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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亚历克·德伯和苔丝两人骑着马慢跑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苔丝在后面紧紧拽着德伯,胜利的喜悦使她的心跳仍然十分剧烈,不过对于别的方面她抱着怀疑的态度。她觉察到,现在他们所骑的马不是德伯有时候骑的那匹活泼、好动的马,在这一点上她不感到害怕,虽然她在后面紧紧地拽着德伯还是坐得很不安稳。她请德伯让马儿不要再跑,慢慢地走,德伯照办了。

“真是干净利落,不是吗,亲爱的苔丝?”过了一会儿他说。

“是呀!”苔丝说。“我想我真应该非常感激你。”

“那么,你感激我吗?”

苔丝没有回答。

“苔丝,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我吻你?”

“我想——因为我不爱你。”

“你很肯定吗?”

“有的时候我对你感到恼火!”

“啊,我是有点儿害怕事情会这样。”不过,亚历克虽然这么说,对于苔丝的大实话却并不反感。他知道,不管什么都要比态度冷淡来得强。“当我惹你恼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我在这儿不得不这样。”

“我没有因为想要和你亲近而常常惹你恼火吧?”

“有过几次。”

“多少次?”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次数太多了。”

“每一次我想和你亲近都惹你恼火吗?”

苔丝沉默不语。这以后马儿缓缓地向前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到了后来,整个晚上一直浮荡在谷地里的有点蒙蒙亮的薄雾弥漫开来,变得到处都是,把他们两人包围起来。夜雾仿佛使月光悬在半空,使它比在清澈的空气中更加容易四处渗透。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因为思想不集中,或者是因为十分困倦,苔丝没有发觉他们早已过了应该在那儿拐弯去特兰特里奇的岔道口,她的带路人没有让马儿走上去特兰特里奇的路。

苔丝这时候的疲倦难以形容。一个星期来她每天早上都五点钟起床,然后站着干一整天的活,今天晚上去蔡斯勃勒又多走了三英里路,为了要跟邻居们一起回家又等了他们三个小时,并且因为等得心焦而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她步行了一英里,跟黑桃王后她们激动地吵了一架,接着又骑马慢吞吞地走,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半夜一点了。不过,尽管如此,她真正被瞌睡所战胜却只有一次;在那个瞬间,她昏昏欲睡,脑袋轻轻地靠在亚历克·德伯的身上。

德伯勒住马,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在鞍子上侧过身子,伸出一条手臂搂住苔丝的腰把她扶住。

这一举动立刻引起苔丝的警惕;随着一阵她平时遇到事情很容易产生的那种采取报复措施的冲动,她把德伯轻轻一推。德伯这会儿在马上的位置是很不稳定的,被她一推身子失去平衡,险些乎从马上滚到地上——幸亏他们骑的这匹马虽然十分强壮,却是最文静的。

“这实在是太不客气了!”亚历克说。“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扶着你免得你摔倒。”

苔丝颇有点儿怀疑地想了一会儿,后来觉得毕竟亚历克的话有可能是真的,便觉得心软,低声下气地说,“我请你原谅,先生。”

“我不原谅你,除非你做出一些表示,表明你信任我。天哪!”亚历克突然发脾气说,“我算是什么呀,被你这么个黄毛丫头一再地拒绝?长长的三个月过去了,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一直在躲避我、冷落我;这种情况我不想再忍受了!”

“我明天就离开你,先生。”

“不,明天你不能离开我!我再问你一次,你能不能同意让我拥抱你来表明你相信我?来吧,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我们相互之间很了解;你知道我爱你,知道我觉得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你的确是这样。我不可以像一个恋人那样对待你吗?”

苔丝感到恼火,急促地抽了一口气,表示反对,身子在马鞍上不安地扭动,两眼望着远方,嘴里咕哝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么能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呢,现在——”

德伯不再说话,径直按照自己的意愿伸出一条胳膊搂住苔丝,这姑娘没有再表示反对。于是他们就这样侧着身子骑在马上慢慢地继续向前,直到苔丝突然觉得他们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平常从蔡斯勃勒回去,即使是以这样慢的步子,走那么短短一段路程远远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而且,他们这会儿走的已经不是硬邦邦的路,而只是一条小径。

“怎么啦,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苔丝惊叫。

“正在经过一个树林。”

“一个树林——什么树林?那我们一定离开大路很远了?”

“这是猎场的一部分——英国最古老的一个树林。这是个可爱的夜晚,我们为什么不骑着马多逛一会儿呢?”

“你怎么会这么坏呀!”苔丝说;那神态既有调皮的成分又有真正的惊恐。同时,她冒着自己的身子会滑下马去的危险把德伯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挣脱了搂着她的那条胳膊。“而且还是在我这么相信你的时候,在我迁就你好让你高兴的时候!我这么做是因为刚才推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现在请你让我下去,让我步行回家。”

“你无法步行回家,亲爱的,即使是在没有雾的日子也不行。我们现在离特兰特里奇远得很呢,我告诉你,眼下这雾越来越浓,你也许在林子里转上几个小时还出不去呢。”

“不必想那么多了,”苔丝语气温和地说。“把我放下去吧,我请求你。我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只是请你让我下去,先生,求求你!”

“那么,好吧,我放你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既然把你带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把安全回家的路指引给你,不管你会怎么想。说到你打算不要我的帮助自己回特兰特里奇去,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实话对你说,亲爱的,这么大的雾,弄得什么都看不清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喏,要是你答应在马儿旁边等着我,让我去探路,穿过灌木丛,找到道路或者房子,确切地断定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将很乐意把你一个人丢下。等我回来以后,我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该怎么走,到那时候如果你坚持要步行回家你可以那么做,要不然你也可以骑马回去——随你的便。”

苔丝接受了这些条件,从马的左边滑到地上,不过在她下去之前德伯趁她不备迅速地吻了她一下。德伯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我想我得把马牵着吧?”她问了一句。

“哦,不,没有必要,”亚历克拍了拍气喘吁吁的马儿说。“今天晚上它已经累得够呛了。”

他把马头转过来,把它牵进灌木丛里,拴在一根粗树枝上,又在厚厚的枯叶堆里替苔丝弄了一个临时憩息处。

“现在你就坐在这儿,”他说。“这些叶子还是干的。那匹马儿只要你注意一下就完全够了。”

说完他走开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顺便告诉你,苔丝,你父亲今天重新得到一匹马。有一个人送给他的。”

“有一个人?是你!”

德伯点了点头。

“哦,你真是太好了!”苔丝叫起来,同时却痛苦地感到自己得在这种时候对德伯表示感谢显得挺尴尬。

“小孩子们也得了一些玩具。”

“我不知道你送东西给他们了,”苔丝咕哝说;她心里很受感动。“我几乎有一种想法,但愿你没有这么做——是的,但愿你没有!”

“为什么,亲爱的?”

“这样——我就被牵制了。”

“苔丝——你现在还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感激你,”苔丝不情愿地承认说。“可是恐怕我不——”说到这儿她突然醒悟过来,认识到德伯是因为喜欢她才送马给她父亲送玩具给她弟弟妹妹,心里觉得十分难受,眼睛里便开始有一颗泪水慢慢掉下,跟着又是一颗;就这样她哭了起来。

“不要哭,亲爱的,亲爱的姑娘!现在你坐下,在这儿等着我回来。”苔丝被动地在德伯铺妥的枯叶堆里坐下,身上微微有点儿发抖。“你冷吗?”德伯问。

“不很冷——有一点儿。”

德伯伸出手去摸她;手指触到她身上就像陷进了羽绒。“你只穿着这么一件轻飘飘的细布衫——怎么搞的?”

“这是我夏天穿的最好的一件衣服。出门的时候我穿着觉得很暖和,那时候我不知道要骑马,也不知道会在外面逗留到夜里。”

“九月里到了晚上就冷了。让我想一想。”说完他把身上穿着的一件薄外衣脱下,温情地盖到苔丝身上。“这就好了——现在你会觉得暖和一些,”他接着说。“喏,我的美人儿,在这儿休息吧,我很快就回来。”

他把披在苔丝肩上的外衣扣上钮扣,然后转身走进那一片雾气之网——到了这个时候那一片网已经成了林间薄幕。当他顺着不远处的小山坡向上走的时候,苔丝起初能听见树枝发出的飒飒声,后来他行走时的响声轻得跟鸟儿在枝头跳跃的声音一样,最后渐渐消逝。随着月亮下落,幽幽的月光越来越暗,在枯叶堆上陷入沉思的苔丝已很难被人看见了。

这时候,亚历克·德伯继续沿着山坡向上走,想要搞清楚他们究竟是在猎场的哪一个部分——他确实不知道他们眼下的位置。实际上,在过去一个多小时里,他骑在马上漫无目标地四处乱转,可以拐弯就拐弯,目的是要拖长与苔丝在一起的时间,注意力则集中于月光下的苔丝,很少关心路边的景物。让精疲力竭的马儿休息一会儿很有必要,因此这会儿他也就不急于寻找那些界石。当他翻过小山进入毗连的谷地之后,来到一条大路的栅栏跟前;他认识这条路,因此也就知道了他们目前是在什么地方。德伯于是往回走;月亮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而且还有雾,猎场这时候处于沉沉黑暗的包围之中,尽管黎明即将来临。为了避免撞上树枝,他不得不伸着手臂向前走,并且发现,要找到先前他所由出发的确切地点起初是完全不可能的。经过反复摸索,绕了好多圈子,他终于听见就在他的近旁有马儿弄出的轻微声音;忽然他那件外衣的袖子缠住了他的一只脚。

“苔丝!”德伯叫道。

没有回答。周围一片漆黑,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脚下那模糊的灰白一团——正是枯叶堆上苔丝穿着白色细布衫的形体。其他的一切一概都在黑暗中。德伯弯下腰去,听见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他跪到地上,更低地俯下身子,于是苔丝温暖的气息呼到他的脸上,不一会儿他的面颊与苔丝的碰到了一起。苔丝睡得很熟,睫毛上还留有泪水。

四周各处都笼罩在寂静和黑暗之中。在他们上方,猎场古老的紫杉和栎树高高耸立,栖在树上歇息的温柔鸟儿在打最后一个瞌睡;他们周围,野兔偷偷地蹦来蹦去。不过,也许有人会问,苔丝的护卫天使在哪里?她天真纯朴地信仰的神在哪里?也许,像那个爱挖苦人的提斯比人[提斯比人指先知以利亚,“那另一位神”指巴力,参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8章第22至28节:“以利亚对众民说,作耶和华先知的,只剩我一个人。巴力的先知,却有四百五十个人。当给我们两只牛犊。巴力的先知可以挑选一只,切成块子,放在柴上,不要点火。我也预备一只牛犊,放在柴上,也不点火。你们求告你们神的名,我也求告耶和华的名。那降火显应的神,就是上帝。众民回答说,这话甚好。以利亚对巴力的先知说,你们既是人多,当先挑选一只牛犊。预备好了,就求告你们神的名。却不要点火。他们将所得的牛犊预备好了,从早晨到午间,求告巴力的名,说,巴力啊,求你应允我们。却没有声音,没有应允的。他们在所筑的坛四周踊跳。到了正午,以利亚嬉笑他们,说,大声求告吧,因为他是神,他或默想,或走到一边,或行路,或睡觉,你们当叫醒他。”]所说的那另一位神[提斯比人指先知以利亚,“那另一位神”指巴力,参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8章第22至28节:“以利亚对众民说,作耶和华先知的,只剩我一个人。巴力的先知,却有四百五十个人。当给我们两只牛犊。巴力的先知可以挑选一只,切成块子,放在柴上,不要点火。我也预备一只牛犊,放在柴上,也不点火。你们求告你们神的名,我也求告耶和华的名。那降火显应的神,就是上帝。众民回答说,这话甚好。以利亚对巴力的先知说,你们既是人多,当先挑选一只牛犊。预备好了,就求告你们神的名。却不要点火。他们将所得的牛犊预备好了,从早晨到午间,求告巴力的名,说,巴力啊,求你应允我们。却没有声音,没有应允的。他们在所筑的坛四周踊跳。到了正午,以利亚嬉笑他们,说,大声求告吧,因为他是神,他或默想,或走到一边,或行路,或睡觉,你们当叫醒他。”]一样,他在说话,或在追猎,或在旅行,或者,他正在睡觉,唤也唤不醒呢。

这么美丽的女性肌体,如蛛丝一般敏感,直到此时仍然如雪一般洁白,为什么注定要被画上如此粗俗的图案?粗俗的擅自占有了比较优雅的,女人被不适当的男人所占有,男人被不适当的女人所占有——为什么这类事情如此经常地发生?好几千年以来,善于分析的哲学家们都没有能够把这个问题按照我们的自然法则观念作出解释。确实,人们也许会承认,在眼前这场灾难中可能暗藏着因果报应。毫无疑问,苔丝·德比的一些披着铠甲的祖先在参加战斗以后兴高采烈地回家时,曾经以同样的手段甚至更无情地对待他们那时候的农家姑娘。然而,将祖先的罪恶报应到子孙身上的这种道德虽然圣人也许认为好得很[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5节:“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他,因为我耶和华你的上帝是忌邪的上帝,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但是通人情的平常百姓却加以摈斥;因此,它并没有能够使眼前这件事情的性质显得稍微好一些。

“这是命中注定的。”——正如在这一带偏僻的乡村里苔丝家里人相互之间总是喜欢以宿命论的观点这样说,眼前这件事情让人觉得可悲。从此以后,我们的女主人公的人格跟她离开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家到特兰特里奇那个养鸡场去碰运气那时候的人格之间,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社会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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