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二 发心

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我喜欢过桥,曾经只为了过桥而四处游荡。

明明到对岸也没事,但是看到壮丽的桥,就忍不住要过去。即使过了,也无事可做,结果又折返。因为没事做,所以去的时候只看左边,回来的时候就看另一边。这样景色看起来就不同吗?其实也没有。去了又回来,恢复原状,白费力气。

这就叫徒劳吧。

不,凡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想比徒劳更徒劳的,指的应该就是我吧。这种情况,应该不叫人外有人,也许该叫作愈活愈回去。

所谓比徒劳更糟糕的徒劳,是只为了做这样徒劳的事,刻意耗掉一整天的行为。没有半点益处,全是损失,白费时间。我经常做这样的事。

从小就是如此。

明治维新以后,被拆除的筋违外城门[以斜支柱搭建的哨兵岗哨。]的原址搭建起石造万世桥时,我也特地跑去看。

当然,是为了过桥。

是剃掉发髻之前还是之后,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据父母的说法,当时我大发豪语,说要去见识肥后[肥后国,相当于现在的熊本县。]石匠的本领,说田夫野人岂有那个能耐为雁过拔毛、精明到家的江户人盖桥?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一个才刚元服的小子只是在桥上来回一趟,究竟能看出桥的什么?虽然是自己说过的话,但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实在无法理解当时的心理状态。

石造的二重桥非常壮观,看起来也很坚固,我非常中意,来回了三趟。听说是利用拆除的外城门石墙盖的,实在看不出来。

嘴上说大话,但其实毫无眼光。

简而言之,就只是喜欢桥罢了吧。

同一个时期,日本桥也重建了,我也去了那边。新的日本桥是木造的,不过是西式的,非常时髦。当时我不懂什么叫摩登,却也觉得指的就像这桥的风格吧。

不过我对原本的日本桥也不熟悉,只有特别、新颖这样的感想。

只是,我觉得与在锦绘上看到的日本桥完全不像。

小时候看到的桥,感觉每一座都像画中的日本桥一样,是木造的拱桥。

江户是被沟渠切割的城镇,也有许多河川,比起步行,坐船更方便。货物和人都利用水路运载,因此桥也建造得易于让船只通过。最近马车增加,人力车也不容易经过隆起的拱桥,火车要经过也不方便吧。因此新盖的桥,每一座桥面都是平的。建筑物变高了,桥却变平了。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江户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东京了。

石造房屋、红砖道路、铁路,还有煤气灯这些,都不是幕府结束后才冒出来的,也不是因为政府军赢了才发明的,但似乎有人认为它们都是新政府带来的。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即使形状不同,桥就是桥,还是会想过。

铁桥这东西也出现了。应该是五年前,吾妻桥变成了铁桥。听说铁桥比石桥更坚固。以前的吾妻桥好像因为河水暴涨还是别的原因被冲走了,但铁桥不会被冲走吧。

吾妻桥完成的时候,我也迫不及待。虽然想去看,但开始工作以后,也无法随意休假,结果没能去成。后来我经过吾妻桥几次,但有事经过,和无为地经过是不同的。

七八年前,外护城河上的锻冶桥与吴服桥之间,盖了座八重洲桥。

那座桥我也还没去过。不是重盖,而是新盖的桥,所以过桥时看到的风景,也会是完全崭新的吧。

我就是期待这一点,竟疯狂地跑来看了。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已经辞掉工作了,每天清闲得很。正确来说是休假,但要复职的公司早已是风中残烛,我等于是失去饭碗了。

而且我还以养病为借口,租了处闲居,是自由自在的独居之身。老家那里有家人,而且也有暂时不用愁的积蓄,因此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原本我该是走投无路的处境。

然而我却毫无意义地跑出来过桥,这实在是终极的——不,糟糕透顶的毫无作为之举吧。

看看护城河,望着路过的载客马车,慢吞吞地踱步。

想着万一被警察叫住盘问,可能会答不出话来,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过桥过到一半,脚步开始变慢了。

我觉得这座桥不赖,却总提不起劲来。

心中无法涌出想要过到另一边的欲望,也不是不想经过外护城河,前往丸之内。原本这只是无所事事地过桥罢了,怎么会这样呢?人们都说皇居的二重桥很美、很棒,但桥不是远眺,而是给人过的。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形容过桥感觉的词汇,但我觉得桥就是要先过,才能再来谈论别的。

我从怀里掏出手巾拭汗,天气闷热。

幸好向来租赁处帮佣的农家老妈子借了顶麦秆帽,但遮了阳光,反而更闷热了。热气累积在帽子和头顶之间。我摘下帽子扇风,忘记带扇子了。

阳光灼烤着头顶。

日照强烈。

稍微往天空一看,顿时头晕目眩。

我停下脚步。

漫不经心地想着,两国的开河祭[夏季庆祝开始在河畔纳凉的活动,一般会放烟火。起源是旧历六月举行的水神祭,江户时代的两国开河祭特别有名。]已经结束了吗?

不工作,也不见客,像这样糊里糊涂地度日,与世事便愈来愈疏远了。

一天和十天分量变得相等。

觉得前阵子春季的花才开,一眨眼已是盛夏了。也许我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虚度人生,就这样慢慢地腐朽。

我望着河面,想着这样的事。

我向往那种怠惰而静谧的人生,在这明治时代,如此徒劳无益的男子也难得一见吧。

——啊。

不能说这种傻话。

还没过完桥,就已经萎靡不振了,也只有现在能过着这样的日子了。武士只是腰上插着两把刀就有薪饷可领的奇妙时代已经终结了。如果不工作,就会陷入贫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时局,毫无疑问是新政府带来的,毋庸置疑。

我放弃过桥。

没有踏入丸之内,而是转身往回走。

哎,真伤脑筋。就连懒散无为,都无法贯彻始终。

若是没办法什么事也不做,就得做点什么才行。难得来到街上,就趁这个机会晃到四谷去,到熟悉的书铺逛逛吧。

因为我忽然非常想看书。

比起过桥,我更喜欢读书。

旧幕府时代,除了做学问以外的读书,都被视为下贱的兴趣,受到轻蔑,但幕府瓦解以后,似乎就不是如此了。

也是因为除了读书以外,没别的事可做。隐居之后,我已经看了不少书了。手头的书已经全部看完了。迁至闲居时,我将老宅里的书全部搬来这里。里头应该也有一些父亲的藏书。买来后没读的书也读完了。原本不怎么有兴趣从没碰过的戏作[江户时代兴盛的通俗小说类总称,包括黄表纸、洒落本、滑稽本、读本、合卷、人情本等等。为“胡乱写下玩笑”之意。]、读本类,也全部读完,甚至看了最近新出版的小说。忘了是什么因缘际会,我偶然买了小说,堆在书架深处。一开始不熟悉那文体,读着总教人浑身不对劲,习惯以后,反而觉得容易阅读。

我读的是坪内逍遥以“春乃舍胧”的名义撰写的《当世书生气质》,有十辑。据说出了十七辑,因此还有七辑吧。我觉得它非常新潮,但好像是六七年前出版的,那么已经不新了,是读它的我太古旧了。

我觉得读书和过桥,总有些相似。

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这样想了。

——一本书。

据某人说,人生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但就是无法邂逅那本书,才会落得一本又一本地读的窘境。

——我。

还无缘邂逅那本书。

我忽然想看皮革书了。

我看不懂洋文,但洋书的外观,总教人莫名地喜爱。

我转念决定去丸善看看,前往日本桥的方向。就我所知,丸善是那一带最大的书店。虽然对常去的书铺有些过意不去,但那里的品项有限。向其他出版社调货,似乎也很花时间和功夫,而且即使要请店家订购,也不知道想看什么,无法决定要订购哪些。徒然增加小伙计的麻烦,也教人内疚。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去,只能请他们多包涵了。

我信步前进。

一群头戴斗笠、和服曳地的书生在路上徘徊。说是书生,跟小说里的不良书生也大相径庭。因为小说中的“当世”,也已是近十年前的“当世”了。那么也许眼前这群书生,才是当世的书生气质。

这群书生手中拿着月琴和七弦琴,所以应该是在去门口卖艺的路上。

他们弹奏着乐器,时而哼唱起法界节[明治中期流行的一种街头表演歌曲,在人家门口卖艺的表演者口喊“ホーカイ”,以月琴弹唱。]。

法界节是编入当时世相的俗谣,近来主要是称为“法界屋”的街头艺人所演唱的歌曲。

法界屋的成员,大半是所谓的贱民。

说是贱民,也不是指单纯的穷人。是在幕府瓦解前,未列名簿籍的人、不属于士农工商的底层身份的人。

四民变得平等,而四民以外的人,也受到平等的对待,这是一件好事,但人们意外地容易忘记,在旧幕府时代,身份也等同于职业。农工商这三民没有变化,问题是最上面的士,以及商以下——不属于框架内的人们。

对武士来说,武士这个身份就是他们的职业。换言之,身份消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职业。武家除了能维持权威的一部分位居高位的人以外,全都沦为了无业游民。另一方面,没有身份的人,等于是原本属于他们专卖的权利、独占业种的权利被撤销了。

权利遭到剥夺,却被要求平等地尽赋税及服兵役的义务,这点确实是四民平等。如果不设法工作,就无以维生。

职业选择成了各人的自由,因此不管选择什么行当,理当都不会受罚,但也不是一切都随心所欲。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营生、生计不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的。

即使变了,比方说,草鞋匠、补锅匠在德川时代,是下层阶级的独占事业,如果外人选择了这些行业,就形同抢了他们的饭碗。结果非人、长吏[非人是日本江户时代从事刑场杂役和低级游艺工作的贱民,长吏则是贱民的统领。]这些不在士农工商范围内的人,就被迫丢了工作。

另一方面,据说也有独占受蔑视而无人从事的工作而大发利市的情形。

也就是说,有些贱民甚至过得比原本的武士阶级更富裕。

一般来说,武家毫无准备地下海做生意,几乎都会失败。

所以贱民、新平民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在揶揄他们穷。应该是出于偏见、眼红,简而言之,就是对他们心存疙瘩。表面上佯装平等,但不可动摇的贵贱之别,其实仍然渗透在许多人心中。

可能是因为如此,也有不少人叹息原本应该服侍老师、勤勉向学的书生,居然为了赚取每日收入,做起歌舞音曲这样的行当,这种风潮太不可取。

但追本溯源,门口卖艺,从江户时代开始,不就是无论僧籍或武门之人都会做的事吗?虽然只是依稀记得,但以前经常看见在门口歌唱卖艺的浪士[离开主家,失去俸禄的武士。流浪武士。],或是戴着深编笠的普化宗[日本佛教禅宗之一。其门派僧人称虚无僧,头戴深编笠,以尺八为法器,吹箫禅代替坐禅。拥有自由通行诸国的特权。明治维新后被废宗。]虚无僧。

据说最近的书生甚至会吹尺八[日本的代表性竖笛。无簧,管的一端外斜。一般以竹制成,五孔七节。长八寸,故名。],那岂不是跟虚无僧没两样了吗?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吹毛求疵。

我边走边想,结果走错路了。

真是个废人。不知道是走过头了还是还没到,我闯进了完全陌生的路里。好了,这下可怎么办?我认为方向应该没错,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着,结果来到江户桥那一侧了。

总算来到知道的地方,松了口气,却又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眼前有栋巨大、豪华而且崭新的三层楼洋楼。咦?这里本来就有这样的东西吗?仔细一瞧,原来是东京邮政电信局的总局大楼。

它大得令人惊讶。是什么时候完工的?简直就像魔法。

那是栋石造建筑物,既稳重又潇洒,看上去宛如异国的景色。

便门前停着一辆坚固的双驾货运马车,不停地有身穿制服的职员出来,堆上袋子和藤条箱。动作敏捷爽利,更重要的是制服制帽看起来威风凛凛。

只有戴漆斗笠的马夫是和风打扮,一个人显得突兀。

我好半晌看得出神。

马车出发前,另一辆马车又到了,这时我才发现货车上堆的是邮寄包裹。原来邮寄包裹有那么多吗?我有些惊讶。不过,来自全国各地,又要发送到全国各地的邮寄包裹,这样的量是很自然的吧。虽然我只是随便估算,无法要求再精细了。

我站着眺望,发现有个人半身躲在建筑物后方,一样在看货运马车。

与其说是看,更像是注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近乎异常。他看来不是在看马车,而是在看包裹。他的脸配合职员的动作,不停地左右转动。不是兴致勃勃的样子,简直就像在检查,眼神严肃至极。

不,那是拼命的眼神。

仿佛连一秒钟都不能错过,那眼神就像要看透麻袋的内容物。不是锐利,而是被逼急似的眼神。

那人不是孩童,但还很年轻,十五左右吧,白皙的细长脸蛋看上去虚弱而神经质。

虽然眼神忙碌,但不是惊慌失措的样子。穿着很体面,是个书生。跟刚才那些门口卖艺的不同,是个不会引人摇头叹息的、认真向学的书生吧。

我觉得他脸上的银框小眼镜更衬托了他的耿直。

不过虽然外表认真,举动却十分可疑。他从建筑物角落探出上半身,但距离不上不下。如果要躲藏,应该更贴近墙壁一些,看起来像是刻意不让身体碰到建筑物。

我正看着,发现年轻书生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不是遮脸,是受不了气味吗?

他是讨厌马骚味吗?

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的眉头甚至挤出淡淡的皱纹。是在苦恼,或是困惑,还是在忍耐?这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辆马车似乎载货完毕,马夫挥鞭赶马。

就仿佛与那声音共鸣,书生眼镜底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发现我的视线了。

结果那纤细的书生着了慌似的,躲进建筑物后面去了。

我不禁为之哑然,也有点心虚。

丸善与其他书铺不同,据说原本是药铺还是商社。他们从事出版,也做进口业务。店里的书籍数量包括洋书在内,多如牛毛,极为壮观。

那是栋木造二层楼建筑,店面也有十间[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约1.8米。]宽,极为宽敞。留白染纹的装饰短帘是和风的,但广告牌上写的却是洋文字。不过广告牌上写的是MARUYA云云,也许丸善(MARUZEN)只是它的俗称。

不过对于一个只逛不买的客人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因此我从没询问过。我来过好几次,却一次都没有买过书,是道地的只逛不买。再说,我本来外语就不好,没什么事情需要来这种店,来逛才是奇怪。

我直接上了二楼。二楼很窄,有许多洋书。据博学之士说,这样还不能算多,价格也昂贵,新书或想要的书,都必须用订的才行,但对于不看洋书的人来说,已经够多了。

洋文字我不懂,但我看得懂图画。我想画集也许不错,却看不出哪些才是画集。

明明不懂,我却装出一副精通此道的模样,端详了书架一会儿,然后判断洋书我还是没办法,下了一楼。

我想买坪内逍遥小说的后几辑,但好像缺货了。我不知道它哪里有趣,但很受欢迎。有本姓氏也是坪内,不过名字叫雄藏的作者写的《新编浮云》,我说要那一本,结果店员说雄藏是逍遥的本名。上面写着第一辑,店员说只看第一辑也很精彩。我说那就给我那本,结果店员又说那是逍遥出借名义,其实作者是别人。好像是叫二叶亭某某[指二叶亭四迷(一八六四~一九〇九),明治时期的小说家、翻译家。为近代写实主义的先驱。实践言文一致,并翻译、引进俄国文学。代表作有《浮云》《面影》《平凡》等。]的人写的。

我说随便啦。

结果店里的人推荐说,如果喜欢这一类的,那山田美妙[山田美妙(一八六八~一九一〇),明治时期的诗人、小说家。创立砚友社,提倡言文一致。代表作有《武藏野》《蝴蝶》等。]应该不错,拿了《夏木立》这本书给我。真是会做生意。我问这一类是指哪一类,他说改革派。我又问改革什么,他说是文章的写法。

“那种东西能改革吗?”

“哦,这位二叶亭呢,据说是参考圆朝的口述来写文章的。”

“圆朝指的是三游亭圆朝?”

没有别的圆朝了吧,店员说。

确实,抄写讲谈的书籍出版了不少,我读过几本。我问有没有圆朝的书,店员说有速记本。

“速记是一种新的技法,是把说出来的内容同时照抄下来。不是将故事情节写成文章,而是将落语家说出来的话,就这样照实写下。如果我说‘啊’,就直接写下‘啊’。”

这时我赫然惊觉。

读坪内逍遥的时候,我会觉得怪怪的,就是这个缘故,因为里面掺杂了白话。原来那不是掺杂,而是刻意放进去的吗?

“那好像叫作新文体。读起来味道就近似翻译书吧。”

“你读的书真多呢。”

最近大家都读这些吗?我问,店员说:

“倒也没有。我个人觉得很不错,但似乎有不少人厌恶言文一致,也有人比较喜欢汉文和古雅的文体吧,似乎也有很多人讨厌美妙。不过说到往后会流行的,我倒觉得尾崎红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〇三),明治时期的小说家。与山田美妙等人创立砚友社,自创口语文体。《金色夜叉》《多情多恨》等作品在当时脍炙人口。]蛮不错的。他的文体很漂亮。”

“哦……”

“美妙的作品虽然是以白话写成的,但写起历史作品,对话又会变得文绉绉。不过既然是古代的故事,也没办法吧。但尾崎红叶是很正统的文言文,对话却是现代白话,融合得很巧妙。”

莫名其妙。

不是说店员,而是我。

“因为是新文体,所以迟迟难有固定的形式。像红叶,当然全部都是用日语写的,却不可思议地有种和洋混搭的感觉,非常有‘当世风’之感呢。”

“当世风啊。”

“或许不算新文体,但我也喜欢幸田露伴[幸田露伴(一八六七~一九四七),明治、昭和时期的小说家、随笔家。为理想派,与当时的写实派尾崎红叶齐名。集小说、评论、史传和古典研究等方面丰富知识之大成。代表作有《风流佛》《五重塔》等。]。啊,在这里谈论我的喜好也没什么用呢。”

“不不不,没关系。我一向只读些长了霉的老东西,正想让脑袋通通风透透气呢。我的脑袋似乎过了二十几年,都还没有文明开化。”

“这样啊。”

店员露出喝了醋般的怪表情来。

“我这人一点都不当世风嘛,所以想至少来买个洋书好了,但读不懂的东西就是读不懂,所以甚至打算干脆买本洋文词典回去呢。不过还是算了,我就来读读你推荐的书吧。你说的那些我都买,可以帮我看着挑个四五本吗?”

说完后,我觉得这样简直就像在买糯米团子或是熟食。用“看着挑”来形容,对作者似乎有些失礼,但毕竟他们是未知的作家,也没别的说法了。如果读过觉得中意,下回我会自己挑吧。

之前才有人对我说,不管什么样的书,在读到之前,是不会知道好坏的。

世人的评价没有关系。

身为读者的自己,与书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才是一切。

不要杂志吗?店员问。他看起来不像学徒或掌柜,只能叫他店员吧。

“杂志也行,不过还是一整本的读起来才过瘾。”

您说的是呢,店员看看平台,拿了几本,但挑到一半,抬头说了声“啊,欢迎光临”。

店里有不少客人进出,所以只是看到人进来就打招呼,那一定是熟客。我抬头看去,令人惊讶的是,门口站着刚才的小个子书生。

书生注意到我的视线,就像方才那样睁大了眼睛。不过他没有慌,也没有逃,只是杵在原地。

“哎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店员说,留下一声“失陪一下”,拿着挑选的几本书,走向书生那里。我说我一次要买上四五本,而且也是不折不扣的客人,店员却这样把我晾在一旁去招呼,表示对方是上宾吧。

我不懂店员为何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店员哈腰鞠躬地对他说:“今天想看些什么呢?”才十来岁的年轻人,会买那么多书吗?不良书生即使游手好闲,也会散尽钱财,只能在门口卖艺糊口,但如果安安分分,就有钱尽情买书吗?

“哎呀,真是抱歉,那本书还没有到。船运好像迟了,只要到货,小店一定立刻联络,请代我向老师美言几句。”

店员说着这样的话。

他说船迟了,那就是洋书了吧。而且从口气来看,是新书吗?

这个年轻人居然会读刚出版的外国书吗?

他很年轻,甚至还带有少年的稚气。

店员频频偷瞄我,说“我正在给那位先生推荐”。告诉对方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正自纳闷,两人一起往这边走来了。

“这位客人,虽然冒昧,但我想这也是某种缘分,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就是写下这部《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尾崎红叶老师的弟子。”

店员举起手中的一本。

“啊!”

我拍膝,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会提到曹操云云。书生困扰地蹙起细眉,而且还过意不去地说:

“我不是弟子,只是顾玄关的小厮。虽然我志在文学,却连一篇小说都还没有写出来。只是老师同情我,让我寄住而已。”

“呃,这样啊。”

就算向我告白这些,我也不能怎么办。

“呃,我是……”

也不能自称无所事事的男子,我只好报上姓氏,“敝姓高远。”

“其实我对小说一窍不通。不是讨厌,而是从来没读过。旧时代的戏作之类我读过一些,不过,呃,新……”

新文体,是吗?店员替我接话。

“对对对,我几乎没读过所谓的新文体,所以我正在请教这位,请他推荐几本。”

这部作品是杰作,书生说。

说完后,他放低视线。

“毫无保留地称赞老师的作品,会很奇怪吗?”

“不,我不觉得奇怪啊。就是因为认为值得尊敬,你才会拜他为师吧?以师徒的情况来说,也不算是称赞自己人吧。弟子在对外人谈论师父的时候,如果谦让,反而很奇怪,所以你大可尽情称赞没关系。”

那是一部杰作,青年再一次说:

“它让我见识到小说的力量。文体是净琉璃[一种日本传统弹唱艺术。以三味线伴奏,包括义太夫调、常磐津调、清元调、新内调等。]的行文,交织着俗语的会话文,独树一格,已经超越雅俗混搭,到达雅俗融合的境地了。读来优美,版面整齐、崭新。外貌流丽,也是江户风,但内在完全不逊于欧俄文学。与其说是言文一致,不如说是创造了新的书写文体。”

他一定相当倾慕老师。

那不是奉承,只是平常的心里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吧。若非如此,又不是陪客帮闲,一般人没办法那样口若悬河地赞不绝口的。

“小生读了这部小说,立志成为文士。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样啊。”

这……

就是这名青年的那本书吗?

那么他还真早就邂逅了。

我觉得羡慕,却也觉得同情。既然已经找到了,就再也没有寻觅的乐趣了。

你能遇到它真是太好了,我说。书生向我道谢,还真是耿直的应答。这名年轻人外貌纤细,但本质一定十分坚毅。

你真是幸福,我说。

“咦……?”

青年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安,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吧,因为我完全没有解释。

“不,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说,你年纪轻轻就邂逅了一辈子的伴侣,很幸福。总之我明白了,我很期待读到它。那么你推荐的书我都买下,帮我结账吧。我一定会优先读这本。”

赚人热泪哟,店员说。

我买了五本书。

离开店里,还没走上一町远,就有人从后面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刚才的书生跑了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不,如果您急着有事,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抱歉,但我天生就是忍不住会介意一些琐事。”

“我一点都不忙。说来丢人,我是明治的废人。没有工作,也没有预定行程。”

每个人都在忙着某些事。政府、官员、平民,以及连被称为贱民的人,都为了生存而奔忙。城市、人和文化都正朝着某个方向冲刺,年轻人和老人也都努力要改变。就连文士,也在苦心孤诣地摸索新的文学。

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没有理想,也没有思想。

“你一定比我忙碌多了。今天是老师派你出来跑腿吗?”

“是的。不过今天老师不在,上师母娘家去了,半夜才会回来,所以老师说我今天可以自由行动。”

“但你还是出来办事了,不是吗?”

“是的,虽然老师说可以自由行动,但我无事可做。打扫和整理都做完了,所以我想到老师之前提到的洋书,觉得应该差不多该到货了,所以来确定一下而已。”

不是被吩咐,而是自动自发过来的,真是个能干的书生。

“不在家里看着可以吗?”

“门窗都确实锁好了,我检查过五遍了。”

“五遍!”

我天生就是这种个性,年轻人腼腆地说:

“其实……不,比起这个……”

“什么?”

“刚才的……”

您说小生很幸福,那是什么意思呢?青年问:

“愿闻其详。”

“这个啊,其实我也不太会说明呢。”

只是拾人牙慧罢了,我回答:

“有人说,书本就像座坟墓。我们去扫墓上香,就可以看见埋葬在里头的事物的幽灵,而读书就像这么一回事。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幽灵就只有一个,而人就是为了邂逅它,不断地博览群书——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幽灵……?”

“就是鬼魂啊,以妇孺的说法来说,就是鬼怪。”

鬼怪吗?青年说,沉思下去。

“只是比喻罢了。我这种人对好歹也是志在文学的你说这种话也很可笑,只是一种措词上的技巧而已。”

还是没办法好好说明。听的时候我心悦诚服,甚至大受感动,但也许并非彻底理解,没办法用自己的话传达给别人。

你一定听不懂吧,我说,但年轻人说也不是。

“这样啊。对了,你几岁?”

“十八。”

“十八啊。”

我还以为他更小,但依然是明治出生的孩子。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是东京人吗?”

“没有的事,小生是加贺人。”

“加贺哪里人?”

金泽,青年说。

“那不也是百万石的大藩吗?”

“家父是藩里的工艺匠,所以小生不是武家,而是工匠之子。我对江户一直非常向往,但只要待在东京,就只是个乡下人。身在这个帝都,像我这种人,就形同田里的地瓜。”

这个比喻还真有意思。

“哪里是地瓜了?我听说加贺是文化鼎盛的土地啊,我才比你土多了。我虽然是江户出生,现在却隐遁在朱线[江户时代,在地图上以红线标示江户范围,分为府内与府外。]之外的荒郊野外。周围只有枯萎的田地,其他最多只有狸子窝吧。就算不是地瓜,再好也不过是南瓜或茄子吧。你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你是不折不扣的都市人。”

哪里的话,田里的地瓜说:

“我对自己的故乡引以为傲,所以并不觉得丢人。可是……”

可是什么?我追问,他说因为实在相差太远了。

“相差太远?”

“是的。也许不是土地的关系,而是时代不同了。我常被人说思想落伍,但我自己并不这么感觉。邂逅尾崎老师的小说以后,我发现了一件事。落伍的是表现的形态,而不是想法和观点。尾崎老师费尽苦心,精湛地描写出崭新的过去。”

“崭新的过去?”

“老师以前所未见的新颖手法,精彩地传递出现今难以感受到的昔日幽微。您只要读过,一定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年轻人垂下头。

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

“你不必有所顾虑。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文学门外汉,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们没有利害关系。或者,那是什么不好在大马路上说出口的事?”

不是的,年轻人说:

“只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地解释。就是,呃,小生可能有些病态……”

“病态?听起来真严重。”

只是神经质吧?我说。青年说正是如此。

这一点从态度也可以看出来。

“小生极端厌恶不洁的东西,但并不觉得这是坏事。问题是……”

鬼怪,书生说。

“鬼怪?你害怕鬼怪吗?”

“小生不怕。不,也不是不怕,若要论可怕,狗要可怕多了。要是被狗咬,会得狂犬病,因为它有细菌。”

“呃,不是所有的狗都有病,也不是每一条狗都会咬人。”

若说他这种心态有些病态,也许是吧。但厌恶某样东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妻子也极端厌恶章鱼。她觉得活生生的章鱼很恶心,但即使是切好煮熟的章鱼,也会让她吓得跳起来逃走。

但青年的情况,比起讨厌狗,鬼怪更是问题所在吧。

“你说的鬼怪,是《四谷怪谈》[《东海道四谷怪谈》的通称。日本歌舞伎世态剧,四代鹤屋南北创作。描写浪人民谷伊右卫门抛弃妻子阿岩使她抑郁而死,另娶豪门女,后被阿岩的冤魂作祟而死。]里面出现的那种冤魂吗?还是指别的?”

“不是歌舞伎或讲谈中演的那种死人戏剧……不,也许是一样的,但并非虚构。”

“呃,我不是说编出来的,而是死掉的人的鬼魂……”

约两个月前……

我遇到一名人物——只因目击了一次亡者的身影,而度过了数奇命蹇的一生。

“也许有时候是以死者亡魂的形象出现,但小生指的是更抽象的,所以难以说明。若是置换为具象,也许就变成了鬼怪。”

“你说的鬼怪,是……”

“就像草双纸里面的那种东西。”

“草双纸是那种类似绘本的书吧?那么是大入道[大光头怪物。]、河童、辘轳首[长脖子伸缩自如的怪物。]那类鬼怪吗?”

“是像独眼独脚的雨伞、没有五官的野篦坊、妖猫这类东西。世上不可能真有那种东西逍遥阔步,不过它们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

“嗯,那些东西存不存在,自然不必说,但你说象征性的存在,是指它们代表着某些别的东西吗?”

“是的。我认为不管是天魔还是鬼,也都是这样的。该怎么说,乾坤之理,或是人的感情……”

“不不不,这我知道。从江户古时开始,会害怕那种东西的顶多就只有小婴儿吧。”

不是害怕,青年说:

“小生其实是喜欢它们的。”

“喜欢鬼怪?”

青年点点头。

也许是垂下头。

“小生有信仰,比起其他事情,更重视洁净、宁静与和平;然而若是追求那宁静的境地……”

就会碰到鬼怪,外貌纤细的书生说。

“碰到?这我有些不懂呢。”

“小生在这个国家的文化中,追寻充满慈爱的神圣力量……没错,也可以说是观音之力,追求充满这种力量的安详人生、清净世界。但是那似乎不适合现在这个文明开化的社会——不,往后的世界。”

“也许真的不适合呢。”

每个人都高声主张、强而有力地阔步前行。

虽然可靠,但也有些人无法跟上。

“小生觉得如果是故乡,也许还适合这些。”

“也许吧。”

“在江户……也偶尔还会看到。”

“你说的江户,指的不是东京——这块土地吧?”

是江户,青年再次强调:

“所以小生也想过自己也许只是单纯怀旧而已。也会怀疑那样的世界只存在于过去,往后只会不断改变,而感到虚渺。既然如此,追求那种东西,只是强求罢了吧。然而就在这时……”

邂逅了尾崎红叶的小说吗?

是的,青年这次用力地点点头。

“小生悟出并不是没有,只是看不到而已。读了尾崎老师的小说,小生知道即使是看不到的事物,只要在展示的手法——以文学来说,就是文体——上下功夫,就能轻易让它显现。”

“原来如此。”

“过去的事物,是因为表现手法旧了,才会觉得落伍,而不是表现的事物本身落伍。只要能成功以新的手法表现,小生所追求的事物也绝对不落伍。我改变了想法,但是……”

“但是怎么了?由门外汉的我来说,或许很不可靠,而且或许也文不对题,但我认为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国干劲十足地要与列强为伍,挺胸自夸是和魂洋才,但我也觉得其实只是在猴子学戏,模仿列强,失去了灵魂。你认为重要的是灵魂,对吧?确实,灵魂是不会过时的。”

“是的,正是如此。您能理解,真令人开心。但这个和魂……”

“你要追求那和魂吧?那样不是很好吗?”

“若是穷究,就会碰到鬼怪。”

“你说在灵魂里?”

“是的。”

青年眯起镜框底下的眼睛。

“小生心中——不,小生追求的世界里,似乎有鬼怪的存在,这不是一件好事。也许它们是拥有不好的力量、遭人忌讳的东西;也是在过去受到畏惧排斥、在当世应该被视为愚劣下等而舍弃的事物。”

而小生似乎喜爱那些东西,青年说着,掏出手帕捂住嘴巴。

“喜爱……?”

“那是不可视的事物。若是不追求,就看不见;而不喜爱,也不可能去追求。小生追寻观音,却遭遇鬼神,于是困惑了。也许小生……”

在追寻的其实是鬼神……

“尾崎老师的作品中没有鬼怪。老师刻画的是人,以及人世。但小生却在老师崭新的表现技巧中,感受到等同观音之力的鬼神力量。那么穷究自己的文学,等在尽头处的,会是观音的慈悲,抑或鬼神的黑暗?小生已经糊涂了。”

“你说的鬼神,就是鬼怪吗?”

“是的。”

小生喜欢鬼怪,书生隔着手帕说:

“所以就像高远先生说的,老师的著作是小生毕生邂逅的书中至高无上的一本,这一点我可以欣然同意,但若是这样,那么……”

我觉得愧对老师,书生说,纤细的脸暗了下来。

“我觉得也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心虚的事。

“不,小生也觉得无颜面对老师所属的砚友社的诸位前辈。因为小生正想从老师那里,擅自学到不属于现在这个国家正在兴起的任何一种文学运动的,完全就是鬼怪般的某些事物。”

“那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吗?”

“若说是小生愚劣,那我也只能接受。但小生想要从老师那里学到某些事物。我想从老师的作品,吸收违反老师意志的什么。这难道不算是对老师的文学的亵渎,甚至是嘲弄老师的意志、老师本身的行为吗?这么一想,小生就……”

你真是既认真又敏感哪,我说:

“我完全不了解你这样的苦恼,却随便说什么你很幸福。是我太欠思虑了。”

我向你道歉,我对他行了一礼。青年惶恐不已。

“小生才是对素昧平生的高远先生,而且还是在大街上,说了许多失礼的话,真的非常抱歉。谢谢您买了老师的书,小生一时忘了分寸,请原谅我诸多冒昧。”

书生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他就要离去,我叫住他,“慢着。”

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如果你有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嗯,就是告诉我刚才那番话的人那里。虽然有点远,但来回的人力车车资就由我来支付吧。如何?要不要去看看?”

“呃,可是……”

“不必担心,不是什么不好的场所,那是一家旧书铺。”

“旧书铺……?”

书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爱书之心令他心痒难耐了。

我让一辆人力车回去,吩咐另一辆等上一小时。

我塞了点小费给车夫,请他抽上一两支烟,然后把一脸不安的年轻人带到门口。

那是栋宛如巨大灯塔的奇妙三层楼建筑。外观完全不像书店,但里头全是书。不论古今和洋,收藏着包罗万象的书籍,就像一座私人图书馆。不是出借,而是出售。

主人说,这里是墓地。

为了凭吊沉眠于名为书籍的墓碑底下的灵魂,出售它们。

店名叫作书楼吊堂。

挂在木门前的门帘上贴着和纸,以淋漓的墨痕仅写着一字:

吊—

这里是书店吗?书生问。

一般不会有人认为它是书店。

是书店没错,一道声音响起。

我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小学徒手拿长柄杓,提着水桶,就站在那里。

是这家店名唤“挠”的小伙计。虽然面容姣好,几乎令人误认为女孩,但年纪还很小。不,完全看不出几岁。只知道不是大人,但我感觉他没有年龄。是在为店面洒水,防止灰尘飞扬吧。

“我正想着高远先生差不多该光临了。”

“不,我今天在别的地方买了新书,所以很遗憾,我不是客人。说代替也很奇怪,但我带了别的客人来。”

欢迎光临,挠行了个礼,书生也回礼。

“你一定很惊讶,但这里的确是书店。其实,你在日本桥跟我聊了那些后,我觉得身为聆听者,力有未逮,然后想到了这里。如此这般……对了,挠小弟,老板在吗?”

“主人又进了卖不出去的商品,正心满意足。请惠顾个几本吧。”

挠说完,穿过门帘,打开木门。

到了午后,炽烈的阳光依旧不减半分,而这当中冒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漆黑洞穴。

我催促书生。

本以为里头一定闷热难当,没想到出乎意料,湿度很低。尽管点了许多蜡烛,温度也很低,甚至感觉凉爽。

两相比较,论建筑物的宽度,丸善更要宽阔,但讲到进深,吊堂更胜一筹。虽然能看到屋内的柜台,却仿佛遥无尽头,无边无际,而这里居然有三楼。我还没有上过二楼,但楼上似乎也全是书架。

即使除去挑高部分,仍有相当数量的书架吧。而且收放、排列方式紧密,井井有条,书本的量应该远比丸善要多。

这表示我第一次造访时的印象是对的。

我以为年轻书生会手足无措,没想到他意外沉着。虽然东张西望,或是抬头仰望,却没有畏缩的样子。感觉随着眼睛习惯光线,他眼镜底下的瞳眸愈添光辉。也许是因为镜片和瞳眸双方都倒映出烛火的关系。

“欢迎光临。”

楼梯中间传来声音。

是这家店的主人。与小厮一样,是个年龄完全无法揣测的人。看起来年轻,但也许不年轻了,看起来有点年纪,却也不老。他穿着白色单衣,系着围裙。

“高远先生,是吧。”

“老板,我擅作主张,今天带了位客人来。这位是文士尾崎红叶老师的住家弟子……”

畠芋之助[“田中地瓜之助”之意。]小弟,我说。

我没有问他名字。因为在日本桥路上的谈话太令人印象深刻,我随口掰了这个名字。

用地瓜比喻那敏感而神经质的风貌,一点都不适合,就是这点令我觉得有趣。

吊堂老板对于我这番古怪的随口胡诌没有任何评论,只是“哦”了一声。

年轻人也不否认。应该不是狂傲或是大胆,只是认为自己身份低微,不值得自报姓名吧。

尾崎老师是那位《我乐多文库》[砚友社的机关杂志,主要由尾崎红叶、山田美妙执笔。是日本近代最早的文艺杂志,也是同人杂志的先驱。]的尾崎红叶老师吧?主人说:

“砚友社的杂志《我乐多文库》。”

是的,书生恭敬地回答。

“原来是……尾崎老师的弟子啊。欢迎光临,我是吊堂主人。”

老板深深行礼。

书生更加惶恐地说:

“请抬起头来,小生不是住家弟子这么有身份的人,只是负责看门防宵小的小厮。小生只是住在老师家里,负责跑腿办事、收拾整理原稿……”

“这么说来,尾崎老师的夫人正身怀六甲,是吗?”

“是的,今天也是因为这件事……呃,您认识老师吗?”

并不直接认识,主人说:

“但我拜读过正在《读卖新闻》连载中的《三人妻》。”

“这样啊。”

书生的表情变得明亮。

他是真心敬爱着老师吧。

这时挠搬来一张椅子,先请书生坐。

在这家店里,站着比较自在。

“我因为被古老的书籍围绕,只要是新撰写的作品,每一篇都令我雀跃不已。”

主人这么说。都拥有这么多书了,还勤读不厌吗?不,也许凡百书籍,一旦写了出来,就注定会供奉在这间灵庙也说不定,我忽然这么想。

老师的连载后续令人期待,主人接着说。应该也不是客套话吧。书生由衷地开心。

“谢谢您。寄送报纸连载的原稿,也是小生的工作。”

我只有这点用处,书生说,主人回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啊。”

“是这样吗?”

“如果原稿没有送到,就无法捡铅字,也无法排版,更无法印刷。”

“是这样没错,但这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差事。”

“没那回事。”

老板安坐在柜台里说:

“小说的原稿,是全天下再无第二份的至宝。一旦遗失,就难以重新撰写,也不可能一字一句完全相同……”

这我非常清楚,书生说:

“因此这任务让小生感到无比惶恐。老师托付我如此重要的文件,一想到万一丢失或污损,我实在是夜不成眠,连饭也吃不下,每天都觉得心要被压垮了。”

“哈哈。哎,那不是别人的手稿,而是尾崎老师的玉稿,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的。但是小生有所自觉,自己的这种情况,还是有些过于病态了。转角的酒行正前方有个邮筒,小生都将原稿投寄到那里。”

这么说来,这个书生刚才也说自己病态。

“首先,万一掉到地上就不好了,因此小生将稿子紧揣在怀里,片刻不离身。虽然路程也不远,但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差错。”

小心谨慎不是什么坏事,主人说。

“小生也这么想,但来到邮筒,投寄之后,又不安起是不是真的投进去了。”

每个人都会如此吧。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我说。

“不,一旦离手,小生更是不安了。万一稿子不在邮筒里面,就送不到报社。不,会遗失。但邮筒又不能打开来看,所以小生会绕过邮筒一圈,确定没有掉落。即使如此仍无法放心,会绕上两三圈确定。简直就像个疯子似的,绕着邮筒团团转。大白天的,一个书生在邮筒周围绕来绕去,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小生被负面力量支配了,书生说:

“恐惧、害怕、不可挽回、厌恶、沉重、痛苦、难过、悲伤,这些负面力量充斥小生的体内。”

“但是您成功摆脱了吧?”

主人说,书生快活地答道“是”,我大为吃惊。因为我满心以为那就是他所说的鬼神的力量,而他正在为此苦恼。

“这件事被人看见,传入老师耳中,老师斥喝了小生。”

“尊师怎么说?”

“老师说,太难看了。”

“怎么,这样你就停止了?那一点都不病态嘛。”我说。

“不,我想那是因为老师的话中有着观音之力。”

“是这样吗?你只是小心翼翼,以求万全,却因此挨骂了吧?既然老师怒斥,你才停止,那应该不是那种慈祥的力量吧?”

不是这样的,高远先生,老板说。

“不是吗?”

“不是的。您……很尊敬尾崎老师,对吧?”老板问书生。

“是的,我对老师寄予绝对的信赖。”

“你那么信赖的对象禁止你这么做,所以你才停止了这么做,如此罢了吧?这证明了你并不疯,很正常。不管是什么,禁止就是禁止啊。不就是单纯地挨骂了吗?”我说。

“老师经常责备我,说我胆小如芥子,软弱如芋茎。”

所以才叫地瓜吗?我心想。

“你看,果然挨骂了嘛。”

“不是的,高远先生。”主人又说。

“哪里不是了?”

“刚才我不是也说过,玉稿是世上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至宝。而尾崎老师会明知道他如此胆小软弱,还把稿子托给他吗?”

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做,老板说:

“尾崎老师对他说难看,而不是禁止他说不要这样,接着仍然把玉稿托付给他。即使难看、胆小,老师依然将原稿托付给他,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

不会是因为懒得自己去寄吧?我说。老板说:

“应该不是吧。如果是我,就算是用爬的,也要亲自去投寄。如此重大的任务,绝对不可能托付给无法信赖的人。”

“但是这位畠芋之助小弟……”

“这不正表示,他受到老师十二万分的信赖吗?”

“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他既不粗心,也不大意,根本该说是相反吧。

“他极为重视原稿,甚至不惜做出难看的举动来,所以原稿才能毫无差池地送到报社。也就是说,尾崎老师也对这位先生……寄予绝对的信赖。”

书生缩起身子。

“既然彼此如此信赖,老师的话就不是斥责,也不是怒骂。‘难看’那句话,并不是说尾崎老师会蒙受困扰,叫他不要这样,而是老师担心他才这样说的。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可以称之为观音力了,老板说:

“所以才能奏效。”

“谢谢您。您这番话,小生感服万分。对于老师的伟大、宽容,我只有感谢。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以报答老师的大恩。”

书生回头。

“今天我和高远先生在东京邮政电信局前偶然相遇……高远先生看得出那时我究竟在做什么吗?”

“这么说来……看你一副不安的模样,那究竟是……”

在做什么?

他的形迹的确鬼祟至极。

“小生担心投寄的邮件能否获得妥善处理,愈想愈不安。”

“原来……是这样?”

是否获得了妥善处理,就算去看也不可能看出端倪。包裹袋没办法透视,虽然他当时的视线就像要把袋子给看穿。

“虽然确实投寄了,但我一想到接下来会被怎么处理,又开始疑神疑鬼。小生的任务不是把东西投入邮筒,而是将老师呕心沥血完成的原稿平安无事地送到报社。如果没有送达,即使主张自己已经投入邮筒,也毫无意义。稿子也有可能被粗鲁地对待、污损或撕破。”

这令我坐立难安,书生说着,抱住自己的肩膀。

“只要看看全日本最大、最新的邮政电信局如何处理邮件,也可以推敲出其他分局的处理方式吧。动作虽不粗鲁,但也难说细心。一想到老师的玉稿就在那些袋子里,小生真是急得都快神经衰弱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青年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踩在地上,就担心是不是踩死了虫子;一出声,就担心是不是伤了人。担心这,忧心那,几乎要疯了。小生被囚禁在迷妄的黑暗当中,然后小生似乎……”

喜欢那一类的事,青年小声地说。

“哦?”

“小生就是不喜欢大方豁达地待人接物,所以不管是沮丧还是窘迫,都是没办法的事。小生讨厌污秽的事物,也不好粗鲁之举,但是如果追求美或德,尽头处……总是有怪在那里。”

被鬼神魅住了……

“怪……”

您说怪吗?老板说。

“是的。”

“而……您喜欢那个怪?”

“是的。小生并不讨厌,所以是喜欢。”

“依我来看,您是富知性、好秩序之人,排斥不洁、不纯……”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小生有强烈的洁癖倾向……或者说,肮脏的东西,对小生而言是一种恐怖。”

“原来如此。那么您说的怪,并不是这样的吗?”

鬼怪并不肮脏,书生说。

“是吗?但世人都说鬼怪是丑恶的。”

“若是以正负来区别,鬼怪应该是负的。小生认为对人而言,鬼怪绝不是好的东西。即使如此,小生还是不认为鬼怪是丑陋污秽的。蛇是不祥而阴性的,也有毒性,是可怕之物;但换个角度来看,非常美丽。小生非常怕蛇,但不认为蛇是污秽的。”

“确实,蛇虽属阴性,但并非不洁之物。那整然并列的鳞片花纹,有时会展现出冷冽端丽、宛如工艺品般的美,也有许多文化在蛇的身上看到神性。在古代,蛇也曾经是神。”

“是的。然而实际上,长虫受人厌恶。如果现在这里冒出一条蛇,小生一定会动弹不得,怕得不得了。”

“的确,即使在形而上拥有神性,在形而下,蛇只是阴性的爬虫类。喜欢蛇的人应该不多吧。”

问题就在这里,书生说:

“鬼怪在形而下,被说成是无聊的东西,是受忌讳、应排除的下等之物。然而在形而上……是那样的吗?”

所谓形而下的鬼怪……是这名青年说的,大入道或伞妖那类东西吧。

“形而上的鬼怪?”

也就是鬼神,书生说。

“我……可以把它理解为正负的负、阴阳的阴、正邪的邪、善恶的恶、优劣的劣、真赝的赝、圣俗的俗这一类吗?”

“没错。”

“在西洋,比方说,他们将正确、优秀的事物视为美。健全、善良才是美的判断基准。对的事物——神,总是美的,而错的事物——恶魔,必须是丑恶的。相对地,在东洋——不,在我国,有‘耽美’——‘耽溺于美’这样一个词语。这是以美丑作为基准,即使是邪恶的事物,或是低劣的事物,也能从中看到美。”

“耽美……是吗?”

“是的。比方说,尸体是应该忌讳、应该回避的,死亡是污秽的。不论东西方,这一点大致上是不变的。但如果有一具美丽的尸体,认同它的美,并且赏玩它……那就是耽美。”

“那样是对的吗?”

这不是一介书商能评断的,主人说:

“不过的确是有这样的观点。尤其在我国特别强烈。在西洋,这通常会被视为颓废,但是在这个国家……没错,像是侘、寂[侘、寂是源自茶道和芭蕉俳句的一种美学理念。舍弃物质享受,重视朴素幽雅的情调,在简朴、静寂之中追求精神的清纯。]有着从古旧或枯朽当中发现美的感性。那么,耽美感觉起来也就不是多奇异的事了。”

“即使在现代……也是吗?”

书生以严肃的表情问。

主人注视着那张脸。

“开化之后,西方的尺度也随之传入,因此不符合那些尺度的事物,就会显得特别刺眼吧。我认为……这就像是拿鲸尺去量曲尺[鲸尺为日本传统裁剪用的尺子,一鲸尺约为三十八厘米。曲尺是工匠使用的呈直角弯曲的金属尺子,一尺为鲸尺的八寸。]。”

书生以手扶额,思忖了一会儿。

“但……吊堂先生,小生并非特别追求美。小生追求的是……”

“观音力……是吗?”

“是的!”

书生突然强而有力地回答:

“追求观音力却觅得鬼神力……但自己并不厌恶它,而是接纳了它。就是它、就是这一点折磨着小生。美丽事物的背后,有着酷似怪物的东西若隐若现,安详的心中潜藏着漆黑的阴影。小生是在追求观音力吗?或者那只是误解,其实小生渴望的是鬼神力?如果是这样,小生其实是受到鬼神所蛊惑的话……”

青年说到这里,肩膀倏地一垮。

接着无力地说:“小生真的有资格走在文学的道路上吗?”

这个年轻人平常应该不会说这种话吧。我推测他应该是个文静内敛的人。

您有信仰呢,老板说。

书生一下子冷静下来,抬起了头。

“小生……有信仰。看得出来吗?”

“非佛家子弟,不会使用观音力这样的词语,而鬼神则是儒家用语。”

“是的。但小生说的这两个词,都不是原本的意思,说起来算是一种比喻。只是我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词语,我并非虔诚的佛教徒,也不是儒家信徒。”

应该是,老板说着,伸手遮住烛台,以读书般的眼神端详了年轻人半晌。

据说这个看不出年龄和来历、绝尘拔俗的书痴,原本是一名僧侣。不知是法华宗[日本以《法华经》为依据的天台宗和日莲宗的别名。]还是念佛宗[通过念佛以求极乐往生的日本佛教各派的总称。包括融通念佛宗、净土宗、净土真宗、时宗等。于合掌礼拜时念颂“南无阿弥陀佛”。],我没听说他的宗派,只知道他的前职。

“我冒昧揣测。”

老板说:

“您不是属于任何宗派的信徒。您所信奉的神灵,不是佛典中的如来,亦非诸菩萨或天部神祇,而是身居忉利天的神祇……是吗?”

青年睁圆双眼,挺直了背。

“摩耶夫人……”

听到主人说出这个名号,书生似乎极为震惊。

“您……您真是明察秋毫。”

“老板。”

我总觉得被抛在一边,忍不住插嘴:

“我真的很不愿意从中打断,但是否可以指点一下,那位神明是哪一派的神?真是非常抱歉,我对这位神明一无所悉。不不不……请地瓜小弟也别觉得受冒犯,我虽是武家出身,却是个孬种,明明是江户子弟,却是个土包子,再加上是个不知世事的糊涂鬼。我连阿弥陀佛和释迦都区别不清。那……不是观音吧?”

摩耶夫人是人,老板说。

“人?……那是像权现大人或天神大人[指天满宫的祭神菅原道真。菅原道真(八四五~九〇三)为平安时代的学者,被奉为学问之神。编纂《类聚国史》,著有诗文集《菅家文草》等。]那样,是受到祭祀而成为神明的吗?”

“以大范围来想,这样理解并没有错。不过摩耶夫人并非被当成权力者祭祀,也不是为了平息作祟而受到祭祀。摩耶夫人……”

是以母亲的身份受到敬仰,吊堂说。

“母亲……?”

“摩耶夫人是释迦的母亲。”

“哦……”

有点出乎意料。

“那是……呃,耶稣教的什么来着……”

“您是说耶稣基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吗?嗯,也许接近吧。圣母玛利亚在耶稣教被禁止的时代,在地下信徒之间,似乎被模拟成观音的模样来祭拜。不必举出慈母观音的例子,母性与观音力,原本就有着强烈的亲和性。”

“小生因为一些缘故,虔诚信仰着摩耶夫人。”

书生以诚挚的语气说:

“小生故乡的老家附近,有祭祀摩耶夫人像的寺院。自从八年前前往祭拜以来,小生就决心毕生信仰摩耶夫人。”

“原来如此。”

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我请教个私人问题,府上是否有人从事演艺工作?”

这个问题很唐突。

书生似乎感到意外,露出怔愣的表情。

“演艺……?”

“是的。说是演艺工作,也不是花柳圈子那类……”

“外祖父是葛野流的太鼓师。”

“是能乐[日本传统歌舞剧,和着笛、鼓等的伴奏,边唱谣曲边表演。多戴假面。室町时代观阿弥、世阿弥父子为集大成者,江户时代是幕府的官方音乐 舞蹈。]的太鼓师傅吗?那么您是加贺大圣寺……不,金泽出身的,对吗?”

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太惊讶了,我忍不住问出声来。

“呃,老板,你该不会是像上回那样,其实早就认识这位青年了吧?”

没这个可能吧。

我和这位年轻人是偶然相遇,会带他过来,也是一时兴起。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不认识这位先生,也不知道尾崎老师收了住家弟子。”

“那你怎么会知道是金泽?”

“很简单,葛野流专属于观世流,发源自加贺和江户。从这位先生的举止,我看出他并非地道江户人。真的只是胡猜蒙中的。”

小生本籍金泽县——现在的石川县,青年回答。

“实在不像是胡猜蒙中的。我事前已经听说这位老弟是加贺人,但比起我来,感觉他更有江户味。如果不是听他说,实在不会以为他是地方人。”

“家母是江户长大的。”

年轻人说。

“难怪。说是江户式的风流又有些不同,但怎么说,就是有股江户风情。但老板却看出不一样。究竟是这位青年的哪里,让你觉得他不像江户人?”

所以就说是胡猜的了,老板闪躲说:

“我再请教一下,若您觉得不舒服,不必回答没关系。您……自小失恃,对吗?”

青年垂下头,静静地说“是的”。

我更不懂了。

因为太过一头雾水,我望向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的挠。

“挠小弟,你的老板是卖卜测字的还是铁口直断?我虽然觉得时代错乱,但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无法解释。”

高远先生——老板转向我这里。不管看上几次、见过几面,那张脸都令人看不透内心。

“您可是向我介绍说,这位先生叫畠芋之助呢,没有人会认为这就是本名吧。”

这个嘛,是这样没错。

是开玩笑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是萍水相逢,所以才随口掰了个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的名字。

“即便是玩笑取的名字,也能反映出一些事物。不过听到田里的地瓜,不会有人联想到帝都或京城吧。”

“可是说到地瓜,第一个会想到萨摩啊。”[地瓜在日本称为“萨摩芋”,最早从琉球、鹿儿岛(萨摩)传至日本各地。]

挠说。

老板笑了。

“确实会联想到那里,但这位先生完全没有这年头已经相当耳熟的萨摩腔。不太会有人隐瞒自己的萨摩腔,那么只能解释这个名字是在揶揄他的故乡在远方,但高远先生并不是个会因为出身地而歧视别人的人。”

“呃,嗯……”

是这样没错,但我似乎玩笑开过头了。

“也不像是高远先生损人的话。既然如此,就只能推测是这位先生如此自称的。也就是说,这一定是自谦。那么虽然是远方,但也不到穷乡僻壤之处……我这么推测。”

这么一听,确实言之成理。

“另一方面,从这位先生的举止风度来看,与当世流行的落魄书生不同,非常优雅。但他志在文学,本身又不像特别在学习某些礼仪。”

若是那样的人,会自然在语调或步调等地方流露出来,主人说。

“那么一定是身边有这样的人,这也是猜测。再加上他是地方出身,却能说得一口东京话。”

原来如此。

他的发音抑扬没有腔调。

“所以我才以为他是江户人。”我说。

“但……并不是江户腔。”

“啊……这样啊。”

“这位先生没有地方腔调,却也不是江户腔。再听说他的外祖父是太鼓师傅,而母亲是江户长大的。只要知道这些,就可以知道父亲是加贺人了。如果受到母亲的影响而说江户语言,就不会是现今通行的腔调,而是古雅的江户腔,这也是……”

猜想的——老板说:

“然而这位先生又十足当世风,不是江户式的风流,而是现代的时髦。因此他所追求的似乎是‘江户之花’,是在这东京已逐渐式微的江户文化风俗……这也都是猜测。”

全是以此类推再类推,老板说。

“甘拜下风。”

书生站起来,深深行礼。

“您的推测……全部说中了。”

“这样啊。”

说完后,主人不知为何沉思起来。

我不得不说,推理的力量实在令人折服,却也不知道接下来他如何打算。

隔了一段漫长的空白后,主人开口了:

“您应该已经邂逅无可取代的一本书了吧?”

似乎是的,书生回答:

“通过老师尾崎红叶所著的《二人比丘尼色忏悔》,小生彻底认识到文字、词语、文章、小说的力量了。”

“书中有着与无可取代的人生同等重量的世界……”

他已经得到这个可能性了……

“您说的没错。小生在文字、词语,以及文章、小说当中寻求观音力。老师所创造的和洋融合、新旧融合的文体,今后将会更上一层楼吧。那么一定能在那里刻画出观音净土,我这么认为。”

“这是一番卓见。”

“自然主义兴起后,俄罗斯与欧洲的文学被视为文学的正统,在这样的潮流当中,新的表现手法里,众人唯独视‘言文一致’为俎上肉,展开唇枪舌剑。而我国的传统戏作小说,则被视为一无可取,被弃如敝屣。”

“这样的风潮似乎正盛。”

“小生的老师尾崎红叶在年轻时也潜心诗作,并精通英语,是位深爱井原西鹤[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江户前期俳人、浮世草子作家。以才思敏捷的连珠炮俳句著称。其浮世草子创作打破了物语文学传统,开创日本近代小说史上的新时期。代表作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等。]的雅士。也有人根据此点,说老师是拟古典主义,但小生不这么认为。”

“不是模仿古典,而是创新呢。”

“是的,老师正在摸索。那并非只是尝试将会话文、白话文变换为书面文章而已。”

“不是讲谈的速记那一类,而是在追求语言——日语的可能性,是吗?”

“完全就是如此。小生认为自己也应该师法于此,欲踏上文学之路而上京,投入老师门下,但……”

“但……怎么了?”

“小生错了吗?”

“何有此问?”

“小生在老师精湛的技巧中,看到了本国文艺的未来。但小生看到的,是否只有技巧?”

“只有技巧指的是……?”

“要以那技巧描写什么——在这一点上,小生是不是走偏了?世人都说要模仿列强的文学,描写人、描写自我、描写社会、描写苦恼。可以轻易看出,这样的趋势将会成为往后的主流。

但是小生……想写的并不是那些。”

“因为您所追求的是……”

“是的,就像刚才吊堂先生所说的,小生喜好的是‘江户之花’。是那种落伍的、应该割舍的陋俗,而且是愚不可及的消遣。为了那种事物运用文学技巧,是不是一种浪费?”

“您的老师没有抛弃江户的技法,下功夫让它活跃于现代。而您想要利用像那样精炼出来的现代技法,去描写不需要的过去。是这么回事吗?”

“难道不是吗?”

“如果您本人这么说,那就是吧。”

“没错。小生对故乡引以为豪。那往昔时日的景色、风土、文化,令我无限怜爱。而那也与古老的时代一脉相通,却与我国文学将要前往的方向南辕北辙。而且……”

“怪……是吗?”

“是的,那总是伴随着妖魔鬼怪。怀念的背后,妖异之物如影随形。美丽的背后,也总是有妖异之物若隐若现。而且小生……”

——喜欢那些。

“您喜欢那些?您喜欢的是……”

“我想是鬼怪。在这明治之世,鬼怪确实是无用之物。而被无用之物吸引的小生,也是无用之人。在现代,江户的戏作和剧曲之中,怪谈之类,不也是最受厌恶的吗?”

“这话……”

不太对,主人说。

“不、不对吗?”

“是的。世上没有无用之物,只有虚掷的愚昧之徒。”

“您是说……那并非无用?”

当然,吊堂断然说道,站了起来。

“您说说,怪谈怎么会是无用呢?人,就是怪异之物。世界或许是依常理运作,但在这当中,唯有人跳脱了合理。若要描写人,却抛弃怪异,就有所偏颇了。您说的鬼怪,也是这世上的一部分——不,是世上的大半部分。”

“是……这样的吗?但小生喜好鬼怪的兴趣,向来只有被揶揄、责备,从未获得称赞。不,小生并非想要博得赞赏,但人们都说那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您爱好鬼怪的作品,也尚未问世吧?”

“是的,小生还没有任何作品……”

“那么,在您让它问世之前,我想无人知道会得到何种评价。下判断的不是作者,而是读者。”

书生——不,立志文学的青年绷紧了身子。

“但是那不会是对老师的侮蔑吗?”

“我认为尾崎老师绝对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尾崎老师也有相当多的论敌,像浪漫主义的北村透谷[北村透谷(一八六八~一八九四),明治时期的评论家、诗人。为浪漫主义运动先驱。与岛崎藤村等创办《文学界》。著有诗剧《蓬莱曲》和评论《厌世诗人与女性》等。]老师,就猛烈地批评尾崎老师的《伽罗枕》受封建的女性观所支配。在经常因为一些细故对立的文坛当中,您的老师却对这些批判淡然处之,持续钻研。即使他所信赖的弟子,写下迥异于自己的主义的作品,他纵然会提供意见,也绝对不会将其视为背叛,断绝往来。”

“是……这样吗?”

“我并非文学家,只是一介读者。是个饱览和汉洋书,只知道耽溺于文字的无才之人,是个只会读的人。”

吊堂环顾楼内。

书、书、全是书。

“要我来说的话,怪谈可是文艺的巅峰呢,再也没有比怪谈更……”

要求超群技巧的文艺了,吊堂强而有力地说。

书生抬头,扫视万卷书籍。

“也……许是吧。或许是这样……但小生已经迷失非那样追求不可的意义了。小生确实喜欢鬼怪,这我不否认,但小生绝对不是在追求鬼怪。只是我寻觅之处,一定有它,结果只好接纳它罢了。小生是……”

追求观音力,是吗?

其实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义,那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但听起来很陌生。

“请容我说一句。”

吊堂站到书生正前方。

“观音力与鬼神力……”

其实是相同的,书店老板说。

“相同的……?”

“纸的表里,表里互为一体。无光之处不生影,无影则不见光。请您仔细想想这话。比方说,这……”

吊堂将手中一张纸拿到书生面前,那好像是报纸。

“我们永远无法让纸的表里彼此冲突。即使像这样……”

主人折起纸张。

“折成两半,仍然无法让表里面对面。听好了,表里是绝对无法对立的。而世上绝没有无里之表,也没有无表之里。若是穷究表面,一定也会碰到里面。若是求得了里面,则不可避免地亦会得到表面。因此您……”

——已经找到了。

“您只是全副心思都被手中纸张的背面所占据罢了。您说您被鬼神力囚禁,但要我来说,其实完全相反。您……是被观音力所囚禁了。”

“我……被囚禁了?”

青年仰望主人。

“您对令堂的强烈思慕……这本身是好的感情。它不会消失,也无法抹灭。您可以永远将它珍藏在心里。您将那样的感情转化为对摩耶夫人的信仰,让它从个人的感情,升华为普遍的信仰。这也是推测,我想令尊是一位严格而一丝不苟,同时信仰虔诚的人,是吗?”

这也说中了吧。

年轻人没有答话。

“我看出您极为认真、诚挚地信仰着。然而您深为崇敬的对象,在这个国家亦实在难说一般。令人遗憾的是,知道摩耶夫人尊名的人,绝不能算多。因此……您将对摩耶夫人的信仰加以扩大,导出了观音力这样的概念,对吗?”

书生只是沉默聆听。

这是一般论——主人先这么声明:

“比方说,对母亲的思慕,会被对其他女性的恋爱感情所背叛。这两者都是自然的天性,当然也不是相反的感情,一般却认为难以在一个人的心中并存。阻碍儿子爱情的母亲,有时被比喻为恶鬼;而动摇母子关系的女性,则被唾骂为淫妇妖妇。”

原来如此,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虽有程度之别,但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大部分的情况,都会找到某种妥协之道,但某一边的关系异常强大时,就会以扭曲的形貌呈现出来吧。

“您的情况……其中一方的对象不是令堂,而是神灵。而另一方的情人……目前则只有预感。您并非追求观音力,而是已经被观音力所笼罩了,对吧?而您害怕失去它。您所恐惧的,只是……”

失去它的预感,吊堂说。

“您已经得到它了。因为得到了,才会害怕失去。因为害怕失去,所以认定还没有得到。既然还没有得到,也无从失去。正因为如此……”

您才会只看着背面。

吊堂把纸翻了过来。

“背面,是鬼神力。”

“是……这样呢。”

“无论山川草木,万物皆具备佛性。但如果对此毫无知觉,就形同没有佛性。禽兽亦有佛性,但禽兽不知道自己有佛性。”

“是的,您说的没错。”

“正因为已经具备佛性,您才能明了尾崎老师的提点。这其中有观音力在作用。难道不是吗?”

“没错。”

小生处在观音力的笼罩之中,年轻人答道。

“对。佛家所谓的观音力,能够配合所处的状况,化身为最适合的形姿。是能自在变幻以顺应、克服一切苦境的玄妙之力。而那不一定都是清净的模样,万事万物、芸芸众生,皆为观音的面相之一。当然……”

鬼怪也是。

“鬼怪……也是吗?”

“喜好鬼怪,没有什么好羞耻的。鬼神力的另一面,就是观音力。但是……”

“但是……什么?”

“刚才我提到表里一体,但里面仍然是里面。凡事一定都有里面,也没有必要为此羞耻,但是把里面当成表面,我认为仍然是倒错的。即使不可分割,仍然先有表面,才有里面。而表面……”

不就是观音力吗?——吊堂主人说:

“刚才您问自己是否有资格踏上文学之路,答案不言而喻。无论要踏上什么道路,都不需要资格。您想走的路,不需要通行证,不过这条路分成了许多岔路吧。”

吊堂竖起两根手指。

“就当成眼前有两条路好了。右边是平坦、笔直而且短的路,左边是迂回崎岖而且险阻难行的路。哪一边的路才是正确的?高远先生,您认为呢?”

“不必想,一定是右边吧。”

我这么回答:

“既然知道都能抵达同一个目的地,没必要绕远路。一般都会认为能尽快、轻松地抵达目的地的,才是对的路吧。”

吊堂微微笑了。

“这位先生这么说,那么畠芋之助先生选择哪一边?”

书生闭上眼睛,露出苦闷的表情,半晌之后说:“我选择左边。”

“这样啊。那么您已经走在那条路上了。”

“老板,意思是他走错路了吗?那么这实在……”

相反,吊堂说。

“老板,你这话太奇怪了。那么崎岖的路,居然才是对的路吗?”

没错,主人说:

“如果只是为了抵达目的地,那么右边才是对的吧。但如果踏上路程本身就是目的,那么左边才是正解。”

“是吗?可是就算要走,也寸步难行吧?我觉得笔直平坦的路走起来容易多了。”

“只是比较轻松罢了。”

“只是……轻松?”

没错。

如果不以抵达为目的,就没有快慢可言。

“比方说……很多人都误会了,但佛道中说的悟道,并非目的。人们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而是修行本身就是悟道。”

“也就是说,不抵达目的地也没关系吗?”

“不,是总是身在目的地之中。修行不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手段,而是作为手段的修行,才是目的。”

“不过一直走下去,总会到达某处吧?还是哪里都走不到?”

“走不到。有时候也许会觉得抵达了,但那只是幻觉。在禅道里,这叫作魔境。若是停留在那里,将会招来自灭。只能不断地走下去。即使走得慢,即使险阻重重,即使迷失,不断地走下去,才是佛道的修行。”

文学之路也是一样的吗?年轻书生问:

“我的情况,就是……只能写吗?”

“是的。既然已经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能不断地走下去。您所走的路,是蛇蝎遍布、水蛭如雨的恶路,而且没有终点;但您受到观音力的眷顾。亦即,您也受到鬼神力的加持,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番话,我铭感五内,书生说:

“追求观音力、穷究文学、迎合老师……这些想法都是错的。观音力不是追求就可以得到的吧。它超越人力,无法抗拒,也无从操纵。认为能够追求、得到,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那么我总是与观音力同在,只要以老师的背影为目标,全心走在文学路上……这样就行了。”

年轻人说。

很好的见解,吊堂行了一礼后这么说。

“您谬赞了。我觉得心中的迷雾豁然开朗了。我听高远先生说,这里是一家书店?”

“是旧书铺。”

“放眼望去,这里的书品项惊人,这些书……都可以买吗?”

“是的。”

吊堂抬起头来。

“您……”


想找什么样的书?——老板说。


“请给我不适合我的书。”

“不适合您……的书?”

“是的。既然万物皆有佛性,那么任何材料,都可以导出观音力和鬼神力吧。在即将踏上文学路的现在,我想要在尽可能险峻之处找到入口。可以介绍我适合发心[佛教语,出家。产生要领悟佛道的念头。]、能成为契机的书吗?”

“那么,我想这正适合。”

吊堂将手中的纸——报纸递给书生。

“这是十五年前的《横滨每日新闻》。”

书生凝目细看手中的报纸内容。光线不亮,但眼睛已经适应了,所以也能辨读出文字吧。

“您知道十四年前发生的松木骚动吗?”

这我知道。

是被改编成戏剧和讲谈的知名事件……我想颇为有名。

书生纳闷地歪头。说到十四年前,这名青年才四岁左右,不知道也是当然的。

“是发生在神奈川真土村的事件。是因为当时的地租改革而引发的……”

暴力事件,主人说。

等一下,我忍不住插嘴:

“老板,我不太苟同用暴力事件一语蔽之。根据我的记忆,那其实是受害的户长[户籍长。日本明治初期,为管理户籍而设的区长。以后也处理町村行政的一般事务。]不对,是他任意涂改了土地的名义。”

“是的,是这样没错。”

“因此害得村人在穷困中喘息。而且……村人提起诉讼,却被判败诉。”

“不,一审是村人胜诉,但二审败诉了。户长松木长右卫门的主张获得认同,村人的意见被驳回了。法律上已经定案。”

“问题就在这里吧?实际上虽然二审胜诉,但一审输了,表示这是一起连法官都难以判断的微妙案子吧?”

“是的。当时处在对土地、财产、经济、权利这些事物的观念有了重大转变的时期,因此难以判断吧。”

“所以喽。”

“所以什么呢?”

“就我所知,对于暴动主谋的村人,世人同情的声浪一直没有断过,甚至有人联署提出减刑请愿书,结果让他获得了减刑,不是吗?我记得联署人数多达一万人还是一万五千人呢。”

他最后没有被判死刑呢,主人说:

“主谋直到三四年前,都还在人世。”

“就是吧?内情相当复杂,所以我才会认为用‘暴力事件’就这样一语带过,过于简略了。舆论对凶手相当同情,而且引发这起事件的审判结果本身就相当微妙。”

“在这起微妙的事件中……”

有七个人被杀了,主人说:

“全是松木户长的家人。二十六名村人夜袭户长家,放火烧屋。七个人惨遭杀害,四个人受了伤。”

这毋庸置疑是一起暴力事件啊,老板说:

“即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值得同情,杀人就是杀人。纵然死去的七人全是罪人,罪就是罪。这是一起凶残的杀人暴力纵火事件。”

这一点是绝不会改变的,主人说,然后转向旁边的挠:

“把我先前在看的报纸,连同桌上的茶箱,从二楼搬下来。”

美童点点头,上楼去了。

“贫困有时会制造出悲剧。如果原因在于个人,有时也会以这种形式引发犯罪。对村人来说,这是为了保护生活与家庭,为了生存而必要的选择。但杀人就是杀人。”

书生在看报道。

“那篇报道提到暴力事件发生前的状况。村人的处境一定极为窘迫,但他们仍然依照法律程序,提起诉讼,以十分正当、近代的方式去处理。”

但是……吊堂别具深意地说:

“高等法院驳回村人的说辞,而村人没有资金继续上诉。如果这时候他们成功上诉,而最高法院判村人胜诉的话,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

“应该是吧。”

“没错,将会得到一个适合明治现代社会的结果。但是……”

这时挠下楼了。

茶箱不大,但挠个头娇小,看起来相当危险。小伙计小心翼翼地下楼,把茶箱放在柜台旁,吁了一口气。

“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请看看这个。”

主人从茶箱取出几本像绘草纸的东西。

“这是前些日子过世的大苏芳年负责作画的《冠松真土夜暴动》。这起事件,就像这样搬上舞台、画入绘草纸,广为流传,有好几种版本。内容是宛如江户时代的劝善惩恶情节。恶人当然是……松木长右卫门。”

“这是当然的吧。”

“主谋冠弥右卫门被描写成一个义民。当然,弥右卫门并不是坏人,就像这本绘草纸上写的,是一名义士吧。但恶人松木长右卫门也一样,在法律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道德上惹人非议吧?”

“若要论道德,不管任何情形,诉诸暴力才是非道德的,不是吗?”

“也是哪。那是人情的问题吗?但我实在不认为户长是对的。”

“没错。也许他不近人情、自私自利、傲慢自大、不顾佃农的死活,但换个角度来说,他也只是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富裕罢了。这究竟有什么不对呢?”

主人从茶箱里再取出一本绘草纸,说:

“请看这张画上的农民,穿着打扮不管怎么看都是旧幕府时代的农民起义军。袭击当晚似乎是雨天,所以也许他们真的就像这样打扮,但也画得太露骨了。另一方面,遭到攻击的松木邸却是一副明治的建筑物模样,画得非常新潮时髦。这构图是在反映旧时代挑战新时代。旧时代是贫穷的、愚昧的,却是正义的;而新时代富裕、聪明……却是邪恶的。”

而我们又是哪一方?主人说:

“江户时代,也经常发生这样的暴动,但我想没有一次是以这种形式落幕的。村中的纷争几乎不会发展成杀人命案。农民起义和谋反的话,参与者全部都会被处死。佐仓宗吾[即佐仓惣五郎(生卒年不详),江户前期下总国印旛郡公津村的名主(村中官吏)。因岁贡日益沉重,向将军越次陈奏,虽遏止了藩主的苛政,却一家遭到处死。]也是因为遭到处死,才会受人祭祀。杀死了七个人,杀人的一方却获得减刑活下来,并被当成了义民,这样的例子前所未见。”

冠弥右卫门……是受到观音力所驱使吗?或是被鬼神力给支配了?吊堂问: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奠基于过去,明治并不是破坏了江户而成立的。即使乔装成破坏,却仍是一脉相承的。”

这发人省思,吊堂说,然后不知为何这么说:

“不过若是写成文字,就没有新旧可言。在这座楼里,百年前和千年前……都是一样的。只要读,就是当下。”

然后主人将所有的书收入茶箱,轻轻递给年轻人。

“我因为一些缘分,得到了有关松木骚动的相关资料。我把这些……卖给您。我……想用您的文笔来读它。”

“我的……文笔?”

“您说要从最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开始,这意气令我叹服。书钱等您闯出名堂以后再支付即可。也许听来傲慢,但这是因为我相信您绝对能有大成……请您这么想吧。”

年轻人收下茶箱,恭敬地向老板行礼。

“我收下了。我想这个题材,我力有未逮,也许会失败,但我会将它当成入口。高远先生也是,今天非常感谢您。恕我现在才自报姓名,我……”

名叫泉镜太郎,青年说出真名。


青年正是后来的文豪泉镜花。

三个月后,泉镜太郎在京都的《日出新闻》开始连载《冠弥左卫门》。评价不甚理想,但因为受到人气作家岩谷小波[岩谷小波(一八七〇~一九三三),儿童文学家、小说家。砚友社同人。著有日本第一部原创童话《小狗阿黄》和《日本古代故事》等。]的关照,再加上老师尾崎红叶的强力推荐,连载持续了四十回。

这部报纸小说发表后,也在其他几份报纸刊登过几次,而不知为何,其中有些地方刊登的作者名称不一样。而那笔名十分古怪,就叫作……

畠芋之助。

当时镜太郎已经想到镜花这个笔名,实际上也使用这个笔名,因此是某种差错、失误吧。但那并非单纯地弄错了。因为后来镜太郎也用畠芋之助这个名义,发表了几篇作品。

至于镜太郎为何会使用这个名字……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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