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五 阙如

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樱花散去,思乡心起,我回到纪尾井町的家,待了十天左右回来了。

一开始家人惊讶,接着欢迎款待,然后怨怼不已,最后转为责骂。

家中女人的心情逐渐乌云密布,风雨欲来之后,我是如坐针毡,叫苦连天。

站着躺着都会被刻薄两句。我可不是为了挨骂才回家的,所以用早饭前就早早溜了出来。

被埋怨还好,但被斥喝,那真教人无一刻安宁。

我明白追根究底都是我不好。老早就明白的事,就算叨念个没完,也无从改善。不仅如此,我连抗辩也没办法。一个毫无理由地离家,不工作而隐居的废人,丝毫站不住脚。

原因很清楚,没有改善的余地,也无法抗辩,那么唠叨听在耳里完全只是痛苦。就算因为看不顺眼狗长尾巴而埋怨,狗也不能够怎么办。狗有尾巴是天经地义,就算责骂那尾巴碍眼,也不能让它消失。

这可恶的狗,有尾巴真是可恶透顶——即使被这么责骂,也无能为力。愈是怀着恭顺亲爱之情摇尾,愈只会招来厌恶,真的是白摇了。就算哼哼唧唧,深深低头,尾巴就是在那里。

只能剪掉尾巴,从此不再当狗。

话虽如此,错之在我,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女人们的心情我也了解,所以我认为这时候还是该夹着尾巴溜之大吉,决定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是我不该一待就待上十天。

一开始的三天,家人无不欢喜。我看着小女儿,笑逐颜开,品尝久违的妻子厨艺,大饱口福,躺卧在晒得干爽松软的客用被褥上,受众人照料得无微不至。连喝不了多少的酒都端出来一堆,让我觉得回家果然好。

第四天左右,情况开始有些不同了。母亲开始埋怨我败坏家中名声,妻子也说因为丈夫都不回家,被街坊邻居议论是闺房不和,害得她没脸上街。

抱歉让你们吃苦了,我安慰、哄劝,但渐渐地总算发现了。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就算被我这个她们埋怨的元凶安慰,也不可能开心。

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第六天,母亲大发雷霆。

母亲是旗本之妻,好歹也是个官夫人,那斥责的架势令人折服——我事不关己地佩服着,但这当然并非可以高高挂起的他人闲事。

虽然幕府已经瓦解,但高远家是三河以来,直属于将军的旗本家臣,母亲责备说你是要断了高远家吗?妻子甚至说如果夫君这么不中意我,干脆把我休了算了。

接下来就是轮番哭泣、怒骂,不断地被逼问今后是何打算,让我是叫苦连天。

我没有任何想法,所以就算想回答也没办法。

公司倒闭了,我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能供我渡过难关的才艺,或造福社会的才能、贡献己力的气概。别说出人头地了,连安身立命都有问题。

我不忍心让幼子看到父亲这副只能缩着脖子挨骂的窝囊相。但我这人又生性和善,没法蛮横地反驳大骂:“我是丈夫,即便做错了,即便日子难过,女人就是不许对男人做的事插嘴,少在那里满腹牢骚,给我乖乖忍耐!”

抱歉抱歉,在我心情整理好之前,再等会儿吧——我只能不停地这么赔不是。

是遁词,她们一下就识破我这遁词了,所以被骂得更凶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

不只是嘴上逃避,我整个人都逃了出来。我并不后悔,但心情很复杂。像这样回头一看,也纳闷先前的欢迎款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仔细想想,一家之主回家,家人却惊讶、款待,这本身就很奇怪。我离家太久,久到甚至回家会令她们吃惊,所以理应劈头就被责骂才对。

十天前,我还像个孩子似的内心寂寞不已,现在却更加萎靡,像个婴儿般无助。

不知为何,但总觉得不好就这样直接回到我的闲居,却也没有别的去处。

这么一来,就像个断线风筝,虽然自由自在,但足不着地的那种无依无靠——怀抱这种心情的时候,不能产生快感,只会教人不安。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我无可奈何,来到日本桥,去了丸善。

这行动是出于毫无根据的想法,认为看看书可能会好过一点。

时辰还早,店也刚开不久吧,几乎没有客人。

我喜欢书,来过好几次,但绝对算不上是个好客人。

去年夏季前买过一次,后来来了四五回。

一年只来上四五回,所以算不上熟客,而且也不是每次来都买,因此也不能算上宾。但我还是认得店里学徒的长相,而人家似乎也记住了我。

想读的书我几乎都能在吊堂买到,所以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书。如果要在这里买,只能买刚出版的新书,或刚进货的洋书。洋书买了也只能摆着欣赏,所以还没进店,我已经是纯看不买的架势了。

我穿过门帘,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展示台之际,学徒凑了上来。

不,人家也不是从小在这里打杂的,应该称他店员才对。每次来我都这么想。记得这名店员姓山田,是一开始推荐我新文体小说的青年。

“哎呀,高远大爷,欢迎光临。今天想找什么书吗?”

这圆滑周到的应对,果然不是学徒,而是店员。

“哦,只是路过进来看看而已,不算真的客人,你不必招呼我。”

我并不是路过,所以这是谎话,但不算客人这话是真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山田巴结说:

“哎呀,坦白说,我正在等高远大爷大驾光临呢。”

“等我?这就怪了。天下之大,应该没有半个人需要我才对。就连一时兴起回老家去,也如坐针毡。”

“咦,您回府上去了吗?”

山田露出困扰的表情。

“怎么,我有什么不能回老家的理由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那么呃,您现在的住处,已经退租了?”

“不,没有。我正要返回我的闲居……”

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我从来没有对丸善的店员说过自己的状况。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听谁说的?”

“哦……”

被我这么一问,店员招出是听四谷斧冢书店的为三说的。

“为三啊?真是个爱嚼舌根的小子。虽然也没什么好瞒的,但这样到处宣传别人家的事,真伤脑筋。”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其实呢,是东京堂来向小店询问的。”

“东京堂?谁?”

本乡的代销公司,山田回答。

“代销公司?代销什么?是怎样的公司?”

“哦,是代销书籍的公司。”

“那是怎么样,小学徒东奔西走调书回来的……那种代销工作吗?”

以前小伙计为三说过。

他说有时候客人会想要其他书店出版的书,这种时候就必须去别的书店弄来,相当辛苦。

“东京堂原本跟我们一样,是零售商,但很快地也开始做代销和出版。本来是那边三丁目的博文馆……”

等等,我制止他。

“告诉我这些细节也没用吧。简而言之,是有专门收书发书的部门的书铺就是了吧?那里怎么会找我有事?又怎么会问到你们这儿来?这我实在不懂。”

“不,就是呢,尾崎老师……”

“尾崎……”

是指尾崎红叶吧。

“等等,这我更不懂了。我和尾崎红叶老师半点关系也没有啊。我的确是因为你推荐而买了他的小说来读,知道这个人,但人家是赫赫有名的小说家,而我只是一个小读者。如果是我想写信给大师而过来询问,那还比较有道理。”

是畠芋之助先生啦,山田说。

“那……呃,在这里认识的……”

“是的,是尾崎老师的门人,泉镜太郎先生。”

“不,等等,他……”

“他似乎使用畠芋之助这个笔名,在地方的报纸连载小说哦。”

“用那个名字?”

“我是这么听说啦。不知道为什么,哎,感觉本名的名气更要响亮许多,但也许他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

总觉得尴尬。

给他取了那样一个名字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多土的名字啊,不过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拿那样的戏言去当笔名吧。

“那么……嗯,是有那么一丝一缕的缘分,但我不懂为何尾崎老师会因此找上我。”

“哦,事情很复杂哪。”

这是我要说的话。

“其实就是,江见水荫[江见水荫(一八六九~一九三四),小说家,砚友社同人。从浪漫派风格转向大众小说。著有《杀死老婆》《以自我为中心的明治文坛史》等。]老师开设的江水社中的一员——嗯,是江见老师的弟子呢。那些弟子里面呢,有位叫田山花袋[田山花袋(一八七一~一九三〇),小说家。提倡并推进自然主义文学。著有《棉被》《乡村教师》等。]的先生。”

两人都没听过。

“江见老师也参加尾崎老师兴办的砚友社,然后田山先生原本也是尾崎老师的门人。因为这样的缘分,田山先生也和那位泉先生有交流。”

“嗯,应该会有吧。”

“泉先生在第一次报纸连载时,好像也向田山先生提过这件事,毕竟那是泉先生的处女作嘛。”

“嗯,应该也会提起吧。”

“然后,我是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但这话传进了江见老师的耳里。”

“什么话?”

这小的不知道,山田苦笑。

“不知道?”

我又不在场,山田说。说的也是。

“那位邀请江见水荫老师加入砚友社的人……啊,高远大爷知道博文馆出版的《少年文学》这套丛书吗?”

“不,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少年。那是小孩子的读物吧?”

不,可不能那样小看哟,山田蹙眉说:

“虽然是我个人的私见,但有趣的作品即使大人来读,一样有趣,不能用给大人看的或是给小孩看的成见看待。恕小的大发厥词,但我总觉得摆架子标榜什么文学的,总教人……”

不欣赏吗?我说,山田再次苦笑,说他不敢这样说。

“哎,我自己原本也是喜欢江户风格的。至于小说之类的,顶多也只读读江户戏作当成娱乐,不可能懂什么文学,所以不喜欢太装模作样的。”

“是的,关于这一点,砚友社的老师们都很干脆地主张小说就是娱乐,而且风格也复古。但并不是单纯地想回到旧幕府时代,而是改写成新的当世风。”

嗯,确实很新呢,我说。

这也是真心话。熟悉新文体之后,我开始觉得在文章上没做功夫,就没有意思。

“那个叫什么去了?我对二叶亭那种的就不是那么喜欢。那叫什么,言文一致吗?”

“哦,长谷川[二叶亭四迷的本名为长谷川辰之助。]老师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但在文体上还是下足了功夫吧。”

“是呢。”

一开始我大为困惑,但现在有时反倒觉得因循守旧的文言文比较难读。古文读起来老掉牙是没办法的事,但即使是拟古文,现在写的感觉就是比较新,令人不可思议。

要文学多了,山田说:

“总之,不能以文体的轻重来判断吧。同样地,不管是以谁为对象写作,有趣的作品就是有趣,小的认为跟风格无关。哎呀,好像离题了……作为那套丛书《少年文学》的第一辑,前年出版《黄金号》这部作品,大受好评的岩谷小波老师……”

“喂。”

像这样接二连三丢出名字,只教人摸不着头脑。

“那又是谁啊?”

“岩谷小波老师啊。大爷不知道吗?岩谷老师是邀请江见老师加入砚友社……”

“不,我对作者没兴趣。”

“这样啊。那么,对了,还是该介绍他是贵族院议员岩谷修大人的三男比较好?本名好像叫季雄先生。”

“说到贵族院议员岩谷,不是知名书法家岩谷一六吗?他的儿子是小说家吗?”

是的,山田说:

“我想以前高远先生惠顾的《我乐多文库》里面,也刊登了岩谷老师的作品。因为岩谷老师也是砚友社的一员。”

这么说来,“小波”这个名号我有印象。

“啊,我想想,对了,我记得是相当感伤的恋爱小说,不是吗?因为笔名叫‘小波’,我还怀疑是不是女流作家……原来姓氏叫岩谷,这么粗犷啊。”

是的,就是他,山田说。

不愧是书铺店员,饱览群书。

“那位岩谷先生——哦,不是书法家岩谷议员,而是议员儿子,听说他这次要在博文馆进行某些新的事业。然后在商量那件事的时候,江见老师听到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

“哦,泉先生告诉田山先生的时候,被江见老师听到了。然后岩谷老师去询问尾崎老师。”

“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呃,也没有为什么,因为尾崎老师和岩谷老师也是文学结社的同好啊。听说介绍泉先生在报纸撰写连载的,就是岩谷老师呢。”

“介绍?”

“我猜应该是岩谷老师接到连载的委托,但工作太忙没办法接,所以代为介绍新人吧。在下只是一介书店员,不清楚这中间的状况。”

“哎,这不重要。就算是这样,尾崎老师也不可能知道我这个人吧?”

“应该不知道吧。”

这什么话。

“当然不知道了。想都不必想,人家不可能知道我嘛。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去问泉弟?这样只会让事情愈传愈乱啊。”

“大爷。”

“什么?”

“大爷带泉先生去了某个地方,对吧?您将地址好好地告诉泉先生了吗?别说那里的地址了,您是不是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告诉他?”

“啊。”

这么一回想……确实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我让他上了人力车,载他去了吊堂,然后让他坐上在外头等待的人力车回去。像他这样神经质的青年,也许连自己被带去了何处都不清楚。

“哦,因为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他嘛。我们坐人力车去,然后又让他坐人力车回家了。”

就是说吧,山田说。

先前我一直没注意,但这个店员手中拿着除尘掸。他本来是在掸灰尘吗?

“所以呢,尾崎老师就问了泉先生,问出事情始末,才发现原来丸善的客人牵涉其中——这样描述,听起来好像什么阴谋恶事,请别介意呀。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岩谷老师认为没必要再继续麻烦尾崎老师,便收了手,通过博文馆,而博文馆的代销公司东京堂则尽到本分帮忙代转,联络敝店,交到小的手中处理……只是小的不知道高远大爷的住处,所以……”

“事情又传到斧冢书店那儿,为三招出了一切,是吗?哎呀,这圈子兜得可大了哪。”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这事很复杂啊,山田搔搔头说:

“整理一下呢,就是泉先生告诉田山先生,田山先生告诉江见老师,岩谷老师从江见老师那儿听说,跑去向尾崎老师打听,然后又回到泉先生身上,岩谷老师从泉先生那里得知来龙去脉后,通过博文馆、东京堂,打听到小店丸善这里来……”

然后再由山田询问斧冢书店,然后传到为三那里。

这没什么好整理的吧,我说。过程怎样都无所谓。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听为三兄说,高远大爷因为生病疗养不住在老家,他没去过大爷现在的住处,但知道大概的地点……”

原来大爷生病了吗?山田这时才睁圆了眼睛问。

“事到如今才问这什么问题?老早就治好啦。只是嗯……”

为什么我不回家呢?

我还住在原处啦,我回答。

“哎,总之虽然一头雾水,但你把我的住处告诉那代销公司的人了,是吗?”

是的,山田行礼说:

“因为对方说无论如何都想联络大爷。”

“呃……”

对方是谁?——重点是这个吧。

途中有太多人登场,搞得我都混乱了。

说到底是岩谷老师,山田说。

“岩谷议员的儿子……找我会有什么事?嗯,这么说也不像话,但我有十足的自觉,自己应该是明治现代最没用的窝囊废了。我无法高谈阔论时事,也不会灵巧过日子。如果别人把红的说成白的,我会照单全收,即使内心觉得红,也不敢吭声。我没有半点自由民权思想,也毫无爱国心。我是个懵懂度日,只敢鬼鬼祟祟走在暗处的弃世之人。”

噢……山田似乎难以应话,露出应酬的笑容。

的确,他也不好同意“所言甚是”吧。但即使安抚地说什么“没有的事”,也只是让自己心虚。

“你那串话真是不得要领哪。”

“很抱歉。”

“跟我这种人……”

没必要道什么歉啊,我说。

离家之后,我总有些自虐,明明不得要领的是我。

我真的只是逛了逛就离开了。

只是在店头东拉西扯了一大堆,结果什么也没买,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客人。我对自己感到生气。这样郁闷难当,也不可能好好挑什么书。

我变得更加萎靡,后悔着不该去书店,踏上归途。

但总觉得有些内疚,四处闲晃,徘徊之中,竟发现了那家叫博文馆的书店。

探头一看,是零售部。

我有些好奇,便进入店里找那个叫“小波”(Sazanami)的人的书。

用不着找,作品堆成了书山,但作者名是“涟山人”(Sazanami Sanjin)。是一本用和纸彩色印刷的美丽书籍。拿起来一看,手感也很好。打开封面便是卷头画,也非常美。

我觉得是一本好书。

因为是给儿童看的吗?我这么想着翻页浏览,发现字体比较大,却是文言文。

感觉不像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

我入迷地读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非买不可,四下扫视了一下,好像还有同一位作者的另一本书《当世少年气质》。似乎是同一套丛书。

我看过坪内逍遥的《当世书生气质》,便问店员这两者有关吗?店员说无关。店员说这是去年一月出版的,相当畅销。

好像还有另一本《暑期休假》,但不巧缺货了。

店员说目前正在再版。我问再版是加印的意思吗?店员说像《黄金号》已经印了好几次了,真了不起。

我觉得书本的形式也变了。

我买了两本。

付了二十四钱。

可能是因为买了美丽的书,心情好转了些。

人的心情真的会因为一些无聊小事而转变,就像拿到玩具的小毛头。

我总算想回家了。

但我没有返回租屋处,而是前往赁屋的农家。因为先前我只跟他们说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许他们正在担心。

我离开了十天之久。

即使不担心,我应该也给人家添了麻烦。

因为我托人家准备三餐,要是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人家也很困扰吧。打扫洗衣姑且不论,做饭是要提前准备的。虽然写封信通知就行了,但我这人也没那么贴心。

是个二愣子。

我站在屋前招呼,老爷子从屋旁冒了出来。

他叫茂作,五十多岁,人很热情。“哎呀,主公大人,您回来了吗?”茂作挤出满脸皱纹笑道。

“别叫我主公啦。噢,真是抱歉,离开了十天都没回来。”

“已经十天啦。主公大人没什么好道歉的,咱这儿一点都不麻烦的。”

“但是给你老婆添麻烦了吧?”

“哪里会麻烦呢?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饭菜也不是特别分开准备的,只是多做一点当成主公大人的份,虽然得盛得漂亮些,但也就这样罢了。如果您不在,就自己吃掉而已。”

“自己吃掉?你吗?”

我可吃不下,茂作挥挥手。

“全都被老婆子自己吃掉喽。所以如果主公大人不在一天,老婆子就多长一天膘,这样而已。可是啊,咱们也是按月领钱的,主公大人不在的天数,得扣还回去才行吗?”

“不,不必担这个心。”

看来没给人家添麻烦,但好像也没人担心我。

对了,主公大人,茂作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我说过别叫我主公。”

“那么叫您少主吗?”

“我不年轻啦,像你老婆都叫我大爷。虽然我不知道她背地里都叫我什么。”

她都说住空屋的大爷,茂作说。

“不管那个,怎么了?”

“站在屋外聊也不太好,哎,请里面坐吧。虽然很脏乱。农家嘛。要不要喝杯茶?”

“不,我想再怎么乱,也比我住的空屋整洁吧。今天站着说了一整天的话,我就不客气地进去坐了。”

穿过门口入内,泥土地面很宽阔,天花板也很高。我租的屋子更要狭小许多,所以有点惊讶。我的老家是武家大宅,所以并不小,但结构完全不同。

地板到横梁之间的距离,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呢?我有种那里的空间密密实实地塞满了生活的累积,从上方压了下来的错觉。

茂作说请里面坐,我说这里就好了,在上木板地间的地方坐下。

阿丰、阿丰,茂作喊着老婆。

“别在那种地方发抖啦,高远的主公大人来了,快端茶过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家的女主人,虽然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是个相当热闹的妇人。她有点没口德,也很爱笑,个性很好;但坦白说,实在很吵。

“怎么了?你老婆病了吗?”

“怎么可能?那老婆子壮得像头牛。嫁过来快三十年,从没伤风感冒过,也没坏过肚子。就连生小孩,生完没几天就照样下田,满不在乎。因为太壮了,连我娘都吓到了。我娘生前也是个结实的人,但她说我老婆那种壮,非比寻常,会不会是混了牛的血在里头?在这个家里面,我是最虚的一个。”

“是这样吗?身体强壮是很好……但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她在发抖?”

就是这事啊……茂作愁眉苦脸起来。

“哎,其实也不该拿这事来烦主公大人,但毕竟我这人毫无学识。再说,嗯……”

茂作坐立难安地在家中东张西望。

“就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大人说话,这要是从前,是要被砍头的呢。”

别说那种傻话了,我责备他:

“现在四民平等了。如果要分等级,不是依身份,而是该以贡献来分才对。既然如此,像那样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生活的你们,比我更了不起。”

俺只是下田而已啊,茂作说:

“就算播种耕田,也没多少收入,也贡献不了国家啊。”

“这是什么话?你们为国家贡献良多啊。国家啊,就是靠每一个人支撑起来的。而你们种出来的白萝卜和牛蒡,都拿来填饱支撑国家的每一个人的肚子,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的汗水,成了国家的营养。如何,很了不起吧?”

“是这样吗?”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哪,茂作说,在木板地盘腿坐下。

“哦,其实呢,我跟人要了只猫。这里老鼠太猖狂了,会啃地瓜芋头,不只偷粮食,还会啃柱子,所以我跟人要了只猫。”

“那不是很好吗?”

“就是这坏了啊。”茂作把脸更往前探,“老婆子怕啊。”

“怕什么?怕猫吗?”

“就是哎,我有个亲戚,在吉原[江户时代的官准花街。存在至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卖淫防止法实施以前。]出租房子给人开店。说到花街,就少不了猫,所以那亲戚有猫。我说给我一只,亲戚就分了一只给我。到这里都还好,可是在他租给人的房子里啊,好像闹出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有人动刀动枪吗?”

“不,我那亲戚啊,迷上了人家新造[年轻尚未接客的见习妓女。]。他为那雏儿如痴如狂,然后毫无例外地惹得老婆打翻了醋坛子。”

“哦。”

我跟这些风流艳事向来无缘。

从来不曾嫉妒或痴迷,也没有兴趣。

“然后啊,主公大人,拈酸吃醋是还好,问题是那醋劲竟引来了大火。嫉妒到熊熊燃烧,真烧起来了。那老婆忧郁过度发了疯,吵着要寻死觅活的,最后竟放火烧了自己家,那真是场大火灾哪,结果活活烧死了。才上个月的事而已。”

“哎呀,真是可怕,不是可以拿来说笑的事哪。”

“那当然喽。然后呢,当火警的吊钟敲得震天响的时候,老公正和那雏儿……”

“厮混在一块儿吗?”

没错没错,茂作说,身子往后退。

“在做些什么我是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喝酒睡觉吧,我猜。老婆在大吵大闹,甚至放火烧屋,人都烧死了。老公却毫不知情,流连青楼,满不在乎地沉迷温柔乡里,跟女人卿卿我我。然后……问题就是接下来。不出所料,出来了。”

“什么东西出来了?”

就这个啊,茂作举起双手垂晃。

一开始我还纳闷那是在干吗,接着想到是幽灵的姿势。

“你是说……幽灵?”

“就是人家说的幽灵吧。毕竟我毫无学识嘛。是鬼怪啊,鬼魂。哎,那老婆披头散发、表情狰狞的鬼魂出现,在走廊上飘荡,老公被吓得两腿发软。”

“幽灵啊……”

我……涌出许多感触。

“好吧,这我知道了,但我不明白这跟你要回来的猫,还有你老婆的身体状况有什么关系啊?”

哎哎,请听我道来,茂作说:

“就是啊,老公迷上的那女人呢,名叫阿豆,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那个鬼怪呢,不知为何不是找上老公,而是对这个阿豆作祟。从那之后,幽灵每晚现身作祟,在走廊飘忽行走,或是像这样,无声无息地飘进阿豆的房间里头。”

“哦?”

“听说不止一两个人看到,娼妓也都吓坏了,镇日提心吊胆,连厕所都不敢去了。这个样子,客人也不可能上门。阿豆也惊吓成疾,后来卧病不起了哪。然后她说再也受不了了,向娼馆主人请求离去。不过有卖身契什么的问题,再加上我那亲戚也很迷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最后还是让她离开勾栏了。然后呢,简而言之,我要来的那只猫,就是那阿豆……”

先前养的猫,茂作说。

“哦,可是那没有关系吧?”

“我也这么想,但老婆子不这么想啊。她好像以为鬼怪会跟着猫一起来。说什么感应到有鬼,身子骨发寒,啰里啰唆的,一阵风吹就能把她吓到发抖,只是门板吱咯响就吓到钻进被子里。怎么样呢,主公大人?”

“什么东西怎么样?”

这世上真有鬼怪吗?茂作一本正经地问。

“呃……”

有人说看到,也有人希望有鬼怪存在。但……

是迷信啦,我回答。

“什么叫‘迷信’?”

“哦,就是没有那种东西啦。有些人希望世上有鬼怪,如果是出于信仰或思慕,我觉得那也无所谓,但世上没有那种东西,为了鬼怪而自惊自怪,是不行的。”

这是学井上圆了老师的那一套。

“不行吗?”

“嗯,身为一个文明人,是不行的。”

“这样啊。哦,住后头的金造家的老太婆也说她年轻的时候在竹林撞过鬼,理发店的三郎说他前年在那边的寺院墓地看到人魂,吓得屁滚尿流呢。说那人魂飘啊飘的……”

“嗯,我不说完全没那种事,但那类事情,十之八九——不,九成九都是眼花或是误会,要不然就是遇上恶作剧,再不然就是有别的理由。所以不经思考,毫不怀疑地深信不疑,就叫迷信——了不起的学者老师也这么说过。”

是这样的啊,茂作点着头,兀自佩服不已,然后身子大大地后仰,大声喊道:“听见了没阿丰,世上才没有鬼哩!”

咔嗒,里头只传来这样一声。

仔细一看,客厅有个竹笼,里面坐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猫。

“怎么,也不吱个声。而且你看看,连个茶也没端,哎。自从昨天猫来了以后,她就一直这副德行。连饭也不做了,真伤脑筋。”

“这样我也很困扰哪。”

才刚回来就没饭吃,教人不太开心。

“因为老婆子实在怕得太厉害,也没办法把猫从那笼子里放出来。猫也太可怜了。”

确实,看起来很拘束。

“可是猫就是猫吧,也不是说那幽灵真的出现在这个家吧?”

才没那种东西呢,茂作不悦地应道:

“可是老婆子会怕也是难怪。刚才那事,不只是听我亲戚说,还上了报呢。是叫《大和新闻》还是什么的,我跟老婆子都不识字,所以是那边的寺院和尚说他在报上读到的。既然上了报,那就是真的吧。”

“没那种事的。也许是引起了一场骚动,但瓦版这种东西,从江户时代开始,最重要的就是要写得有趣滑稽啊。”

“那就是骗人的喽?可恶的和尚,居然胡说八道。我可要怨他了。”

“也不是撒谎,但应该是被加油添醋了,你就别在意了。是啊,俗话不是说,心里头有鬼,连柳树芒草看起来都像鬼吗?”

是这样的吗?茂作环起双臂。

“哎,我亲戚一定是良心不安吧。虽然他没做什么大恶之事,但在男女感情上,是没有借口可说的哪。”

“对方……呃,那位阿豆小姐吗?她也是一样的啊。因为自己,害得夫人被烧死,不可能若无其事,所以才会看到那样的幻觉。不过这跟你们没有关系吧?”

“我们是亲戚嘛,他是我姑姑的儿子。”

“就算是亲戚,他的放荡行径也与你们无关吧?即便、假设真的有幽灵好了,你们也没道理要被作祟啊。”

是没这个道理,茂作说。

“所以那只是一只猫而已。不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没办法帮忙抓老鼠,猫也太可怜了。”

原本懒散地洗着脸的猫,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喵”了一声。

“我也这么想哪。所以我有事相求,主公大人,可以请您暂时收养那猫吗?一阵子就好。”

“收养?”

我不忍心丢掉它啊,老爷子扭头说。

丢掉的确是太可怜了。

“可是啊,老爷子,那样一来,你老婆就不敢靠近我这里了啊。那样我也很为难啊。”

主公大人我会好好照顾的,茂作说道,转头看猫。

“只要这猫不在,老婆子就会做饭,也会洗衣。打扫我还行。甭担心,只是在找到收养它的人之前,寄养一阵而已。可以请主公大人忍耐一下吗?还是主公大人讨厌猫?”

“不,呃,不讨厌,但也不喜欢。该说是没兴趣还是什么,我没养过动物啊。”

猫眯起眼睛,忙碌地用后腿搔耳朵。

“我能养好它吗?”

“喂它吃东西就行了,我会准备。”

“不,应该没那么简单吧?猫也会大小便啊。”

它会自己找地方解决啦,老爷子笑道:

“笼子底下铺的是前任饲主的坐垫还是什么的,那猫就睡在那儿,就像它的窝一样。”

“窝?猫也有窝吗?”

“不管是猫还是狗,野兽大多都有窝吧。所以呢,只要把那笼门打开,它就会自个儿去喜欢的地方,也会去外头大小便。哎,俗话说,会任意闯进别人家里的,就只有猫、傻瓜和和尚。它会自个儿离开,但都一定会回到这笼子里,然后睡觉。猫就是会睡,睡的时候都在那里。”

是这样吗?

牢笼一样的房间。

自动送上来的饭。

虽然没有被绑起来,但不管出去哪里,最后一定会回到这里。然后即使回来,也只是睡。

——怎么。

不是跟我一样吗?

是毫无作为的生物。

好吧,我说。那么我来搬过去,老爷子说完后,以格外响亮的大声朝屋内吼道:

“喂!猫我送走了,不用怕啦!”

真的……

变成古怪的状况了。

我寂寥的住处里,和十天以前毫无变化。我不在的时候,也为我打扫了吧。一尘不染。

然而我却觉得空气灰蒙蒙的。

老爷子回去以后,我觉得累坏了。

两本美丽的儿童书,还有……

笼中的猫。

蜷成一团在睡觉。

咦?我诧异,照着老爷子说的打开笼门。我提防一打开它就会跑出来,却毫无动静。还是老样子,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午饭时间早已过了,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

我没力气再次出门,所以放弃吃午饭,决定来读新买的书。

因为写着“第一辑”,所以我从《黄金号》开始读。我有很多书,我的家当全是书。加上平日会上吊堂之类的地方,所以书都看到腻了,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一本书这么美丽。是因为新吗?

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书当成物品来看待吧。以一样物品而言,它相当精致。

看看卷头画,翻页准备读正文,却觉得文体很僵硬,实在不像是给儿童读的。

感觉咽不太下去。

孰料撰写序文的,居然是那位森鸥外[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说家、翻译家、军医。担任军医时就活跃于文坛。译有《即兴诗人》《浮士德》,著有小说《舞姬》《青年》《高濑舟》等。]。

当然我不清楚,但听说森鸥外是一名军医,也经常翻译外国著作,是个经常发表深奥言论的聪明人。我在吊堂推荐下,读过他在《国民之友》上刊登的短篇《舞姬》。文体典雅,但故事背景是德意志,而且描写的是日本人与异国人的恋爱。

这令我相当吃惊。

当时我刚逐渐熟悉新文体,所以也觉得有点难读吧。

但不必想,那是格调高雅的美文,读到中间左右,我就能流畅地读下去了。

读完之后我想到的是,如果以坪内逍遥的文体来写相同的内容,给人的印象应该会相当不同。

据吊堂说,鸥外与逍遥曾经针对文体,掀起巨大的论争。

这令人意外。

涟山人的文章也是端正的文言文,感觉实在不像是写给小孩子看的,不过内容是狗的复仇。故事天马行空,重要角色都是老虎、狐狸等动物,内容显然是针对儿童所写。

读着读着,我完全忘了这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沉迷其中,一眨眼就读完了。

我想起以前见过的合卷本和赤本。文体不同,读起来的感觉竟会如此天差地远,令我讶异。

接着我看了《当世少年气质》。

这本书与其说是给小孩子看的,不如说是以小孩子为主角的故事。这也是我从未读过的崭新内容,一口气就读完了。读完是读完了,却不知怎的觉得似乎不太满足。

是哪里不满足呢?我抬头一看,发现猫把头探出打开的笼口,正在看这里。

我一回视,不知为何,猫又懒洋洋地回笼里去了。等于是它要出来,我却把它瞪了回去,虽然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只是一时兴起吗?

果然还是少了什么。

我看着猫心想。《当世少年气质》的读后感,与现在的自己——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一样的。

都少了相同的东西。

我呆呆地看了猫一阵。

这是被幽灵作祟的娼妓养的猫。

死后也带来莫大的祸害——不,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盛大燃烧——这种豁出一切的感情,我一开始就无法理解。

人真的能那么强烈地喜欢或讨厌别人吗?那该说是执着还是怨念,就类似挣扎着活下去的力量吗?自己是少了这样的东西吗?我也这么觉得。

阅读少年小说,却思考这种问题,实在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吧,我这么想着。

趁着我在发呆的时候,猫好像跑去别处了。我完全没发现。

无声无息。

它果然是魔性之物吗?我正想着愚不可及的事,这时有人敲门了。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不是茂作的声音。而且茂作的话,不会说什么“不好意思”,就算说了,也会直接先把门打开了。如果是他老婆,会闷不吭声地自己进门,突然大笑之类的,教人头痛。

但不可能会有人拜访这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住处。我是告诉了家人,但他们当然不会来访。

难道是家人派人来把我带回去?我紧张起来,却又觉得没那个可能。

“请问这里是高远先生府上吗?”

如果是家人派来的人,不可能会这么问。

我徐徐起身开门,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不安地站在门外。

是个脸形细长、感觉不错的青年,虽然清瘦,但姿势英挺,所以看起来也十分健壮。不过由于脸上的表情,仍然给人一种无依无靠之感。耳朵很大,眼睛圆滚,只有五官算是娃娃脸一类。基础的部分是青年,所以那种扞格不入的感觉引来了孱弱的印象。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很高级,和服外套十分笔挺,没有一丝皱褶。草鞋好像也是订做的,分趾布袜也是高档货。

我正在打量,青年再次问:“请问是高远先生吗?”我慌忙回答:

“是,我就是高远。”

“啊,太好了。突然造访,还请见谅,敝姓岩谷。”

“岩、岩谷……?难道您是岩谷小波老师?”

“您知道我?”

“怎么说,其实我才刚拜读完您的大作。”

也不好说直到几小时以前,我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再说刚读完也是真的,而且还读得津津有味。

真是汗颜之至,岩谷小波说。看上去……顶多才二十出头吧。是一种少年与青年交融的不可思议的风貌,尽管如此,却气势非凡。

应该是良家子弟。

“我听说是儿童书籍,却也看得十分开心。”

岩谷青年略略低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呃,倒是老师您……”

“啊,其实是尾崎红叶老师的门人,泉先生……”

我知道他,我回答。

如果他要再说明一次那复杂的过程,我可受不了。说明的人也很累吧。

“坦白说,我刚才在丸善听说了来龙去脉。所以后来我到博文馆去,买了您的作品。不过虽然听说了,却不清楚老师找我有何贵干?这一点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哦……”

青年文士搔了搔头。

“嗯……老师都光临了,在玄关聊也太失礼。虽然寒舍简陋,连杯茶也没法招待,不过请您至少进来坐一下吧。”

我邀请说,青年文士便说“不胜惶恐”,顺从地进来了。

我说连茶都无法招待是真的。让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在这处破屋独自等待,然后跑去茂作家要茶也很怪。

唯一庆幸的是,屋里打扫得很干净。

“那么……老师有何贵事?”

岩谷小波端正坐姿,再次搔头。

“呃……嗯,这事原本就是二手消息,所以非常不真确。所以如果我说了离谱的事,还请多多担待。这是听人家说的……据说泉好像去了一家难以想象存在于此世、品项齐全到令人咋舌、没有找不到的书的书铺……”

“啊啊。”

原来他的目的是吊堂。

既然如此,那么天经地义,说到我这个废人仅有的利用价值,就在于我是随意出入那家奇妙书肆的少数熟客之一吧。

“嗯,说没有找不到的书也许是夸张了些……不。”

或许真是如此。

嗯,也许是吧,我说。

“真的有吗?世上真有那种地方?泉去了那里……”

“是的,他去了那里。是我硬把他拖去的。因为我们有点缘分。”

原来真的有啊,文士喃喃说。

但如果目的是吊堂,直接问为三应该更快吧。

追本溯源,到吊堂去订书的是为三。如果没有为三,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那家店。

不,连为三这样的小学徒都知道了,也许吊堂的名号在书商圈子里赫赫有名,那么不管是同业的东京堂还是博文馆,应该还有更多人知道才对,或许丸善的山田也知道。

大概是因为事情自己任意传播开来了。如果泉镜太郎直接说出吊堂的名字,根本就不需要绕远路,求助于我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匹夫。

但我不能责备泉。

因为我根本没有好好告诉他。

“泉这个人耿直认真,绝对不会撒谎,所以我相信他,但因为是听说的,有时通过中间传话,会愈来愈夸张,所以我没有尽信。”

我不知道这名青年把它想象成一家怎样的店,但如果他以为是一般的店,那应该远超他的想象。那种店,除了吊堂以外,找不到第二家了吧。

“怎么说,泉先生究竟是怎么形容那个地方的?”

“他好像说他在那里得到了觉悟。”

“觉悟?”

“不,坦白说,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和泉直接谈过。当时他正全心投入报纸连载小说。那部作品将会是他的处女作,他得全神贯注才行,所以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也为他设想了一下。努力不让听到的评论传入他的耳中。因为见了面就会提到……”

“好评也是吗?”

“是的。哎,作家这一行实在不幸,听到称赞,就得意忘形;若听到恶评,就变得像撒了盐的青菜,有时那样的心情也有可能扭曲了作品。如果是坚强的人,也许能不在乎,但泉十分敏感,而且毕竟是第一部小说……”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在博文馆稍微耳闻那家书店的事,感觉它强烈地吸引了我。既然得知,我实在是心痒难耐,强烈地想要知道真假,心想尾崎老师也许知道,因此前去探询。据说那家店只有高远先生知道。”

这就错了。

“不是那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它的地点有点难找,而且完全没有做生意的意思,所以知道的人没有多少,如此罢了。不过,多少是有点古怪啦。”

“原来是真的。”

眼睛闪闪发亮。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高远先生,能不能请您……带我到那家书铺去?不,不是现在立刻,高远先生方便的时候就行了。”

“您太客气了。”

小事一桩。

“我是个不事生产,只知道隐居的糟糕家伙,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落下,日复一日,只是白闲着,是个对社会毫无贡献的呆子。如果岩谷老师希望,能尽快成全您的心愿,也算是多少贡献一下这个社会吧。所以现在立刻动身也行……”

“现在立刻吗?真的吗?”

他已作势起身。

一定是非常想去吧。

但是刚请人家进来,就要人家出去,也颇为尴尬。这种时候若是有茶水,还可以撑撑场面,但不巧的是,家里头什么都没有。

而面对作者,对作品大发议论也说不太过去,但又没别的话题,我正觉得发窘,没想到青年文士环顾了我的闲居,说了意外的话。

“啊,真是风雅。高远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算是住吗……嗯,我的家在别处。”

“呃,怎么说,如果我这话让您觉得受冒犯,还请包涵,但虽然不说向往,却总觉得很羡慕呢。嗯,或许也是有些不便之处,但应该可以算是惬意的生活吧……”

“没有任何不便,也非常惬意。”

不过—

也许我没办法过这样的生活,岩谷小波说。

“没办法……?”

“嗯,怎么说,我对这样的生活非常憧憬,但同时也感到害怕。一想到好像少了什么,也许就会无法忍受。”

“啊。”

那是我刚才的感受。

“人与人的距离,如果太近,就会觉得沉重,若是太远,又会感到不安,对吧?对于遗世独立的孤单生活……我虽然憧憬,却很困难。”

您还这么年轻,我说。青年回答:

“就是因为年轻,最近我总是忍不住想,觉得自己是不是仍是个孩子……”

“孩子?”

“嗯。当然,块头都长到这么大了,却说自己是孩子,也许您会觉得可笑,但我的内在没有成长,或是拒绝成长,又或许是想要回到孩提时代。我这么感觉。”

“小孩啊……”

我回想起女儿童稚的脸蛋。

忽然涌起一阵爱怜,同时却也感到恐惧。想见她,想抱起她,想疼爱她。然而我不愿想象女儿身在这处破屋的情景,总教人坐立难安。我不能让家人进入这里,这里是没有家人的世界。

缺少的就是这部分吗?

“我……这种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也许怎么听都像在吹嘘,但我成长在得天独厚的家庭里。家祖父和家父在社会上都颇有地位,他们都希望我成为医生。小时候我似乎也这么打算——不,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想我只是毫无自觉地接受了那种优渥的环境。”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吧,我说。

“应该吧。但结果我拒绝成为医生。我没有回报父母的期待。不是无法回报,而是不去回报。”

“因为您选择了文学之路呢。”

“文学……吗?”

我不太明白,青年文士回答。

然后他望向书桌上的书。不是别人,就是这名青年自己写的书。

“呃……”

青年文士正要开口,里头传来“咔嗒”一声。我讶异地回头一看,是猫。

瞬间岩谷小波吞回了话,清秀的脸有些紧绷起来。

“怎么了吗?”

“呃,猫……”

猫停了一下,像在观察人类,然后悠哉地进了笼里。

“猫怎么了吗?”

“原来您养猫吗?”

“不,只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我对动物实在……”

青年微微歪头,就要站起来。

他讨厌猫哪,我瞬间这么想。

不知为何,我很了解那种心情。

“对方请我寄养时,我也犹豫了很久。虽然不到讨厌,可是怎么说……”

“我也不太会应付猫。”

果然如此。

“那么我们走吧。”

我觉得在这里结束正好,起身前往吊堂。

那里很近吗?青年问,我说很近。

“别担心,走过去也只有六町距离,不远的。”

关好门窗,向茂作家招呼说晚饭前会回来,然后走下坡道。

路上青年告诉我,请森鸥外撰写序文花了极大的辛苦。因为他每天上门恳求,最后比起本人,更赢得了鸥外母亲的欣赏。

就在闲谈之中,来到了岔路。我们望着胡枝子,走进小径。

岩谷小波依然抬头挺胸,英姿飒爽地走着。

有教养的人让人看了舒服。

很快地……

奇妙的建筑物现身了。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一家书铺。

比起疑惑那是什么店,奇妙的是,更不会注意到那里有栋屋子。是融入了森林、丛林这些自然景物当中吗?还是没有可以比较的东西,所以甚至不认为它是建筑物?虽然巨大而且外形奇异,却不知何故会错过它。

就是这里,我说,青年问哪里?

“就是这座像灯塔的……”

“咦!就是这里吗?”

青年文士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孩童般的眼睛散发出欢喜的神色。

岩谷小波仰望了一眼,接着轻快地跑到门口,然后看见门帘上的贴纸,停下脚步。

“吊……上面写着这个字。”

“对。那是店名。”

“小店就叫吊堂。”

门咔啦啦打开,瓜子脸的挠探出头来。

“欢迎光临。请问找书吗?”

小伙计热络地说,然后从文士旁边探出脸来,说:“咦?高远大爷,您在这儿做什么?”

“还做什么,我带这位先生过来啊。你这小子也真没礼貌。这位是小说家岩谷小波老师。”

“咦,真是贵客,欢迎光临。那么您是《黄金号》的涟山人老师喽?”

我最喜欢那本书了!挠用普通小孩子般的口吻说。

真的吗?谢谢,青年丝毫不感到奇怪地道谢,但不管怎么放宽标准来看,挠都不像是能轻易阅读那本书的年纪。

青年在美童邀请下,踏入书本的魔窟之中,踏入的瞬间,表情乍然亮起,几乎要小跳步地贴到围绕着墙面的书架上。

刚才本人说自己是个外形硕大的小孩子,看起来确实如此。

不知为何,原本笼罩在他身上的不安印象完全消失,孱弱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但同时原本的健勇也销声匿迹了。

看来是发自心底兴奋欢喜。

“好厉害,这太厉害了。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棒的地方!”

青年文士好像甩开了什么,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不停地看着书。

“简直就像祭典的庙会!”

多迷人啊,青年喃喃说。

听起来比先前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更发自肺腑。

关上门后,楼内就只剩下自天窗射下来的微弱阳光,以及等间隔并排的烛光了。青年文士被闪烁的灯火照亮脸颊,真的就像个逛夜市的小孩子。

岩谷老师——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

不知何时现身的,或者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吊堂主人站在柜台前。

“啊,抱歉,忍不住兴奋起来了。呃……”

“我是这家店的店主人。倒是……原来高远先生与砚友社的老师认识,我第一次知道。”

“不,呃……”

多棒的景象啊!岩谷小波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我无关紧要的说明。

“啊,能适切表达心情的词语怎么就这么少呢?只会不停地说棒,真的就像个小孩子。真丢人。”

“不不不,听到称赞,没有人会不舒服。不过为了参考,容我请教,小店的哪里令老师那么中意?”

“是的。”

青年望着挑高的二楼部分,然后说“首先是数目”。

“数目……?”

“对。我这个人怎么说,生性喜欢充实。这样说或许奇怪,但我喜欢把许多东西……不,也不是东西呢,该说是东西还是……”

“您有搜集癖,是吗?”

“不,不是搜集,我喜欢让东西变得充实。”

有一种把缺少的地方填补起来的快感,岩谷小波说。

——缺少的东西。

“很幼稚,对吧?不过在现实中,我并不会搜集东西,陈列或摆饰。不过比方说在学习方面,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为了立身或达成某种志向,出于这种一般的向学心去学习的。学得新知很快乐,一样一样地学习知识很快乐,我觉得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主人说,向他劝坐。

小波依话在椅子坐下。主人难得露出笑吟吟的表情说“高远先生也请坐”。

“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没办法当医生。”

“我记得岩谷家代代都是近江水口藩[近江国为现今滋贺县,水口藩为现今滋贺县甲贺市。]的藩医呢。”

医师是敝家的家业,青年回答:

“但家父原本是太政官,也是个书法家,对汉诗也十分精通。家祖母是宫里的书记官,因此教导我能剧、和歌、谣曲等等。但对我来说,汉诗写作、能剧狂言,还有德语及医学,都不过是同质的知识。虽然我并不讨厌学习……”

但我不想成为医生,家境得天独厚的青年说:

“所以我也从学校退学了。”

“您原本就读德意志学协会学校,是吗?”

“是的。大家都责备我,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当然,我没有任何不满。我想我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满足。我家境富裕,家世也好,因此若是有所埋怨,一定会遭天谴。实际上,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任何不满与怨言。不过,只有那类正经的知识与正经的生活……”

“无法满足您,是吗?”

主人问。

“我并不觉得不满足——有所缺漏,但是……对,我只能说,我想要更多的这一欲望没有得到满足。”

“想要更多……?”

“是的。能剧、狂言、俳句、和歌,我都不讨厌。但就和那些一样,我也深受鄙俗的怪奇展示小屋所吸引。德语是父母自幼就要我学习,因此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戏棚子里表演的祭文语[原本为山伏等僧人在门前吹号角或敲锡杖,念诵祭文,乞讨施舍。到了江户时期,开始以三味线伴奏,唱起流行歌谣或戏文。]和浪曲[也称浪花节,始于明治初期的表演活动。三味线伴奏,以通俗易懂的曲调说唱故事。],也同样吸引着我。”

而这里两种都有,对吧?岩谷小波真的满脸愉悦地说:

“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那边摆着医学书,另一边堆着戏作本。有戏子画,也有铜版画。所谓博物,不正是眼前这样的情景吗?圣俗尊卑,平等地在此齐聚一堂。而且并不浑沌,而是整然排列。这……”

因为是书籍,才能如此,主人说:

“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化为文字,皆是同等。别说圣俗尊卑了,都没有虚实可言,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这里的博物全是死物。”

“是吗?”

是的,它们都死了,主人说。

正因为如此,这家店才叫作吊堂。

“如果没有人读,就是死的。这座楼,只是一份目录。这里是陈列名为书籍的墓碑的墓场。”

“读的话……”

幽灵便会显现,我记得主人是这么说的,是过去的、知识的幽灵。

才不是墓场呢,小波说:

“世上哪有如此令人雀跃、如此蛊惑人心的墓场?不,如果您说是墓场,那也无所谓。如果这里是墓场,我想成为守墓人。老板,您不是吗?”

“我想供养这些书。”

“供养……?”

“我认为让书籍与契合的读者相遇,就是供养。书,一辈子只要一本就够了。就是为了让人遇到他的那一本,让那本书遇到它的那个人,我才会经营这家小店。”

“每个人的一本吗?”

“是的。所以我要请教您,岩谷老师……”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吊堂说。


“我这一辈子的一本,已经决定了。”

“哦?”

“而且我已经拥有它了。不过因为再三翻阅,业已破旧不堪。”

“哦?”

主人兴致勃勃地看着青年。

“那么,您想要第二本?”

“是的。我想要就像第一次拿到它的时候那样,以完美的状态将它保存下来……我就是在这种想法驱使下,寻找着这本书。”

“保、保存用吗?”

我忍不住出声。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把书保存起来?”

“对,没错。我想要将它永远保存起来。书本当中封存着作者的感情,同样地,也可以封印读者的时间。不对吗?”

没错,主人回答。

“那么,那本书的书名是……?”

“是的,是明治八年[即一八七五年。]德意志出版的,弗朗茨·奥托所写的Der Jugend Lieblings-Märchenschatz。”

“哦。”

主人深深点头。

“原来是它,那是一本美丽的好书。”

“这……这里有吗?”

“当然有。”

“真、真的有吗?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书了,而且当时洋书还不怎么流通,所以我一直找不到。”

“这里有状况极佳的一本。”

主人说,转向柜台,走上楼梯。

岩谷小波以目光追逐他的身影,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那表情就像在期待奖赏的孩童。

一会儿后,主人下楼来了。

手中拿着一本精美的皮革书。

“这本……可以吗?”

“就、就是它!啊,真是太棒了!”

小波恭领似的收下,没有打开它,只是拿在手中,上下左右细细端详。

“一、一模一样。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十三年前从哥哥那里收到它时一模一样。”

“是令兄送给您的礼物吗?”

“是的。那时候我才刚满十岁。家兄在德意志买了刚出版两年的这本书的新版,托朋友送给了我。”

“送给十岁的孩子?”

那是一本绘本吗?而且它看起来相当昂贵,应该不是适合送给小孩子的礼物。

“那个时候,我正在向家庭教师学习德语。我想家兄是希望它能对我的德语学习有帮助。”

“您……在十岁就学会德语了吗?”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他,但青年仍旧笑容满面。

“那是……呃,怎样的一本书?”

“这个嘛……”

可以翻译成“为少年少女而写的Märchen集”吧,主人说。

“什么是Märchen[德语的“童话”之意。],老板?”

“嗯,我找不到适切的说法,可以算是幻想故事吧。是啊,有动物和魔法……不。”

主人想了一下,说:“对,就像《黄金号》那样的故事。”

“哦,那么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故事吗?”

“若说是给小孩子看的,是这样没错,但我认为也不一定就是只给小孩子看的。怎么样呢,岩谷老师?”

您愿意将它卖给我吗?小波说。

他似乎完全没听到旁边的对话。

“当然了。小店做的是卖书的生意。”

“太棒了。这里果然是个美好的地方,就像魔法国度一样。”

“看到您这么开心,我也很荣幸。但是……岩谷老师已经有那本书了呢。”

“是的。自从收到以后,我反复读到都快翻烂了。”

“现在……也是吗?”

“嗯。嗯,是的。”

“这是我的猜测……”

到了最近,您是否又重读它了?主人俯视对那本书爱不释手的小波说。

“啊……对,没错。”

“时隔许久,重读最心爱的书,发现它又旧又破,您心痛不已,所以想要找一本书况良好的书,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像您说的……但您怎么会知道?”

“不,这实在是多管闲事,但我有些好奇。”

“好奇?”

青年总算抬头看主人。

“是的……恕我问个失礼的问题,老师今年贵庚?”

二十三,青年回答。

“真年轻哪。但老师却在如此年纪一直回忆往昔,不是吗?”

“往昔?”

青年把书放在膝上,不安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也许……是吧。我一直回忆往昔。与其说是回忆,我就像是在回溯过去一样,逃避着现实。”

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说我的想法都向着过去。比起今天,更在意昨天、上个月、去年……不断地回溯时间,而它的终点,就是这本书。我不太想思考现在和明天的事,过着这样的每一天。我也觉得……我满脑子只惦念着过去,对未来闭眼不见。”

我这是在逃避吗?小波说。

“其实……”

然后他咬住下唇说:

“其实我有个心上人。”

主人没有搭腔,只是俯视着青年。

“那是唯一一位令我朝思暮想、无比怜爱的女子。但是这段恋情……似乎无法开花结果。”

“这样啊。”

主人静静地说:

“那么老师写下的《五月鲤》……后来改稿改题,以《初红叶》的书名出版的作品,就是在写……您的那段恋情喽?”

“嗯。”

那不是在《我乐多文库》上发表的作品吗?

是那感伤的、宛如出自少女笔下的作品之一。

我拜读过了,我说。

让您见笑了,青年回答:

“怎么也甩不掉稚拙的感觉。既无法做出浪漫主义者那样的心情描写,也没有新文体的功夫,那是一篇只是写下青涩真情的作品。”

“对写下来的本人而言也许是,但读者是否这么感觉,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既然作品已经出版,它已经离开老师的手中了。”

“是的。但是……”

这名青年的恋情,已经结束了吗?

“后来我就像您说的那样,向着过去。我再也无法写下那样的作品了。”

“所以……您才会写下像《鬼车》那样的作品吗?我记得那篇作品是从奥托的Der Jugend Lieblings-Märchenschatz当中的一篇改写而成的呢。”

是的,小波回答。那篇作品,我好像也在《我乐多文库》里读过。是笔名不一样吗?记忆很模糊,但我没想到那会是《五月鲤》作者的作品。

“我好像写不出尾崎老师那样的作品。我对于微妙的人情、浮世诸相这些不是很懂。我被毫无意义而非寓意的事物所吸引。没错,我是个小孩子。”

眼中只看到过去,小波说:

“虽然不至于娇生惯养,但我的过去,每一段都是幸福的。不管挑出任何时代、任何年纪,都从未经历过半分辛苦。家母一生下我,很快就过世了,但家父、继母、家祖母、家兄家姐……每一个家人待我都很好。我集家人的宠爱于一身成长,没有任何不幸。但是不顾家父和家兄的反对,选择了文学之路的那一刹那,我立刻尝到了辛酸的滋味。所以我才会看向过去,不断地往过去逃避。我想我没有那个能耐、智慧和觉悟去面对这样难受的现实,将它升华为作品。”

不知不觉间,青年文士的表情变得苦恼。

“写没有意义、没有表达任何事物、没有任何隐喻的小孩子读物,要轻松多了。那种东西……”

一定不是文学吧,岩谷小波说:

“所以……这样的地方对我来说是舒适的。这里只有过去。不……”

青年伸长了脖子,仰头环顾了店内一圈。

“这里有全部的过去。”

“没错。”主人说。

“嗯,真是太棒了。与活人沟通、彼此伤害、彼此攻击,教人难受。爱恨是表里一体。如果深入交往,一定会牵动那类强烈的感情。既然如此,浅尝即止要好多了,不要有所牵扯比较好。”

“岩谷老师。”

主人露出哀伤的神情。

“我很能明白老师的心情,但我认为那样的想法……是错的。”

“是错的?”

“错了。”

“如果您说这样是错的,应该就是吧,我这样的态度是不正确的吧。我只是不肯面对现实,在逃避而已。”

逃避有什么不好?主人以严厉的语气说。

“可是……”

“遇上打不过的对手、感觉到生命危险时,动物会毫不犹豫地逃走。至于为什么逃走,当然是为了保命。所谓逃避,是为了活下去的行为。”

“为了活下去……是吗?”

“在一切生物之中只有人类将粉身碎骨视为美德。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种话,是愚者的胡言乱语。而不做不会知道这种话,则是呆子的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再怎么努力,就是不可能,认清能否成功,当然也是愈快愈好。即使判断错误,若是能够逃离,至少也能保住安全。只能以输赢这种低贱的价值判断来看待事物的愚劣之徒,就会轻蔑逃避这件事。人是有适合不适合的。如果觉得不行……”

我认为逃走才是上策,吊堂以严峻的语气说。

“可是既然那样……您说我哪里不对呢?”

“听好了,人只是存在,就能够满足了,这一点就像老师也说过的。然而若是仍旧感到缺少了什么、不能够满足,这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格局已经扩大了。”

“这……我明白。”

“问题只在于那格局是往哪一边扩张,不是吗?”

“往哪一边……?”

“是往未来,还是过去?是往现实,抑或虚构?不管朝哪一边发展都是一样的。如果认为这一边是正的,另一边就变成反的。如果心中不存正反,不管朝向哪一边,都一样是前进才对。”

“是这样没错,但是……”

请想象一下,主人说:

“假设众人都往右边走,而只有您一个人往左边前进。如果您的目的地在右边,那么往左前进就是在逃避吧。但要是您因为想要往左前进,才选择往左走的,您的目的地在左边,这就不是逃避。即便所有人都往右跑,您的目的地也不一定就在右边。如果面朝右边,身子却往左前进,那的确是在后退吧,距离目的地也会愈来愈遥远,空隙会愈来愈大。这……”

就是您感觉到的阙如,主人说:

“您的工作,绝对不是后退的。没有意义?很好。没有寓意,那又如何?小说本来就是这样的。意义、思想,这些才是幽灵般的东西。读小说,在里头发现什么、看见什么样的幽灵,都端看读者自己。这是我的私见,我认为《黄金号》将会留名文学史。”

“不……这……”

那只是翻版的故事罢了,小波说:

“是从南仙笑楚满人[南仙笑楚满人(一七四九~一八〇七),江户中后期的戏作者。]的复仇故事得到灵感的。”

“原来如此,是来自黄表纸吗?”

那是哪位?我问,主人回答说是以前住在芝区的江户戏作者。

“他抓紧流行,写了许多复仇故事。《复仇义女英》大为成功。但他的作风平庸,每一部作品都大同小异,因此后世对他的评价不高。”

“是啊。所以……就是那样的东西罢了。”

“不。”

完全不同,主人说:

“江户后半流行的黄表纸,并不是小孩子的读物。虽然有儿童阅读的绘本中会出现的动物和怪物频繁登场,因此容易被误会,但这是利用这样的符号改写的成人读物。它的剧情完全是给大人看的。”

“是这样没错,但……”

“那么这就等于是老师将大人的故事改写成儿童的读物。”

“不,但这说穿了只是戏作啊。江户的戏作……”

“端不上台面……这是当世风的观点吗?不不不,我认为这才是大错特错。将外国的文学视为文学主流,嗯,这也许是时代潮流,却是一种偏颇、幼稚的看法。俄罗斯小说很杰出,但马琴和京传[山东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江户后期的戏作者、浮世绘师。以写实手法巧妙地刻画出吉原风俗的微妙。著有黄表纸《江户产风流烤鱼串》,洒落本《通言总篱》等。]一无是处……没这个道理吧?”

“是……这样吗?”

“彼此互有长短。即使不同,不同的也是差异,而非优劣。这年头大家都说小说就是表现。确实是表现没错,所以才会在文体上下功夫。但是讲究文体,所要表现的究竟是什么?”

“这……”

“是自我吗?是思想吗?是主张吗?也许是吧,但那种东西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似有实无。封印这些的书籍,在封印的时间点,就已经死了。从那里冒出来的幽灵,会依据读到它的读者,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形貌。而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故事。”

“故事……是吗?”

“是的,故事。没错,古今东西,有着数不清的各种故事广为流传。”

“老板,你说的故事……是‘从前从前’的那类民间传说吗?是猿蟹合战、浦岛太郎那些……”

高远先生说的没错,吊堂回答:

“如果将这些世界各地的传说故事拿来相比较,会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没有多大的差异?什么意思?是指东方和西方都一样吗?”

“是的。”

“是吗?不……真的是这样吗?”

小波蹙起眉头。

“中国和我国确实相似,但我认为欧罗巴与亚细亚应该大相径庭。”

“当然,会有各国不同的色彩。但是比方说,就连猿蟹合战的剧情,日本各地方都有微妙的差异吧。有时候蜜蜂变成牛粪、石臼变成石头,有不同的版本。就连在这样的小岛国中都有这么多的不同,换个国家,当然会有更大的不同。但不同的是要素和点缀这些而已,剧情和骨干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说到不变的故事,那就是所谓的故事原型吧。”

“故事原型……?”

“是的,没错。故事会因为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人对不同对象讲述,而有巨大不同,但根本上没有多大的差异。落语家讲述的内容,还有戏曲也是,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是相同的。既然如此,无论您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不……”

岩谷小波将皮革书抱在怀里。

“但是那再怎么说都是写给小孩子看的。”

“正因为是写给小孩子看的。”

“正因为……?”

“在过去,儿童是不识字的,所以才会有绘本。不,不只是小孩子,能够流畅地阅读艰涩文字的人并不多。即使会认假名,也看不懂汉字。即使会看招牌,也读不懂书。社会结构改变、教育制度改变,识字的人口数飞跃地成长了,孩童也开始识字了。岩谷老师所写的《黄金号》,是现在这个明治时代才有办法成立的——新文学的萌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它是……文学吗?”

“称呼只是旁枝末节。我实在不怎么喜欢文学这个称呼……但它肯定是以文字表现的全新作品。是毫无疑问的杰作。以黄表纸为基础,处处纳入江户文艺的各种要素,却又散发出德意志Märchen的气息,受到新文体洗礼,并以浅白易懂的文言体为儿童撰写,这样的作品前所未见,对吧?”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我想过去从来没有那种风格的小说。

“我认为岩谷老师的事业,将会在这个明治时代,更为明确地突显少年这个概念。”

“概念……?”

“是的。在过去,并没有少年这样的概念。小孩直接就进入了年轻人,而年轻人已经是大人了,没有中间的阶段。过去在这个国家,是没有能流畅阅读文字的一般孩童的。”

“对啊……”

说的也是,我莫名地佩服不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当然,如果拿自己当例子看,我在元服以前就会识字了,但我是武家弟子。町人的情况又是如何?他们应该年纪小小就被送出去当学徒伙计,虽然也有可能习字,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

“但是以少年为对象的杂志,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出版了。像《少年园》,我记得是明治二十一年创刊的。而我投稿的《少年文学》是丛书,但应该算是后到的。因此少年这个概念早就存在了,不是吗?”

“但是在先出版的杂志里,没有那样的作品啊。”

主人望向门口附近的书架。

一会儿后,我才想到那里应该存放着他们提到的少年杂志。

“先出版的杂志,是综合杂志,因此是以报道为中心。虽然也有小说,但都是以改写为主流……”

所以没有那样的小说吧——主人说:

“近几年创刊的少年杂志,各有创新,也十分积极努力。但以内容来说,仍然不成熟。无论是意图还是手法,都没有岩谷老师的作品那么明确……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我写的东西……”

并不是画虎不成的文学吗?小波说着,垂下头去。

“就像您刚才说的,我心里惦念着目的地在右边,却选择了左边的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写不出给大人读的东西,所以用给小孩看的东西来搪塞罢了吗?这不是一种逍遣罢了吗?”

“您就是……弄错这一点了。”

“是吗?”

“是的。《黄金号》毫无疑问是写给少年看的小说。而《当世少年气质》与《暑期休假》,则是以那些少年读者为主角而写的小说。这代表少年已经能够成为一类读者群——亦即作为一个表现的领域,已获得开拓,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正证明了市场已然形成,不是吗?”

“就算是好了,但那并不是以那样的目的写成的作品啊。”

“不,不是的。”

吊堂摇摇头。

“在这明治现代,正逐步构筑起来的概念,因为您的事业,而有了更明确的轮廓,是这么回事。”

主人以格外严厉的语气如此断定。

“因此像《黄金号》,往后它将会成为一种形式,完全就是少年文学……不,可以更扩大一些,没错,可以称之为儿童文学吧。”

“才……”

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小波小声说。

他看起来萎靡不振。刚进店时的天真开朗已经消失,拿到书时的满面喜色也不见了。

完全是一副沉痛的表情。

我觉得就像刚离开老家的自己。

“我只是在彷徨。《黄金号》也许不错,但就算叫我再写那样的东西……”

“也写不出来……?”

对,我写不出来,青年说,再次垂下头去。

“那部作品已经受到恶评了。说情节过于单纯,毫无批判地采用复仇这种封建性的行为,违背时代潮流。有人说,那种东西算不上文学。甚至还有人说,我只会写少年,所以是文坛的少年家。”

但读者很喜欢,主人说:

“读者抢着要读。不管评论家说什么、身为作者的您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它……它都十分畅销。”

读者接纳了它,主人再次说:

“如果说这不算文学,不是文学又有何妨?叫什么称呼,都无关紧要。”

“是的。我……我也这么想,但是……”

青年苦恼的神色变得更浓。吊堂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您说您不愿意面对现实,消极后退,结果找到的是奥托的Märchen。但看到这本书的畅销,我想这么告诉您。奥托的那书……”

吊堂指着小波手中的书。

“并不是终点,而是出发点。”

“出发点……?”

“您最初不就是从那里出发的吗?您年纪轻轻,即使回溯过去,也一下子就会走到底。岩谷小波的人生,还没有走远,不足以折返。确实……与心上人被拆散,肯定令人心碎。但您也不是因此才前往那里的,不是吗?”

吊堂用右手指着小波的胸口一带。

“其实您从一开始,就是朝着那里走去吧。然而您却觉得不是,认定目的地不在那里,才会感到失落,不是吗?”

小波抱紧了书。

“这……”

也许是吧,小波说:

“虽然未发表,但我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就是这样的作品。”

这样啊,主人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是岩谷小波从一开始就是以左边为目标,往左边前进,却为趋势所惑在短短的一瞬间转向了右边——只是这样罢了吧?那么《黄金号》以及对奥托Märchen的回归,都不是后退,而只是回到了原本应走的路上……是不是这样?”

“这条路没有错吗?”

“路只要别走岔了就行了,不会走错的,所有的道路都相连在一起。如果目的地决定了,无论走哪一条路去,都是一样的。总有一天会走到。即使没有目的地,也一定会到达某些地方。”

对啊。

只要……走在想走的路上就行了吗?只是端看选择哪一条路,舒适度、耗费的时间不同罢了吗?

总有一天……一定会走到吗?

没必要勉强,吊堂静静地说。

“勉强……?”

“尾崎红叶老师、山田美妙老师、石桥思案[石桥思案(一八六七~一九二七),小说家。与尾崎红叶、山田美妙等人共同建立砚友社。文风类似江户戏作,擅长恋爱小说。著有《少女心》等。]老师、川上眉山[川上眉山(一八六九~一九〇八),小说家。砚友社同人。观念小说的代表作家,据说后因对生活与创作失去信心而自杀。著有《书记官》《观音岩》等。]老师,每一位都是不同的,不同是理所当然。每一位都各有千秋,不是吗?文体不同,主题自然也会不同吧。文学观和小说技法,当然还有生活方式也不同。”

“是的,尾崎老师也很照顾我……但创作上姑且不论,比方说他邀我上花街游玩,坦白说,我也从不觉得尽兴。我无论怎样就是不懂所谓的人情世故。老师照顾我,这让我开心、感激,但就是难以领略。或者说,那些无法成为创作上的粮食。”

“因为您的粮食不在那里吧。”

“您……这么认为吗?”

“您的粮食……”

在这里,主人摊开双手。

“面向过去的您的粮食,若以虚实来说,就是虚吧。如果它不存在于现实,那么就在这里、这本书中……”

“原来如此。”

所以这个地方……岩谷小波说,站了起来。

“才会如此令我激动亢奋吗?”

“我是这么认为。世上有许多书痴书狂,但主动说想当守墓人的,难得一见。”

吊堂笑了。

“不过岩谷老师,虚不仅仅存在于此处,而是存在于每一个地方、无限地存在。世上有一半……都是虚。”

“世上有一半都是虚?”

“是的。所谓现实,只有当下这一瞬间。过去、未来都不存在于当下此处,因此那都是虚构。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那么虚实应是掺半的。”

岩谷小波眨了几下眼睛,仰望主人。

“我这个样子……这么像小孩子没关系吗?我能够……继续写小说吗?”

“这是当然。您的角色,就像是为了娱乐丰太合[即丰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战国时代织田信长之部将,在信长死后统一天下。太合为太政大臣的敬称。]而说故事侍寝的御伽众……您为了这个国家的孩子们,不停地讲故事,不是吗?故事的种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孕育那些种子,让它们为孩童绽放,应该就是您的工作。”

“为孩童说故事……童话吗?”

“童话?很棒的称呼。”

吊堂微笑。

“那么,我来为这本书加上一份附录吧。”

请稍待片刻,主人说,这回在柜台后方蹲下,很快地将一摞线装书搬到小波面前来。

“这些是享保年间[江户时代的年号,即一七一六~一七三六年。]出版的书籍。由涩川清右卫门出版,书名叫《御伽草子》。共有二十三本。”

“御伽……是草纸吗?您说这些……”

“奉送给您。不,就当成附录吧。”

“真的吗?”

小波把手中的洋书放到椅子上,从主人手中接过线装书,仔细翻看。

“浦岛太郎、酒颠童子、戴钵公主……真的是以前的民间故事呢。”

“是的。在当时似乎相当受欢迎。《御伽草子》似乎是涩川清右卫门所命名,就类似杂志名称,但从以前开始,这类故事就已经被这么称呼,而且这些书本身就是后来才出版的。也就是说,先前已经有相同的东西出版了。”

“是……再版吗?”

“是的。自久远的古时候起,这些故事就一直口耳相传。而这样的故事,其他还多到数不清。”

“还有别的……?”

“全国各地都有。不……”

全世界各地都有,吊堂主人说。

“是呢,说的也是。我……”

小波环顾店内万卷书籍。

因为您看起来像是喜欢搜集,主人接着又说:

“而这是不管怎么搜集,也搜集不完的。因为没有尽头,所以也没有阙如。而搜集得到的,一切都将……”

成为您的粮食,主人说。

“如何呢,岩谷老师?”

“啊,我觉得好像眼前豁然开朗。坦白说,原本我已经觉得我不能写了。虽然我毫无断笔的念头,只有不断写下去的决心,但不知为何,却又强烈深信这样下去不行。我好像一直认为我必须去做更不同的事、去下更不同的功夫,否则就会被抛下、会一蹶不振。不过看来这一切……”

都只是我的误解,岩谷小波爽朗地说。

天真的模样也消失了,看起来比初会时更加可靠。

“不瞒您说,原本京都的《日出新闻》委托我连载作品,可是我觉得自己写不出来。但我不愿意用写不出来为由回绝,所以一直拖着。”

“那么,难道是作为替补……”

“没错,高远先生。因为我写不出来,所以介绍给泉。我想他一定没问题的。尾崎老师也赞成我这么做。”

“这样啊。”

那么,岩谷小波的状态不顺,也全非坏事,因为这成了畠芋之助出世的契机。

“不,可是我已经没事了。我再也不觉得自己不能写了。现实的人生还是一样,所以难过的事也许还是一样难过,但虚构的部分也不坏呢。不,反而令人无比期待。我要在这里……”

青年指着太阳穴。

“在脑中打造一座不输给这座吊堂的虚构博物伽蓝。我开始觉得如果怀抱着这么美好的梦想,往后一定走得下去。我要以它作为粮食,对,写作童话吧。”

这太好了,主人说,这时总算唤来挠,吩咐他倒茶。

然后主人说我来为您包起来吧,将德意志的Märchen与享保的民间故事拿到柜台去。

小波望着书架。

“其实,有个要重新推出儿童杂志的计划。”

他对主人说:

“博文馆找我讨论这件事。现在博文馆出版了《日本之少年》《幼年杂志》《学生笔战场》三本杂志,以及《少年文学》《幼年百宝箱》两套丛书。各自取向不同,但读者有些部分重叠。这对出版商来说不太经济,对读者也不亲切。因此他们说要将这些统合起来,重新区分,办个更好的少年杂志。同时邀我担任主笔。”

“再也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选了。除了岩谷老师以外,不可能有人能扛起此一大任。”

请您务必加油,吊堂说,将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童话书籍恭敬地交给岩谷小波。

然后我们喝了茶,一同告辞。

外头已被夕阳染得一片朱红。

谢谢您,青年文士向我行礼。

一切都是托高远先生的福,他说。我回道没那回事,结果岩谷小波抬起头说:

“您想不想谋个差事呢?”


两年后,博文馆创办了《少年世界》。

主笔当然是岩谷小波。

这份杂志大受好评,创刊五年后又接着创办了《幼年世界》,再六年后创办了《少女世界》。主笔皆为小波。此外,小波同时撰写《日本童话》及《世界童话》两部大作,将国内外的民间传说、口传故事改写,脱胎为童话故事,广为流传。

后来,岩谷小波也参与口述童话及童话剧的创作,巡回全国,让孩子们听故事、看故事。许多人支持这样的活动,小波在这个领域培育了许多后进。

就如同吊堂所预言的,小波打开了儿童文学这扇大门。数年后,小波以“童话叔叔”之名,受到众多孩童所喜爱。

而身为近代儿童文学开拓者、大成者的岩谷小波的最后一份工作,不知为何,却是日本各地的传说故事集大成的大部头事典——《大语园》的编纂,个中理由……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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