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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四 赎罪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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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饭的老妈子不知变通,说冬天不能吃鳗鱼。 哪有这种道理?自江户古时开始,鳗鱼就是一年四季都吃的,即使这么跟她说,她也坚持不肯让步。况且,鳗鱼就是要冬季才美味。鲜肥油嫩,包管舌头都会跟着融化,我这么跟她说,她却说我骗人。老妈子说鳗鱼是土用丑日吃的东西,而土用是夏季。 她完全搞错了。土用一年有四次。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立的前十八天都是土用。而丑日每隔十二天一定会碰上一回。因此土用的期间,至少也会碰上一天丑日。就像酉市[于十一月的酉日举办的祭典。]有二酉、三酉,有时会碰上二丑。土用丑日,一年是有好几次的。 我努力说明,却被嘲笑了。 不只被嘲笑,还被嘲弄说大爷真是不知世事。我开玩笑地说这要是江户时代,町民敢对武士如此无礼,是会被杀无赦的,结果她“啊哈哈”地笑得更大声,武士的威严荡然无存。 不过我原本就缺乏士族精神,人家那种态度也是难怪。打出娘胎到现在,我从未自觉过自己是个武士,也不讲究自尊或面子。 打一开始就是平民心态。 但这是两码子事。 据亡父说,在过去,鳗鱼因为滋味浓郁,在夏季完全滞销,然后某处的某人以鳗鱼十分滋养,有助袪除暑气来宣传,结果一炮而红,变成夏季也大为热卖。我听说是大田南亩[大田南亩(一七四九~一八二三),江户时期的狂歌师、戏作者。幕府下级武士。以博学多识及轻快洒脱的文笔著称。著有狂诗狂文集《寝惚先生文集》和随笔《三言两语》等。]还是平贺源内[平贺源内(一七二八~一七七九),江户时代的全方位天才,通兰学、医学、本草学、地质学、养殖学,并为戏作者、净琉璃作家、俳人、画家及发明家。著有《风流志道轩传》等。]这些文人想出来的点子,但简而言之,就是没人知道到底是谁说的吧。是谁都无所谓,不过这代表在这样的说法渗透人心以前,鳗鱼并不是夏天的食物。 我本来想要好好说明这一段,但又觉得白费功夫,打消了念头。 我只是苦笑说“要是我学识渊博,早就出人头地了”,就这么算了。 算了是算了,但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不是气愤或不高兴。 而是因为冒出了一个疑念:也许老妈子说的才是对的? 不不不,不可能,我试着转念这么想,却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也许是进入明治以后,变得不一样了?我还冒出这种愚蠢的念头来。这才叫不可能。 鳗鱼自太古以来,就一直是鳗鱼吧。 不管是幕府瓦解、新政府成立、四民平等、废藩置县,鳗鱼就是鳗鱼,不可能变成泥鳅或鳝鱼。 但也许销售方法变了。 新政府颁布了各种命令。断发令、废刀令、禁止报仇令,这些都还可以理解,但甚至有不可占卜、禁止山伏[修验道的僧侣,在山中修行,也称修验者。]等相当鸡毛蒜皮的禁令。既然如此,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下令禁止鳗鱼店在冬季营业。尽管觉得不可能发布如此可笑的禁令,脑中却也掠过一抹疑念:“也许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理由。” 难不成是因为认定鳗鱼是夏天食物的成见渗透世间,冬季没半个客人上门,所以停止营业了? 毕竟我是个不知世事的人。 就算自由党与立宪改进党的对立加剧、开始进口中国鸡蛋,造成养鸡场经营困难、天花大流行,那都是别人家的事。 在我这处闲居中,是风平浪静。 纵然外头兴起滔天大浪,这里头依旧波澜不兴。 上个月我去京桥听岛田三郎[岛田三郎(一八五二~一九二三),政治家,《横滨每日新闻》主笔。后来投身政治,指导自由民权运动。]的演讲,结果被人潮搞得晕头转向,就这样回来了。 我并不是想要以国民身份,认真参与政治。 岛田三郎年纪比我大,但一样是幕臣之子,相当杰出,在社会上活跃,我只是想要以他作为出路的参考罢了。然而我却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就打道回府,实在是窝囊到家。 也许这一切都是这毫无起伏的日常害的。 即使新政府被推翻,只要我关在这屋里,生活就不会有变化。 纵然碰到最糟糕的情形,俄罗斯或是英吉利攻打进来,国家覆亡,人民全部隶属别国,这屋里的生活大概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因为无从改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或更好。也许食物的质量会变差,或三餐无以为继,但只要能活命,和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与世无争,就是这么回事。这样的生活不是逃避,而是防御。 我会离开母亲和妻儿,独自生活,也许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浸泡在温水之中,我整个人变得迟钝了。 呵,我吁了一口气,呼吸是白色的。 房间很冷。 有体温。 觉得还有一口气就够了,这样的想法不可取吗?我想到这样的事。然后转念觉得也没那么糟吧。而这一转念,肚子就饿了。 我想到要吃鳗鱼。 是对做饭老妈子的回敬。 我记得不远处有家鳗鱼店。我没有进去过,但去看医生的途中经过好几次。 披上外套,检查火源,然后先绕到邻屋去,探头到厨房后门说今天不用准备午饭。老妈子问要出门?我说我要去鳗鱼店吃鳗鱼。绑着头巾的老妈子就像今早一样大笑,然后说:“哎哟,这玩笑也太可笑了,大爷。” 她压根儿不相信。 完全讲不通,所以我说我会包一点回来,又被嘲笑了。她就是觉得有这么可笑吧。 走下宽敞的坡道,我心想离家已经快一年了。租下空屋隐居当时,天气尚冷,在寂寥的住处过了一个夏天,又变冷了。 虽然是寂静的一年,却异样地浓密。 纪尾井町的宅子一向很热闹。本以为父亲过世,会变得冷寂,然而丧期一过,反而变得更吵闹了。 现在家里有母亲、妹妹、妻子和女儿,全是女人,应该还是一样热闹吧。听说女儿也健康地成长着。 我想念起女儿了。 过完年后,她就两岁了。 去玩具店买个玩具回家吗?我在心中一隅盘算着。心底想着,原来这就叫作思乡? 下完坡道后,开始出现零星民宅,再走上一段路,景致就像镇里了。因为全是瓦铺子、干货行这些与我无关的地方,因此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花过钱。吃饭也都是在医院旁边,所以也没来过这里的餐馆。 我循着模糊的记忆游荡着,走了快半个小时,发现了鳗鱼店。 外头挂着广告牌:鳗鱼万屋。 店面挂着门帘,表示正在营业。看来没有颁布禁令。哎,早知道就该把农家老妈子硬拖来了,我这么想着,就要穿过门帘,却一阵惊吓。 离入口稍远的地方有团黑色的东西。是摆饰物吗?还是废弃物?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人,那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我以为是乞丐,但好像不是。 那人并不脏,而且仔细一瞧,一点也不黑。他穿着斗篷,又或是旅行防雨短外套之类的衣物,但那也不是黑色的,而是类似藏青平棉布的深蓝色布料。并不旧,也非布满灰尘,没有沾上泥巴,也没有污垢。虽是一身奇妙的打扮,但若要形容,则外表颇为整洁。 脸庞不脏,也没有晒黑。胡子刮得很干净,也没有沾上沙土。夹杂白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是个瘦骨嶙峋、样貌穷酸的男子。眼窝深陷,嘴巴虽然闭着,却露出暴牙。 他年约四五十,又或是六十多岁,只看得出不年轻了,但从外貌难以辨识年纪。 我不明白为何他虽然外表整洁,看起来却像一团黑。不,即使看清楚了,还是觉得黑。现在我依然觉得男人仿佛穿戴着黑夜般,宛如一团阴影。 抬头一看,日头还高挂天顶。还是上午,这是当然的,只有男子周围是阴暗的。 我盯着对方良久,近乎失礼。 完全看不出男子深藏的眼睛向着何处、看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 即使想搭讪,也出不了声。不仅尴尬,也错失了进店的时机,我正为难着,这时拉门打开了。 咦?转头一看,一名瘦长的白发老人探出头来。 “您要进店吗?” “啊,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看上去不像店老板,更不像店小二。 老人眯起眼睛说: “看吧,我不就说了吗?蹲在那种地方,会给店家添麻烦的。” “那么在下离开就是。” 男子声音低沉地回答。 “不行,你进来。” 老人催促男人,然后转身向我行礼: “真是抱歉。来,里面请。这样会妨碍做生意,挨店里人骂的。进来进来。” 我顺从地进去,店内已经充满了扑鼻的香味。 疑似老板娘的中年妇人只从里面探头出来。老人和善地笑着,说有客人。 “不是跟客官一道的?” “不,跟我一道的是个乖僻鬼,坐在门口,害得这位先生不好进来了。给您添了麻烦,真是抱歉。” “哎呀,这样啊。” 要蒲烧?还是鳗鱼饭?老板娘问,我点了盖浇饭。 老人似乎坐在正中央的桌位,但黑色男子一下就躲到角落桌子去了,老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拿着筷子和小碟,挪到男子旁边的座位。 “您住在这附近?” 我难以决定坐在哪里,正不知所措,老人对我搭讪。 若问是不是住附近,应该算是附近,但也没有多近,我难以回答,益发窘困。 “不,呃,我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这样啊。我是刚好路过,闻香下马,不过这里的酱菜也很棒,挑到好店了。” “酱菜吗?” 既然应声了,也不能来个视而不见,情势使然,我决定在老人桌位对面坐下。 “吃鳗鱼……就好在这段等的时间呢。闻着酱汁香甜的焦香,嚼着酱菜等上桌。愈等愈美味的,我看就只有鳗鱼了。” 语调有些笨拙,但老人沉稳又饶舌地说着: “急性子的人啊,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的。都说江户人急惊风,但对于鳗鱼,也不能这么说吧。江户式的鳗鱼好吃,因为关东风多了一道蒸的工法吧。不耐心等待,是烤不出这样的美味的。关西风也好吃,但又是另一种滋味了。这不能比较,比较起来也没意思。两边都好吃。哎呀,我这人就爱鳗鱼啊。” 语调的抑扬很独特,从内容来看,也不可能是江户人。 “冒昧请教,您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土佐[土佐国,现今高知县。]人,老人说: “哎,虽然是土佐人,但到这把年纪以前,是四处颠沛流离,所以都不知道哪里才算是故乡了。我捕过鲸、采过金,做这做那,随波逐流,然后现在飘流到东京这里来。” 既然说采金,那么是被流放佐渡的罪人[江户时代,有将罪犯流放至佐渡岛的金山采矿的刑罚。]吗?我瞬间这么想道,但老人不是那种风貌。他身上的和服及外套都很高级。 在下姓中滨,老人说。 对方都报上名字了,自己却不介绍也很失礼,因此我小声说敝姓高远。 “高远先生啊。恕我冒昧,您看起来原本是武家贵人?” “不不不,才刚元服,幕府就瓦解了,所以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平民。然而不务正业,是个废物。说来丢人,我在这前面的僻地租了处破屋,正在隐居。” “哦?” 隐居啊,老人说,搔了搔童山濯濯的头。 “请问贵庚?” 才三十多,我回答,不知为何,老人深深点头。 “真年轻哪。” “不,年过而立,却这副德行,我真是无颜见人。每个人都奋而挺身,要打造、改变这个国家,我却是这副模样,甚至是毫无不满。愤世嫉俗的士族都比我像话多了。” 面墙而坐的老人同伴瞥了这里一眼。虽然坐着,但他的姿势还是老样子,跟在外面时一样。中滨老人眯起眼睛。 “哎,这么说的我,也在老早前生了场大病,有段时间身子不听使唤,哎,虽然很快又能走动了,却心神萎靡,连口舌都不灵活了。后来也过着就像隐居的生活。” “哦……” “我是在刚维新之后就病倒的。因为当时是那样的时势,我也想为社会效力……但也没有登上国事舞台一展身手的能耐。我呢,在当时也算士族,但原本是个无学的渔夫,所以对政治实在不擅长。” 多么令人费解啊。别说是被流放的罪人了,老人在旧幕府时代是武士,而且听他的口气,身份并不低,况且从内容听起来像是从渔夫被提拔成为武士。我觉得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特例。再说,四民平等的现今社会姑且不论,德川时代的身份制度是极为严格的。 老人摸摸浑圆的头。 “哎,我病倒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来日无多,却迟迟等不到大限,接下来就长了。这真是一段漫长的隐居生活啊。” 隐居也是需要觉悟的,老人说: “像我这伙伴,没错,从维新前就开始了,所以已经将近三十年,一直是个弃世之人。” “在下并未弃世。” 黑色的男子以铁块摩擦般的嗓音说: “在下是死人。” 不知为何,我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是死人,那么这个人是幽灵吧。 大苏芳年幻视、泉镜太郎向往,而井上圆了否定的……幽灵,居然让我在大白天目击到了。 所以…… 所以才会看起来如此漆黑吗?我寻思着,理性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不好笑,但这是一种玩笑吧。 “我……记得在过去,曾被这死人救过一命哪。” 老人这么说,男子便垂下头去。 “哎,如果你是死人,那么我也是死人。五十年前就葬身海里了,剩下来的人生,都是捞到的。然而注意到时,捞到的还比原本的多了好几倍。” “老师的五十年不是什么捞到的。” 不,就是捞到的,老人打断男子的话说: “或许看在旁人眼中,奇异或多舛吧。但就我来说,只是捡回来的命不值得留恋罢了。我本来是渔夫,也没有武家的那种自尊跟好强,也不讲什么大义或名分。我只是贪生怕死,苟延残喘罢了。” 黑色男子的表情更阴沉了。 “我第一次死掉,是十四岁的时候。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就死了一次,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命,又过了十年糊里糊涂的日子,然后九死一生地回到故乡,是二十五的时候。为了向世人报答这意外捡回的一命,我做了很多事,但年过四十,我又死了。后来的这二十年,是捡到再捡到的啊。” 聚在这儿的三人全是厌世者呢,中滨老人以和善的笑容说: “哎,隐遁之人有隐遁之人的苦。像你还年轻,往后会更加困苦,就趁现在好好滋养身子吧。哎,像我已经一把老骨头了,就算吃鳗鱼,也滋养不到什么,但光是闻到这鳗鱼味,就实在把持不住。” 中滨老人再次眯眼,陶醉地鼻翼翕张,歪起头来。 “我最好这一味,但我这个伙伴啊……” 老人斜眼瞥向黑色男子。 “却说他受不了,还任性地说要在外头等。啊,他这副模样,一定吓着您了吧。” 真是伤脑筋,中滨老人说,夹了酱菜入口。那清脆的咀嚼声听起来异样美味,我也作陪享用,真的很可口。 “啊,这酱菜真的好吃。” 我率直地称赞。 “不过这位说受不了,是指他讨厌鳗鱼吗?或者是厌恶像个江户人一样乖乖坐着等?这位是江户出身吗?” “不,他也是……” “在下没有故乡。” 听起来……像土佐腔。 自称来自土佐的老人说“他也是”,虽然没有说完全文,但可以猜想应是同乡。 中滨老人再次斜眼瞄了异样顽固的男人一眼,苦笑着说: “不是的。他是说自己身份低贱,没资格跨进这种地方。还有,他说那声音不行。” “声音……?” “怎么样?你讨厌那杀鳗鱼的声音吗?” 男人把头垂得更低,缩起脖子。 难道是人不可貌相,其实他很胆小? “哎,鳗鱼得打钉子钉住头,再活生生地剖开。他应该是说讨厌这声音……这么一想,实在是很残忍,但不管是鱼还是什么,不杀就没得吃啊。” “关东的鳗鱼是剖背,西边是剖肚子。我……不喜欢剖背。” 原来如此啊,老人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 “对不住啊。” 男人微微摇头。 “哎,吃吧。” 这时两人份的鳗鱼送来了。 油脂丰腴,看起来美味极了,真想让住后头的老妈子看看。 老人津津有味地吃着。 男子一口一口细细品尝似的吃着。 可能是见我垂涎三尺,老人破颜微笑,说这家店很好吃。 “冬天比夏天更丰美。对我这个老不死的,是太奢侈了。” “这、这样啊。” 我心想如果住后头的老妈子也在,会是什么表情?一定会露出漫画里那种可笑的表情吧。我正这么想象着,鳗鱼盖饭送来了。还稍微满出了盖子。 打开一看,随着热腾腾的蒸气,盛满油脂的肥美鳗鱼现身了。酱汁的光泽、焦褐的色泽也恰到好处,看起来美味无比。撒上花椒,更添食欲。 应该也没那么饿,口中却不知为何溢满了唾液。 吃盖饭应该没什么规矩,因此我豪迈地扒着,结果老人朝我送上开心的视线。 “瞧你吃得多香啊。就得这样才行,人活着就是要吃。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只要有得吃,然后吃,就能活下去。” 就会活下去,中滨老人转向旁边的男子说道。 “对了,高远先生。” 老人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急忙吞下饭,含了口茶。 “您说您住在这前面,这里再过去是……” “是的,是镇郊靠山的地方,但也不到山地,只是块荒芜的倾斜地。正中央有条大坡道,我租下那坡道途中的农家居住。” “那……是这里的北边?” 我回答说是,结果老人说着“那么也许您知道”,从怀里掏出像字条的东西,蹙起淡眉,一下拿近,一下拿远,念着上面的字。 “呃,书……” 是老花眼看不清楚吗? 借一下,我伸出手,老人说“抱歉打断您吃饭”,把纸条递给我。 “小东西实在看不清楚了,笔画多的汉字尤其不行。我听说那是一家书铺。” 定睛一看…… 住址旁边写着“铺名书楼吊堂也”。 “噢。” 原来是吊堂的客人?我心想,再次细细端详,看到最后写着“胜安芳”三个字。 “是的,这是一家书店。我常去那里,不过……这后面的胜安芳……” “是介绍书铺给我的胜伯爵。” “胜安房守大人,是吗?” 是胜海舟,这位伟人与吊堂主人似乎是旧识。不久前他也微服探访书楼,当时我偶然碰上,吓得魂飞魄散。 “您是胜大人的朋友?”我问。 “嗯,以前受过他关照。而且把这位介绍给我的,也是胜老师。” 男子闭上眼睛,浑身紧绷。嘴巴紧紧地抿住向下撇,万分拘谨,但还是露出了一点门牙。他仍旧笼罩着阴影,充满了不明所以的气魄,但如果没有这些,我想他应该属于穷酸长相吧。 我无法凭长相外貌来断定一个人的人品禀性,但实在不认为他是个与维新的俊杰有关的人物。但我也听说过,胜安芳对于贫穷的幕臣,不分身份家世,都给予援助,所以即便是穷人野士,或许也有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情。 我想到这里,忽然想到这名男子是土佐人,更是迷糊了。他应该不是幕臣吧。 ——揣测也没用吗? 不必打探太多。胡乱猜测,也是失礼。 “这纸条上写的,似乎是我常去的那家书铺。虽然我老是只看不买,算不上好客人,但跟那里比较熟的。前些日子我也去那里找杂志,巧遇胜老师。” 真是巧!中滨老翁说,开心地笑了: “哎呀,这是鳗鱼带来的奇缘哪,什么都该尝尝看哪。” 相对于老人满面笑容,男子的周围变得更阴沉了。 “坦白说,虽然拿到了介绍函,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正进退维谷呢。我在这一带打听,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我正想在这家鳗鱼店问问看,若还是没结果,就改天再来。” 我带您过去吧,我说,结果老人叫我先好好享用鳗鱼。确实,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饭。我胡乱扒进口中,但还是很美味。 正在吃饭时,中滨老翁唤来老板娘要结账。他说连我的一起付,但我没道理平白让人请客,因此吃得更急了,不过我还在嚼饭,账已经结完了。 我说要付钱,但中滨老翁恭敬地拒绝,说是带路费。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只好行礼。 外头很冷。 冷得几乎像要下雪。 老人的脚步虽然扎实,但仍靠着拐杖,小心翼翼,以一步步踩稳的方式泰然前进。 至于男子,他就像个侍从,在后方维持三尺距离前进。看他那毫无破绽的脚步,应该不是町人,但也丝毫没有武家特有的大摇大摆、神气活现。该说是阴郁还是悲怆,看上去也像是想不开的人。然而与老人的距离又总维持恒定,没有缩短,也没有拉远。 不管怎么样,这两个人绝非寻常人物。 来到熟悉的坡道了。 格格不入的玩具店像平时那样映入眼帘。 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儿正戴着古怪的面具在玩耍。 是决斗之类的游戏。 嘿呀!两人吆喝着。砍下来的树枝碰到人,被打中的孩子便大喊“我命休矣!”倒在地上。店老板走出来,埋怨他们在店门口妨碍生意。如果他们买了玩具刀也就罢了,武器是树枝的话,确实只是碍事。 没多久,店老板便开始说教:“为什么要玩这么野蛮的游戏?”明明自己卖的都是些西洋剑、火枪之类的危险玩具,真教人哑口无言。 然而娃儿也十分老成,说这不叫野蛮,是制裁,现在这家伙是贼军,所以可以杀无赦。脸上戴着古怪面具,应该是自以为官军吧。店老板皱眉说官军才不会做那么卑鄙的事。 “你看看,被打倒的小朋友没有刀啊。这不公平啊。” “这是制裁,所以没关系。贼军本来就可以打死。” “这怎么行?先前的海军阁下榎本子爵大人,在箱馆战争中可是贼军首领。但是阁下得到特赦,后来飞黄腾达了。老伯我啊,小时候可是给榎本大人摸过头的。就算是贼军,也有伟人。不是贼军就可以乱杀的,小朋友。” 店老板说的是榎本武扬[榎本武扬(一八三六~一九〇八),政治家。原为江户幕臣,在江户开城时,拒绝交出军舰,抵抗官军。后来进入明治政府任职。]吧。 我留意到老人的反应,老人不知为何,脸色沉了下来。他三尺之后的男人眉头深锁,像在忍耐着什么。 经过店面,来到通往吊堂的小径前,背后传来娃儿的叫声:“这次换我当官军!” 实在不觉得他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一行人走在冬季萧条的景致中。 老人小声喃喃: “釜次郎是很聪明啦。” “釜次郎是……?” 榎本釜次郎啊,中滨老翁答道。 “榎本?刚才那里的老板提到的榎本阁下吗?” “是啊。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个人才,自然会出人头地。所以戊辰之战[戊辰战争,始于庆应四年(一八六八),新政府军与旧幕府军之间长达十六个月的内战。]前后,我真是为他痛心极了。事后听说,胜老师似乎也大为烦恼。哎,西乡也好,榎本也罢,顾此失彼,他们各有无法退让的一步吧。” 那是个艰难的时代啊,老人说,肩膀微微垮下。 “平白糟蹋了许多大好生命。若非死上那么多人,世道就无法改变吗?” 我无法回答。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太小了,比玩具店前的娃儿还要小,所以我完全不懂当时的世局是怎么个情况。我是幕臣的嫡男,也许会认为官军才是敌人,我不记得了。 就和刚才那些孩子一样,教人伤脑筋。 而且我毫无长进地就这样长大,更是糟糕。 就在这当中,我们来到吊堂前面。就是这里,我说,两人并排仰望,同时睁圆了眼睛。 中滨老翁姑且不论,这是男子首次表现出反应。 “这……哎呀,就算之前曾经路过,也不可能看得出来。一点儿都不像书铺子。这不是灯塔吗?”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非常困惑。进到里面,会更吃惊哦。” 不知为何,我的口气变得骄傲。这又不是我的店,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负责带路而已。 我看了一眼贴在门帘上的“吊”字后敲门。 门很快地打开,挠探出那张小脸蛋。和主人一样,这名小伙计也看不出年纪。感觉跟刚才的小孩子差不了多少,但看起来又极为老成。 “咦,高远大爷,又来白看啦?” “你也会跟我耍嘴皮子啦?哎,我是来逛书店的,但不是只有这件事。今天我带了客人过来。而且不是普通客人哦,是胜老师特别关照介绍来的。” 呀!挠张口惊叫,说:“我立刻去请主人,高远先生请端椅子出来。”简直拿我当下人了。不过这家店只有两个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穿门入内,请两人进来后,在熟悉的别人店里,任意抬出柜台旁边的两张椅子劝坐。但两名客人没有坐下。中滨老翁“噢”了一声,对并排耸立的书架看得入神,而黑色男子再次窥看外头后,反手关上门,就这样堵住门口似的站定。 店里一片昏黑。 天窗洒下来的冬季阳光微弱,蜡烛灯光照不到入口。 男子与这片黑暗极为调和。 中滨老翁看也不看男子,直盯着书架瞧。 这些书可以看吗?他说,我回答说是拿来卖的商品,当然可以看。 “您看到什么中意的吗?” 简直是小伙计口气了。 “不,是看到怀念的书……” 老人抽出一本,眯起眼睛。这么暗,老花眼看不见吧。我这么想,走近一看,发现老人拿在手中的,竟是一本洋书。 “您、您懂外国语?” 我惊讶地脱口问,出声后立刻想到这个问题很失礼。虽然不是因为他一身和服外套及裤裙打扮,但怎么看都是和风风貌,再加上年事已高,我随意认定他不可能会读洋文。 但没这种事的。从江户开始,会外国话的人应该就是会外国话。就算头顶绑髻、腰间佩刀,也没道理因为这样就不懂外国话。 “不,恕我失礼了。因为呃,我完全看不懂洋文……” “哪里,一点都不失礼,我这副样子,您会那么觉得是当然的。实际上我这人是毫无学识。哎,只是尚不会读写时,最先学会的是ABC罢了。所以我是会读英语,也自不量力地教过别人,但母语的读写,到了这把年纪都还七零八落。” “哦……” 这真是相当不可思议。 中滨老翁再怎么年轻,应该也不下六十。如果我估得不错,那么这名老人年幼的时期,这个国家应该还在锁国才对。我完全猜不透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即使头童齿豁,幼时见过的书还是会记得哪。眼睛昏花不清了,但这本书我记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定是您费了一番辛苦研读它的缘故吧。” 柜台传来声音。 回头一看,主人就站在楼梯下方处,还是那身毫无季节感的白衣。 “欢迎光临,我是这家书店的主人。听说是冰川的老爷子介绍您来的……?” “啊,是的。没错,我是……” “中滨万次郎老师……对吗?” 万次郎。 我听说过。 “John Mung—或者我该称呼您约翰万次郎老师?” “约翰万次郎……老师?这位先生?” 我忍不住往后一退。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位老人就是天保年间[江户时代年号,即一八三〇~一八四四年。]唯一渡美的日本人了。这样的话,一切疑问都冰释了。据说曾是土佐渔夫的万次郎遭遇暴风雨,在海上漂流,漂至无人岛,被美国的捕鲸船所救,但由于祖国锁国,只得就这样前往美国,在牛津小学求学,直到嘉永年间[江户时代年号,即一八四八~一八五四年。]才自力归国,后来被提拔为士族,大为活跃,是一名奇才。 “我、我失礼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原谅我诸多无礼。” “哪里无礼了?您只是好心帮了我,不是吗?” “呃、不……” 天这么冷,我却在冒汗。 错不了吧。 他说的采金,也不是佐渡岛,而是美国旧金山的金矿。而说他原本是渔夫,也不是骗人的,他应该也和胜海舟一起上过咸临丸[幕府委托荷兰建造的军舰。一八六〇年,作为赴美使节随行舰,由胜海舟率领横越太平洋。]。教导榎本武扬英语的也是这位老人家。 我敬畏万分,一个劲儿地行礼。 “高远先生老是像那样惶恐不已。” 主人在柜台笑着: “好了,您继续站在那里,惶恐的高远先生都要撑不住了,请过来这里坐吧。或者您要惠顾那本书?” “嗯,我很想要哪。” 万次郎以温和的语气说。 “那都是商品,想要什么请尽管吩咐。喂,挠,椅子放在那种地方,客人不是很难坐吗?往柜台这里挪近些。” 端椅子出来的不是挠,但看来我还是别吭声比较好。 小伙计朝这里送上冷冷的一瞥,然后搬动椅子说“请坐”。 “小的这就去泡热茶。” “哎、哎,小伙计,别张罗啦。不过这把老骨头站着也难受,我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这时万次郎转向杵在门口的男子。 “你也过来坐吧。” 男子一动也不动,维持相同的姿势杵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不就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在下……不是可以和老师坐在一起的身份。” “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身份。人只要活着,全都是平等的。” “在下是死人。” “真教人伤脑筋。” 万次郎转向主人,说: “我想请您救救那个人。” 吊堂主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书商救不了人。” “我就猜您会这么说。胜老师也说,您大概会这么回答。” “咦?被这样看透,实在有点尴尬。那么中滨老师,您明知道却仍然大驾光临吗?” 万次郎深深点头。 “我听胜老师说,主人当然会这么说。但胜老师也说,人救不了人,但书有时候能救人。” “哦?” “他说吊堂——这是指您呢——吊堂说他做的生意是在凭吊书籍,还胡扯什么为了让书本成佛,只能为它们找到真正的归宿——哦,这是胜老师说的话。然后……” “那个混账东西就是站在书的角度想,才会变成那种歪理,但反过来说,也等于是邂逅那本书的人得到救赎吧——胜老师是不是这么说?” 吊堂模仿胜的语气说。 他正是这么说的,老人答道。 吊堂僵着脸颊苦笑,说: “哎,他真是人如其名,就像海上的小舟般自由率性。” 是啊,万次郎老翁笑道: “但他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一意孤行。为了国事、救急救难,碰到别人的事,他总会毫不在乎地蛮干到底。” “所以才会树敌。” 主人异样愉悦地说。 但万次郎老翁严肃地答道: “没错,就是这样。诋毁胜老师的人也不少吧。但我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哎,听说像福泽谕吉老师也批评说‘胜忍耐不足,缺少武士的骨气’……也许这话说得完全不错,但像我本来就不是武士,所以很能理解胜老师的心情。若说穷忍耐,那位大人可是这辈子都在穷忍耐。” 这一点我明白,主人应道: “这是江户人的气质。所谓‘土生土长江户子弟’,似乎并不只限于町人而已。” “哎,就是这样吧。我听说那是继承自胜老师的父亲梦醉大人[即胜小吉(一八〇二~一八五〇),江户后期的旗本。隐居后号为梦醉。著有《梦醉独言》,详述自己自由奔放的一生。]的脾性。” 梦醉大人与其说是江户子弟,似乎更是个破天荒的人物呢,主人更加愉快地说。 这时挠端茶来了。热气升腾,似乎真的很烫。老人开心地道谢,但门口的男子道谢后,恭敬地婉拒,把茶还了回去。小伙计窘了,但主人说不能勉强客人,所以他就这样把茶收走了。 万次郎老翁吹凉了茶以后,啜饮般地喝了一口,让升起的蒸汽熏着脸,说:“胜老师今年二月痛失爱子。” 原来是这样吗? 在这里遇见时,看不出那种样子。 但主人似乎知道,“还那么年轻,真是件憾事。” “哎,胜老师的心痛,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那一定是无尽的悲痛吧。但胜老师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那种情绪。那也是在忍耐吧,我认为没必要连那种事都忍耐啊。” “他不是会宣扬私事的人。就像您说的,是在穷忍耐吧。” “这让他吃了不少亏……” “胜老师也常爱揽下吃亏事呢。为将军家尽忠,为了大义,率先去做惹得将军大人不悦的事,结果实际上就被疏远了。不管是批判还是误解,都甘于承受,并且绝不辩解。若说高洁,是高洁没错……但未免太不值了。但那位大人甚至大发豪语,说树敌愈多愈有意思。” “胜老师为了国事奔走,赌上人生成就大事业,却被旧幕臣和新政府双方以有色眼镜看待,真不知胜老师内心作何感想……” “这个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吊堂打马虎眼说: “总之,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无法揣摩的境界,但胜老师身处幕府中枢,却亲手令幕府落幕,当然也有所觉悟了。将主君从玉座拉下来,以保护主家,这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对他而言,这应该才是大义,但是看在外人眼中,却是不义。” “不义吗?但是如果没有胜老师,德川家能否存续,十分难说,甚至整个江户都有可能化为灰烬。若没有人来拉下布幕,战争就不会终结啊。” “是的。但是同样地,岛津家有岛津家的大义,毛利家也有毛利家的大义[岛津家与毛利家分别为萨摩藩及长州藩藩主,幕末时期为讨幕运动的中心。]。会津藩[会津藩在幕末时期为佐幕派,戊辰战争时,与萨摩、长州藩为主的新政府军抗战。]当然也有吧。而那些大义,应该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大义之道。” “即使同样是大义,也会起纷争吗?哎,我是个无义无忠的渔夫之子,若是礼啊孝的,倒还懂得一些……” 听着听着,我有些羞愧起来。 因为我生为武家之子,却连忠义都懵懂模糊,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也许我连礼和孝都不懂。也没有学过朱子学,连《论语》都不记得几句。 “所谓义,是必须要有一个区隔才能成立的,中滨先生。” 主人这么说。 “区隔?” “比方说,请您先简单地认为尽到侍奉主公的职责就是义。” “哦,这很容易懂。” “主子叫你往右,那么往右就是义。但如果主子本身还侍奉着别的主子,会怎么样呢?而主子的主子叫你往左。” “呃……” “这等于是自己的主子不从主命,是主子本身行不义。听从不义的主公命令,究竟是义还是不义?” “啊,这可真难。” 中滨万次郎的淡眉纠结起来。 “劝谏主君才是义吗?……不不不,不是这样哪。厘清左右哪一边才是对的,然后决定要往哪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但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将主子与主子的主子放在天平上相比较了。” “不,是这样没错,但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不是吗?我认为行对的事才是义,正义才是正道。亚美利加也讲义,说的是正义。正义是不可动摇的。” 正义吗?吊堂说,接着问:“正义真的是不可动摇的吗?” “您是说……也并非不可动摇?” “至少我没有自信能够判断那是否为真正正确的道路。也许是能够相信,但相信的,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人是会犯错的。” 是哪,老人也沉思起来。 “我未曾去过亚美利加,也不清楚该国的状况,因此无法轻率断言,但可以想象,在自由国度的美国,应该只有粗略的区隔。像是殖民者,以及原住民……” 还有奴隶,中滨老翁说: “从异国被带来的人在那里被买卖。” “这样啊。那是像旧幕府时代说的大农民与小佃农、大商人与家仆的关系吗?” “嗯,是的。不过人种不一样,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在那里也受到蔑视,因为皮肤和眼睛的颜色不一样。” “我可以想象那样的歧视一定很严重……但有这样的阶级之分,正义却只有一种吗?” 应该就只有一种吧,老翁说: “不过也许只是人们这么相信而已。” 那么就只有一种吧,主人说。 “亚美利加这个国家才刚成立没有多久,所以区隔十分清楚,也认为正确的事物是不动如山的。人民只要相信着它,勇往直前就行了。如此一来,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对的,没错,老翁点点头。 “那里吹着自由、梦想的风。即使不同人种的我,哎,虽然不轻松,但还是有办法过活。不仅如此,还赚了不少钱。所以也才能回到故国。” 您一定吃了相当多的苦,主人衷心地说: “但就中滨先生的话来看……我也觉得人种歧视的问题,将来会逐渐消弭。但毕竟是根深蒂固的问题,所以或许会花上漫长的时间……” “会吗?嗯,也许是吧,所以我会想,难道这个国家就没办法那样吗?毕竟皮肤颜色都是一样……” “在这个国家——” 有好几个不可动摇的正义,主人说: “不只是身份和阶级的差异而已。在这个国家,有家、有藩、有幕府、有朝廷,有这些共同编织出来的漫长历史。如果能够将这些完全化为白纸……事情也许会更简单,但天下事总没那么容易的。有多少种区隔,就有多少种大义,而若是遵从大义,也会发生水火不容的状况。” “这……” “岛津家的大义,与德川家的大义是相同的大义,但岛津走上了与德川不同的方向。若是奉将军家为主子,那么岛津确实不义。但是在萨摩藩中,遵从岛津公就是大义。然而若是将天子陛下放在幕府之上,又会怎么样呢?” “噢,是刚才的问题哪。” “您说很难。” 确实很难哪,万次郎老翁说,再次锁紧了眉头。 “愈是底下的人,就愈难。” “没错。如果岛津藩对天子陛下展现大义,那么走向另一边的德川,就成了不义。凡事都是这样的道理。所以长州藩才会分裂。德川家也分裂了。而又有攘夷、开国牵扯其中,使得问题更加复杂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万次郎老翁同意着。 “端看将岛津公视为德川家的家臣,或是将双方视为天子陛下的家臣,相同的义,却会南辕北辙,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即使方向相反,原本也是同样的义。有时只要在将军家的三叶葵家徽之上,揭起天子锦旗,义也会变成不义、忠也会变成不忠。官军、贼军并非绝对评价,端看最顶端遵奉的是什么,有时是会为之丕变的……难道不是吗?” 说的也是哪,老人把茶放在膝上,仰望了天花板一下,然后介意起背后的男子。 “虽然僭越,但我私心认为,胜老师的辛苦,正起因于此。他必须顾全天子陛下、德川大人双方,还得顾及岛津和毛利。每一个都是义,没有不义。” 确实,如果细细追究,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义而起。至少没有人会故意行不义吧。 “如果一切都是义,就全部成全吧——这就是那位大人的做法。因此他将可以割舍的全部一刀两断了。能顾及的就保全,可以割舍的就抛弃,然后重新拼凑起来。那时候胜老师是想要将许许多多的义,放在更高一层的国家这个区隔之中,重新拼凑组合,是不是呢?” “这……我完全明白。” “而另一方面,福泽老师认为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他认为只需要顾及一部分就够了。” “只需要顾及一部分?” “是的,我认为福泽老师的想法就像刚才我说的,是要让一切回归白纸。对了,福泽老师在他的著作《劝学篇》里,不是引用了美国的《独立宣言》吗?” “是吗?” 万次郎老翁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的。‘天不在人之上造人,不在人之下造人。’他在《西洋事情/初篇·卷之二》中,以‘千七百七十六年第七月四日亚美利加十三州独立檄文’为题,引用了全文。” 对对对,这我知道,老人拍膝说: “那是我奉藩命,前往上海的时候……所以是庆应二年[即一八六六年。]左右付梓的书啊。” 是的,主人回答。 “是大政奉还[一八六七年,德川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辞去将军之职,将政权归还朝廷,结束江户幕府。]前写下的书。” “是那个时候啊。” “福泽老师在长州征伐之际,也断定说尊王攘夷之说只是用来蛊惑人心的借口。他认为人伦的根本在于夫妻关系,对于提升妇女地位也十分积极。对一个平等论者来说,对他人的义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该尊崇的是国家、是思想,而政治只是推动它们的制度。因此福泽老师不侍奉任何人,现在依然在野。” “这样啊。” 您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呢,万次郎老翁佩服地说。吊堂主人用力挥挥手: “不不不,我是个只知道耽溺书堆,胡思乱想的弃世之人。我对社会毫无建树。对吧,高远先生?” “不。” 要论没用,那是我才对。 “总之,胜老师与福泽老师就像是一体两面,但我想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以这个意义来说,维新的功臣,每一人皆是如此,不是吗?” 就像您说的吧,老人说: “即使目标相同,有时确实也会因为顾及的对象不同,而引发势如水火的事态。萨摩的西乡,还有釜次郎,两个人应该都是想要打造新时代,志向也同样令人尊敬,结果却害死了许多人。” “是的。” 西南之役、箱馆战争[戊辰战争中的一役。一八六八年,以榎本武扬为中心的旧幕臣占据北海道箱馆五棱郭,抵抗维新政府军,欲成立新政府。来年榎本军投降,结束戊辰战争。]都出现了许多牺牲者。 不,若要说的话,就像经过玩具店时这位老人说的,维新本身就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 我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无用之人,毫无作为地活着,或许也可以说是因为江户府内没有发生决定性的战事。如果江户陷入战火,纵然年幼,我仍是幕臣嫡子,应该不可能幸免于难。如果战败,会和其他藩的藩士族人一样,受到某些处分吧。那么也许我应该感谢胜海舟才是。 “我认为胜老师对此非常懊悔。现在听了您的话,更是这么想了。不管是西乡的心情,还是釜次郎的心情,胜老师都痛切地了解吧。但如果要尽到各人的义、贯彻始终……就会死人。” “没错,事实上就死了许多人。” “是的。无论如何,不管是武士还是百姓,是德川还是萨长,都不能做出害人牺牲性命的事,要让人活下去……我认为胜老师是一贯如此主张的。” “哎,虽然也有人抓住这些地方,说胜老师是个胆小鬼,主张应该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即使弓折箭尽也要抵抗到最后,贯彻始终,才叫作武士——毕竟这样的精神,即使到了明治现代,仍根深蒂固呢。” “哎……” 就是这样吧,万次郎老翁露出悲伤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这原本应该是武家的思想,然而四民平等后,这武家的思想也适用于平民了……是这样的感觉吧。我觉得这相当不可取。我认为不为贯彻道义而战、以输为赢,是很聪明的做法,然而武家人士也许不能理解吧。” 日本人,尤其是武士,动不动就想死嘛……万次郎老翁叹息似的说: “要我来说,我觉得那才叫卑鄙。虽然不能大声说,毕竟人一死就解脱了。” 这是九死一生的人所说的话,因此显得特别有分量。 “世上没有能以死贯彻的道理,也没有用杀人来贯彻的道理。不不不,绝不能有,那样太不合道理了。以那种手段达成的道理,是错误的道理,活着才是一切。活着,辛苦到最后,若是成了,那就是对的道理。难道不是吗?” 您说的对,吊堂说。 “所以箱馆战争的时候,釜次郎老弟——不,不能这么称呼呢。榎本大人、大鸟圭介[大鸟圭介(一八三三~一九一一),幕末武士,明治外交官。戊辰战争时抵抗新政府,后来入仕于明治政府,任中国和朝鲜公使、枢密顾问官等职。]大人活着回来时,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即使蒙上国贼的污名也不寻短,身陷囹圄也不引以为耻,我认为那样的态度是对的。” “我想是对的。现在两位都已经获得特赦,身居要职,真正参与国事,为了开创新时代而忙碌奔走。若是在箱馆切腹自杀,就没有这些了。” 大鸟大人也是您的学生呢,主人说。 “是的,不过也不是那种能神气地说什么我是他的老师的关系。我只是教了他英语而已。” 老人搔了搔头。 “可……大鸟大人姑且不论,福泽老师也拿榎本大人为靶子,指责他就和胜老师一样,忍耐不到家,不是吗?” “您怎么知道这件事,老板?” 万次郎老翁显得很讶异。 我拜读过了,主人回答。 “我刚好有机会在某处得到了抄本。记得是《穷忍耐之说》吗?” “确实是这个书名。” 万次郎老翁深深点头。 “嗯……我也不认为穷忍耐是好的。我本身,嗯,是吃过苦,但不记得忍耐过什么。反倒就是因为不忍耐,所以才会吃苦。如果我压抑想回国的心情,穷忍下来,就没办法再踏上这个国家的土地。如果我穷忍耐,在异国撑下来,也许已经成了个有钱人。只是比起在异国出人头地,我更想回到故国,但是我觉得那种想法也不算错。想想牺牲的士兵的心情,会认为去投靠、侍奉杀得你死我活的敌方,不可原谅……也是人之常情吧。” 榎本大人并不是侍奉敌方吧,主人说: “榎本大人并没有对天子陛下拉弓,也没有拿刀对着新政府。他是率领旧幕臣,想要在新天地打造另一个新政府吧?” “就是这样的行动被视为不敬吧?对新政府来说,他们完全就是德川残党,所以才会被视为朝敌。” “是的。在作战的时候,彼此是敌人,但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听说榎本武扬在虾夷地[江户时代日本人称呼原住民阿伊努人居住的地方,主要是现在的北海道。]建立的虾夷共和国,短短五个月就灭亡了。 “福泽老师确实对榎本大人的出路提出批判,但我听说福泽老师为了保全榎本大人的性命,不遗余力。他很欣赏榎本大人的能力与才华。因此也许只是想兜着圈子骂他‘你真是做了蠢事’吧。毕竟榎本大人让许多士兵牺牲了……” 啊,原来是这样,老人说。 “胜老师也是,比方说,他也没能遏止上野山之战,而且开城以后,战争仍拖拖拉拉持续着,他没办法阻止。虽然挽救了德川家,却死了许多人。若是站在福泽老师的立国论上,胜老师的行为应该值得肯定,事实上福泽老师也称赞了那一部分,但后来却指责他穷忍耐不到家。敢说大话,就要做到……站在福泽老师的立场,应该是想要这么说吧。” “说了就要做到,是吗?” “我想福泽老师……” 是看不下去有人牺牲吧——主人说。 “是啊。” “胜老师总是以生者为先。他认清死者不会回来,含泪抛下。连悼念死者的心情都予以抛弃,全心设法让留下来的人活下去。相对地,福泽老师悼念死者,为人死深切地悲伤,所以才会主张不要死、不要杀、要想出不会有人牺牲的方法。嗯,仅就生死来看,胜老师是个现实主义者,而福泽老师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不是这样呢?” 都是为了人死而忧虑吧,主人说: “福泽老师会一直在野、会竭尽全力培育人才,我认为都是因为他度德量力。在办得到的范围内去做办得到的事,若是做不到,就不要夸海口。如果夸口做得到,却又无法贯彻,不许理直气壮,必须好好弥补——嗯,我是这么理解那段文章的。” “哦……” 嗯,这么一想,也令人恍然大悟哪,老人再次拍膝。 “噢,胜老师和福泽老师,我们是一起搭乘咸临丸同行的,因此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很重要的人。” 不,冰川那位老爷很清楚的,吊堂主人微笑。 “总之,胜安芳和福泽谕吉,两位都是非比寻常的雄才,我想他们这些你来我往,都是摸透了彼此心性的对话。” “噢,也许是吧。” 总之,是一出凡人难以揣摩的深奥闹剧吧,主人以有些戏谑的语气说,中滨万次郎总算恢复了笑容。 “既然这样,那我是为了无聊的担忧而心痛喽。仔细想想,胜老师当时也面带笑容。哎,我还在无谓地担心,想说他又在穷忍耐了,真是白操心一场……” 语毕,老人恢复严肃。 “难道老板,福泽老师的《穷忍耐之说》,您看到的不是抄本,而是送到胜老师手中的草稿?” 这一点恕难奉告,主人笑道: “好了……那位乖僻的冰川老先生,与中滨先生,还有那边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吊堂以视线指示门口的男子。 “我今天就是为此上门的。那边那位……” 是个活死人,老人说。 “哦?” “他的名字……” “在下没有名字。” 男子打断老人的话。 “在下二十七年前就失去了名字,尔后从未向人报名。” “无名氏,是吗?” “死者不需要名字。” 没错。 这个人…… 在鳗鱼店也自称死人。 实际上他人活生生地在眼前,所以不可能是死人,但这个人的举手投足,总散发出一股不祥,或者说带着一种凄绝。 用不着搬出井上圆了博士的妖怪学,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上有鬼。但如果有,我认为不会是草双纸或戏剧中出现的那种样子。我不觉得鬼魂会身穿殓衣现身,应该也不像画上那样是半透明的,也不一定是出现在晚上。如果真的有幽魂,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如此愚昧的想法浮上心头。 感觉就要被男子周围的黑暗给吸入,我别开脸去。 别开的脸正对着老人。 微弱的橙色火光照亮万次郎老翁的脸。表情和之前一样安稳,但看起来多了几许悲伤。 “人难过的时候会忍耐,忍不下去,就会埋怨诉苦,如果悲伤就会流泪吧。有时会选择逃避,若是被逼到绝境,也有些人会寻短,但这个人放弃了这一切。幕府瓦解后,他就成了个空壳子,既不哭也不叫。我认为这样是不行的。” 老翁的口吻说着说着,愈来愈阴沉。 “如果他是执意寻死的武士,我能阻止,也能劝他回心转意。或许也不是不能抚慰他的心。但这个人也不想死。” 因为他已经死了,老翁说: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看着他,我实在是心痛到不行。我非常想让他活起来。事实上他就这样活在这里,所以……” 我找胜老师商量,请他帮忙,老人说。 “为何……会找胜老师?” “就像老板说的,我认为胜老师总是把让人活下来、让活人活下去视为最优先。再说……” 再说?主人反问。因为他原本就是胜老师介绍给我认识的,万次郎老翁说。他在鳗鱼店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胜先生……介绍的缘分呢。” “是的。是啊,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从萨摩回到这里以后的事,所以是庆应年间[江户时代的年号,即一八六五~一八六八年。]……庆应三年吧,已经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啊。” “那么……中滨先生是在这位过世之后认识的?” 万次郎老翁“嗯”一声,沉默了。 “您说这位过世,是二十七年前。说到二十七年前,是庆应元年。若您是在庆应三年认识他的,那就是这位过世以后的事了。” “是的。嗯……” 是这样没错,老人回答: “认识以后,来年幕府就瓦解了。瓦解后,我也去了美国,搞坏了身体,失去他的消息,也无从找起,因此疏远了……但不久前又偶然再会。” “这样啊。” 主人难得皱起眉头,然后无声无息地起身,上前几步。 “是在哪里再会的呢?” “哦,我在上野一带,看到他一副乞丐模样地坐在路边。‘啊,你还活着吗!’我这么喊他,但他就像现在这副模样。哎,我因为曾被他救过一命,所以没办法置之不理,就把他给带回家了。” “他……救过您?” “是的。戊辰之战那时候,是个危险动荡的时代。怎么说呢,杀气腾腾。对攘夷派来说,洋行归来的渔夫出人头地,是岂有此理的事。我被暗杀过好几次。” “是他们所谓的天诛吗?” 我忍不住插嘴。 结果一直沉默的男子突然大喊: “那、那才不是天诛。不是,绝对不是。” “嗯。” 不是吧,主人说。 男子把脸转向主人。 “那只是杀人。”主人说。 “杀人……” “没错。就像中滨先生刚才说的,没有以死贯彻的道理,也没有用杀人贯彻的道理。不管有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人就是杀人。杀人没有理,没有义也没有忠。取人性命这样的蛮行,任何道理都不通。那只是纯粹的暴力、犯罪。” 男子狠狠咬紧牙关,瞪着虚空。 “天诛,原本是替天——如神佛般超越人类的存在,来进行诛讨,这是很方便的卸责之词。只是把自己犯的罪、接下来要犯的罪,归到天的头上去罢了。那么……” 天又是什么?主人问男子。 “这……” “是神吗?是佛吗?阿弥陀如来会大呼攘夷吗?村中的镇守祭神会主张尊王吗?耶稣教的天主会命令王政复古吗?不可能。即便真有那种事,神佛会叫人杀人吗?有神谕叫人杀掉某某吗?我从没听过那么野蛮的神谕。那么……” 何谓天?高远先生——主人转向我问。因为太突然了,我倒抽一口气僵住了。 “呃,这……” 我支吾其词。事到如今后悔不该乱插嘴也迟了。 “是……” “就是天子陛下啊。” 主人这么说。 男子哽住了。 “维新之际,大喊天诛的,主要是尊王攘夷之辈。是认为崇敬天子陛下才是正义、征讨夷狄才是正义的人。但真的是这样吗?天子陛下下了那样的诏令吗?我实在不这么认为。即使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一介浪士又怎能得知?” “不,就是呃,他们只是相信天子陛下是这么想的……应该是这样吧?” 我这么说,主人应着“是啊”,上前一步。 “嗯,若说对他们而言,那才是大义,也就如此了。但世上没有这样的义。” “以您刚才的话说……” 是区隔不同吗?万次郎老翁说。 “嗯,区隔是不同吧。但在全国各地挥舞凶刀的人,究竟有几成真正是以实践对天子陛下的大义为信念?再说,真有人细想过何谓大义吗?藩士另当别论。无论是长州藩或萨摩藩,都明确地将对藩主的义摆在最优先,然后幕臣有对将军家的义。他们深刻地了解这一点。他们同样无法不想,对于更上头的天子陛下,该如何自处才是尽义?这是个困难的问题,所以意见也会分歧。胜大人明知会招来反感,仍义谏德川家。西乡大人也向岛津公谏言,而长州则是一分为二。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是为藩着想、为国着想,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结论的事,但无主的浪士不必理会这些。” 他们只是一群无赖之徒,主人说: “也有很多是受到私欲驱使的暴徒。为了抢夺财物拦路砍人之类、仕官梦碎而走投无路的浪士,这些人认为只要高呼天诛……” 就有了大义名分——主人对着男子,挑衅地说: “只是杀人罢了。被那种人拿来利用为借口,天子陛下也真是无妄之灾。这才是不忠、不敬、不义。” “不,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 “这位中滨先生就像您看到的,是位宅心仁厚之人。但他的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他的体验,也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验。中滨先生不遗余力,将这些辛苦和体验拿来贡献国家。而这样的他,为何非受到凶刀威胁不可?难道只要除掉这位中滨先生,就能打造出以天子陛下为顶点的理想新国家吗?或者只要这位中滨先生离世,天子陛下将龙心大悦?绝对没有这种事。即使杀害约翰万次郎,开国的大势也无法扭转。国家与时代,不是个人之力所能决定的。这种事连三岁孩童都懂。若是不明白,就只是个傻子。更别说以天诛为名,简直是狂妄至极……” 就是这么回事,对吧,无名氏先生?主人态度一转,殷勤有礼地说。 “不……” “不……什么呢?乡士[江户时代居住于农村从事农业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农民。]、浪士之中,也有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秉持理想理念而行动的——您是想要这么说吗?” 男子又俯下头去。 “确实……也是有像这样心怀大志的团体吧。” 主人又往前一步。 “天下非万民之天下,天下为一人之天下……” 这是吉田松阴[吉田松阴(一八三〇~一八五九),幕末尊王论者,长州藩士。开松下村塾,培育出高杉晋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等维新指导者。死于安政大狱。]先生的话,主人说: “这句话给后世带来了重大的影响。表面上听起来十分不平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句话的意思是,仅崇敬天子陛下一人,此外的所有人一律平等。不论是臣子、百姓,全都是平等的。因为没有了多余的阶级,也容易尽义。以某个意义来说,明治现代就是这样的制度。先不论这样的制度正确与否,但会有这样的想法出现、会有人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吊堂卖关子地说: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违背旧幕府时代国家形式的想法。” “是吗?天子陛下不是一直都在最顶端吗?” “是的,但还有将军。” “公与武……不能分开来看吗?” 毕竟国家只有一个,主人说: “如果这个天下是一个人的天下,那个人是哪一个?如果是天子陛下,就没有将军家或大名[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上的领主。]——不,也没有武士或百姓了。若是以将军家为天,也是一样。士农工商的框架会消失,幕藩体制也会失效,所以这样不行。总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幕府来说是有害的思想。” 制度不一样,主人说: “所以才会有支持另一种想法的人亟欲改革的形势兴起。这种情况,公武合体的形式也不理想,因此除非德川家主动退出,否则就只能废掉幕府。所以也才会有倒幕这样的想法产生。” 就是如此吧,万次郎老翁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但了不起的学者老师们说的话,我都觉得头头是道。不,他们说的应该是对的吧。如果仔细听、仔细想,其实差别并不大,有时目标也都是相同的。那么为何无法携手合作?即使无法并肩作战,为何非反目厮杀不可?不,我不懂为何要彼此厮杀。哎,我也觉得渔夫出身、美国归来的粗人到底是不会懂的。勤王和佐幕无法兼容,这我懂,但到了攘夷,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很理解。” 因为异国又有不同的义啊,主人说: “连相同的义都能彼此冲突了,遇上截然不同的义,也只能互相排斥了。假设奉天子陛下为顶点,统一国家,那么俄罗斯、亚美利加也会一样崇敬天子陛下吗?这是不可能的。吉田松阴先生说的天下,也不过是指这个国家,而不是世界的意思。” “这代表天下的范围变大了吗?啊……区隔又不同了,是吗?” “是的,没错。对开国论者来说,幕府那种故步自封的样态,实在不可能承受得了那种新的区隔。胜老师也认为如此。既然如此,只能将大政奉还予天子,重新打造国家了。哎,即使如此,胜老师还是想要让有大恩的德川家存续下来,所以才会如此辛苦……但如果只看打造以天子陛下为顶点的新国家,推动攘夷才合乎道理。不过,幕府还是一样……” 不需要,主人说: “这等于是高举着完全不同的目标,却朝着相同的目的地走去。不管是开国论者还是攘夷论者,在最好废掉幕府这一点上,是有志一同。同样地,有时也有朝着相同的理想迈进,手段却完全相反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扭曲,让人迷失了本质。再加上私怨、公愤、利害得失纠缠其中。如果无法确实厘清这些,理性地判断,会连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都迷失了。” 热情愈是强烈,就愈是如此——主人以强硬的语气说: “若是被感情支配,受激情所驱策,即使高举正论,有时也可能误入歧途。尤其是在时代动荡巨变之时。” “误入……歧途?” “是的。” 尤其杀人,更是不可原谅,主人以愤恨的语气说: “因为意见不被接纳,就叫嚣动武,甚至取人性命,是再恶劣也不过的行径。” 平素温和的主人,语气前所未见的激动。我悄悄一瞥,门口处的幽灵垂着头,似乎正微微颤抖。 “像是有段时期,拜在胜老师门下的土佐的坂本龙马[坂本龙马(一八三六~一八六七),土佐藩士,幕末志士。居中斡旋萨摩藩与长州藩结成联盟,达成大政奉还,但旋即遭到幕府官员暗杀。],他也许认为不需要幕府,但看在我眼中,实在不觉得他是个攘夷论者。不过同样是土佐出身的武市瑞山[武市瑞山(一八二九~一八六五),土佐藩乡士,幕末志士。组织土佐勤王党,成功将藩论引向尊王攘夷论,但之后因藩论转为公武合体,被命切腹自杀。],我听说他就强烈地受到吉田松阴大人影响。” “你、你……” 男子抬头,瞪大了眼睛。 “我听说这两个人加入的土佐勤王党,原本也是基于这样的思想而组织的团体。土佐勤王党以结果来说,等于是拥护了尊王攘夷思想。” “你到底……” 到底是什么人?男子说。 我是个卖书的,主人回答。 “卖书的……” “是的。我只是个耽溺于读书,无益于世的废者。好了,那么您这位无名氏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我是个死人。” “是的,我已听闻您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过世。” 男子没有回应。 “确实,过世的话,不需要名字。但若是佛门弟子,应该会有法名,否则也该有讳名。您……没错,您是宜振大人,对吧?” 男子戒备起来。 “你……” “是胡猜的。哎,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呢,因为那位大人应该已经被斩首示众了。” 斩首。 示众。 他是谁? 这个人究竟是谁? “老板,这位究竟是什么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自从在鳗鱼店前见到,这个人就不断地撩拨我的不安。仔细想想,万次郎老翁也不肯介绍他。如果他不是幽灵,究竟是什么人? “就像他说的,是死人呢。” 主人平淡地说。 “别、别开玩笑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还要说他是幽灵吗?中滨老师也半个字不肯透露……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他是谁吗?” “这不是玩笑,高远先生。如果我猜得对,那位先生已经不在世上了。这样就行了,是吗?” “……我已经死了。” 男子颓倒似的当场坐下。 “我是个再低贱不过的人。我误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歧途。我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的外道之人。但纵使自断性命,也于事无补。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也不能把命还给死人。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怎么样了。” “就是……” 这副样子,万次郎老翁说: “这个人虽生犹死。活着对他就是一种苦吧,但又不能死。老板,您猜对了,这个人……” 是冈田以藏,约翰万次郎说。 “冈田……以藏?” 我听过这个人。 “那是……” “修习小野派一刀流、镜心明智流、直指流的土佐勤王党一员,以天诛高手名震天下,后来被捕处刑的……冈田以藏的……” 幽灵,主人说。 是……幽灵? 被斩首的土佐天诛高手冈田以藏的幽灵……? “不,可是这……” 都已经被斩首示众的人,不可能还在这世上。 不可能。 不可能啊,我说。 “是的。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么一来,就是有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啰?中滨先生。” 我也不清楚详情,万次郎老翁回答: “以藏消失以后,我放心不下,调查了一下,却怎么样也无法信服。” “无法信服?” “是啊。我查到的是,冈田以藏在京都被捕后遭到放逐,被护送到土佐,在严刑逼供下自白,导致土佐勤王党的党羽全数被捕,武市瑞山也切腹自杀,彻底溃灭。此外的事,一概不清楚。即使向人打听,也无人知晓,也没有任何书面文字。我询问土佐的同乡,几乎也只听到冈田以藏是个受不了逼供而出卖同志的胆小鬼这样的恶评。哎,虽然如今这样再会,询问本人,他却也什么都不说,尽是三缄其口,所以我也不知道状况,只是……” 他人像这样活着,中滨老人用拐杖指示男子说: “怎么样,以藏啊,你也差不多该说出来了吧?” 依然瘫坐着的男子——冈田以藏闭着眼睛,身子哆嗦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睁眼。 “我没有被护送到土佐。” 以藏这么说: “……不是被捕的,我是自首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万次郎老翁作势起身。 “但没有任何这样的记录啊。”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记录的,以藏说。 “你为何要自首?” “就跟刚才这个人说的一样。我弄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了。武市老师说的话很有道理,我觉得是对的。不,我深信不疑,相信那就是大义、是正确的。但是……对于高喊着天诛斩人,我不明白这真的有意义吗?” 以藏慢吞吞地站起来。 “世上的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点疯狂了。再怎么说,开始进行天诛以后,萨摩、久留米[久留米藩,位于现今福冈县,有马氏为藩主。]那里的人便一个接着一个跑来,争先恐后要求说我也要干、也让我杀。逼不得已也就罢了,竟主动想要杀人,这根本是疯了。任何人应该都会觉得这不对劲才对。但是,当时不这么想的人更多。” “不是你杀的吗?” “我从来没有独自动手。” 以藏的脸朝斜下方垂下。 “天诛的对象也是通过合议,讨论后决定的。我的身边有很多为了大义,想要杀人的人。” “每个人都想杀人吗?” “不……不是这样。我们一开始并不打算杀人的。一开始杀的是藩的一个捕吏,他正在调查吉田东洋[吉田东洋(一八一六~一八六二),土佐藩士,因推行藩政改革,遭勤王党暗杀。]的暗杀案。下手暗杀的是土佐勤王党,所以我们接到命令,要他停止调查。我们把他骗出来拐走,抓起来拷问,但下手过重,把他给勒死了,根本不是什么天诛。” 杀了人…… “杀了人,却被称赞干得好,这难以想象。虽然号称天诛,但仔细想想,也只是在除掉下级警吏、幕府的内应这些碍事者。长远来看,他们也许是妨碍正当活动的敌人,但简而言之,也许只是我们不想被捕罢了。这一点我从那时候就这么感觉了。哎,虽然事后诸葛,什么都能说……” 但这是真的,以藏说: “不过杀了三个人以后,感觉就愈来愈像是把看不顺眼的家伙通通除掉。在附近巡视,找到目标,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人,也五人十人群起围攻。因为打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恶人,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卑鄙。但……” 最初的时候,心里还有点什么,以藏说: “但渐渐地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吵着‘下一个让我来、下一个让我来’。我忍不住想,你们难道就那么想杀人吗?” 都疯了,以藏说。是疯了哪,万次郎老翁也说。 “那你怎么样?一样疯了吗?”老翁问。 “不……在下……感觉渐渐醒了过来。因为清醒,所以可以冷静行动。捕上致命的一刀、将尸首示众、确保后路,这些都是由我动手。所谓天诛的高手是这个意思,并不是在下特别厉害,或是我亲自下的手。” “原来如此。”主人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 以藏厌恶地背过脸去。 “这绰号非我所愿。有一次,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结果脱藩了。不是想法变了,所以暂时在长州藩受同志照顾,但长州那伙人说穿了也没什么不同。不久勤王党也逐渐失控,我真心不明白了,开始耽溺酒乡,成了废人。没法杀人的我,对他们也没用了。我正自暴自弃的时候,坂本兄收留了我。” “坂本……龙马吗?”主人说。 “是的。所以我才会到胜老师那里去。我认为坂本兄似乎有点明白我已经迷糊的事。所以我乖乖跟随他,担任胜老师的护卫,但……” 老师说了什么吗?主人问。什么都没有,以藏回答: “但我觉得老师跟别人有些不同,所以我拼命保护他。一想到不是杀人,而是保护人,也觉得好像像话那么一些。但……” “遭遇暗杀了……是吧?” 主人问,以藏瞬间露出野兽般的眼神。 “对,没错。那不久前,我自己就是暗杀的一方,所以马上就察觉了。因此我立刻应战,斩死……” 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依自己的意志、判断去杀人……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是这样啊。 这真的只能说是出人意表,完全不像是从天诛高手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行为本身姑且不论,但号称天诛进行的杀人行为,原来并不是怀着坚定的信念而实行的啊?原来那不是实行者的意志啊? “发动攻击的刺客有三人。我想要杀掉剩下的两人,被胜老师严词制止了。他大吼:‘不许杀!不可以沉迷杀人,若要那样,立刻把刀丢了!’他这么大喝的期间,那两个人逃走了。在下……” 怔住了,以藏说。 “为什么?” 主人问。因为我不懂了,以藏回答: “杀人被称赞,保护人却被斥责,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所以我说‘如果我没有杀人,老师的项上人头已经飞了’。胜老师说,你说的没错。然后又说,你保护我,我必须向你道谢,但我无法承受你为了我而杀人。所以……” 我什么都做不了了,以藏说: “因此我就这样离开了胜老师。后来我也见到了坂本兄,但依旧耿耿不能释怀。胜老师说的我都懂,但我不懂那是不是对的。我什么都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什么都做不了。我就这样成了个流浪之人,不停地思考。思考到最后……” 我自首了,天诛的高手说: “我先是去了京都。因为我是在京都杀人的,所以想在京都自首。我去了衙门,说出一切,结果……” “结果……怎么了?” “我被关进类似牢房的地方,有几个人蒙着脸来看我。现在想想,应该是在指认人犯吧。然后我被带到别的地方,详细问话。我毫不隐瞒,知无不言。” 你没有被拷问吗?万次郎老翁问,以藏说没有。 “世人都说,你是受不了严刑逼供才自白的,所以你才会被当成叛徒。” 若说背叛,在下确实是背叛了,以藏说: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说出来的,这比遭到逼迫说出来更糟。但是啊,中滨老师,我……并不打算背叛武市老师的。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尊敬他,只是……” 我觉得杀人是不对的,以藏说: “崇高的思想和虐杀他人是无法兼容的,成就理想和暗杀也是一样,所以我希望他罢手。我认为再这样下去……” 每个人都会死——众人称之为暗杀高手的男子这么说: “问话者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我说的每一句话,一再向我确认,两个月或三个月之间,就这么一直问话、记录。总算都对完供词后,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拜托他们。我请求说,动手的人受罚是应该的,但土佐勤王党、武市瑞山绝对不是坏人。我被砍头、被处磔刑[日本江户时代的磔刑是将人犯绑在十字架上,再以长枪活活刺死。]都无所谓,但请放过武市老师吧。我向他们磕头,由衷恳求。对方说好,所以我说请代我问候武市老师。我已经有了当场被杀的心理准备,结果……” “对方说……要让你活下来?” “他们什么也没说。我就这样被放入轿中,脸被遮住,送到某处去了。下轿的时候,我人在江户。我在江户被释放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万次郎翁惊讶地问。这理所当然。但以藏说: “不知道。最不明白的是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办,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主人问,以藏回答说应该还不到庆应年间。 “根据记录,您在京都受缚,是元治元年[即一八六四年。]初夏。那么您被放逐到江户,也是那个时候左右……应该是这样吧。” 在下不知道,以藏回答: “我当了一阵子乞丐,心想没多久就会曝尸荒野了,却没有死。也无从得知京都和土佐的变化,就在这时候,我听闻胜老师回到江户。” “是第二次长州征伐[长州藩因高杉晋作等讨幕派通过叛乱掌握实权,与幕府对立,幕府遂于一八六六年再次出兵讨伐,结果惨遭大败,在宫岛协议停战。从此幕府权威扫地,情势朝大政奉还发展。]的宫岛谈判之后吗?庆应二年……那时候您已经死了。” “对,我好像已经死了,但当时我连这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非见到胜老师不可。我认为军舰奉行[江户幕府后期设置的官职,统领海军。]不可能接见一介乞儿,但我在门前要求会面,胜老师一下子就接见我了。” 那位先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见您吧,主人说。 “而且,那时候胜先生应该已经辞去奉行一职了。” “我不知道怎么样,不过胜老师大为惊讶。然后我从胜老师口中听到,有传言说我被送到土佐处刑,土佐勤王党被一网打尽,全数溃灭。” 武市老师也切腹了,以藏以颤抖的声音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恳求让他们活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自首的。然而却因为我,所有的人都死了,都被杀了。进行天诛的,并不只有土佐勤王党而已。不是勤王党就全是恶人,也没有因为是恶人,就可以杀掉的道理啊。” 您说的没错,主人说。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我不是应该被斩首了吗?那么您砍了我的头吧!我这么对胜老师说。” “胜先生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可以杀掉死人的刀。” “这样啊。我想应该是有人根据您的自白,画出了对某人有利的蓝图吧。” “但我不明白让我活下来的意义。” “说成是您承受不了严刑逼供而自白,对某人才有利吧。但责怪已经坦白一切的您也没用,一定是找了替身,演了场猴戏吧。” “这表示有人代替我被斩首了吗?” “应该就是这样。” 以藏的肩膀垮了下来。 “是胜老师叫我抛弃名字的,他叫我抛弃冈田以藏。我觉得老师说得对,死人不需要名字。所以我乖乖听从,暂时受胜老师照顾。就是那个时候,胜老师派我保护中滨老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万次郎老翁苦涩地说。 “我不懂胜老师要我护卫中滨老师的用意。当时的我已经形同一具空壳了。我什么都没在想,所以……我反射性地斩了来攻击的凶徒。” 我又杀了人,以藏说,落下泪来。 “我反射性地拔刀,还没来得及想,手已经砍了下去。为什么又杀人了?为什么又杀人了?明明……” 被那样严厉吩咐不可以杀人——以藏挤出声音似的说,哭了。所谓恸哭,就是这样的哭法吧,我想。 “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不起你,万次郎老翁站起来,低下头去。 “我得向你道歉。” “老师没有理由道歉,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整个人糊涂了,想要杀人。中滨老师离开江户以后,我去了寺院,听佛祖的教诲,拼命地思考,却得不到半点救赎,也没有悟道。这理所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犯了不杀生戒,不可能赎罪。我是死人。虽然是死人,但即使听和尚讲道,也无法被超度。我是个只能在世间游荡的……” 幽魂,以藏说。 “以藏先生。”吊堂主人以沉稳的语气呼唤死人,“您忘了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胜老师要您抛弃名字,并不是因为您是死人。” “可是……” “刚才中滨老师和我的话,您也听到了吧?胜老师……” 对死人没有兴趣,吊堂说。 “没有……兴趣?” “那位大人只对让人活下来感兴趣,他认为人死了就没了。既然如此,他不可能跟死人交谈。听着,舍名取实,那位大人总是采取这样的做法。所以对您也是,胜海舟是……叫您抛弃名字,活下去。” “活下去……?” “是的。如果已经被斩首的人在大街上行走,负责砍头的土佐藩将颜面扫地。若是得把您交给土佐藩,幕府也会颜面扫地。不,如果知道您还活着,一定会派出刺客除掉您,毕竟您是个恶名昭彰的大叛徒。为了顾全大局,并且让您活下去,就只能要您变成冈田以藏以外的人。所以胜先生才会叫您……抛弃名字,抛弃冈田以藏的人生。” “活下去……胜老师叫我活下去?” 那当然了,万次郎老翁也说: “胜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对死者的感情,即使穷忍耐也要割舍,但对于活人,他绝不会要他们去死。只要能活,他一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但是我……” “冈田先生,您错了。胜老师要您活下去,您却死了。您杀了您自己。佛祖的教诲不是为了超度死人,而是为了生者而存在。既然如此,佛法当然不可能救得了您……” 好了,您想找什么样的书?主人问。 “我……” “对了,有些事您必须先知道才行。” 主人说,折回柜台拿了几本线装书后,来到男子面前。虽然薄,但有十几本。 “这是文政九年[即一八二六年。]开版印刷的书。共有十四本。叫《重订解体新书》。” “解体新书……!” 万次郎老翁高声叫道: “难道那是Anatomische Tabellen?” “是的,俗称Tafel Anatomie,先有杉田玄白[杉田玄白(一七三三~一八一七),江户中期的医师、兰学家,兰学之祖。对西洋外科技术感兴趣,解剖死囚研究,并与前野良泽等人合译《解剖图谱》,以《解体新书》的书名出版。]翻译的《解体新书》,后由其弟子大槻玄泽[大槻玄泽(一七五七~一八二七),江户后期的兰学家、兰医(西医)。仙台藩医。开芝兰堂,传授兰学。著有《兰学阶梯》《重订解体新书》等。]重新翻译印了这本。因为原来的版本有不少误译,图版也是木版,所以模糊不清……” “呃,这种东西怎么……” “冈田先生,您应该先要知道人为何活着。” 主人说: “拥有崇高的思想是不错,忠、孝、礼、义,还有政治当然都很重要。对要如何活下去、要达成什么目标而思考、烦恼,也很重要吧。但是在那之前,人因为会呼吸、会吃喝拉撒、血液流动,才能像这样活在世上。” 主人打开书本。 我瞥见铜版画。 “为何用刀砍人,人就会死?为何人被掐住脖子就会死?您应该要知道这些。这么一来,应该就能了解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切……就从这之后开始。” “从这之后……” “知道这些之后,您应该就能确定自己确实活着。既然活着,自然也就会明白该做什么了。您的人生,就从这之后开始。” 买下吧,中滨万次郎说。 恭敬地收下书本的冈田以藏,看起来已经没那么黑暗了。 那个人真的是冈田以藏本人吗?又或是冒名冈田以藏的某人?甚或只是个狂人?……我无从得知。 不过中滨万次郎的身边曾在短时间内,有着身手高强的护卫,这似乎是事实。 万次郎去视察自己的生前墓时,遭到两名刺客袭击。据说万次郎对家人说,当时斩杀了刺客,保护他的就是冈田以藏。当时以藏一眼识破除了现身攻击的两人以外,还藏有两名伏兵,成功保护了万次郎的性命。 但万次郎去视察生前墓,是庆应四年的事,那么根据记录,当时冈田以藏已经被处刑了。这是万次郎弄错了?或是记录有误?又或是有同名的其他人?真相不明。 至于保护了万次郎的那个人后来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无人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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