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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每一个村庄都有它自己的特点、它自己的习俗,往往还有它自己的道德标准。特兰特里奇以及这个村子附近的一些年轻妇女的轻浮是很明显的,也许主宰着与村子毗邻的“坡居”的那位高才也正是这个德行。这块地方还有一个更加根深蒂固的坏风气,那就是喝酒非常厉害。在田间,人们的一个经常性话题是省钱毫无用处;倚着他们的犁或锄,那些穿粗布衣的算术家会用精确的计算来证明,一个人依靠教区的救济来养老,比依靠他勤俭一生从工资里节省下来的积蓄来养老,日子会过得比较宽裕。

这些哲学家的一大乐趣是,每个星期六晚上活儿干完之后到两三英里以外那个衰败了的集镇蔡斯勃勒去,从酒类专卖者(这些人以前曾是独立经营酒店的店主)那儿把一些怪里怪气的混合饮料买来当啤酒喝,半夜一两点钟才回来,星期天则睡它一整天,把这种饮料对消化的不良作用统统睡掉。

起先有很长一段时间苔丝一直没有参加这种每周一次的佚游。但是在一些年纪不比她大多少的家庭主妇们怂恿之下——地里干活的人在四十岁时并不比二十一岁的时候挣钱多一些,因此这儿的人结婚很早——苔丝终于同意参加。第一次去蔡斯勃勒她就得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乐趣,因为经过了整整一星期管理鸡场的单调生活之后来到众人欢闹的场合她的情绪受到很大感染。以后她便一次又一次地去。她温文尔雅,引人关注,而且正处于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年龄,在蔡斯勃勒街上出现便引来那些闲荡者诡秘的目光;由于这个原因,她虽然有的时候在去集镇的路上是独自一人,但在晚上回家时总要找人做伴以得到保护。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两个月,到了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六,碰巧既是赶集又是赶会的日子,从特兰特里奇来寻找这双重乐趣的佚游者又来喝酒。苔丝因为必须把活儿干完,所以动身很迟,比她的同伴晚到了许多时间。这是九月里一个晴朗的黄昏,夕阳即将西沉,黄色的余晖正与丝状的蓝色暮霭搏斗,空气不需要借助于更实在的物体——只除了那些不计其数的小虫飞舞于其中——其本身就构成了一番景象。在这苍茫暮色里,苔丝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到了蔡斯勃勒苔丝才发现这一天既是赶集又是赶会的日子,这时候天快要黑了。她要买的东西很少,一会儿就已全部买齐,随后她跟以往几次一样,开始寻找几个特兰特里奇庄上的人。

一开始她没有找到;有人告诉她,大多数特兰特里奇来的人去跳舞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去参加一个私人小舞会——地点是在一个兼捆干草的泥炭贩子家里,这人经常和特兰特里奇村子的人做买卖,住在镇上一个偏僻的角落。苔丝在寻找这人住处的途中发现德伯先生站在一个街角上。

“怎么——我的美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德伯说。

苔丝告诉他自己不过是在等人结伴回家。

“回头我会找你的,”当苔丝顺着后面一条小道离去的时候德伯在她身后说。

接近泥炭贩子的家了,苔丝听见从后面某个建筑传来奏着苏格兰里尔舞曲的提琴声,但是却没有人们跳舞的声音;这是一种罕见的情形,因为在这个地区音乐声通常总是被顿脚声所淹没。前门敞开着,因此在暮色里苔丝的视线还勉强可以经过房屋一直看到后面的花园。她敲了门,但是没有人出来答应,于是她便穿过房间循小道向传出提琴声吸引了她的外屋走去。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用于贮藏东西的屋子。通过敞开的门,有一股带亮光的黄色雾气从屋里飘浮到外面的幽暗处。苔丝起先以为那是烟气,但是走近了一些她才发现是被屋子里的烛光所照亮的一片灰尘。烛光还把门框投影于花园的一片夜色上。

苔丝走近门口对屋里张望,看见一些模糊的人影按照舞步在来回跳动;之所以听不见顿脚的声音,是因为这些人脚上都穿着“浮渣套鞋”——也就是说,他们的鞋上沾满着贮藏于屋里的泥炭及其他物品的粉状残渣;那一片雾气腾腾也正是他们起劲地跳动时扬起了地上的粉末而造成的。泥炭和干草的碎屑带着霉味在屋里翻腾,混合着跳舞者的汗味和热气,形成一种兼有植物和人类特点的粉雾,加了弱音器的琴声要透过它传向屋外显得疲软无力,与跳舞者的生气勃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人一边跳舞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他们是两人一对,充满激情;这一点只能大体上看得出来——烛光昏暗,使他们的形象如萨梯[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拥抱着宁芙[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如许多潘神[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拉着许多西琳克丝[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旋转不停,又好像洛提丝[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企图躲开普里阿普斯[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萨梯是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戏,好色;宁芙是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潘神是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爱好音乐,创制排箫;西琳克丝是古希腊阿卡狄亚山区的山林女神,为了保护贞操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洛提丝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受到普里阿普斯追逐时变成莲花;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保护神。]却总归失败。

间或会有一对舞伴到门口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没有雾气在他们身旁缭绕,这些半神半人便现出了他们普通人的模样,原来是苔丝的邻居。不过短短两三个小时特兰特里奇居然发生了如此疯狂的变形!

这些人当中有几位赛利纳斯[赛利纳斯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养父和师傅。]坐在靠墙的板凳和一捆捆干草上,其中有一位认出了她。

“女孩子们觉得在‘鸢尾花酒店’跳舞不雅观,”他解释说。“她们不喜欢让人人都看见谁是她们的意中人。再说,有时她们刚跳得腿脚灵活起来,酒店却要关门了。所以我们到这儿来跳舞,要喝的酒差人去买来。”

“可是你们有谁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呀?”

“喏——差不多马上就走。这一曲差不多就是最后一曲了。”

苔丝等着。里尔舞曲将要结束,有些人打算回家,但是另一些人不想回去,于是又一曲舞跳起来了。这一曲跳完一定会散场,苔丝想。可是这一曲刚一结束,新的一曲紧接着又开始,弄得她心神不定起来;然而,既然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那就有必要继续等下去。因为今天是赶会的日子,各条道上这儿那儿都可能有一些存心不良的游来荡去之徒;苔丝虽然并不畏惧那些能预料到的危险,但是对不可知的灾祸是害怕的。倘若是在马勒特村附近,她就不会这样提心吊胆。

“不要紧张,我亲爱的好姑娘,”一个满脸是汗的年轻人一边咳嗽一边劝她说;这人的草帽只扣在后脑勺上,以致帽檐显得像圣人头上的光环。“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明天是星期天,感谢上帝,我们在做礼拜的时候睡它一觉就可以消除疲劳。好了,跟我跳一曲怎么样?”

苔丝并不讨厌跳舞,但是她不想在这儿跳。屋里这些人的动作变得更加狂热了;在光辉的云柱[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第21节:以色列人在逃离埃及时,“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此处喻提琴手在制造狂热气氛时起了极大的作用。]后面推波助澜的提琴手也不时地改变方法:他们有时候拉在琴马不该拉的一边,有时候则把弓背当弓弦用。不管他们怎么拉都可以,那些气喘吁吁的人继续旋转狂舞。

他们如果觉得没有必要,就不更换舞伴。倘若有人更换,那就说明一对舞伴之中必有一方认为对方不够称心;这些人跳到这会儿,每一对都已经搭配得非常合适。正是在这种时候,狂喜和恍惚开始了,而在如此精神状态中,感情成了宇宙间唯一的物质——不过偶然会打扰他们,会在他们想要旋转的时候妨碍他们。

突然,地上砰地响了一声:一对舞伴跌倒了,搅成一团躺在那里。随后的一对无法停住脚步,也被他们绊倒。屋子里原先就已经到处灰尘飞扬,这样一来,在跌倒的人周围又腾起一团灰尘;在这团灰尘里,可以看见抽动着的胳膊和腿纠缠在一起。

“等你回到家里,我的先生,你要为这件事情吃苦头的!”那一堆跌倒的人里面有一个女人突然大声嚷嚷。她就是笨手笨脚惹出了麻烦的那个男人的舞伴,也正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特兰特里奇,相互间有感情的夫妇一起跳舞是很平常的事;说真的,还常常有夫妻两人在后半辈子仍然一起跳的,以免占据那些彼此颇有情意的单身男女的位置弄得他们没有机会结伴共舞。

这时候,在花园的暗处有人高声大笑,笑声从苔丝背后传来,与屋里人的窃笑混合在一起。她回过头去,看见一支雪茄红着的烟头:亚历克·德伯正独自站在那儿。他示意要苔丝过去,苔丝不很情愿地走到他的面前。

“喂,我的美人儿,你在这儿干什么?”

干了一天的活,又走了不少路,苔丝十分疲倦,便向他诉说了心中的烦恼——从先前他们相遇那时候起她就一直等待着想找人结伴回家,因为晚上的路对于她来说是很陌生的。“可是看起来他们好像永远不打算回去似的,我真的在想不要再等下去了。”

“当然不要再等了。今天我在这儿只有一匹鞍马,不过我们到‘鸢尾花酒店’去吧,我租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把你送回家去。”

苔丝虽然心里得意,但是因为始终没有完全克服原先对亚历克·德伯的不信任感,所以尽管那些特兰特里奇村子里的人一再拖延,她还是宁愿跟他们一起步行回去。于是她回答说,她十分感谢他,但是不想麻烦他。“我已经对他们说了要等他们一起回家,现在他们会期望我这么做的。”

“很好,自主小姐,随你的便吧……那我就不必忙了……我的天哪,他们这个舞会真热闹!”

他并没有向前走进亮处,但是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他的出现使跳舞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下,也使他们想到时间过得真快。等到他燃起第二支雪茄走开以后,特兰特里奇庄上的人随即离开来自其他村子的人,聚集起来准备一块儿回去。他们收拾起包裹和篮子,半个钟头以后,当钟敲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便零零落落地走上了回家去的山路。这条路有三英里长,路面很干,呈白色,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比平时更白。

苔丝在人群中有时候跟这个人一起走,有时候跟那个人一起走;不一会儿她就发现,那些酒喝得太多的男人被清凉的晚风吹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几个比较随便的女人也是那么跌跌撞撞的。这几个女人当中,一个是肤色浅黑的悍妇卡尔·达奇,绰号“黑桃王后”,直到最近为止一直是德伯特别喜欢的一个女人;另一个是她的妹妹南希,人们称呼她“方块王后”;还有一个就是先前跳舞时跌倒的那个结过婚的年轻女子。她们此刻的形象,不管在一个平常、冷静的人眼里看来是多么笨拙和庸俗,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却完全不同。她们沿路向前,觉得自己具有独特、深奥的思想,正被一种媒体支持着凌空高飞,并且和周围世界组成一个有机体,其中各个部分和谐、欢乐地融合在一起;她们和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超群出众,而月亮和星星跟她们一样热情奔放。

然而,苔丝则又一次经历了在家里跟父亲在一起时经历过的同一类痛苦——看见这些人醉醺醺的样子,她刚刚开始感觉到的那种在月光下行路的乐趣便遭到了破坏。不过,由于前面说过的原因,她仍然和大伙儿一起往前走。

在宽阔的大路上他们走得很分散,但是这会儿他们得穿过地边一道篱笆门,走在最前面的人开门遇到困难,人们便渐渐聚拢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黑桃王后卡尔。她带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放着买给她母亲的杂货、她自己的布料,以及下一个星期里需要用的其他一些东西。这篮子又大又重,为了方便,她把它顶在头上;当她两手叉腰往前走的时候,篮子就在她头上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嘿,卡尔·达奇,你背上是什么东西在往下面爬呀!”人群中有一个突然说。

大伙儿都对卡尔望去。她的衣裙是用又轻又薄的印花棉布缝制的;这会儿在她脑袋后面有一条绳子似的东西一直垂到腰下面,就像中国人的辫子。

“是她的头发散下来了,”另一个人说。

不,不是她的头发;那是从她篮子里渗出来的一道黑色东西,在清冷、宁静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好似一条身上覆有粘液的蛇。

“是糖蜜,”一个目光犀利的妇女说。

果然是糖蜜。卡尔可怜的老祖母喜欢吃甜食;因为自己家里养蜂,所以她有的是蜂蜜,可是她特别爱吃糖蜜,这一回卡尔正是想给老人家一个惊喜。此刻这肤色浅黑的姑娘赶紧把篮子放下来,发现盛糖蜜的容器已经破了。

卡尔背上的怪相这时候引得众人大笑。被惹恼的黑桃王后情急智生,想出了一个办法,不用笑话她的人帮忙就能把背上的糖蜜弄掉。她激动地冲进他们将要通过的那块地里,放倒身子仰卧在草上,背脊着地旋转身体,然后又以两肘撑着身子在草上挪动,尽可能地擦干净衣服上的糖蜜。

人们的笑声更响了;卡尔这一连串怪动作使他们笑得站都站不直,他们有的倚着栅栏门,有的扶着柱子,有的把手中的棍棒撑在地上。我们的女主角在这之前始终保持着平静,到了现在这个热闹之至的时刻也忍不住和大伙儿一起笑了。

这可是一件不幸的事——它的不幸还不止在一个方面。黑桃王后一听见夹杂在众人笑声中苔丝那较为冷静和圆润的声音,立刻被已在她心中闷燃了很长时间的妒忌之火灼得发了疯似的。她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冲到她所憎恨的对象跟前。

“你这个粗坯,敢嘲笑我!”她大声嚷道。

“大伙儿都笑,我真是忍不住呀,”苔丝回答,一边还在吃吃地笑。

“啊,因为如今他最喜欢你,所以你觉得你比谁都强,是不是?不过你先不要这么得意,我的贵夫人,不要这么得意!像你这样的,两个还抵不上我一个呢!来吧,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使苔丝大吃一惊的是,黑桃王后开始动手把连衣裙外的紧身背心脱掉——因为它已经弄脏,引得大家好笑,所以她十分乐意借此机会把它脱去——直到露出丰腴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它们属于她这么一个壮健的农村姑娘,丰满、圆胖,没有缺陷,在月光下显得明亮、美观,就好像是普拉克希特利斯[普拉克希特利斯(公元前370—前330),古希腊著名雕刻家。]的作品。她攥紧拳头,冲着苔丝摆好了打斗的架势。

“哟,我才不和你打架呢!”苔丝庄重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货色,我就不会这么下贱,跟你们这一群娼妓搅和在一块儿。”

这句话打击面太大,激起其他人对苔丝的愤怒,使这不幸的漂亮姑娘遭到一阵狂潮般的辱骂。尤其是方块王后骂得特别利害,因为人们怀疑卡尔与德伯两人之间所存在的那种关系也正是她和德伯的关系;现在姐妹两人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另外几个女人也与她们一起骂苔丝,并且骂得相当恶毒;这是因为她们一个晚上又喝酒又闹腾的结果,不然的话她们当中谁也不会如此愚蠢以致表现出这样的恶意。在场的男子——那些丈夫和情人们——看见苔丝遭到不公平的攻击,就出来为她说话,想把事态平息下去,但这一努力反而火上加油。

苔丝既愤怒又害臊。她不再顾忌路上很冷僻而时间又已经很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离开这一伙人。她完全明白,攻击她的人当中那些心地比较善良的第二天就会为这种激动而后悔。这会儿人们已经走进地里,她正打算悄悄地后退然后独自快快离去,突然,从遮着道路的树篱的一个角上悄没声儿地冒出一个骑马的人——亚历克·德伯正看着他们。

“你们究竟为什么这样吵闹,伙计们?”他问。

没有人立刻向他解释。其实他也不需要;先前当他和这些人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悄悄地骑马跟上来,听了这么久,足以使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此刻苔丝没有跟大多数人在一起,而是站在篱笆门旁。亚历克弯下腰低声对她说,“跳上来骑在我身后,我们一会儿就把这些叽里呱啦的坏女人甩到后面了!”

苔丝头脑极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决定性时刻,因此差点儿晕了过去。对于亚历克这样主动给予援助,对于他如此相邀结伴,苔丝在任何别的时候几乎都会加以拒绝,就像在这之前她已拒绝过好几次一样;此时此刻,道路冷僻这一因素也没有自然而然地使苔丝改变以前的态度。只是因为亚历克的建议是在一个特别的紧要关头提出来的——面对着这些对手,苔丝只要纵身跳上马背,她的愤怒和害怕立刻就能变成胜利——所以她听凭自己一时冲动,攀上篱笆门,一只脚尖踮在亚历克的脚背上,爬到他身后,坐进马鞍里。等到那些喝多了酒的好斗的女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马儿已经驮着他们两人跑得老远,转眼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黑桃王后忘记了衣服上的肮脏,和方块王后以及那个身子摇摇晃晃的新婚不久的年轻女人站在一起,三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马蹄声在路上越来越轻最终归于寂静的那个方向。

“你们在看什么?”一个没有看见先前所发生事情的人问道。

“嗬——嗬——嗬!”黑卡尔放声大笑。

苔丝

“唏——唏——唏!”醉醺醺的新娘子也笑;她靠着亲爱的丈夫的手臂才站稳身子。

“嘿——嘿——嘿!”黑卡尔的母亲也笑,还一边摸着嘴上的髭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跳出了锅子掉进了火里!”

然后,这些苍天和大地的儿女沿着田间小道继续赶路——即使过量的酒也决不能给他们带来永久的伤害。在他们朝前走的时候,围绕着每一个脑袋的影子都有一个乳白色的光环在跟着他们一起前进,这些光环是月光照射着一片晶莹发亮的露水而形成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光环;不管他那颗脑袋如何粗鄙地摇来晃去,光环决不会离开它的影子,却始终紧随着它,并把它加以美化,到了后来,脑袋的影子东摇西晃似乎成了光环放射亮光的一个固有环节,这些行路的人呼出的气也成了夜雾的组成部分,而景色的灵魂、月光的灵魂和大自然的灵魂似乎也与那杯中物之灵魂和谐地混合起来,成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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