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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当乳牛从绿草地上来到农场附属房屋的时候,挤奶的男男女女就从他们的小屋和牛奶房里拥出来。女工们穿着木套鞋;这并不是因为天气不好,而是因为要避免让她们的鞋子沾上场院地面上覆盖着的杂物和烂泥。每个女孩都坐在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侧着脑袋,右颊贴着牛肚子,当苔丝走近的时候,她们便默默地将视线顺着牛身体的侧边向她投去。男工们的帽檐耷拉着,额头整个儿贴在牛身上,眼睛瞅着地上,没有看见苔丝。

这些男子当中,有一个健壮的中年人,他的白色长围身布比其他人的质地稍微好一些,也稍微干净一些,围身布里面的短上衣看上去很体面,可以穿着赶集——他就是乳牛场的主人,也就是苔丝要找的人。一个星期里有六天他在这儿挤牛奶、制黄油,第七天则穿上光鲜的黑色绒面呢衣服坐在教堂里他们那一家的固定座位上;他的这种双重特性非常显著,于是有人编了这么一个顺口溜:

一星期里的六天,

他是挤牛奶的迪克;

每一个礼拜天,

他成为绅士,理查德·克里克。

他看见苔丝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人们挤奶,便向她走了过去。

大多数乳牛场主人在场里的挤奶工人正忙活的时候脾气是比较急躁的,不过这会儿克里克先生碰巧很乐意找一个新手——这一阵子正是乳牛场繁忙的时候——因此热情地对苔丝表示欢迎,还询问她母亲和家里其他人是不是都好;不过这纯粹是客套,因为实际上他在接到介绍苔丝的那封短信之前根本不知道有德比太太这个人。

“哦——哎,我小时候对你们那块地方很熟悉,”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以后他说。“不过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到那儿去过。从前离这儿不远住着的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如今早已去世了——告诉过我,布雷克摩谷有一户人家,跟你们同姓,是从这儿搬过去的,还是个古老世家,现在差不多已经灭绝了——这个情况后代的人是不知道的。不过,唉,我也没有留心听那老太太的闲聊,没有留心。”

“哦,不——那些话不值得听,”苔丝说。

接下来的谈话进入了正题。

“你挤牛奶能挤得很干净吧,姑娘?我可不要我的牛在这个时候就停了奶。”

苔丝向他保证自己能挤得很干净。乳牛场主人随后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苔丝近来在室内已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的皮肤显得很细嫩。

“你肯定受得了吗?这地方对于我们粗人来说是够舒服的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是生活在长黄瓜的暖房里。”

苔丝认真地回答说一定受得了;她的热情和自觉自愿看来赢得了乳牛场主人的信任。

“好吧,我想你需要喝点儿茶,吃一些东西,嗯?还不要?那就随你的意吧。说真的,要是我的话,走了这么长的路就会干得像柴了。”

“我现在就开始挤奶吧,好熟练起来,”苔丝说。

她喝一点儿牛奶暂时解渴充饥一下。克里克看了不免吃了一惊——说实在的,还有点儿嗤之以鼻——很明显,他从来没有想到牛奶可以就这样充当饮料。

“哦,要是你能这样喝得下去,那你就喝吧,”克里克先生说,听凭苔丝拿着牛奶桶把嘴凑在桶边上喝。“这东西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沾嘴唇了——好多年了。这鬼东西,喝了下去就像铅一样留在我肚子里。你先试着挤它吧,”他朝离他最近的一头牛点点头又添上一句。“不过它的奶很难挤。跟别人一样,我们有难挤的牛,也有容易挤的。不过你很快就会搞清楚的。”

苔丝脱掉帽子换上头巾,在牛肚子下面的小凳上坐下。当她果真这样干起来,当牛奶在她两个攥紧的拳头下射入奶桶的时候,她仿佛觉得确实为自己的将来奠定了一个新的基础。这一信念使她心情平静,脉搏的跳动减缓,这会儿她可以环顾四周了。

挤奶的男男女女组成不小的一支队伍。男人挤奶头硬的牛,姑娘们挤性情比较温顺的。这是一个大乳牛场。克里克照管着总共差不多有一百头牛,其中有六头或者八头是这位乳牛场主人亲自挤奶的,除非他离家外出。这几头是最难挤奶的牛,他不放心把它们交给这些按日领取工资并多少带点儿临时性质的雇工,生怕他们干活马虎不把奶挤干净,也不愿意把它们交给这些姑娘,怕她们由于手劲不足而无法把奶挤干净;如果乳牛的奶没有被挤干净,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们就会“停奶”——也就是说,它们的奶会枯竭。所以,马马虎虎挤奶的严重性不在于暂时的牛奶量减少,而在于挤得少的话乳牛的出奶量便减少,以至最后完全停止出奶。

苔丝在她那头牛身旁坐下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场院里没有人说话,除了偶然有人要他的牛转身或站稳而发出一声吆喝,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打搅牛奶射入许许多多奶桶的咕噜声。整个场子里所能看见的动作只有人的手在上上下下以及牛尾巴的来回摆动。挤奶的人们就这样干着活儿;他们四周是广阔、平坦的草地,一直向两边伸展至谷地的山坡旁,这一平展的景色是由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古老风景所组成,在气质和风格上无疑与这些挤奶者此刻所构成的景象有很大的不同。

“我觉得,”乳牛场主人说——他突然从他刚挤完奶的那头牛身旁站起来,一只手抓起他的三脚凳,另一只手拎起奶桶,走到旁边另外一头难以挤奶的牛跟前——“我觉得这些牛今天不像平时那样出奶了。我敢说,要是‘眨眼’一开始就这样不愿意出奶,那么,到了仲夏再去挤它就没有用了。”

“这是因为我们当中来了一个新手,”乔纳森·凯尔说。“我以前也注意到有这样的事情。”

“是啊。也许是这样。以前我没有这么想过。”

苔丝

“我听人说,在这种时候乳牛的奶都流到它们的角里去了,”一个挤奶的姑娘说。

“嗯,关于牛奶流到牛角里去,我可说不准,”场主克里克半信半疑地说,似乎他觉得即使巫术也会受到解剖学的限制。“我当然说不准啦。不过,看到没有角的牛跟有角的牛一样不出奶,我就不那么同意这种说法了。关于没有角的牛有那么一个谜语,你知不知道,乔纳森?为什么在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角的牛比有角的牛出的奶少?”

“我不知道!”那姑娘插嘴说。“为什么它们出奶少?”

“因为它们的数目比有角的牛少呀,”克里克说。“不过,说正经的,这些牛今天真是出奶很少。伙计们,我们得高声唱一两支歌,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它们多出些奶。”

在此地的一些乳牛场里,当出现乳牛出奶比平时少的情况时,人们往往用唱歌的办法来刺激它们。这会儿,场主要大家唱歌,这些挤奶的人便一起唱起来——歌声倒完全是一本正经的,但没有多少自发性;至于效果呢,他们自己觉得很不错,歌声不停,乳牛的出奶量便有确定无疑的增加。他们唱的是一首令人高兴的民歌,说的是一个杀人凶手不敢在黑暗中睡觉,因为他看见地狱之火在他周围燃烧;当他们唱到第十四或第十五句的时候,一个男人说:

“我真希望弯着腰唱歌不是这么吃力!你应该把你的竖琴拿来,先生,虽然最好是有一只提琴。”

苔丝听见这个人的话,以为是对乳牛场主人说的,然而她错了。回答是一声尖声的“为什么?”那仿佛是从牛棚里一条暗褐色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答话者是在这条牛后面的一个挤奶人,苔丝在这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他。

“哦,没错,什么也比不上提琴,”乳牛场主人说。“不过我非常相信公牛比母牛更容易受音乐的影响——至少我经历过的事情告诉我是这样。从前在梅尔斯笃克有一个老头,名叫威廉·杜威,他们家是赶大车的,在那一带做过很多生意,乔纳森,你还记得吗?可以说,我了解他就跟了解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在参加了一个婚礼之后回家去(在婚礼上他给大伙儿拉提琴)。为了缩短路程,他便抄近路穿越一块叫‘四十英亩’的地,那块地里正有一头公牛在吃草。它看见了威廉,就把牛角直冲着他在后面紧紧追赶,老天作证,这事千真万确!尽管威廉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而且肚子里并没有装着许多酒(之所以这么说,是考虑到他刚刚参加过一个婚礼,再说那户人家又是那么富裕),他却觉得自己决没有可能及时地跑到树篱跟前并翻越过去,这一回是性命难保了。不过,在绝望中他想到最后一个办法,于是一边跑一边把提琴拿出来,拉起一支吉格舞曲[一种起源于英国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转身面对公牛,一步步向角落里退去。这头牛渐渐地不再显得那么怒气冲冲,并且停住脚步,盯视着不停地在拉琴的威廉·杜威,最后那牛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容。可是,威廉刚刚停止拉琴,转身想要翻越树篱,这头公牛就立刻收敛笑容,低下脑袋把牛角对准他的屁股冲上前来。唉,威廉无可奈何,只好再转过身来继续拉琴。当时是凌晨三点,他知道还得过几个小时才会有人来到此地,同时他饥肠辘辘,又十分疲惫,不知怎么办是好。就这样他艰难地熬到大约四点钟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便在心里说,‘我现在只剩最后这一支曲子,不行的话就非进天国不可了!老天爷救救我吧,否则我就完蛋了。’嘿,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在圣诞节前夕的半夜里一些牛跪在地上的情形。这一天不是圣诞前夕,但是他灵机一动,觉得不妨耍一耍这头牛。于是他突然拉起圣诞欢歌的曲子来,完全就像圣诞节人们唱颂歌时一样。这时候,瞧啊!这头公牛愚蠢地以为这真是圣诞前夕耶稣降临的时刻,双膝弯曲跪倒在地上。他这位长角的朋友一跪下,威廉就转过身子,像一条猎犬似地蹿向前去,迅速翻过树篱,脱离了危险——那头正在祈祷的公牛再也来不及重新站起身来追赶他。威廉常常说他曾许多次看见过人的各种傻相,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头公牛在发现自己虔诚的感情被人玩弄以及发现那天不是圣诞前夕时的那一副傻相……没错,那人的名字叫威廉·杜威,而且我现在立刻就能一点儿不差地告诉你他埋在梅尔斯笃克教堂墓地的哪一块地方——就在第二棵紫杉树和北边的侧廊之间。”

“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它把我们带回到宗教信仰很有生命力的中世纪了!”

这句在乳牛场里听起来显得很特别的话,是那条暗褐色牛后面的挤奶人轻声说出的;不过,因为谁也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没有人给予注意,只有那位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这句话也许含有怀疑故事是否真实的意思。

“喂,不管怎么说,这完全是真的,先生。那个人我很熟悉。”

“哦,是的,我一点儿不怀疑,”暗褐色牛后面的挤奶人说。

于是苔丝的注意力被那个与克里克对话的人所吸引;然而因为那人的脑袋一直挨在牛肚子上,所以苔丝只能看见这个人的很小一部分。苔丝不明白为什么连乳牛场主人也称呼他“先生”。任何解释都看不出来。那人在牛身子下面待了很长时间——足够挤三条牛的——一边挤奶一边还不时地突然嘴里出声,仿佛无法继续干下去似的。

“轻一点儿,先生,轻一点儿,”乳牛场主人说。“挤奶得有窍门,光靠蛮劲可不行。”

“我也觉得是那样,”那人说着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伸胳膊。“不过我想我已经把它的奶挤干净了,虽然它弄痛了我的手指。”

这时候苔丝才得以看见他整个的人。他穿着挤奶工人在挤奶时穿的普通的白色围身布和皮裹腿,靴底上嵌满了场院里的烂泥;不过他身上穿戴着的全部当地装束也就是这么几件,在这装束下面,是一个看上去受过教育、矜持寡言、细心敏锐的人,同时还显得有点儿悲伤,与别人判然不同。

然而,苔丝暂时没有更仔细地观察这个人,因为她发现以前曾经见过他。自从他们俩上次相遇到现在苔丝已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所以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的。随后,苔丝蓦地想起,这人是在马勒特村参加过联欢游行跳舞会的徒步旅客——那个当时路过舞会场地的陌生人,苔丝不知他来自何处;他跟别人跳舞而没有跟苔丝跳,最后又轻慢地离开苔丝去追赶他的伙伴。

遭受灾难之前的这么一件事情在苔丝眼前重新浮现,使往事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头,也使她产生一阵惊恐,生怕这个人认出她之后,就会通过某种途径了解到她的遭遇。不过后来苔丝觉得从他那神态可以看出他丝毫没有想起他们俩曾见过面,也就放心了。苔丝还渐渐发现,自从他们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遇到现在,他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变得深沉了,脸上还留起了年轻人漂亮的八字胡子和络腮胡子——后者在面颊上刚长出来的地方是极淡的麦秆颜色,离开根部越远颜色就越来越深,成为有暖感的棕色。在他那亚麻制的围身布下面,他穿着棉绒短上衣和灯芯绒裤子,绑着皮裹腿;一件浆洗过的衬衫雪白。倘若没有那挤牛奶的装束,谁也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他也许是个脾气古怪的地主,也许是个有绅士派头的农夫,两者都有可能。至于在挤牛奶这一方面他是个新手,这一点苔丝根据他挤一头牛所需要的时间很快就看出来了。

与此同时,许多挤奶姑娘在议论新来的苔丝:“她多么漂亮!”说这话的时候,她们既是出于真心羡慕,不带偏见,同时又在内心希望听见这一断语的人们会把它加以修正——这一点,严格地说,要是他们真是这样的话并非毫无道理,因为,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苔丝引人注目之处是不够精确的。当天傍晚挤牛奶的活儿干完之后,人们陆续进入屋里,场主的妻子克里克太太在这儿照料盛牛奶的铅桶和其他一些东西;她不愿放下架子亲自去户外挤牛奶,而且,因为那些挤奶姑娘都穿印花布,她在这相当暖和的天气也穿着让人觉得挺热的羊毛衣裙。

苔丝了解到,除了她自己,另外只有两三个挤奶姑娘住在乳牛场上,大多数帮工的人都回自己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那位评论过乳牛场主人所说故事的颇为不凡的挤奶人,也没有向别人打听他的去向;晚上剩余的时间她都待在寝室里安排她自己的一块地方。这间寝室是牛奶房上面的一个大房间,约有三十英尺长,那三个住在场上的挤奶姑娘的床铺也在这同一间屋子里。她们三个都是青春健美的年轻女人,其中两个比苔丝年纪大些。到了睡觉的时候苔丝已疲劳极了,一躺下就立刻睡着。

可是,睡在苔丝隔壁一张床上的姑娘却不像她那样困倦,硬要向她叙说她刚来到的这个乳牛场上的详细情况。这姑娘的低声耳语在夜色里传进迷迷糊糊的苔丝的耳朵,听起来仿佛是从黑暗中产生,在黑暗中飘来。

“安吉尔·克莱尔先生,就是那个学习挤牛奶、会弹竖琴的人,从来不和我们多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自己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顾不上注意女孩子。他是来跟乳牛场主人学着干活的——他要把各种各样的农活都学会。他已经在别处学会了养羊,现在又来学乳牛场里的活儿……没错,他真是一个天生的绅士。他父亲是埃姆大教堂的克莱尔牧师大人——那教堂离这儿有许多英里。”

“哦——我听说过他,”苔丝说,这会儿已经完全醒了。“一位非常热心的牧师,对不对?”

“没错,他是韦塞克斯最热心的人——大家都这么说。他们还告诉我,他是低教会派[英国基督教圣公会中的一派,主张简化仪式,反对过分强调教会的权威地位,较倾向于清教徒,与“高教会派”相对。]中的最后一个了,因为这一带的牧师几乎都属于所谓高教会派。他的几个儿子,除了我们这一位克莱尔先生,也都是牧师。”

苔丝此刻没有这样的好奇心——没有问为什么这位克莱尔先生不像他的兄弟一样也去当牧师。这位伙伴向她介绍情况的这些话,跟隔壁干酪房的干酪气味,以及楼下干酪压机里乳水有节奏地滴出来的滴答声一起传到她耳朵里,苔丝渐渐地又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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