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六 未完

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我觉得猫真的很不可思议。

不过我从没养过动物,所以不知道猫与其他动物有多少差别。也许每一种动物都很不可思议。

猫应该在想些什么吧。

但是没有语言的生物在想些什么,难以用拥有语言的人类脑袋来忖度。即使猜到了,化成语言说出来,又不一样了吧。

猫在竹笼里睡着。

笼门开着,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或者说,根本没必要进入这种简陋的笼子里。又没有绳子系着,也没有这么教它,明明可以去任何地方的。

是自己喜欢进去的吧。

它也是有好恶的。

不,也许不是。或许是习性,或者说重复相同之事的天性。只要这么做,至少可保性命安全无虞,是吗?

我想它应该有名字。世上的家猫,都有随便取的小玉、三毛之类的名字,而它也是某处的娼馆妓女饲养的猫,至少有个名字吧。

别人家的猫好像只要叫名字就会来,所以猫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觉得那名字就是自己吗?或者认定只要听到那声音的组合,就有得吃、有得玩?不知道。总而言之,能有某种沟通吧。

“小猫。”

不知道名字,所以我这么叫叫看。

不为所动,看来它不知道自己所属的物种的名称。

小猫、小猫,我叫了几次,它总算抬起头来。眼睛半张。它只觉得吵吧。

跟我一样,我心想。

关在这寂寥的住处,心血来潮,就悠哉出门走走,再回到这里。回来就有饭吃。吃了饭就睡,睡到自然醒。醒来吃饭,如果心血来潮,就出门,然后回来。

回到这处破屋。

没有任何非回到这里不可的理由,也不是喜欢才回来的。

当然,我是想才这么做,而且若问是喜欢才这么做的吗?我也只能回答说是,但如果问我喜欢这处废屋般的农家吗?答案是否定的。

当然是老家宅子比较好。

老家那里有妻子、有女儿,还有母亲和妹妹,还有来帮佣的用人。不必掏钱,早中晚自个儿就有饭送上来。饭菜有人打理,寝具很高级,家具也很豪华。

最重要的是,那宅子好歹是幢武家大宅。

比起灰尘遍布的空屋,何者待起来更舒适?想都不必想。

那么,为何我会过着这样的日子?我纳闷。

这么想想,我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跟猫一样,很不可思议吧。

猫在狭小的笼子里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换了个姿势,又蜷成一团。

不是多年轻的猫了。看着这猫的我,也不怎么年轻了。

别说抱它了,我连碰都没碰过,所以不知道是公是母。如果是母的,应该也生过孩子吧。

不过它也真是会睡。

再也没有比猫更懒散的动物了吧。

我都怀疑睡成这样,它的脸会不会给睡化了。

这玩意儿与其说是动物,更像刚出炉的热乎乎的包子。

晒得到太阳这一点也不好。不,是没什么不好,但竹笼的位置正好照到太阳。连日头都来帮忙布置让猫安睡。最近天气愈来愈暖和了,笼里头一定很温暖吧。

那儿很舒服。

虽然是块沾满猫毛的破布,但笼里好歹也铺着坐垫,肯定比直接躺在草丛或屋檐下更舒适。不必担心遭到外敌攻击,也不会被驱赶。

连猫都会捡舒服的住处。

这样才是一般的状况吧,那么我也该回老家去吗?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以动物为标准,决定自己的行止,这样的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吧。

什么文明开化,教人笑掉大牙。世人高呼富国强兵、自由民权,我却想效法一只猫过日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窝囊的事了。

再说,这玩意儿也不可能只是睡。是因为只要睡在这里,就有东西吃,所以才睡在这里,这完全只是换了种形式的猎食行动。

如果没有人喂食,即便是猫,肯定也会外出觅食,不可能在这里睡到饿死。家猫跟野猫不一样,任务就是睡在人的旁边。人认为猫毫无防备地睡着,就是亲近人类。

猫是演化成了不必特别谄媚,也能得到东西吃的模式。如果这样做却没东西吃,也许它会凑上来撒娇,喉咙呼噜个几声,但如果这样还是没饭吃,就会离开吧。

即便是猫,不吃也会死。

我也一样。

就是因为有得吃,才会赖在这里。换言之,这全是因为经济上有余裕。

我因为不必工作也不怕饿肚子,才能以弃世之人自居,而且还不是自己赚来的钱。攒下财产的是我的父母、是祖先,我形同日复一日拿历史坐吃山空。

毫无自由可言。被系着绳子的不是猫,而是我,我比猫还不如。假设再也没饭吃了,我真的有办法外出猎食吗?

我感到不安。

有人邀我去书铺工作。据说是担任杂志编辑之类,但编辑要做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底。并不是没兴趣,但那跟卖烟应该完全不同吧。

我迟迟下不了决心。

因此……

才会像这样大白天就在睡。

既然无事可做,我便看看书、外出走走,做着想做的事,但一碰到非下决定不可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法做了。对方没有要求何时之前要给出答复,我也没有被强制这么做,然而却仿佛受到了严重的限制。

甚至觉得窒息。

早早回绝,应该就轻松了,却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我有兴趣,也想工作。而且邀请我的对象是个知名的文士,人家是出于好意提供机会的。

坐立难安。

既然这样,倒不如被威胁“不工作就把你宰了”要轻松多了。当然,我不想死,而且我本来就有工作意愿,所以也不埋怨。若是被威胁,我肯定会满口答应,起身行动。那样的话,也不会有任何不平或不满。简而言之,我就是无法做决定而已。

不管什么事,除非别人帮我决定,否则我就懒得做,连自己都觉得没用。

外头有些阴沉,天气不上不下,没有闷热到令人厌烦,也不至于教人埋怨暑热。

似乎是个没下雨的梅雨天。

屋檐下的绣球花也只开了几朵无精打采的花,再寒碜也不过。茂作说是因为去年修剪过头,但我觉得是雨水不足。

猫打了个大哈欠。

很无聊吧。不,无聊的不是猫,而是我。虽然爬了起来,却还是什么都不想做。

也不想出门。

如果有精神出门,我应该会前往对方介绍的工作单位,宣布自己从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也能回老家向妻女报告这件喜讯吧。那样的话,这处破屋立刻就要退租了。我想象这样做的自己,也不是办不到。不,反倒应该这么做,也想这么做,没有任何勉强或不便之处。

完全不懂自己在犹豫什么。

我叹了口气,听到有人在叫“高远先生、高远大爷”。

是小孩子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我却认得,这太奇怪了,开门一看,只见吊堂的小伙计挠一脸神清气爽地站在那里。

我从来没在书铺以外的地方见过这孩子,因此有些惊讶。

“到底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虽然口气老成,但我觉得他应该才十来岁。没有精明刁钻之感,是因为他那张脸气质高雅,一副脱俗清新之貌,要不然我可能会觉得他是个讨人厌的臭小鬼。

“还什么怎么了,我是在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还怎么会,当然是有事才会过来啊。”

“有事?找谁有事?”

问出口后,我才想到这里只有我。

“找我有事吗?”

“如果不是找大爷有事,我来这里做什么呢?我不是喊了大爷的名字吗?”

“也是啦……”

挠露出苦笑,然后说:

“大爷,请别再那样假装自己不在喽。”

“什么叫假装自己不在?我不是出来应门了吗?”

“不是那个意思。俗话说,风吹杨柳斜,即使是柳枝,被风吹到至少还会抖一抖。认为所有的事都只是掠过您而去,当您自个儿不存在,是不行的。”

“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

确实,上次岩谷小波来访时,我也有相同的心情。我劈头就认定根本不会有人来找我。

“还哦,请让一让。”

挠探出身体,察看破屋里头。

然后说“哎呀,那就是猫呢”。

“是猫啊,你没见过猫吗?”

“不是的。我是说,那就是在找新饲主的猫,对吧?”

大爷真是个糊涂人,美童说了更教人气恼的话。我很想回敬个他几句,但他说的没错,所以不管回敬什么都像是嘴硬。我觉得对个小孩子没必要这么幼稚,所以没吭声。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来强行推销书的吗?”

“大爷您那张嘴也愈来愈刻薄了。书得自己挑选,强行推销,是绝不能有的事。”

“虽然这么说,但你们那儿的主人不是也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书吗?如果说不管读什么书都有用,强行推销也没什么不对啊。”

完全不一样啊,挠鼓起脸颊说:

“世上没有无用的书,却有人平白糟蹋书,我家主人可是这么说的。”

“没有糟蹋啊。虽然读了以后会怎么想,不读一读不会知道。”

是“不读完不会知道”呢,挠说。

“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读到一半,就说没意思、写得糟,以偏颇的眼光来贬损,或就此不读、随便翻过、跳过,都是不行的。不好好看完一整本,是重大的错误、是损失啊。”

“这我懂,但就算是这样,如果有人推荐,就能知道是好书啊。像你家主人推荐的书,没有一本不好的。”

那是因为高远大爷好好读完了它们,小伙计说。

“是这样吗?”

“主人也说,稀罕别人推荐的书是不行的。而且我家主人虽然会帮忙探书,但绝对不会因为一本书是好书,就强迫别人读,好坏各人观感不同。一本书必须是自己想要、自己寻找发现才是正道。然后好好细读的话,就绝对不会白费……主人是这么说的。”

好啦我懂啦,是我不对,我说。

唯独这方面,他似乎训练有素,甚至不能随便开玩笑。

“差不多可以说出你的来意了吧?你那儿是书铺,我是客人。除了卖书以外,我想不到你找我还会有什么事。”

“我有两件事。”

挠仰起小脸说:

“第一件是猫。”

“猫?”

“高远大爷不是说猫在找新饲主吗?所以……”

找到了吗?我问,美童目瞪口呆地说:

“大爷也真是迟钝。有人说想要一只。那个人说从小猫养大有困难,但如果是成猫,收养也没问题。”

“这样啊。真是位奇特的人士。不过那只猫有点来历呢,这点没问题吗?”

猫身上附着幽灵——帮我做饭的茂作他老婆这么相信。但猫身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它是只只知道睡觉的温驯动物,只是老妈子就是怕得不得了。

没问题,挠信心十足地回答。

“没问题啊。也对,现在都明治时代了,也很少有人会对那种迷信深信不疑吧。”

“相信的人多不多我不清楚,但这点没问题。因为再怎么说,那里都是神社。”

“神社……你说神社,是那种有鸟居,有神主的神社?”

“嗯,也许有不是那样的神社,但那里有鸟居,也有神职人员。”

“那种地方要养猫?”

“应该不会养在神殿,不过是神职人员要养,所以即使带着鬼怪来也可以放心。毕竟对方是驱魔祈祷的专家。”

“嗯,说的也是。”

我看猫,猫还在睡。

我怀疑它是不是一整天都在睡。

“我觉得它不会抓老鼠呢。不知道几岁了,但不年轻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哟。这样也没关系吗?”

“您不想让它离开吗?”

没那回事。

“我干吗执着那种东西?它本来就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没有离开不离开可言。”

我说,再一次看向猫,猫也在看我。

“那我就收下了。”

茂作应该不会有异议吧。除非他已经找到要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高远大爷,我还有一件事相求。就是那位收养猫的人,想要卖书。”

“卖?”

“没错,卖。”

“卖什么?”

“卖书啊。”

“这……岂不奇怪吗?卖书的不是书店吗?是你们那儿。卖书印书的都是书店,但那个人是神主吧?”

“不,大爷,书就是书。”

我说我知道,结果挠回答说已经不再印刷的书,只能像那样进货。

“不再印刷……啊,不能加印的书吗?你说那种书怎么了?”

“嗯,出版商没有库存,就无法调货,如果连版木都没了,就再也无法印刷了。这么一来,也无法贩卖。但如果有人想要出让,就从那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样?就像旧货那样吗?”

旧书,是吗?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也有客人想要维新以前的书。即使版木还在,也没办法只印个一两本。这年头,不管是印书还是装订,都有专门的业者嘛。”

“这样啊。不再像以前那样,出版商的店后面就有版印师在印书呢。”

还是有那样的店,小伙计以内行人的口气说:

“锦绘之类的也许还是一样,但印刷的方法已经相当不同了,对吧?喏,是《东京朝日新闻》吗?是用那种累人的机械……”

“你说机械吗?累人指的是……”

听说要不停地转,挠说,转动手臂。只有这种地方,动作像小孩子。

“转什么?”

“不知道。不过那东西好像叫轮转什么的,听说一次可以印上几千几百张报纸。那种东西,小出版社实在……”

“嗯,说的也是。别说印了,想想有那么多——几千几百本书在市面上贩卖,就令人无法理解。”

以前书都是用借的。

市井几乎没有人买书吧。町人商家我不清楚,但即使是武家,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以前有书的地方,全是江户或大阪这些大城市。但是现在六十多州[日本以前的行政区分。],全国各地的人都在看书。还有,以前只有地位高的人、聪明的人,这些少数人才能读到书,但现在就连阿猫阿狗都在读书。”

猫狗才不会看书,我说。

看来这玩笑通了,挠哈哈大笑,说如果猫狗也读书,那就得加倍印刷了。

“就算不印猫狗的份,往后出版的书,应该也会印上很多吧,不过以前的书就没办法这样了。感觉也没有足够的销量能重新刻版或组铅字。”

所以才要收购旧书吗?

那会是旧书店喽?

如果有人愿意出让,我们就会收购,小伙计说:

“过去也一直是这样。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书,小店吊堂都愿意收购。”

理由是书本没有贵贱,这话也没错吧。

“那么……那座神社要卖书,是吗?喂喂喂,总不会是要我买下那些书吧?难道这是收养猫的条件?”

小伙计表情一转,噘起了嘴:

“这话也太过分了吧?没想到高远大爷竟以为我们吊堂做的是这种黑心生意,主人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主人特别看重您,奉您为上宾呢。”

“是这样吗?”

情势发展总有些诡谲。

“那当然了。就算小的对主人说那位大爷几乎都不买书,没必要费心招呼,主人也都不理。”

“哎呀,听了真教人心虚。是我不好。我不打诨了,请说吧。”

量非常大,挠说。

“量,你是说册数很多的意思吗?”

“是的。得雇辆马车,用马来拖才行。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请高远大爷来帮忙搬货卸货……主人说这太失礼了,不可以对客人提出这种要求,但就算主人这么说,人手实在不足,也没别的法子了。”

反正一定是你跟主人说那人闲着也是闲着,无所谓,是吧?我说,小伙计居然厚着脸皮承认说没错。

真是个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小伙计。

“那么,你说的神社在哪里?”

“呃,地址我背下来了。嗯……东京府东多摩郡中野村……的郊外。”

“那里是……哪里?”

废藩置县后,地名和地址不停地更改,一团糊涂。东京府就是江户,所以应该不是多远的地方吧。但新的区分连朱线外面都包括进去,所以也有些无法轻易到达的地方。

“中野村是本乡新田那里的中野村吗?”

“小的不清楚,不过是在那陆上蒸汽车[日本明治初期对火车的俗称。]会停留的地方。”

“哦,那是甲武铁道吧。那么应该可以,但雇马车的话,再加上载货卸货,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吧?”

从明天上午开始,挠说,然后说如果大爷答应,我会来接您。

“猫也可以那时候带去,等于是一石二鸟。”

确实如此。

我说好。

挠开心地嘻嘻笑,蹦蹦跳跳地回去了。只看那背影,完全就是个娃儿。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望向屋檐,绣球花映入眼帘。开得比昨天更多。觉得花期有点慢,但也许这很正常。

我就这样直接前往茂作家,说找到人领养猫了,老妈子开心极了,说今晚要招待好菜。托她做饭已经一年以上了,还没吃过一次好菜。但我还是怀着几许期待,猜想晚饭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珍馐佳肴,结果老妈子端来的饭菜,就跟平常没有两样,乏善可陈。

仔细一看,给猫的饭上附了条小烤鱼。

头尾俱全,表示喜事的意思。简而言之,是给猫的饯别。

老妈子说,因为她怕猫、疏远了猫,害它寂寞了,算是赔个罪,但尽管这么说着,还是一样怕得要命。

她说猫没有罪过,却又不肯靠近。

我想猫一点感觉也没有。

猫是动物,应该毫无所思吧。看到带头尾的鱼,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一切都只是老妈子的心情问题。对猫来说,不管是养在主屋,还是丢在空屋,只要有饭吃,待遇就没什么不同,即使老妈子不敢靠近它,也一点都不碍事。毕竟它也不是受到虐待。

就是这样的。

我提心吊胆地把手伸向吃饭的猫,摸了摸它的背。

我以为猫会溜走,但它没有逃,不动如山。

我听说这类动物很谨慎,戒心也很重,一点变化都能敏感地察觉。我认定如果伸手,它就会立刻吓得逃走,原来也不是。

是被驯养了吗?

或者该说是习惯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摸动物吧。软绵绵的,摸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为何,我想起女儿,瞬间意气消沉。

虽然只是指尖轻触毛梢,但那细微、隐约的刺激实在过于虚渺,而且是平常没有的触感,所以和对幼子的思念重叠在一起了吗?

我停止触摸。

不是可以随便乱摸的吧,被摸的一方也会觉得讨厌。

猫尽情吃了一顿,又睡了。

只要肚子填饱了就好。

我就这样在竹笼前坐了一阵,渐渐地怕了起来。与其说是害怕,也许更应该说是空虚。

这栋破屋里什么都没有。不,它填满了空虚。对猫来说,我也是空虚的一部分,对空虚而言,我显然是多余的。

我这么感觉。

自从租了这处废屋以后,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果然是这猫引起的。

我蒙上被子,睡了。

感觉似乎做了什么极刺激的梦。好像站在晾衣台的边缘,或是悬崖边缘,还是交通工具的最后方,不清楚是什么,总之站在尽头处,进退维谷,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梦。

也许是因为有点暑热的关系。

我是神经之类的受损了吗?那么我也能看到幽灵吗?大苏芳年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

怎么样呢?

隔天早上,挠来接我。我本来以为要走着去,没想到他雇了人力车。

真奢侈,我说,挠回答说:

“是托高远大爷的福,主人非常惶恐。他说而且要带猫,应该很重。”

确实,装了猫的竹笼颇沉。如果它在里头挣扎,可能会提不住,万一掉了,笼子摔坏,猫可能会逃走。

如果猫跑了,就抓不回来了。

要是在大街上跑掉就完了。

不,即使不是在大街上,迟钝的人类是抓不住这么灵巧的动物的。据说狗亲人,猫亲地,这只猫原本住在吉原,所以如果它逃走了,不知道会往哪儿跑、躲到哪里去。

幸好有人力车。

如果只有小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这么奢侈的,小学徒说。

“这样啊。可是这样不会超过预算吗?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要是我害得利润没了,就太过意不去了。”

“当然,不是一路坐到目的地。而且那样车夫也会累坏的。坐到一个地方,然后再用其他方式过去。还有,这次是上门收购,所以本来就是要花钱的。”

说的也是吧。

“从新宿开始,换坐陆上蒸汽车。主人在中野的车站等我们。”

“这样啊。”

我从来没有在店外见过吊堂主人。挠还会在店头扫地,但主人不曾离开建筑物。他会不会从未出现在阳光下?

我坐上人力车。

挠很娇小,所以我们并坐在一起。膝上放着用大布巾包起来的竹笼。里面装着猫,所以沉。虽然不挤,但总觉得受到压迫似的,令人窒闷。

猫很安分。可能偶尔会改变重心,重量会移动。即使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它也一声都没吭。

景色不停地变换着。

玩具店也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快。

轿子已经过时了吗?我自言自语地说,被车夫耳尖地听见,大声说小的原本是抬轿的。

轿夫好像都已经不干那一行了。

客人的说话声,意外地会被车夫听见。

我们上了蒸汽火车。虽然放在包袱里,但猫也能乘坐陆上蒸汽车,真难以想象。

煤气灯、蒸汽火车,时代显然变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在进步,但确实是变了。不过猫从江户时代就是猫,往后应该也一直是猫。这一点应该不会变。

那人呢?我想。

聪明比愚笨更正确、更伟大、更进步吗?强的比弱的更正确、更伟大、更进步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蒸汽火车强而有力。这样的铁块喷着烟雾往前冲刺,生物不可能赢得了。

它的顽强,是由睿智所带来的。

比方说,愈来愈聪明,愈来愈强,然后怎么样呢?将愚者和弱者一扫而空吗?这样是正确的吗?对于更聪明、更强的人,更愚笨更孱弱的人只有服从一途吗?或者应该主张自己才是对的,起身反抗?相信自己才是对的,也就是相信自己才是优秀的吗?

那不是一种傲慢吗?

所谓近代化,就是这么回事吗?

自由、权利这些,是非得那样赢取的吗?那么所谓的自由民权……

又是怎样的东西呢?我用灰蒙蒙的脑袋思考着。

而不管世事如何转变,猫都不可能有所变化。

高远大爷真是爱发呆呢,小伙计目瞪口呆地说。

哦,因为蒸汽火车很稀罕啊,我望着流过窗外的杂木林回答。

风景像这样飞快变迁,在没有火车的时代是无法目睹的。

这就是文明吧。

就在我严肃而仔细地聆听文明的车轮发出隆隆巨响之时,我们抵达中野了。

下车一看,也没什么,就是个乡下地方。即使走出细长车站的木造平房,也没有城镇,全是森林。与我那寂寥住处所在的僻地景观半斤八两。

我正感到落空,这时吊堂从背后出声招呼。他穿着和平常一样的白色便装和服,一点都不像正准备要去载货的模样。

即使在阳光底下看去,他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年龄。

我们聊着相马家的骚动等等,走了约莫半小时。

这件事似乎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但若是在旧幕府时代,就只是一桩大名家的继承权纠纷罢了。什么忠臣救出以神志不清为由被囚禁在家中牢房的主公、拥立其他继承人的亲戚毒杀卧病的主公,是讲谈说书里常有的情节,若是加上一些润饰,也可以变成怪谈。我说锅岛的妖猫骚动也是半斤八两的情节,主人笑说若是能端出鬼怪,就可以解决得更圆满了。

确实,相马家事件的主角不是大名,而是华族,舞台不是家中牢房,而是疯人院,与其说是侵占家名,目的其实是掠夺财产,所以没有猫介入的余地。舞台完全换成了现代要素,而取代复仇的是审判,这就是当世风吧。就是有人想要以过去陋习的角度来评断,才会看来像一场奇妙的骚动也说不定。

视野虽然宽阔,但我觉得这里是块起伏剧烈的土地。眼前景色一下子隆起,一下子又是平缓的上坡阻绝了前方视野。

方才在街上、交通工具里都一动也不动的猫,这时却毛躁不安起来,“喵喵”叫了两声。

有寺院,有片大墓园,我们爬上穿过墓园的细窄坡道。

这样的坡道,马车上得去吗?我问,吊堂说上不去。

我正心想背着货物爬上爬下,岂不累死人,结果吊堂说不必担心,货车已经到坡上了,没问题。意思是马车走的路,跟我们从火车站来的路不一样吧。

坡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全是竹子竹叶,什么都没有啊,我说。于是主人静静地伸手指示意前方,说:

“那里就是神社。”

竹林间有条简陋的阶梯,循着阶梯看上去,有座疑似鸟居的东西。虽然看不见神社本身,但既然有鸟居,肯定就在那上面。我正要往那里走,主人说不是那里。

“住家在这边。”

吊堂说,走进和神社反方向的竹林里了,挠跟在后面。我怕落后,转身一看,发现平凡无奇的竹林缝间有条小径,前方有户民宅。

竹林间的白衣男子,身影就宛如大白天的鬼怪。

屋前系着马,疑似马夫的男子正叼着烟管,吞云吐雾。

旁边停着货车。

我回来了,主人出声招呼。门口走出一名同样一身白衣的男子,但底下穿的是和服裤裙,模样与吊堂差异颇大。

那是个个子颀长,体格结实的男人。五官也十分立体,与其说是神职人员,给人的印象更像名武官。

“这位是武藏晴明社宫司[管理神社的最高神职人员。掌管神社的营造、祭祀、祈祷等。],中禅寺辅先生。”

吊堂介绍。

宫司深深行礼,恭敬地说麻烦您了。抬头的时候宫司眼尖地发现包袱,问那是猫吗?我说是,他便伸手说“我这就收下吧”。我说很重哦,把笼子递过去。他从打结处的缝中看到里面,“啊,是猫呢。”然后说着“失礼了,里面请”,引我们入内。

我以为他年纪比我大,但似乎也不是,应该才三十左右吧。

里头是很普通的商家格局。

厅里有张津轻漆[产自青森县弘前市的漆器制品。]的全新矮桌,铺了四张坐垫。宫司把包袱放到榻榻米上,解开布巾取出竹笼,立刻就打开了笼门。

“铺在里面沾满猫毛的,好像是前任饲主的坐垫。”

“原来如此。”

“前任饲主的事……”

“是的。详情我已经从龙典先生那里听说了。”

“哦……”

龙典是谁?

我已经详细交代过了,吊堂说。

宫司说的名字就是吊堂的名字吧。原来如此,这人也有名字啊,我为了奇怪的事感动不已。

宫司正襟危坐。

“其实……我搬来这里,还不满一年呢。娶妻的时候分家了。本来是搬到杉并村那里,在寻常小学校担任教师。”

“哦,是这样啊。”

原来神主也能当教员吗?

“五年前家父病倒,身体不灵活了。我本来没有意思继承,烦恼了很久……但结果还是决定回来了。”

“回来……这里吗?”

“是的。”

宫司把脸转向旁边。

纸门开着,可以看到精心整理过的庭院。

“我想……不能让这里废绝了。”

毕竟是长久传承的神社,宫司说。

“这是座有着光辉历史的神社,除了当地居民以外,还有许多氏子[祭祀同一氏族神地区的居民。]。”

听吊堂这么说,结果宫司露出困窘的表情,回说也不算有什么光辉历史吧。

“并不是什么有权威的神社。”

“但不是得到民众的信仰了吗?”

“信仰……?这就难说了。”

宫司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当地氏子姑且不论,其他几乎都是寻求现世利益的信徒。像是我要盖房子,帮我定个好的方位格局;帮孩子取个好名字;要结婚了,帮忙挑好日子……净是这类事务。跟算命的没有两样。这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确实,我们家的神社代代从事这些工作,也受到感谢,但是……”

“呃,府上是世袭,代代担任神职人员吗?”

我对这类事情不熟悉。

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和神职人员交谈。

“祖先是这样没错,但就像刚才我说的,并非神职。家父与其说是宫司,更像我刚才说的算命先生——不,是阴阳师。”

“阴阳师……?”

我听过这个词,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可能是我的表情太疑惑,吊堂就要开口说明,但宫司就像要制止似的主动开口了:

“就类似咒术师。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为人做各种占卜,对,也会驱魔除妖……做的都是这类迷信般的事。原本我们这里……”

祭祀的就是阴阳师,宫司说。

这里祭祀的是安倍晴明[安倍晴明(九二一~一〇〇五),平安中期的阴阳师。土御门家之祖。天文道、阴阳道的专家。有许多传说轶事。]公,吊堂补充说:

“高远先生知道吗?阴阳寮之首,土御门家的祖先,官拜从四位下的安倍播磨守晴明大人。”

“哦……”

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播磨守?”

“平安时期的。”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可能知道。

“是古人呢。”

既然受到祭祀,当然是古人吧。就像平将门[平将门(生年不详~九四〇),平安中期武将。曾欲于东方建设独立国家,自称新皇,遭讨伐而死。]或菅原道真。总之都是古时候的事了吧。我这么说,吊堂摇了摇头:

“不不不,晴明公本身是古人没错,但阴阳寮一直到明治都还存在的。”

“我没听过你说的那个阴阳寮呢。”我说。

“在律令制中,阴阳寮属于中务省,是飞鸟时代[以奈良盆地的飞鸟地区为都城的时代。起讫年代广义指从推古天皇即位(五九二)至大化改新(六四五),也有延至迁都平城京的和铜三年(七一〇)之说。]设置的公家机关。刚才辅先生说,阴阳师就像咒术师,但原本并不是的。阴阳道在当时,就等于现在的科学,绝不是非合理的迷信。阴阳寮的阴阳师属于从七位上,地位崇高,阴阳头更是官拜从五位下。”

“但是为什么那么久以前成立的机关,能够保留到现代?”

别说明治维新了,那不是德川幕府成立老早以前的事吗?

这样说实在惶恐,吊堂略为端正坐姿说:

“但朝廷不是更早以前就存在了吗?”

“嗯……是这样没错……”

“掌理阴阳寮的土御门家是公家[相对于武家而言,指任职朝廷的高官贵族。],而阴阳寮也受到德川家重用。因为阴阳寮里除了钻研阴阳道的阴阳博士以外,还有天文博士、历法博士、漏刻博士,是判断乾坤之象、解读天体动态,订历法、计时间的专门人员。无论是改朝换代或是时代变迁,这些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是吗?宫司打断说:

“自从采用涩川春海[涩川春海(一六三九~一七一五),江户幕府围棋师出身的历学家。为第一个编成历法(贞享历法)的日本人,江户幕府的天文学者。]的大和历,设置天文方[江户幕府的官职。主要负责天文观测、制定历法、测量,以及翻译外文书籍等。]以后,阴阳寮不是反而变得碍事了吗?在那个时候……”

阴阳道就已经是落伍的技术了,宫司说。听到宫司这话,吊堂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

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大政奉还、天文方被废止的时候,阴阳寮又再次负责编历……但是在考虑导入格列高利历[由意大利哲学家里利乌斯制定,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于一五八二年颁行的历法。为现今世界通用之历法,也称阳历、公历。日本于明治五年(一八七二)采用。]的时候,不管担任阴阳头的土御门晴雄大人如何主张,太阴太阳历的改历都没有再继续下去。”

“那是因为新政府只看到富国强兵。无论是贸易或战争,使用统一的历法都比较方便。再说,晴雄大人在幕府瓦解后,很快就过世了吧。”

好像是,宫司说:

“不管怎么样,阴阳道都已经不再适用了吧。再说,龙典先生说的是作为官职的阴阳师吧?但我这里不一样。民间的阴阳师,顶多就是像话点的算命看相、祭灶除厄的江湖术士罢了。”

“但是辅先生,这里的祭神是晴明公,与那类坊间的阴阳师不同。以这个意义来说,难道不算正统吗?”

“要论正统,京城的晴明神社才是正统。而土御门一家,晴明公的子孙也还在世。晴雄大人过世以后,阴阳寮也废止了,但他的公子晴荣先生受封爵位,现在是土御门子爵家。我这里不是分家,甚至不是支流,也没有分祠请灵。只是……这么流传而已。”

“有社传吧?”

“有的。”

那么不是应该相信吗?吊堂说。

“是的。不过不容否认的是,我们代代执行的都是些可疑的咒术咒法。若是在现在这时代,是会被官府抓去的。”

上代是位了不起的神官,吊堂说:

“现在仍有许多人感谢他、敬仰他。”

他是个正人君子,宫司回答:

“不过以那种意义来说,家父也许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并不是个宗教家。我们神社历史虽久,但如果相信社传上所说,那么在武藏国[现今东京都、埼玉县及神奈川县东部。]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古社了……不,我不知道这记述值不值得信赖,完全是照单全收的情况,但是社格很低。只是仍然一直延续到今天了,所以这表示咒术这一类的事物,一直被需要吧。”

不过那也是幕府瓦解以前的事了,宫司说:

“是现在已经不通用的迷信了。不,若是迷信,那便不能让它通用。”

咒术。

迷信。

是井上圆了否定的事物。

“家父洲斋——不,我的祖先只是响应了信徒的那类需求,并非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或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为过去一直如此,所以重复相同的行为罢了,这让我难以忍受。”

“无法容忍咒术……是吗?”

“是的。”

宫司点点头。

他接着说占卜和驱魔也是骗人的把戏。

“所以我一直打定主意绝对不继承神社。家父也答应了。他也明白,维新以后,这样的做法将逐渐无法继续吧。因此我没有从家父那里学到任何事,家父也没有教我任何事。作为咒术师的命脉,已经断了。”

毕竟我都离家了,宫司说。

同样离家,却与我大相径庭——我心想。

“但孙子才刚出生,家父就病倒了。”

您有孩子吗?我问,宫司说有个即将五岁的儿子。

“一开始我考虑将家父接到家里照顾,却也行不通。就像龙典先生说的,这里有许多氏子,神社也有活动。一开始请托别人,勉强维持……”

“后来您改变心意了吗?”

“不,呃……”

是所谓的发愿,吊堂回答。

“发愿……?这我不太明白。这位先生原本不愿意继承,但后来决定继承了,不是吗?”我问。

“是的。但辅先生似乎不是想要继承身为阴阳师的父亲事业。他是发愿成为正派的神职人员,而奋发向学。”

“向学?”

我现在仍在努力学习,宫司一本正经地说:

“迷信应该排斥,但信仰非常重要。放眼异国,也没有轻贱信仰的文化。无论学问和技术再怎么进步,信仰仍旧存在。不论是耶稣教徒、伊斯兰教徒还是佛教徒,都以各自的信仰为基础,建立起文化。但我们国家呢?”

“嗯……”

全是借来的东西,我回答。

就连佛法,也被视为“唐心唐意”排除了。

“不……”

即使是借来的,也完全没关系,宫司说。

“没关系吗?”

“俄罗斯信仰的也是耶稣教的其中一个教派,但那是属于俄罗斯的信仰。原本是什么都无所谓,而且因为无法和其他信仰兼容而生出龃龉,也是没办法的事。问题在于那能否成为扎根于生活的真正信仰吧。”

这一点我也认同,吊堂说:

“这个国家有佛教、儒教、道教等各种外来的信仰传入,分别扎下根基。它们已经彻底成为这个国家的信仰了。但是比方说,与这些无关地,一旦演变成废佛毁释的潮流,就会一下子出现许多把佛家子弟视为恶人、践踏佛家教诲的人。”

这件事我也从圆了那里听说了。

他说全国的寺院受到了不当的迫害。

“即使如此,做这些事的人,在废佛毁释风潮的前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换句话说,不管对象是佛教还是儒教都无所谓。他们的态度是,如果被禁止,换个招牌重新开张就行了。这等于是不管广告牌上写的是什么,说穿了都无所谓吧。也就是说,这个国家的人们所信仰的,是不管换上任何招牌,都不变的某种事物。”

“原来如此。”

“因为神道是这个国家固有的。”

“您是说,神道才是根本的中心?”

这我不明白,宫司说:

“最近似乎都在提倡和魂洋才,我想知道这所谓的和魂是什么。”

我认为若是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担任神职——宫司说。

“但是自从变成奉天子陛下为至尊以后,神道也有了重大的改变,不是吗?”

“是的,像是旧幕府时代的文献等等,我读了吊堂您那里的数据,也向有识之士学习求教。结果知识是变得丰富了,但实在是不行。”

“您是说……不符合时代潮流?”

“不,思想和方法应该是恒久不变的。这我明白,但是在明治现代,该怎么宣扬它、使它符合时代潮流,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

他是位一丝不苟的人吧。

“这位辅先生不仅像这样提升学识,更实际前往几处神社,跟随神职人员学习,就像修行一样。”

“哦……”

原来神主也有修行啊。虽然凡事应该都有修行……

“不,既然要继承,我想要全力以赴。所以……我洁身戒斋,也和妻儿断绝关系……”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插嘴了。

“神道的规定是不能娶妻生子吗?”

“没有。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等于一种心志的表明。”

“离婚了吗?”

没有办理手续,但我和妻儿没有再见面,宫司说。

“但是您刚才不是说那时孩子才出生不久吗?”

“是的。”

“那……您不寂寞吗?”

“那高远先生您自己呢?”吊堂问。

我答不出话来。

只有这点与我相同。虽然理由天差地远,但状况还是一样。在留下年纪尚小的孩子离家这一点是一样的。

“我……嗯,我只是没有住在老家而已。前阵子也刚回去过,如果回家,也会待上几天,跟这位先生不一样的。”

“高远先生是感到寂寞就会回去吗?”

“这个嘛……”

自己也说不上来。

待修行完成——宫司说:

“虽然成不成,都是自己决定的,但我打算一旦修行完成,就继续与家人生活,但这不是一两年就能成功的事。我觉得距离修行得道还久得很,但是在修行期间,家父过世了,所以神社交到了我手中……但我还是个半吊子。宫司只是虚有其名,顶多只能算是个权祢宜[神职阶级之一,位于宫司、权宫司、祢宜之下,是最基础的位阶。]。”

“那么这个家,您也是自己一个人……”

我张望客厅,发现猫坐在壁龛上。

应该是不知不觉间溜出竹笼的。猫就像在打量一样,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啊,我连茶都没招待,净是唠叨自己无聊的经历。就像先前说的,我是个临时鳏夫,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宫司行礼,然后发现猫的动作,“啊,它中意这里吗?”

猫回应似的耳朵朝后转,喵了一声。

“所以即使往后会将妻儿接来这个家同居,这个样子也没法住人。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旧书和书卷,占据了一整个房间。”

请让我拜见一下,吊堂说。

“不必喝个茶润润喉吗?”

“外头还有马车在等,所以先看看好了。是在……邻室吗?”

“是的,我把书都搬到那里了。”

宫司说着静静起身,打开纸门。

邻室幽暗,一时看不出摆了些什么,很快地,我想到那是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书山。除了线装书以外,还有用细绳绑起来的纸束、书卷、书函、藤条箱、木箱,这些东西在房间各处堆积如山。

“这还真是……”

数量惊人。

“是的。嗯,有代代传下的,也有家父的藏书,但几乎都是朋友转让的。那是我离家前的事,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与家父交情甚笃的一位老先生过世,他的家人说那些东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询问家父如果需要,能否收下……”

“是个人的藏书吗?”

打扰一下,吊堂说着,踏入邻室,扫视纸山,佩服地点了几下头,是在打量吧。

“太惊人了。原本的物主是位相当风雅的名士……或是富裕的儒学家……不,不是呢。”

吊堂用食指搔了搔太阳穴。

“是的,龙典先生知道一位名唤菅丘某人的作家吗?”

戏作者,对吧?吊堂立刻回答。

“我记得是以大阪的出版商为中心,开版印刷读本、人情本的作者,有段时期颇受欢迎,但几年后突然断笔了。”

就是那个人,宫司说。

“菅丘……”

“菅丘李山。这当然是笔名,但别说本名了,连身份背景都是秘密。有人说那是大名诸侯的假名,或是公卿,有许多说法。”

“这样啊。我不曾见过,但据说家父年轻的时候与他结识,颇受关照。是那位先生花上几十年搜集而来的藏书。”

这些啊,吊堂弯身拿起书本,佩服不已。

仔细一看,猫不知何时跑了进来,正在闻纸山。

“哎呀,万一被它拿来磨爪就糟糕了。但是在这里没办法估价,我可以先搬回店里,在店里仔细盘点吗?”

哪能跟您收钱呢?宫司挥手说:

“反正是别人送的书。再说,继续存放在这里,完全是死藏。我想与其如此,干脆转让给能够信赖的书铺,和老先生的家人商量后,对方也答应了,所以我才联络您。请别说什么估价的。”

“这可不成,我是要将它们陈列在店头贩卖的。就算我本来是个和尚,也不能做这种无本生意[日本有句歇后语,“和尚念经——无本生意”。]。我认为有价值,才会接收,那么就应该支付相应的价钱。如果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下,就……把钱转交给家属吧。”

“这样啊。”

宫司不知所措地站在纸门旁。

吊堂眯起眼睛扫视书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在店里已经被那样数不尽的书籍所包围,却仍对书本感到如此爱怜吗?

“这些,全部都要出让吗?”

吊堂问。

宫司立刻回答:

“是,这些是我不需要的。”

“这样啊。”

吊堂打开藤条箱盖。

拿起线装书。

打开,翻页,合上。

“很好的书。”

“是的,保管时都特别留意预防虫蛀,所以状态应该不错。”

“不是这个意思。”

吊堂把书放回去。

“这里面……没有您的一本呢,辅先生。”

宫司再一次望向书山,隔了一拍后说:

“没有,我并没有全部看过有哪些书,也没有读……但我认为它们于我是无用之物。”

“我懂了。”

吊堂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把挠叫过来。

像尊摆饰物般拘谨地坐在矮桌前的美童,跳起来似的来到宫司旁边。

“我和高远先生来搬书,你就照着我在店里指示的那样,摆放到货车上。重的东西马夫会帮忙。”

好的,小伙计说,冲到玄关那里去了。

宫司说:

“我也来搬,龙典先生请在这里指示要搬哪些。”

“好的,那么请先从这个茶箱开始。这个看起来最重,请两个人一起搬。高远先生……可以吗?”

我有点恍惚,连忙走进邻室,抬起茶箱,确实沉甸甸的。

小心翼翼地移动。

“真是抱歉。听说高远先生原本是武家出身?居然让士族做这种杂务……”

“不,没关系,我……”

我怎么了?

确实,除了出身武家以外,没别的可以说明。

我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

抬头一看,猫正坐在吊堂旁边。

不仅如此,这动物的鼻子还对着他的袖子。还以为是在闻味道,没想到它伸出右爪来,挥抓那飘动的袖口。原来传说中的猫儿撒欢,就是这副模样吗?我心想。

我保留回答,就这样来到玄关,先把茶箱放到门框,穿上竹皮草鞋。

“我只是个毫无目的、毫无作为、一味逃避的没用男人,就连在逃避什么都暧昧不清。虽然我和您一样,离开妻儿一个人独居……但连为什么这么做都不清楚。”

“连自己都不清楚吗?”

“是的。”

我自己都不懂。

挠说着“来了来了”。他利落地指示马夫说“那个很重,我搬不动,请搁在货车最里面的地方”。我们把茶箱搬到货车前,交给在上方等待的马夫。我说很重,一个人搬不动,国字脸的马夫应道这不算什么,他一个人可以扛起一头牛,十分可靠。

回来一看,客厅的模样有些不同了。

猫也不见了。

“那个茶箱还有四个左右,接下来请从靠近门坎的地方开始搬。”

吊堂说完后转过来,说“麻烦两位了”。

我又和宫司两个人一起搬茶箱了。

“其实……”宫司开口,“我自己也不懂,高远先生。”

“不懂……什么?”

他不是很清楚吗?

这个人正在摸索神社这个旧时代的装置,该如何在这个明治时代充分发挥功能,每天都在努力。

以某个意义来说,也许这就和井上圆了想做的事是一样的。圆了在宗教的前方寻找普遍性的哲理,而这个人是在迷信的前方寻找纯粹的信仰。

我这么认为。

虽然也许错得离谱。

您有着高远的志向,不是吗?我说:

“会离开夫人和孩子,也是为了达成志向啊,而我什么都没有。”

“是的,我有志向。但是……”

噢,第二箱来了,这次的看起来也很重,麻烦了——我听到挠的声音。看我的,我一直在这儿等着,精力多到没处发泄呢,可靠的马夫应道。

递出茶箱后,宫司擦了擦汗。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志向。我丝毫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想继承这间神社,这是一切的根本。既然要继承,就得好好干,既然要干,就得离开妻儿才行,结果就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继承神社的理由啊……”

我本来很厌恶的,宫司经过走廊时,这么说:

“我并非不敬重神佛,但论到神佛是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认为那是骗人的,与信仰无关。即使偶然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只是碰巧而已,要不然就是骗人的花招。”

“骗人的花招?”

“是的。我从家父身上,只学到了这件事。”

“意思是您看到令尊的所作所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吗?”

“不,是如同字面所示,是家父教导我的。他说,非此世之物不存在,而神灵妖物非此世之物,那……”

就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

“是的。家父说,只有明了这一点的人,能够操纵这些。”

“妖物姑且不论,操纵神佛……这听起来相当大不敬呢。”

我也说了跟高远先生一样的话,宫司说:

“我这么说,家父便回答说,操纵,即是被使役。”

我……不懂这意思。

“家父说,知道不存在,与敬畏是两回事,除非了解不存在,否则甚至无法好好祭祀。当时我不懂,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祭祀?不仅是不懂,还觉得厌恶。我认为即使家父说的对,家父所行之事,也完全是诈术。”

我们抬起茶箱。

吊堂只是将堆积的纸张类细心分类,叠起来或绑起来、包起来。

“有很多人上门求助,说腰痛、头痛、运气背、没有好缘分,但是咒术师能做什么?若是有任何灵妙之力也就罢了,可是既然没有,那不就只是聊以慰藉罢了吗?不,即使没有,如果相信有,那还可以了解。但是明知道没有,那就是诈术吧?”

“我……”

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圆了说的,迷信是应该消灭的东西吗?但神佛是迷信吗?如果不是的话,又是什么?

“结果我对咒术、诅咒这些事物萌生强烈的反感,出于相同的感受,我也远离了信仰。我没有信仰,所以即使是民间这样一间可疑的小神社,也不可能担任它的神职人员,我这么对家父说。家父同意了,完全……没有任何争执。”

来来来,搬过来,马夫在玄关口等着,他真的精力充沛至极。

“然而—”

宫司在走廊停步。

“怎么又想继承了?我完全弄不懂自己。虽然我知道自己天生的个性,就是一旦决定的事,就非做好不可,这部分还可以理解。”

“是啊。”

从走廊也能看到庭院。

“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这很奇怪吗?”宫司说。

“也许就是因为是自己的事,所以更不明白吧。虽然我对您的际遇不是很清楚……”

但这样有什么不行吗?我的话总有些消极。

搬完茶箱,再搬了三个藤条箱,接下来就没有重物了。吊堂好像也整理好了,帮忙一起搬。

“万一塌下来就无可挽救了,所以必须尽量整齐摆放好。啊……”

非常井井有条呢,吊堂看到货车的状态说。

“不必担心,交给我来,包管货物不会掉下去。就算要载着豆腐走险路,也绝对完好无缺送上府。”

马夫说完大笑。

不只是膂力过人,似乎也以工作牢靠为傲。

我们三人一起来回了几趟。

全部堆放好后,马夫在上方盖上粗草席般的东西,再用粗麻绳固定。

“我看今天是不会下雨啦。小雨的话,这样就不必担心了。不过这次的货物是纸吧?万一下起午后雷阵雨就不大妙了,不过还不到午后雷阵雨的季节就是。那现在呢?载着这个小伙计回去就行了吗?”

麻烦您了,挠说。

“不好意思。我们会搭火车和人力车回去。我想……我们应该会先到,所以会在店那边等你们。”吊堂说。

马夫抱起小伙计,放到马背上。马夫问他怕吗?挠回答说不怕,可是好高。

马夫又笑了,说这小伙计真水灵。

“哎,总比坐货台要来得舒服。反正也不必赶路,不怕被摇下来,除非马儿跳起来,否则不会摔下去的,放心吧。如果你怕,我会把你放下来,说一声就是了。”

挠有点僵硬,但点了一下头,马夫牵着马,穿过竹林的窄径离开了。宫司目送之后说:“啊,连杯茶也没招待那位小伙计。”

“喝了茶会想小解,没关系的。我让他带上水和饭团了。再说,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倒是受高远先生关照了。”

吊堂向我行礼。

这个男人实在不适合户外。

会让人担心他直接晒到太阳没问题吗?处在从挑高的天窗射入的幽微日光,以及不知产自何地的高级蜡烛红光底下,才是吊堂,不是吗?

日头还高挂天顶。

搬书的确辛苦,但花不到两小时就搬完了。

“辅先生,我姑且不论,但麻烦高远先生辛苦这一趟,我想让他稍微歇口气。给府上添麻烦,方便借用客厅休息一下吗?”

再怎么说,高远先生都是小店的贵客——吊堂说了多余的话。

那么我去备茶,请上来坐,宫司说。

回到客厅,往邻室一看,一片空荡。

这么一看,这个家意外宽敞,以独居来说有点太大了,有家人陪伴比较好吧。

我趁着主人不在,恣意环顾室内。

猫坐在檐廊边,舔着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入这里了。

不,我觉得它这动作,是在表示比起那处破房子,它更中意这个家。

我觉得站着打量屋子的行为实在鄙俗,心想这样不行,坐了下来。坐下来一看,发现矮桌上还留着一摞书。

“咦,这是忘记放上货车的吗?不过只剩下这么一点,不必放货车,自己搬回去也行……”

不是的,吊堂说,接着在下座坐定。宫司将茶杯放在托盘从走廊回来,眼尖地瞥见那摞书,说了声:“咦,那是……?”

“是的,我把它们分出来了。”吊堂回答。

“有什么特别挑出来的理由吗?”

“有的。”

吊堂说完,挺直了背。瞬间,我觉得客厅倏忽暗了下来,就仿佛太阳隐没到云后了。

然后书商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茶说:

“这里的这些书,我无法收下。”

“是……这些书不能卖吗?书况不好、作为书籍没有价值、不能读之类的吗?”

“不是的。”

我再次望向矮桌,上面有四五本大小各异的线装书,底下堆着四本卷得十分妥帖的书卷,旁边则齐整地摆放着十几本与其说是书,更像账簿的东西。

“那么……理由是什么?嗯,不过只有这些的话,若是您无法代为处理,我也可以自行处分。”

那可不行,吊堂语气有些强烈地说。

“不行?”

“辅先生,我是吊堂主人。凭吊无人阅读之书,将其送至展读它的人手中,超度成佛,是我的宿缘。今天我从这里……”

收下了众多的尸骸,吊堂说:

“既然到了我手中,我会全心供养它们。无人阅读的书是废纸,但只要翻阅,书就是至宝。是宝物,还是废物,全看人怎么想。无论有几千卷几万册,我都一定会将收藏于我书楼的所有书本变成宝物。”

但是,吊堂没说完,沉默了。

“但是……怎么样?”

“还活着的东西……我无法凭吊啊,辅先生。”

“还活着……?”

宫司急忙确认桌上的书籍。

“这、这些……”

您读过了吗?吊堂问,宫司回答说怎么可能。

“这是……”

“是的。首先,是这座神社的由来书《武藏晴明社缘起》,还有传说是安倍晴明公所著的《三国相传阴阳輨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全五辑,同样据传是晴明公所著的《占事略决》,以及各个关于阴阳、天文、历法、漏刻的秘传书、书卷之类。”

宫司的表情暗了下来。

“这些东西,是神社不需要的。这不是咒术的指南书吗?况且……”

“是的。”

吊堂以格外响亮的声音打断宫司的话。

“除了神社的由来书以外,其余皆是伪书。”

“伪、伪书……”

“嗯,我并没有仔细看过,即使看过,也不可能记得,因此不能断定什么……但像是《金乌玉兔集》据传是真品的原本,亦是后人所作,现存的抄本也有许多异同之处,无法判定哪一本才是真品。而《占事略决》只有鎌仓时代的抄本,至于土御门家流传的版本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我也无从确认。因此究竟如何,我不清楚。虽然不清楚……”

但应该是赝品吧,吊堂说。

“那不是更没有价值了吗?”

“不,这与是真是假无关。是谁写的、何时写的,这些都无关紧要。该去计较这些细节的,只有历史学家。其他的……就只有想要在书上附加多余价值的……是啊,比方说古董茶具商之流吧。不管是弘法大师写的,或是山寺小和尚写的……”

是新是旧,都一样是书,吊堂说。

“但伪书的话……”

“书没有真假可言。因为写在书里的东西,全都不是真的。因为事实无法据实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代换为文章、写成文字的瞬间,凡百现实便都成了虚构。现世在当下就死去了一次。而有人阅读那墓碑,从墓碑中读出什么,虚构才能重返现世。”

“但是龙典先生,这些就像是咒术的指南书吧?就算我读了它,也不能怎么样。而且您说它们还活着……”

“是的。请看最上面一本,那是……”

宫司拿起书打开。

“这……看开头似乎是我们神社的由来书,但跟另一份较老旧的由来书不同呢。”

“是的,不同。那是……”

洲斋先生写下的,吊堂说。

“家父写的……?这是出自家父的手笔吗?啊,这么说来,确实像是家父的笔迹……是用毛笔重新誊过吗?”

“是重新改写吧。”

“改写?您是说家父把由来书改写了?这……不,我不懂意思。有什么改写的必要呢?由来书就是由来书吧?”

“他是在编纂这座神社的历史吧。这些册子里面详细记载了代代宫司的功绩。”

宫司接着翻阅册子,飞快地浏览,然后又合上。

“别说功绩了,都是些胡言乱语。什么使役龙神乞雨、祈祷疾病痊愈、派出式神击退附身魔物,写下这些东西能做什么?而且全是些教人无法置信的内容。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相信这种事了。谎话连篇,不可能是真的。”

“所以说,以文字记录的事,全都不是真实。从当中汲取真实的,是读者。”

“虽然您这么说……”

您必须从这里头汲取出您自己的真实,吊堂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就算您说真实……”

“听着,辅先生,心……”

吊堂拍打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心在这里,却不存在。我无法把心取出来向您证明,然而为了传达这里有心……”

接着吊堂伸手指着头。

“我们运用语言。语言不是心。我所学的宗派说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又说语言全是虚假,心除了心传以外,别无他法,这话一点都没错。但是,我现在正在用语言向您说明。同样的一番话,每个人听到的解释却不相同。即便是荒唐无稽的传说故事,里头也隐藏着世界。有些人以从其中汲取到的事物来填补阙如。即使只是一条条枯燥乏味的事件记述,当中也隐藏着丰饶的故事。有人从中汲取出什么而发心。即使不解其意,只是有文字在那里,人就能从当中汲取出什么。我们有汲取的力量。所以……”

吊堂缓缓抬手,指着宫司注视的册子。

“没错,写在那上面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假吧,但并不一定因为是虚假……”

就无法从中汲取出真实,吊堂平静地说:

“刚才我也说过,心不存在于现世。但并不是说心不存在于现世,就没有心,现世是有心的。虽然不存在,却是存在的。”

宫司赫然抬头。

“如果不把不存在当成存在,我们便无以为继。即使坚信存在,也不可能取出心来展示,或是听到、嗅闻到、触摸到,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即使指示它就在这里,也不可能看见。除非将之替换为语言这样的咒术,否则不存在之物是无法展示的。”

“这……”

“除非明白不存在,否则无法揭示其存在啊,辅先生。”

那是家父的话——宫司说:

“家、家父那么对我说过,而我不明白它的意思……”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吊堂说:

“让不存在看起来像存在的,就是语言啊。”

“看起来……?”

“是的。一切话语都是咒文,一切文字都是咒符,一切书本都是经典、是祝词。所谓作法,是以行为表现的语言,而仪式,则是语言化的原理原则,绝对不是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事物。虚假哪里不好了?拥有高远的志向,与利用权宜之说,并非无法两立之事啊。”

宫司的表情变得凝重,硬生生吞了口唾液。

“传统不是该受保护,而是该延续下去的。为了延续下去,非改变不可。而历史必须不断地被改写,不,能够视为正确历史的只有正史而已。除非当时的当政者承认,否则一切的历史都不过是伪史罢了。因此寺社由来理当改写,仪式作法也理当替换。写在那上面的种种太古仪式作法,若是不与时俱进,即是死物,而令尊试图从其中汲取出什么来。我想他应该是想创造出适合现代的……新的仪式作法、新的由来,以及传统和信仰。”

吊堂以压抑的语调沉静地说。

“创造……是吗?”

“就是创造。虽然不敬,但不管是神明还是佛祖,都是人所创造出来的。是人们为了信仰、为了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若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是神还是佛,都只能以语言和图像来表现。因为祂们是不存在的。将不存在变成存在——当成存在,有这样的共识,神佛才能……”

显现于心中吧,前任僧侣说:

“当有人对迷信深信不疑的时候,就不是迷信。不再有人相信了,它才会变成迷信。若是冥顽不灵地深信已经被近代的学理哲理否定的事物,或许称之为迷信也无妨吧,这是愚昧的。但如果并非如此……那就不是迷信。”

“但是……”

“追根究底,神佛也是迷信。信仰这回事首先就是非近代的。这么一来,镇坐于我们国家顶点的天子陛下的来历……”

这……

“也会变得不可信。万世一系的正统性动摇的话,锦御旗也会失去效力,那么维新本身的大义名分也站不住脚了。义、忠、孝也都无法成立了。听好了,辅先生,这世上有一半都是假的。”

“假的……?”

“是的,虚实总是各占一半。而那一半……假的部分,是以语言构成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是可以替换的,吊堂说:

“但是,如果不明白假的是假的,便无从创造。况且这大千世界,只是依原本的样貌存在,没有好坏可言。但是,通过命名、谈论,善也能变成恶。是祝福,或是诅咒,全看语言如何运用。有时祝福,有时诅咒,维持世界的均衡……不就是您的任务吗?”

原来如此,宫司说。

然后他望向我。

“高远先生,我之所以决定继承这间神社,是因为想要了解家父对我说的话的真意。而现在……虽然微乎其微,但我觉得似乎理解了。”

“您……理解了吗?”我应道。

龙典先生,宫司呼唤吊堂说:

“那么……这些书籍……”

“是的,没错。包括由来书在内,令尊试着将这座神社的仪式作法重新编纂得更适合明治现代吧。而这些……是他的未竟之志。这些书籍才写到一半,辅先生。”

“它们还没有死呢。”

“是的,还不该到我手上来。我认为这些书籍的后续,当由继承令尊事业的您来完成。依照您的信念,以适合现代的形式……”

它们……尚未完成。

宫司深深地垂下头。

“依我的方式……就行了吗?”

“那将会成为传统吧。请以您的作法,为人民带来幸福。”

宫司以神采奕奕的眼神说:

“是。托您的福,屋子也变得宽敞了。我想明天就把妻儿接过来。今后我将以武藏晴明神社第十七代宫司的身份持续努力。”

那太好了,吊堂主人说,喝完了凉掉的茶。

猫在房间角落蜷成一团睡着。看到它不进竹笼也睡得那么熟,是认定这里就是它的住处了吧。

从发生大骚动的出租屋舍被送到农家,然后又被当成鬼怪附身而遭人惧怕,被赶到破屋,现在则成了宫司家的猫。

仔细想想,猫也明白那处破屋只是临时落脚处。它应该有不久后就要被送到别处的预感吧。动物的心思,人不可能正确地察知,但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往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但在这里,猫也觉得安泰吗?

好了,差不多该告辞了,吊堂站起来说:

“如果挠先到了就麻烦了。马夫说会慢慢踱过去,但那位为次郎脚程非常快的。”

说了些无用的闲话呢,吊堂说着站起来,又说等估完价后,会择日上门付款。

中禅寺辅以豁然开朗的神情目送我们。

穿过竹林时回头一望,宫司还站在家门前。

他……

应该会完成未完之书吧。

我这么想。

走过两侧被油土墙包围的坡道。

我不经意地仰望天空走着,吊堂唐突地问:“与猫分开,高远先生觉得寂寞吗?”

“怎么可能?嗯,不过我也不清楚哪。如果说这就叫作寂寞,也许是吧。”

总有种忘了什么的心情。

“只是和短期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东西分开来,就觉得寂寞,也未免……而且那可是只动物呢。如果这样就寂寞,那么我应该已经寂寞死了,我可是和妻儿分离呢。”

为什么分开了呢?

他会完成未完的什么吧,我说。

不是想要改变话题,而是因为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那位先生,在我知道的范围内,个性是数一数二的认真。他很勤奋,很努力,而且律己甚严,也许有些严格过头了,所以应该会找到某些结论吧。”

“结论……是吗?”

“是的。”

那种东西找得到吗?

我不懂自己,不懂自己想要做什么、想变成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何而活。

才不可能找到结论。

我笨拙地说明这些。

“之前我回家,被家人狠狠痛骂了一顿。我不工作、也不回家,没有尽半点应尽的责任,挨骂是当然的。内子满口怨怼,家母厉声斥喝。这是当然的,对吧。”

是当然的,吊堂回答。

“我无从辩解。可是即使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想怎么打算……我也无从回答。俗话说‘妇人三从,永无定所’,但没家的人是我才对。”

“高远先生完全没有任何想法吗?”

“不,也不是这样。比方说,我女儿很可爱,我想好好疼爱她。我想让她骑在肩上,教她许多事。即使撇开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点,我也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女儿更可爱的事物了。我强烈地觉得必须好好把她养大,也想要好好把她养大。”

这是当然的,吊堂以平板的声音应道:

“我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因此这部分的感情对我而言相当暧昧;但身为一个人,我认为想要疼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是两码子事。对内子如此,对家母也是如此。对于她们个别的感情,我都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但是……”

我就是不想回去。

我这是任性吗?我问。

“是任性。”

好直接。

“这样不行吗?像我这样、这种生活方式,不行吗?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为了国家奉献己力、发愿帮助别人而努力,或是为了赚钱而奔走,都在做些什么,没有人无所事事。我忽然想,这是因为我经济无虞的关系吗?如果沦落到三餐不继,我就会去做点什么了吧。我会去工作,如果不工作就没饭吃了。”

“是的。很遗憾,三餐是虚实之中的实,如果不吃饭,一定会死吧。”

会死吧,我夸张地应着:

“不工作,绝对会死的。不,应该说没有钱,才对吧。在过去,武士的身份就是工作。没了身份,也等于没了工作。所以每个人都走投无路,只好工作了。不能再死要面子,说什么‘武士即使饥肠辘辘,也要叼根牙签做样子’。因为已经不是武士了。但我即使不工作,仍然有饭吃呢。”

这样不是很好吗?吊堂愉快地说:

“这是老百姓的梦想。能够不必工作过日子,是一件很棒的事啊。”

“这是什么话呢,老板。”

我只觉得心虚。唯唯诺诺地只是享受得天独享的境遇,在这个时代太窘迫了。

要么眉头挤出深纹,或是汗流浃背、脸上沾染污泥,总之若不是这样正经严肃的模样,是不能够快活地笑的。笑,总是痛苦的补偿,要不然就应该在胸口或脖子挂上沉重的勋章。笑,是武勋的附录,或功劳的对价。

就是这样的世道。

不,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这么认为,迎合就是了。我并非没有工作的意愿,也有学习的欲望。我绝对不是不想工作、不想学习。

“岩谷老师推荐我,问我想不想在书铺工作。”

“这很好啊。”

“是很好没错。我有兴趣,也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来。他说不是零售也不是代销,而是出版公司,所以也会印刷杂志之类的吧。就连有这样的工作本身,我都没有想过。虽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杂志一定是有人做出来的。我觉得我应该适合。”

可是……

“我也想去圆了老师的私塾就读。因为……我喜欢看书。我想吸收知识,增广见闻,偶尔……”

在虚假的世界嬉游。

主人说,这个世界的一半是虚假的。

如果剩下的一半是真实,我就是不擅长应付那真实的世界。

肯定是的。要不然……

“我下不了决心。”

“您在犹豫吗?”

“不是犹豫。一方面,我跃跃欲试,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完全无法想象那样的结果。我觉得不可能。不是犹豫不决,而是分裂了。”

如果工作,我应该会回家吧,也可以自在地与妻儿、母亲相处。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而我也不是不期望如此。

可是。

“可是我就是觉得没办法,我无颜面对妻女还有母亲,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们。虽然觉得对不起,但……”

我这样不行吗?我又重复。

乘上火车,步行,再乘上人力车。

靠近景色单调的僻地,不久后看到玩具店,然后玩具店很快消失,在看得到贫瘠田地的小径转弯,然后到了书楼吊堂。

我觉得放下心来了。

仰头一看,是一副奇异的情景。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却怎么也看不习惯这幢奇妙建筑物的外观。

上面没有写着“吊”字的和纸。

主人不在的时候,好像是不挂门帘的。

还没到呢,主人说。

是在说货车吧。

“里面请,今天多谢您帮忙了。”

打开门一看,里面是一片漆黑。

没有点蜡烛。

就像浓雾中的朝阳般,只有上方朦胧地亮着。昏昏暗暗的,仿佛要融化在幽冥之中。

吊堂一根根点亮蜡烛。

“高远先生,您今天辛苦工作过了,所以笑也无妨啊。”

居然说这种话。

“又没有什么好笑的,我才不笑呢。”

“那么好笑的时候您会笑吗?”

“那当然。”

那不就好了吗?主人抬头说。脸颊被灯火染成了橘红色。

“好……怎么可能好?没有这样下去就好的道理。不可能有人允许我这种废人生活。”

“要谁来……允许?”

“呃,就是……”

我说世人。

“没那种事吧?高远先生有财力。即使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犯法,没人会责怪您。”

“呃……”

是这样没错,但是……

“内子,还有家母……”

“她们只是偶尔发发牢骚罢了,不是吗?如果您不想听到牢骚,别回家就行了。”

“可是……对了,这是诚心的问题。就算所有的人都允许,天道也不允许吧。”

天道并不是人道啊,主人说。

“那……”

“不可以操之过急,高远先生。为何您那么想要得出结论?”

“结论……”

“胜负、是非、优劣、真伪、善恶、好恶,每个人都想要辩出个黑白来,高远先生也是。现在的你是好是坏、是自愿如此或者不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吗?”

“没什么差别的。从出生到死亡,人生是没有结论或结局的,只是一直延续而已。”

是好是坏,有谁能够判断?吊堂说:

“人就像刚才那些写到一半的书,是未完的,高远先生。未完就行了。书写完,或读完,就完了。但活着这回事,一直都是未完的。”

“未完吗?”

明天将会如何,不可能知晓,吊堂说:

“猫不会担心明天的事。”

“是这样没错……”

那要我怎么办呢?不,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这不是该由别人决定的事。而是自己……

“如果无法决定,不用决定也行啊。”

“是吗?”

“如果过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做点什么吧。如果做了什么,那个时候就能设法过去吧。”

“这……太随便了。那样还是……”

不行的。

“老板,明天的事确实没有人知道。那么我也有可能就这样过完这一辈子啊。那样的话……”

我永远都是未完的。

“高远先生—”


唯独今天,我为您推荐一本书吧,吊堂主人说。


“你……要推荐我书?”

“是的,我要强行推销。我的朋友当中,有个不久前决定在今年夏天进入帝国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的贤才。作为贺礼,我特地从英国调来了一部书。”

“是……洋书吗?”

“是的。是一位叫劳伦斯·斯特恩[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代表作有《项狄传》《多情客游记》等。]的英国僧侣写的书,叫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Gentleman。翻译过来,可以叫作《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吧。”

“哦……”

是宗教书吗?我问。主人说:

“不是,是一部滑稽、荒唐无稽的小说。”

“是小说啊?”

是虚构,主人说着,笑了。

“是充满诙谐与戏谑的虚构小说,总共有九册。”

说完后,点完蜡烛的主人前往柜台,抱着洋书回来了。

“我……不会读英语。您该不会又像某一次那样,说看不懂也没关系吧?”

主人笑了,回答说想读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学吧。

“学……英语吗?”

“是的。会话姑且不论,阅读的话,靠自学也有办法吧。小店也有辞典。”

“可是……靠自学的话,速度有如龟步啊。实在不可能读完那么大部头的小说。那才是还没读完,人生都结束了。”

“这本书不会被读完。能读到哪里,读到哪里就行了。”

“不,可是小说的话,应该有结局……”

这部书未完,吊堂说。

“咦……”

“反正它没有写完,所以读到哪里都无所谓。”

“这、意思是它只写到一半吗?是写到一半罢手了……不,是没能写完吗?难不成是所谓的绝笔?”

“不是的。我不知道为何中断了,但也许是作者厌倦了、点子用完了,或是对作者来说没有继续写下去的意义了。”

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我说,但吊堂说:

“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包括半途而废在内,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如果随便给它安个结局,反而会减损它的好吧。这是一部让人觉得未完反倒好的小说。”

我不懂,我坦白地说。

“这部小说也算是有剧情,却是相关的插曲轶事串连在一起,迟迟不回到正轨,或登场人物开始对着读者说话,或整页涂抹得漆黑,是这样一部小说。”

“那……那算什么啊?”

“完全就是胡闹。这是一部无法用普通方式阅读的奇妙小说,但是它绝对不死板拘谨。绝非上流,而且充满了谐音笑话、近似狂歌的游戏。它不停地游乐、偏离主轴四处游荡,最后……”

没有结束,主人说。

“没有结束吗?”

“是的,没有结束。或许该说没有结束的意义。”

很棒吧?主人说,摊开双手。

“未完,就是没有结束。也就是永远。”

“永远……?”

“是的。高远先生,若让我来猜想,我想您是不是太强烈地不愿意放掉到手的幸福?您害怕不幸,所以不想变得幸福。幸福总有一天会结束,您是不是害怕那样?但若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未完,即使在未完的状态中死去,也完全无妨啊,吊堂主人说。

我……

买了那部书。

这是最后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前往吊堂。空屋我在夏季来临之前退租了。

但是,我也没有回家。


后来我听闻武藏晴明社的宫司中禅寺辅的独子二十年后与父亲分道扬镳,接受洗礼,成为耶稣教神父。据说他亲自前往边境地区,满怀热忱地向世人传教。父亲中禅寺辅作何感想,我无从得知。

世事真是难料。

此外,吊堂原本预定要赠送那本洋书的对象,我想应该是夏目金之助,后来的夏目漱石。

因为就在我拜访武藏晴明社那天的半个月后,明治二十六年[即一八九三年。]七月,漱石进入帝国大学的研究生院就读。

除此之外,在我国第一次撰文介绍《项狄传》的,也是漱石。另外,据说漱石的处女作小说《我是猫》,也受到该书的巨大影响。

漱石是不是在吊堂得到那部书的,我不知道。或许吊堂又送了另外一套给漱石,也有可能是漱石自己订购的。也有可能是帝国大学的藏书,又或许是向别人借的。一切都只是推测,与吊堂的关联也无从得知。这是知道了也不能如何的事,也是无关紧要之事。因为只要写成文字,一切都是虚假。

而我,高远彬后来怎么样了……

亦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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