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新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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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

苔丝

五月里一个百里香散发香味、鸟儿孵幼雏的早晨,在从特兰特里奇回来过了已经有两三年——这是苔丝·德比安静休养的一段时间——之后,她第二次离家外出。

她把行李打成包让家里人以后寄给她,然后坐上雇来的一辆单马双轮轻便马车,往斯托卡斯尔小镇而去;这个小镇是她这一回必经之地,因为她走的方向几乎跟上一回外出的方向正好相反。虽然她急于离开老家,但是当走到最近的一个山坡顶上时,她还是转过身来惆怅地望着马勒特村和她父亲的房屋。

她将要远去,住在那里的她的亲属将不再看得到她的笑容,但是他们大概会跟从前一样继续他们每天的生活,并不会觉得他们的乐趣减少了许多。几天以后,弟弟妹妹们会跟从前一样快活地玩耍,不会因为姐姐走了而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她认为,这样离开弟弟妹妹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要是她继续留在家里,很可能她对他们的教育不会给他们多少益处,而她的榜样却会带给他们很大的害处。

她没有停留,径直穿过斯托卡斯尔继续向前,来到一个公路会合点,在这儿她可以等着乘坐往西南方向去的篷车;在这个偏远的地区,铁路只绕着外围走,从来没有从中间穿越而过的。在苔丝等车的时候,一个农夫赶着装有弹簧的大车沿路驶来,他的路线跟苔丝想要走的方向大体一致。尽管不认识他,苔丝接受了他的邀请,上车坐在他旁边,并不去理会这个人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丽。这个人是要到威瑟伯里去,苔丝搭他的车去了那里以后,接着就可以步行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不必再坐篷车经由卡斯特桥去那个乳牛场。

这辆车走了相当长一段路;到了威瑟伯里之后,苔丝在这个农夫介绍她去的一幢屋子里吃了一顿分量很少的又毫无特色的午饭,紧接着就继续赶路。从那儿,她提着篮子步行到前面一大片石南丛生的荒原高地去;翻过那片高地,她将到达更前面的一个山谷中一片低低的草地,那个乳牛场——她今天的旅程最终目的地——就在那片草地上。

苔丝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儿,但是她觉得此地风景十分亲切。在她左边不很远,她辨别出有那么一片地方比它四周的景色显得暗一些;她猜想那大概是金斯庇周围的树木,后来一打听,果然不错,正是在那个教区的教堂墓地里埋葬着她的祖先——她无用的祖先——的尸骨。

现在她对她的祖先不再那么敬仰了;她简直还有点儿恨他们,因为正是他们弄得她那样折腾了一番。祖先的东西,除了一柄古匙和一方古印以外,她手里别的什么也没有。“呸——我接受了父亲传给我的,也同样接受了母亲传给我的!”她说。“我的美貌都是继承了母亲的,而她只不过是个挤奶女工。”

苔丝来到她抵达目的地之前必须经过的埃格顿荒原,开始穿越那些高地和低地,发现走这段路比原先想象的要困难一些,尽管实际距离不过只有几英里。因为拐错了几个弯,所以她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山顶,从这儿可以俯视她找了这么久的“大乳牛场谷”——那个牛奶和黄油出产得非常丰富的谷地(数量超过她的家乡,也许质量不是那么精细),那一片由瓦尔河亦称弗鲁姆河充分灌溉的碧绿的原野。

除开曾经在那儿度过一段不幸日子的特兰特里奇,苔丝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小乳牛场谷”,亦即布雷克摩谷,而眼前的“大乳牛场谷”跟它有着内在的差别。这里的天地有一种大型化的倾向。这儿的私家场地每一个面积都要达到五十英亩而不是只有十英亩;这儿的农庄比较大,房屋比较多;这儿的牛群组成一个个部落,不像布雷克摩谷的牛群只组成一个个家庭。这会儿她放眼望去,从最东边到最西边,谷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乳牛,数目超过她以前在任何地方一次所见到的。它们密密地散布在绿草地上,犹如范阿尔斯卢或萨勒特[德尼·范阿尔斯卢(1570—1626)和安托万·萨勒特(1590—1657)都是擅长乡村风景画的比利时画家。]画上的那些市民。红色和暗褐色的乳牛那柔润的色调和夕阳的光线融合在一起,但是白色的牛却把阳光反射到观看者的眼里,几乎令人目眩,即使苔丝站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同样如此。

她此刻所俯视着的景色,与她十分熟悉的那一派风景相比较,也许没有后者那种繁茂之美,然而却更能使人心情愉快。它没有它的对手“小乳牛场谷”那湛蓝的天空、黏重的土壤和特有的气味;这儿的空气清新、凛冽、缥缈。滋养着此地一些著名乳牛场的绿草和牛群的那条河也与布雷克摩谷的那些河不同。那些河淌得很慢、悄没声儿,且往往是浑浊的,河底是淤泥,蹚河的人要是不当心就会深深陷入,不能自拔;弗鲁姆河水却明净清澈——一如那位福音传道者[指《圣经》人物使徒约翰;参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2章第1节。]所看见的明亮如水晶的生命之河——流速快得如浮云在地面上掠过的影子,它浅水处的卵石则整天对着苍穹咿咿呀呀。布雷克摩谷的河里长的是百合花,这儿的河里长的是老鹳草。

也许是因为空气由沉重变为轻柔,也许是因为觉得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不再有不友好的眼睛注视着她,苔丝精神振奋。心中的希望与明媚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她迎着和煦的南风雀跃向前,仿佛置身于一团光辉包围之中。她在每一阵微风中都听见悦耳的声音,而每一声鸟鸣都使她感到快乐。

近来苔丝的面容随着她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心情愉快时容貌美丽,心情忧郁时容貌平常。某一天她面色红润,显得十分完美,另一天则会显得苍白、悲哀。她面色红润时就不像面色苍白时那么多愁善感;她比较完美的容貌跟比较轻松的心情相一致,而比较紧张的心情就会使她的美貌不那么完美无缺。这会儿迎着南风的真正是她最美丽的面孔。

苔丝

那种寻找甜蜜快乐的自发倾向普遍存在于从最低级到最高级的一切生命之中,是不可抗拒的;它现在终于控制了苔丝。作为今年才只有二十岁的一个年轻女子,她智力和情感方面还在继续成长,因此,不可能有任何事情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在适当的时候发生变化。

所以,她的精神状态、她的感激心情,以及她心中的希望都越来越高涨。她试着唱了几支民歌,但是觉得它们都不能确切地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后来想到在尝知识树果实之前在星期天早晨经常看的那本礼拜时用的诗篇歌集,便唱了起来:“哦,你们太阳和月亮……哦,你们这些星辰……你们大地上的一片青绿……你们这些天空中的飞鸟……野兽和家畜……天底下的人们……你们要永远感谢上帝,赞美他,颂扬他!”[歌词基于《圣经·旧约·诗篇》第148篇的一首赞美诗,即下文很快将提及的“赞美歌”。]

她突然停住,咕哝说:“可是我也许还不知道上帝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种并非完全自觉的狂热赞词多半是在一神教背景上盲目崇拜者的一种表现。那些以户外大自然的具体形态和力量为主要伙伴的女人,心里所保留着的她们远祖的那种异教幻想大大地多于她们对自己宗族后来学到的那种系统化宗教的了解。不过,苔丝觉得,这首她从孩提时代起就口齿不清地学着唱的古老“赞美歌”至少能把她心中的感受大体表达出来;这也就够了。苔丝眼下才刚刚开始迈步走向独立自主的生活——才刚刚抬腿呢——就已经得到如此巨大的满足,这正是德比一家人性格的一种表现。苔丝确实想做一个“行正直路”的人[参见《圣经·旧约·箴言》第10章第9节:“行正直路的,步步安稳。走弯曲道的,必致败露。”],她的父亲以往从来没有这么做过;然而她跟父亲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刚刚得了一点儿小小的成绩就满足起来,并不想到付出辛劳去争取使他们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得到哪怕是很小的提高(过去一度权势显赫如今处境非常不利的德伯家族充其量也只能取得这么一点点进步了)。

也许可以这么说,苔丝正值青春年华,自然有充沛的精力,同时,她母亲娘家那一方面也把精力传给了她,在经过那场一时把她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灾难之后,这些精力在她身上又恢复过来。说实话,女人通常都会忍受这样的耻辱并继续活下去,恢复精神以后重又兴致勃勃地举目四顾。正如那些可爱的理论家要我们相信的,有生命就有希望这么一种坚定的信念,“吃过大亏”的人并非完全不知道。

此刻苔丝情绪高昂,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顺着埃格顿荒原的山坡往下,走向她此次旅程的目的地——乳牛场。

这两个山谷之间最特别的显著区别现在表现出来了。布雷克摩谷的奥妙从它周围群山的顶上才看得最清楚,而要对苔丝面前这个山谷有一个正确的了解,则必须下去,走到它的中间去。苔丝这样做了以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好似铺着绿地毯的平原上,这平坦的原野在东面和西面向远方伸展,两边都望不到尽头。

此地这条河多少年来一直悄没声儿地从较高的地方流下来,把泥土一点一点带入谷地,积成整个这么一片平原;现在它老了,疲惫不堪,变成了一条细流在它从前的掠夺物中间蜿蜒。

苔丝拿不准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所以一动不动地站在群山环抱的这一片绿色原野上,就像一只苍蝇停在一个其长无比的桌球台上;她对于周围的环境跟这只苍蝇对于桌球台一样渺不足道。到目前为止,她来到这个平静的谷地所产生的唯一影响只是惊动了一只孤独的鹭鸶;这只鸟落在离她所站立的小径不远的地方,伸直脖子站在那儿对她望着。

突然,在那片低地上到处响起了一个拖长了的、重复的吆喝声——

“哇呜!哇呜!哇呜!”

这种吆喝声仿佛有传染性,从低地的最东面传到了最西面,有的时候还搀杂着狗叫声。这并非“大乳牛场谷”知道美丽的苔丝来到而作出的表示,却只不过是宣布挤奶的时间——四点三十分——到了,挤奶的人们开始把牛赶进乳牛场去。

离苔丝最近的那些红牛和白牛先前已经懒懒散散地在那儿等待召唤,这会儿一起拥向乳牛场后部的附属房屋,行走时它们的乳房在肚子下面摆动。这些牛经由敞开的篱笆门进入院子,苔丝慢慢地跟在它们后面也走了进去。院子的四周排列着一个个长形茅草棚,倾斜的棚顶上长着一层鲜绿的苔藓,草棚的前檐则由这些年来被无数大牛和小牛的身体蹭得光滑发亮的木头柱子支撑着;那些牛已被人们遗忘,仿佛坠入了简直不可思议的深渊。眼前的这些乳牛一头头都被排列在两根柱子之间,要是让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这会儿从后面望过去,它们每一头都像一只圆圈搁在两根木条上,从圆圈的中心还挂下一条似钟摆一般摆动着的母牛尾尖毛簇。牛群后面正在西沉的夕阳把这些有耐心的动物的影子正确无误地投射在里面的墙上。每天黄昏,太阳就这样把这些微贱、平常的形体的影子投射过来,那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得十分仔细,好似宫廷美人的侧影被投射在王宫墙上时的情形一样;它干得如此勤勉,犹如当年把奥林匹斯山神的影子投射在大理石壁上,或者如投射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和古埃及君王们的影子一样。

被赶在隔栏里的这些牛都是比较不那么安分的,在院子中间的那些则是出于自愿静静地站在那儿挤奶的;这会儿正有许多这样表现得比较良好的乳牛在那儿等着——都是一流的,在这个山谷之外很少见到,在山谷里也不是一直看得到的;一年之中的这个最有生气的季节里水草地供给的鲜美多汁的食料滋养着它们。那些身上有白斑的牛反射出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它们的犄角上光亮的圆块[乳牛角上的附加物,作用是防止牛角尖刺伤别的动物。]闪闪发亮好似炫耀军事威力。它们那些青筋暴突的乳房似沙袋一般沉重地垂着,乳头鼓着,好像吉卜赛人的瓦罐的脚。在等待着的时候,每一头牛的乳头都有奶渗出,点点滴滴地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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