山那里,我想也要完蛋了。如果卖不出去,也没法印嘛。” 真寂寞呢,老板说,拿起刚才给我看的西南之役的锦绘。 “真希望能保留下来。” “没得印,就不会留下来。” “但会不会保留下来,是由读者、看的人来决定的吧。” 男子蹙了一下眉头,眯起眼睛说: “不,即使是这样,还是无法违抗时代潮流。违抗也没用。无时无刻抓住潮流,随之改变,才是正确的做法。我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一直活到今天,但……” 已经不行了,男子垂头。 “您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 “是啊,不舒服极了,是江户病[即脚气病。江户时代,相对于贫穷的乡间,江户人多以白米为主食,因而缺乏维生素B1,罹患脚气病,故有此称。]啊。” “脚气吗?真是糟糕呢。” “很糟糕。糟糕是糟糕,但都是自作自受啊。不是不注重养生,而是根本不养生,哎……” 是嗜酒反被酒给吞了啊,男子说。 “饮酒过度吗?” “岂止是过度?哎,说来丢脸,我啊,神经已经完蛋啦。” “神经……是吗?” “没错,神经。” 男子把拐杖拄到身前,双手搁在上面。 “我疯了呢。哎,不知道是脑子坏了,还是心被吃了,总之失常了。直到不久前,人还关在巢鸭的那处疯人院里呢,整个人变得糊里糊涂……” 人家都当我是疯啦,男子说,然后看向我接着说: “啊,不必担心。我不会抓狂伤人。哎,要是能像那样疯个彻底,也许倒好,不过简而言之,是神经衰弱。” 神经不行了啊,男子说: “神经是怎样的玩意儿,我没见过,所以不知道,不过是跟这脑袋还是哪里相连吧。而它一定变得像破布一样,破破烂烂了,所以我已经不行了。自暴自弃,连重要的工作都半途扔下。” 这样啊——主人说着,在柜台坐下。 “半途丢下,就这么扔着不管了。哎,这不是第一次了。二十年前,我也犯过一次,那个时候治好了。人说病由心生,还真的是,说穿了就是心情的问题。可是去年又犯了,我去看了医生,然后暂时是好了,可是……” 一出院,又变回了原样,男子说着,闭上眼睛。 “我这人太不走运了。以为这回稳治好了,没想才开始工作,又整个人不对劲起来。哎,也是因为没钱了。前阵子家里遭了小偷,我整个人吓坏了,所以……被扔进了疯人院。但也不能老是休息,所以我在病床上继续工作,结果被赶了出来。我没办法,又去了其他医院,但那里的医生也说我无可救药。” “医生怎么能那样说呢?” “哎,我也不怪医生。可是如果治不好,就算硬赖在那儿也没用吧,所以我出院了。” 然后我目不斜视地直奔这里,男子说: “我脚也不行了,所以招了人力车,要车夫在外头等着。啊啊……” 讲了一堆废话哪,男子说完,睁开眼睛。 瞳眸倒映出蜡烛火光。 “我没什么时间了。” “这样啊……” “我觉得我的日子已经不长了……没时间了。” “我明白了。那么……”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老板说。 “我虽然这副德行,没学识,但也会看书。我是町人[江户时代都市地区的工匠、商人。]的孩子,但为了工作需要,也学了认字,年轻时起就看了很多书。因为我必须知道故事来历、典章掌故等等。我干的这行,得了解古代、知道异国的风俗才做得来。因此我也读了很多汉籍和唐本,可还是不够。” “还是不够?” “对。所以……请卖给我在死前、在临终之前读的书吧。” 男子青黑色的脸庞扭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哎,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也许我是真的疯了,但我还能分辨事理。身体、灵魂都衰弱了,神经也残破不堪了,瘦弱得都要折断了,但还是想要工作。” 我想工作啊,男子说: “要是这个样子死了,我会死不瞑目。我想要工作到最后一刻,可是我的手怎么样都动不了。” 可不是因为生病的关系,男子厉声说: “不是手废了,而是提不起那个劲。力量传不到指头,是神经的关系吗?应该不是。只是少了什么。应该有什么我非知道不可的事,所以我想要……” 想要读点什么啊…… “哎,都听到三途川[佛教语,冥河。人死后,亡者归西要过的河。根据生前的罪孽轻重,有三种不同的河水流速。]的流水声了,还要装模作样,实在可笑,对吧?” 嘿、嘿、嘿,男子很勉强地使尽全力笑了。 的确…… 我觉得他也许是疯了。 他是不是相当痛苦?听说脚气如果恶化,有可能致人于死。我不清楚会有什么症状,但有时好像比痨病更痛苦。 真假姑且不论,但唯一肯定的是,这名男子悟出自己的死期将近。 当然,也许那也只是他过度担忧了,但对本人来说,一定是难受到甚至预期死亡在即吧。 在这种状态,人会想要读书吗? 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不,首先,这名男子有着强烈的工作欲望。我完全不知道他从事什么行业,但总之他想工作吧。 那么,为何会想要读什么书呢? 再说,有什么书是非在临终之前看完的吗?这家店的老板说,人都在寻找无可取代的一本书。但因为不管怎么读,都觉得还没有找到,所以才会不断地寻觅、阅读。 我觉得或许如此,但是他知道哪本书才是属于这名男子的吗? 不就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才会不断地读吗?一本接着一本。 就像老板说的,其实只要一本就够了。不,就只有那一本。 然而正是因为不知道是哪一本,才会落得一本又一本地读的窘境,不是吗? 如果相信老板的话,老板自己就是因为还没有邂逅那一本,才会像这样…… 引来足以构筑起大伽蓝[寺院。无固定住所的修行僧人在雨期等时期内的休息处。]的庞大书籍,不是吗? 吊堂主人默默看了男子半晌。 男子淌出汗珠。 老板朝杵在角落的小伙计使了个眼神。美童机敏地察觉指示,无声无息地移动,靠到柜台旁。 主人将嘴巴凑近美童小巧的耳朵,以我无法听见的细微音量说了什么。 小童——他好像叫作挠——轻轻点头,再次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口,将开了一条缝的门板紧紧关上。然后将门旁的一根蜡烛…… 熄灭了。 下一根蜡烛。 也熄灭了。 挠以谨慎的动作,熄掉一根根烛火。究竟有什么用意?我正想询问,老板庄严地开口了: “方便我请教几个私人问题吗?” “私人问题?” “恕我冒昧,我想客人您是吉冈米次郎先生,对吗?” 老板如此问道。 男子闻言,睁大双眼。 “你知道我?” “不。是我这个卖书的随意猜测的,如果猜错了,还请包涵。” “没错……那也是我的名字之一。” “其他的名字……此处如非必要,您不必告知。不,姓氏也不需要,我可以称呼您米次郎先生吗?” 请便,男子说。 “好。倒是……米次郎先生看过三游亭圆朝[初代三游亭圆朝(一八三九~一九〇〇),活跃于幕末到明治时期的落语家,创作出许多新的落语演目,擅长人情、怪谈故事。]的表演吗?” “我喜欢他的人情故事。我虽然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但动不动就掉眼泪……” 不,我是说怪谈故事,老板说。 柜台的烛台……最后一根蜡烛熄了。 只剩下天窗射下来的微光照亮男子疲倦的脸。 “圆朝师傅几年前因为与曲艺场老板起了纠纷,退出讲坛,但听说身体状况也不太理想,最近就要退出江湖了。” 这样啊,太可惜了,男子说。 “那位无舌居士[天龙寺的滴水和尚赐予圆朝“无舌居士”的道号。]也是开化先生们最为痛恨的怪谈故事的名家。《真景累渊》《怪谈乳房榎》《牡丹灯笼》……篇篇皆是杰作。以前他经常举办怪谈会,似乎也在搜集幽灵画。” “这我听说过。据说他仿效百物语[日本民间的怪谈会,据传夜里数人聚在一起,轮流说上一百则怪谈,并一一吹熄蜡烛,最后便会有妖魔鬼怪现身。],立志要搜集百幅亡魂画……” “是的。”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老板说。 “嗯,就像刚才说的,我并不讨厌。” “不讨厌……幽灵,是吗?” “你、你说什么?” 男子作势起身。 “这……是在说什么?开化之世,怎么会有什么幽灵鬼怪?怪谈故事不是故事吗?那是圆朝自创的故事,都是胡扯的,不是吗?” 您不是看到了吗?老板说。 “看、看到什么?” “不存在于此世的人。” “你……” 男人嘴巴半张,然后大眼骨碌乱转,在几乎变得一片昏黑的店内东张西望。 “那、那是因为我神经错乱,才会出现幻觉,是我眼花了。我本来神经就有问题。是因为神志失常,才会看到罢了。医生也说了,说我是精神病,所以……” 男子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忽然全身一松。 “你怎么会……” “当然,是胡猜的。”老板静静地说,“毕竟我俩是初次相会。” “不,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猜得出来?你、难不成你……不不不,不可能。世上没那种东西。什么幽灵根本是神经失常的产物,不是文明人该看到的东西。是只会出现在戏里、讲谈[日本大众演艺之一,讲者在台上手持折扇,精彩讲述历史故事。类似中国的说书。]故事里,无聊的地本里头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人啊,死了就完了。剥下皮,底下就是肉,会流出血来。割开肉,就会跑出肠子,中心则是骨头,哪里都找不到……” 找不到灵魂,男子说: “所以世上才没有什么幽灵。” “但是米次郎先生不是看到了吗?” “就跟你说……” 不是因为神经失调才看到的,老板打断他: “而是相反。” “什么叫相反?” “一切的根源……不都是那个幽灵吗,米次郎先生?” “你说根源?那是怎样?我会发疯、手脚麻痹、工作出差错——到最后,风评变差,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害的吗?” 那个女人……? “那、那样的话,现在我会沦落到这地步……” 都是因为幽魂作祟吗?男子——米次郎大吼: “没错,我的确是抛弃了那个女人,可是是她说想分手的。她说她会妨碍我出师独立,所以要放手。我怎么也……”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去死啊……!男人挤出声音似的说: “她、她在恨我吗?一定很恨我吧。她不想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吗?是这样吗?这是作祟吗?” “不,不是作祟。” 老板说: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和米次郎先生之间有过什么。但是米次郎先生二十年前神经失常……是不是看到幽灵的缘故?” “啊,不,不是那样。不是的,但……” “这样啊。不是那个时候看到的呢。” “没错……那个时候我啥都没看到。不不不,我不可能看到那种东西,都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那么……是在那之前看到的。” “为、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如果我会神经衰弱,是死掉的女人害的,那么我应该在二十年前、更早以前就失常了。” “您果然……看到了。” “我没看到,就说是眼花了。” “也许吧。那么假设是眼花好了,二十年前,您也这么认为吗?二十年前的米次郎先生,是不是把眼花看到的东西,当成了那位姑娘的幽魂?然后心想……那个幽魂会再出现吗?” “没……” 没错,米次郎同意了。 “您有理由这么认为,对吧?” “对。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我在金六町跟一个女人同居。我也考虑过要不要成家,那个时候我很幸福。可是,所以,莫非……” 应该就是这样吧,老板说: “您担心……是不是过世的女人因为怨恨而现身了,是吗?” “我说过了!那是……” “不管是眼花还是神经作用都无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总之米次郎先生看到了某些东西……” 并曾相信那就是幽灵,对吧?老板说。米次郎的脖子无力地耷拉下来。 “与其……说是相信……” 那就是那个女人,米次郎说: “那、那毫无疑问就是死掉的女人,而且她抱着婴儿。” “哦?” “看起来就像读本[江户晚期的小说,相对于以插图为主的草双纸,是以文字为主,但仍附有插图。内容多为空想,情节复杂,多以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的思想为主旨。]之类的提到的产女妖怪。虽然看起来非常恐怖,但我并不害怕。因为她看起来是那样缥缈、那样悲伤……” 那样地美,米次郎仰望虚空。 “明明是已经死掉的女人哪。” “那个婴儿是……?” “我没听说她怀了身孕。可是,哎,我觉得那可能是我的孩子。我觉得因为没有生下来就死了,所以她才抱着孩子来给我看,只有这个可能了。” 居然。 世上居然有如此悲伤的事? 没能产下孩子的女人,抱着没能出世的婴儿…… 明明是已经死掉的女人哪,米次郎再一次说。 她应该没有怨恨谁吧,老板平静地说。 “你说她不恨我吗?” “我这么认为。反倒是米次郎先生自己怀着无法磨灭的罪恶感,不是吗?” “没错。” 就像你说的,米次郎无力地回答。 “所以米次郎先生无法原谅自己和其他女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对吗?” “也……许吧。” “因为您不只是单纯地想念着过去的女人,为了抛弃她而懊悔。对方已经过世了。不,不仅仅是过世,米次郎先生……” 还看到她了,老板说。没错,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啊,米次郎再三说着,落下泪来。 “太可怜了。一想到她在地狱的血海中抱着孩子,我真是肝肠寸断,所以……” “所以忧伤成疾……开始沉溺于酒乡,是吗?” 米次郎只是不停垂泪。 “脚气的原因,是饮酒过度。神经衰弱的原因,亦不言而喻。所有的一切,皆是……” 因为看到了那个幽灵。 “米次郎先生一定动辄想起那女人的身影吧。” “是啊。我跟那个二十年前同居的女人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我人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来我也跟一般人一样,偶尔玩玩女人,但就是不敢成家。和现在的老婆结缡的时候,也犹豫良久。” “这样啊。” “认识现在的老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根津的太夫[江户吉原等官方烟花之地中,地位最高的娼妓。]跟那死去的女人长得实在相像,所以我也忍不住动了真情。但每回看到她的脸,我就忍不住要害怕,所以跟她断绝了往来,八年前和现在的老婆成了亲。我老婆是不信那种事的。不,我也不相信。我说过很多次,所谓幽灵……” “是心理作用……是吗?” “难道不是吗?” “应该就是吧,毕竟大伙儿都这么说。就像米次郎先生说的,这就是时代潮流。同时也像您说的,时代潮流是无法违抗的。好的事物、优秀的技术、正确的知识,都应该要尽量引进。这个国家一直是这样过来的。虽然也有些国学者认为佛说是‘唐心’,应该排除,不过朱子学和兵法也都是外来的东西。接纳西方的精华,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即使因此造成迷信旧习的废绝,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所谓幽灵,细看不过只是干枯的芒草而已……若是能这么解决就好了。” “能这么解决……就好了吗?” “是的。不过有时也没法这样就算了。” 老板站了起来。 “人就是会这样。尽管理智上明白是错的,却就是无法改变认知。有时候则是反过来,原本丝毫不怀疑的信念,只因为一次体验,就被彻底颠覆……” “只因为一次体验……” “是的。超越人智……感受到超越人智、神秘玄妙的体验,有时候是胜过一切道理的。要克服这样的体验,需要非比寻常的努力。不,我想常人是无法克服的。” 米次郎用力握紧了拐杖。 “所以您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厚非之事。米次郎先生这辈子,都耗费在否定那惊鸿一瞥的幽灵上头了吧。就像是耶稣教所说的悔改,那有时候即使穷极一生,仍无法达成。” 挠,老板呼叫小伙计说: “三楼有昨天刚进的书吧?喏,才刚送到的,你应该记得吧?把放在它旁边的东西拿过来。东西打开着没收,一看就知道了。” 是,挠简洁地应声,无声无息地走上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阶梯。 “是、是书吗?” “是的,上面写了我刚才陈述的事,直到刚才我还在读,这也算是某种缘分。我想它留在米次郎先生手上……应该是最为妥当的。” “有、有让我在临终前看的书吗?” “是的,请务必一读。” 短暂的沉默。 很快地,挠下楼来了,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不是皮革书,但看起来也不是线装书。 “请。” 老板接过书本,走到米次郎正前方,恭敬地将书放入他的掌中。 “读这个就行了吗?” “是的。” “这就是我的书吗?” “没错,这就是您的书,这里头写着您的事。” “写着我的过错、罪过吗?这里面封印着我这段疯狂的人生吗?” “不,您绝对没有做错。” “我没有错?” 也没有疯,老板说: “世上没有灵魂,但有些事物即使不存在,仍然看得见。看见不存在的事物并不合理,所以活在高举合理旗帜的世道中,您才会烦忧到甚至令神经出问题。但那绝对不是错误,反而该说是令人敬佩的。您的现世,包括您的功绩在内,实在令人景仰。虽然令人景仰,但我能理解,正因为如此,您才会更加痛苦。在这本书里……” 沉睡着您这样的现世——吊堂老板一口断定。 米次郎恭敬地将它举到额上领受之后说:“我收下了。” “多、多少钱?” “敝店的小伙计晚点会上门请款,请届时再支付即可。我记得米次郎先生住在浅草的须贺町,对吧?” “不,我在本所的藤代町三丁目租了处屋子,等一下我要回到那里去。” “那么我会派人去那里……” 老板说,搂着米次郎的肩膀扶他起身,就这样走向门口,挠迅速抢先开门。 室内乍然亮起。 米次郎再三行礼,消失在光中。 老板看了外头一阵。 是在目送对方吧。人力车的声音远离后,好了,点灯吧,老板依然背对着店内吩咐挠,后者默默地开始点燃蜡烛。 “老板。” 我出声,老板回头,关上木板门。 “啊,真是抱歉。完全冷落您了。您也是客人呢。” “这不打紧,只是为什么要熄掉蜡烛呢?” 是为了确定,老板说,关门回到柜台。 “确定?” “是的。倒是客人,您不认识刚才那位先生吗?” “不,不认识。是连我这种人都应该要知道的名人吗?” 老板取下一张挂着的锦绘,出示给我看。 “怎么,又是西南之役啊。他看起来不像萨摩人,也不像军人或将官啊?” “不是的。刚才那位先生是这幅画的作者。” “作……画师吗?” “不仅是画师,那位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苏芳年、月冈芳年[月冈芳年(一八三九~一八九二),幕末至明治前期的浮世绘师。师从歌川国芳,画风奇特具有西方绘画特色,擅长历史画、美人画,多为锦绘、草双纸、报纸等做插画。]先生呢。” “月、月冈芳年?你是说那位浮世绘师芳年吗?呃,画了很多那种血淋淋的残酷画的……” 您是说《英名二十八众句》吗?老板说: “那是与落合芳几[落合芳几(一八三三~一九〇四),幕末至明治时期的知名浮世绘师。师从歌川国芳,与月冈芳年同门。擅长美人风俗画、戏子肖像画。]的合作。因为《奥州安达原家之图》引发话题,最近也新画了《新形三十六怪撰》等等,所以给人残酷怪奇的印象,但他在武者画、历史画、美人画方面也是位巨匠,也在《读卖新闻》和《绘入自由新闻》上画插图。在浮世绘人气排行上也总是独占鳌头……” 是国芳[歌川国芳(一七九八~一八六一),江户末期的浮世绘师,擅长武士画、讽刺画。作品有《通俗水浒传豪杰百八人》等。]门下成就最高的一名弟子,老板说。 “所以他才会对浮世绘的内情那么清楚吗?” “他是在说自己。他不拘泥于传统的画法,陆续开发新技巧,也融入了其他流派的优点,努力钻研、创作出符合明治现代的浮世绘。他抛弃古典主题,画了从来没有人画过的历史画,以及现代的风俗。这幅西南之役的画,虽然似乎是依想象来画的,但其余的全都经过采访考察,是亲眼看到而画下的。他也让弟子学习西洋画,始终主张要画出能符合现代潮流的画作。” 我第一次听说。 我一直以为浮世绘画师现在也继续在画着那因循守旧的陈腐浮世绘,原来我对浮世绘只有这点程度的认识。 “不过,大苏芳年目睹了上野彰义队[一八六八年,旧幕臣为了保护将军德川庆喜而组织的部队。他们以保护将军及江户为名目,占据上野宽永寺,遭明治新政府军击灭。为戊辰战争中的上野战争。]与政府军的战斗,据实画下那鲜明的记忆,这成了他画风转换的契机……有人这么说……” 但我总觉得不是,老板说。 “老板有不同的见解?” “是的。以前曾有一位歌舞伎演员让我看了一幅出自芳年之手的肉笔画。” “肉笔画?” “那幅画……非常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哦?” “那是个背对画面的半裸女人,似乎抱着婴儿。因为是背影,所以看不到脸。婴儿也只看得到脚。那幅画以朦胧的色彩构成,女人的后颈……” 后颈散发出无比的哀伤,老板说: “画题只写着《幽灵之图》。” “原来……老板早就知道?” 一样只是胡猜的,老板笑道: “毕竟他是位名家,不论是妖怪还是武将,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大部分东西,单凭想象应该也画得出来。但是芳年的肉笔画,我只见过圆朝师傅手里的那一幅,其他的就只有绘马[在神社祈愿时,用来写下愿望的木板。]而已。圆朝师傅持有的画作……当然是幽灵画。那些画里也有鬼气逼人的作品,不过原来那幅画是有模特儿的。” 什么叫“模特儿”?我问,老板说那是在画特定的某人。 “据说芳年先生画的是藤泽驿站生病的陪宿私娼。画的是一名消瘦、衰弱的女人,芳年先生是以那名私娼为参照,把它画成了幽灵画。” “原来是这样。” 芳年先生是用眼睛看了再作画的人,老板接着说: “他讨厌模仿。即使是传统画题,他也会参考其他实际的东西来画。但我看到的那幅幽灵画,却是别具一格。因为鬼怪的图画,向来全是照描别人画出来的东西,要不然就是照抄舞台上的场景,总之样式是固定的。然而那幅抱着婴儿的幽灵画,无论构图也好,姿态也罢,都是前所未见,给人一种西洋画的感觉。” 我有点想看。 “所以我才会认为那是芳年先生亲眼所见。” “看、看见幽灵吗?” “没错,看见幽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画不出那样的画。我这么感觉。不,大苏芳年画的都是他看到的。” “实际上他真的看见了吗?” 他说他看见了,老板说: “有时候是会看见那些东西的。即使实际上不存在,人还是会看见不属于此世的东西。不存在于现世的东西,有时也看得到,所以我才会猜测他是不是看到了?还有,这是否就是芳年的画风转变的契机?” “幽灵是契机吗?” “没错,就是幽灵。在现代,幽灵鬼怪已经是迷信、陋俗了。然而……他却看到了。只要身为近代人,这就是错的。他或许把它视为一种错误,才会设法打消。为了打消,他才会竭尽心力地融入文明开化的这个社会。才会接纳新的知识,学习杰出的技术,设法活得像个近代人……我这么感觉。” “为了……驱逐鬼魂……” “是的。而这对他而言,也是件极为难受、悲伤的事。” 应该是吧。 “不过这极为艰巨。纵然脑袋明白、纵然解释得通,仍是一件难事。” 很困难吗?我问,老板说难如登天。 “再怎么说,都亲眼看见了。说到目击时的那种冲击,不是能够轻易磨灭的。因为人这种生物,天生就没办法真心怀疑自己吧。” 确实。 若是无法相信所见所闻,那就像是乘在破了洞的船上吧。 “所以生性严谨的那位先生极为烦恼,终于导致神经衰弱……” 这是我的想象,老板说: “我想芳年先生,是位刚正不阿的人吧。与他那看似豪迈不羁的容貌相反,其实是位心思细腻、一丝不苟的人。我认识他的一名弟子,他说芳年先生身为师傅,非常照顾徒弟,性情温和;但在画业方面,不允许任何妥协。” “在工作上很严格?” “是的,非常严格。然而就像他自己说的,也是个人情味十足、容易感动落泪的人。对任何事,都无法得过且过、草率交差吧。” 这样一个人或许在这个时代是难以生存的。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难以找到能够相信的事物。即使奋起要与列强并驾齐驱,眼前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即使被鞭策要追求自由民权,也不明白该做些什么才好,唯有景色不断变迁。被驱赶着向前冲,不落人后地拔腿狂奔,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往哪儿跑。 有鬼怪出没的世道比较容易生存吗?我问,老板说那倒也不一定。 “无论什么时代,现世都没有鬼怪存在。鬼怪可以存在的……” 老板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然后摊开手掌示意店里。 “就只有这里和这里。” “哦……” 这样啊。 这里是墓场。 我环顾墓碑、法名。 “对了,老板。” “什么?” “你交给那位天才画家芳年的,究竟是怎样的书?若是方便……可以告诉我作为参考吗?” “您想知道?” “嗯,我也开始想要寻找属于我的宝贵的一本书了。” 老板笑了: “那本书不是书籍,是肉笔。” “是抄本之类的吗?看起来不像线装书。” “是的,是西洋的本子——笔记本。是昨天赴洋归来的朋友跟刚出版的书一起让给我的。” “赴洋归来……?” “是的。他去了欧洲大陆和英国以后,在美国哈佛大学当旁听生,是他写下来的东西。” “是你朋友写的东西?” “是的,是记录那所大学的教授上课内容的笔记。不只是这样,据说他对课程内容很感兴趣,找上那名教授,毫不客气地问东问西。他把教授当时的回答整理下来,写在同一本簿子里。其实我拜托他帮我带回那名教授一年前写下的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这本书……” “那是洋书……吧?” “是的。如果翻译过来,也许可以叫作‘有关心理的学问原理’吧,没办法简明地翻译呢。我非常想读这本书,不过朋友的笔记上也写了作者在写下那本书之后的想法,所以我也想读。因此我请那位朋友务必也让我看看笔记本,结果他大方地将笔记送给了我。” “请等一下。” 那么,那本笔记本…… “难道、难道那是用洋文写的吗?” 是的,没错,老板回答。 “我的朋友听的课,是一位名叫威廉·詹姆斯[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一八四二~一九一〇),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的美国哲学家的课。笔记本的封面上,写有标题‘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可以翻译为‘通过信仰得到的各种体验’吧。” “啊,呃,可是……” 那种东西。 “我说老板,那位叫芳年的先生,他懂美国的语言吗?他会读英文吗?” 不会吧,老板说: “芳年先生是商家出生,年纪轻轻就成了画师。他没有学过外国话,也没有出过洋吧。” “那、那么……” 无妨的,老板说。 “那本笔记本中,封印着和芳年先生相反的人生。詹姆斯这位学者就因为看不见那些,而走上了坎坷的人生——等于活在月冈芳年这名浮世绘画师另一面的现世里。那本笔记本当中,埋葬着镜子里的芳年先生。” “另一面……是吗?” 那么,他将会看见表里相反的自己的鬼魂吗? “那本笔记本……应该由芳年先生收着。我想不到其他人选了。”“可、可是读不懂的话,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芳年先生……” 也没办法读其他的书,老板说。 “什么意思?我记得他说他读了非常多的书。为了画图,他应该读了不少书钻研吧。那么他不可能不识字。” “他没办法读。” “为什么?” “那位先生……”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眼睛……” “脚气并非不治之症,不过一旦恶化,就是绝症。不只是手脚麻痹、四肢浮肿,还会腐蚀神经,最后导致失明。” “你是说……他已经失明了?” “我想还不到完全看不见。他似乎还分辨得出烛光,但似乎看不出我在哪里,应该差不多都要看不到了。” “啊,所以……” 才会熄掉蜡烛确认吗? “因为他在椅子坐定以后,一直依靠着我的声音判断。” 原来他根本没看见? “我旁边的这盏烛台熄灭,他好像也没有看出来。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那、那么别说读书了,他岂不是也不能再画画了?” “是的。真的非常可惜,我想他已经无法继续工作了。但……他还是能读那本书。” “怎么读?” “那本书,是他买下来的、只属于他的书。内容我已经告诉他了,即使他看不见,也照样能读。即使不读,也能够理解。只要内心显现出只属于他的现世,那就是读书。” 如果继续留在我的手中,那就是死藏了,老板愉快地笑道: “那本笔记本是只有大苏芳年才配拥有的书。” 他们邂逅了。 那么,这样就好了吗? 我有点羡慕。 我再慢慢寻找我自己的书吧,我有的是时间。 所以这天我仅道了谢,便辞别了书楼吊堂。 最后的浮世绘师——月冈芳年,在十七天后的明治二十五年[即一八九二年。]六月九日,于本所的临时住处过世了。 据有芳年投稿插画,也刊登圆朝的落语[一种说话艺术,类似单口相声。]故事口述笔记的《大和新闻》报道,死因是脑溢血。 枕边是否放了一本英文撰写的笔记本,当然不在报道之中。 但是根据传闻,肉体的病症虽无好转,但芳年在精神方面十分稳定,家人、门人皆期待也许他将逐渐痊愈。 他读了,我想。 以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该年年底…… 在以博闻多识闻名的条野采菊[条野采菊(一八三二~一九〇二),幕末至明治中期的剧作家、记者、作家及剧评家。日本国文学造诣高深,擅长人情本。代表作有《春色恋乃染分解》《三人于七花历封文》等。]号召下,举办了一场聚会。 会场在浅草奥山阁,主旨是百物语怪谈会。 这是同好之士聚集在一起,依序披露怪谈的活动。据说因病而宣告歇业的三游亭圆朝也拖着病体赶来参加,说了几则怪谈落语。当时圆朝特地带了月冈芳年的幽灵画,摆饰在壁龛,参加百物语。 此外,事后听闻,当时也在席的第五代尾上菊五郎[尾上菊五郎是歌舞伎演员的称号。艺名今传至七代。屋号为音羽屋。五代本名为寺岛清(一八四四~一九〇三),活跃于明治时代。制定“新旧戏剧十种”,确立“音羽屋模式”。],正是吊堂老板说他见过的那幅幽灵画的主人。 又过了十年,威廉·詹姆斯教授依据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的授课记录,出版了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一书。 最先读到它的,是当时正在英国留学的夏目金之助——后来的漱石[夏目漱石(一八六七~一九一六),小说家,日本近代文学巨匠。喜好俳句和汉诗,对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描写深刻。代表作有《我是猫》《三四郎》《心》《明暗》等。]。 这本书后来也翻译成日语,以《宗教经验种种》的书名出版。至于它的内容,与芳年在吊堂购买的笔记本内容是否相同——无人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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