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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通常情况下,奶牛走到哪个人跟前就由那个人给它挤奶,不存在什么偏爱或者选择。但是,有一些牛会表现得特别喜欢某一双手为它们挤奶,而且有的时候这种情况弄得很过分,遇上陌生的、不是它们所喜欢的人,这些牛就不愿意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跟前,还不客气地把奶桶踢翻。

乳牛场主人克里克的做法是不断地变换奶牛的排列次序从而坚决破坏它们的这种挑三拣四,因为,否则的话,要是某一个挤奶人(不管是男的或者女的)离开乳牛场,他就会陷入困境。然而,挤奶的姑娘们心里想的和克里克先生的做法正相反,因为,每个姑娘每天都给她已经挤惯了的八九上十头牛挤奶时,这些牛非常乐意,挤起来也就出奇地容易和省力。

苔丝跟她的伙伴们一样,没过多久便发现哪几头牛喜欢她给它们挤奶;由于最近两三年里她经常长时间地待在家里,手指变得娇嫩了,所以她很高兴迎合这几头牛的意思。整个乳牛场上的九十五头奶牛中特别有那么八头——“矮胖”、“任性”、“高尚”、“雾霭”、“老美”、“小美”、“整洁”和“洪亮”——在她给它们挤奶时出奶非常顺利,她只需用手指触摸它们的乳房就行了,尽管其中有一两头的奶头硬得像胡萝卜。不过,苔丝知道乳牛场主人的意愿,存心不作挑选,除开那些极难出奶、她还对付不了的以外,遇上哪一头就挤哪一头。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很快便发现,奶牛的位置——看起来纯属巧合的位置——跟她自己的愿望十分奇怪地总是一致,到后来她觉得这些牛的排列次序不可能是偶然因素所造成的结果。最近,把牛赶拢到一起这个活儿是乳牛场主人的学生帮着干的,于是,在第五次或是第六次挤牛奶的过程中,当苔丝靠在牛身上休息的时候,她狡黠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克莱尔。

“克莱尔先生,这些牛的先后次序是你安排的!”她红着脸说;在这样嗔怪克莱尔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笑容,上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了牙尖,下嘴唇仍然一动也没动。

“噢,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克莱尔说。“反正你要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在这儿挤奶的。”

“你这么想吗?我希望如此!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能这样。”

事后苔丝非常后悔;她担心克莱尔因为不了解她喜欢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有十分严肃的原因,会误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刚才对克莱尔说得那么恳切,似乎她想在这个地方一直待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克莱尔在这里。苔丝无法摆脱心中的疑虑;傍晚,挤奶的活儿干完之后,她独自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还在后悔,觉得不该告诉克莱尔自己发现了他对她的体贴。

这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日黄昏,空气非常平静怡人,又是如此能传播声音,以致没有生命的东西仿佛也具有了两三种官能,如果说不是五种的话。近处和远处没有区别,地平线以内的一切对于听者来说都近在咫尺。寂静无声使苔丝产生的印象与其说是声音的不存在,不如说是感觉到一个明确的实体。有人拨动琴弦,打破了寂静。

苔丝以前听见过这琴声从她头顶上面的阁楼传下来,因为有墙壁和地板阻隔,所以听上去模糊、呆板,从来不曾像此刻的琴声在寂静的空气里荡漾,具有赤裸、实在的性质。说得绝对些,这只琴音质很差,弹奏水平也很低,不过凡事都是相对的,这会儿苔丝听着,却似一只着了迷的鸟儿,舍不得离去。不仅不离去,她还朝弹奏者走近;为了避免被他猜出她在那儿,苔丝躲在树篱后面。

苔丝此刻所站的地方是花园的边上,这儿已经好几年没有人去栽花除草了,现在十分潮湿,长满着一碰就扬起雾一般花粉的多汁的禾本科植物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开着花的高高野草,这些野草的红色、黄色和紫色组成多彩的画面,跟人工培育的鲜花那种五彩缤纷一样令人目眩。她像一只猫似的悄悄地穿过这繁密的花草丛,裙子擦着了沫蝉的泡沫,脚下踩碎了蜗牛壳,两手沾上了蓟乳和蛞蝓黏液,裸露的双臂蹭上了黏性的树霉(这树霉在苹果树干上的时候是雪白的,到了她皮肤上却变成了深红色);就这样她来到了离克莱尔相当近的地方,仍然没有让他看见。

苔丝对于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识。此刻她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以前她曾描述过的在凝视着一颗星星时能随意产生的那种极大的兴奋;她的心随着那把旧竖琴纤细的曲调上下起伏,和谐悦耳的琴声似微风吹进她的心坎,使她激动得流泪。飘扬的花粉好像是有形的曲调,而花园的潮湿仿佛是它受了感动在哭泣。虽然夜幕就要降落,野草开出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花却显得很亮,似乎它们正全神贯注所以不愿关闭;颜色的波浪与声音的波浪融合在一起。

此刻仍在照耀的亮光主要来自西面那堆浮云里的一个大窟窿;它好像是一块无意中被遗留下来的白天——别处已是暮色四合了。克莱尔弹完了他这支哀怨的曲调;这是十分简单的弹奏,完全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技巧。苔丝等待着,以为另一支曲子也许就要开始。但是克莱尔不想再弹了,他已经绕着树篱从苔丝后面漫步走上前来。苔丝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偷偷地挪动脚步离开所站立的地方,那步子小得好像她根本没有动弹。

然而,安吉尔看见了她那件浅色的夏日长裙,开口跟她说话;两人之间虽然尚有一段距离,他那低低的声音却一直传到她耳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悄悄走开,苔丝?”他问。“你害怕吗?”

“哦,不,先生……不是害怕户外的东西;特别是现在,苹果花在飞舞,草木都是这么葱绿。”

“可是你害怕室内的什么东西,呃?”

“哦,是的,先生。”

“是什么呢?”

“我说不清楚。”

“是牛奶变酸了?”

“不是。”

“害怕这么活着?”

“是的,先生。”

“啊——我也是,经常感到害怕。活在世上真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是这样。”

“不过,尽管如此,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姑娘也会对生活有这种看法。你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苔丝默不作声,心里迟疑不决。

“来吧,苔丝,把你心里想的告诉我。”

苔丝认为克莱尔这句话的意思是问她对各种事物的观感如何,腼腆地回答说:

“树木都长着眼睛,它们那目光是好奇爱问的,不是吗?我这是说,树木仿佛长着眼睛。河流总是说,‘为什么你要用你的容貌来打扰我?’还有,你好像可以看见许多个明天排成一列,第一个最大也看得最清楚,其余的因为一个比一个远也就一个比一个小;但是它们个个都非常凶残,仿佛在说,‘我来了!当心我来了!当心我!’……可是,你,先生,你可以弹琴,可以用音乐造出美丽的梦,把所有这些可怕的幻觉统统赶跑!”

克莱尔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女子竟会有如此悲哀的想法;她虽然只是一个挤奶姑娘,却具有一种也许会引起她同屋伙伴妒忌的罕见气质。她是在用她的家乡话加上一点读了六年小学所学得的语句来表达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几乎可以被称为时代感情,可以被称为现代痛苦。然而克莱尔又想到,所谓先进观念,实际上多半是用最新的方式所下的一些定义——是用“某某学科”和“某某主义”等说法把几百年来人们模模糊糊地得到的种种感受表达得更精确一些,想到这一点他也就不再觉得那么惊讶了。

不过,苔丝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如此感受,这一点还是让他感到奇怪。不止使人奇怪,这种情形还使人感动,引人关注,令人怜悯。克莱尔猜不到其中的原因,他也就不会有所启发而想到,人生的经验贵在力度的大小而不在于时间的持续。苔丝短暂的肉体上的痛苦使她得到精神上的丰收。

在苔丝这一方面,她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出身于牧师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物质上很富足的人会把活在世上看成是一种不幸。她自己这么一个人生旅途上的不幸过客产生这种想法是完全有理由的;可是,这么一位值得钦佩、气质不凡的人怎么也会掉进“屈辱之谷”[语出约翰·班扬(1628—1688)的《天路历程》。]的呢?这么一个人居然也会像她自己在两三年前那样,产生了跟乌斯地的人[指《圣经》人物约伯;他“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上帝为了考验他,把灾祸降给他;参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1章。]一样的想法——“我宁肯噎死,宁肯死亡,胜似留我这一身的骨头。我厌弃性命,不愿永活。”[引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1章第15、 16节。]

的确,克莱尔目前脱离了他的阶级。但是苔丝知道,就像彼得大帝在造船厂[俄罗斯1682—1725年间的沙皇彼得大帝曾在1697—1698年间隐姓埋名地在荷兰和不列颠的造船厂里学习造船。],克莱尔这么做只是因为想学会眼下他还不懂的东西。他现在挤牛奶,并不是非干不可,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富裕的、成功的乳牛场主人、庄园主、农业家和畜牧家。他要做美国或澳洲的亚伯拉罕[《圣经》人物,相传为希伯来人之始祖;他拥有大批牛羊和众多仆人。],以君主的威风统辖他的羊群和牛群——他那些有斑点的和有环纹的牲畜,以及他的男仆和女仆。然而,有的时候苔丝确实觉得无法理解,一个毫无疑问喜欢看书、爱好音乐、很有思想的年轻人竟然会执意要做一个农民,而不是像他父亲和哥哥一样去当牧师。

就这样,他们两人都没有任何有关对方秘密的线索,两人对于对方的表现都感到迷惑不解,两人都不打算探索对方的历史,而只是等待着能更多地了解对方的性格和心情。

每过一天,每过一个小时,克莱尔对于苔丝的性格脾气都多了一点了解,苔丝对于他的性格脾气也多了一点了解。苔丝试图过一种自我抑制的生活,对于自己有强大的青春活力,她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

起初,苔丝似乎把安吉尔·克莱尔看作智慧的化身,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抱着这种观点把自己和他作比较;每一次发现他的知识非常丰富,发现自己低下的智力水平和他那安第斯山一般高不可测的智慧之间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她就十分郁悒,十分灰心,不想再作任何争取进步的努力。

有一天,当克莱尔随意跟苔丝谈及古希腊畜牧生活的时候,他发现她情绪不振。他说话的时候苔丝正从一个土坡采集一种叫“爵爷和夫人”的花蕾。[哈代在这里也许是想到一种游戏:把斑叶阿若母的佛焰苞打开,看里面的佛焰花序是“夫人”(淡色)还是“爵爷”(紫色),从而证实在打开前的猜测是否正确。]

“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忧伤起来?”他问。

“哦,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的一些事情,”苔丝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回答说,同时又动手剥开一个“夫人”。“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我本来也许会怎么样!我的生命好像因为没有机会而白白浪费了!当我看到你知道得那么多,你读过那么许多书,你的阅历那么广,思考的事情那么多,我就觉得我自己多么渺小!我就像《圣经》故事里的那个可怜的示巴女王,诧异得神不守舍了。”[参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0章:当示巴女王看见了所罗门王的智慧和他豪华的宫殿,“就诧异得神不守舍”。]

“哎呀,我的天哪!不要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嗨,”克莱尔颇为热心地说,“我亲爱的苔丝,要是我能帮助你读历史书或者任何别的你想读的书,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又是一个‘夫人’,”苔丝拿起刚剥开的花蕾插嘴说。

“什么?”

“我是说,剥这些花蕾的时候,总是‘夫人’比‘爵爷’多。”

“不要管什么‘爵爷’和‘夫人’了。你想不想学一门什么课——比方说历史?”

“有的时候我觉得在我已经知道的东西之外不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不想知道更多呢?”

“因为,知道我只是一长列人中间的一个有什么用呢?在某一本旧书里发现有一个人正和我是一样的,知道将来我只不过是要扮演她的角色,那有什么用呢?那只能使我悲伤,别的什么结果都不会有。最好是不要记得你的性格和过去所做过的事情跟从前成千上万的人一样,不要记得你以后的生活和要做的事情将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

“什么?那么你真的不想学任何东西吗?”

“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太阳照在好人身上,也照在歹人身上[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45节:“……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苔丝回答;嗓音微微有点儿颤抖。“可是,这个道理书本是不会教给我的。”

“苔丝,不要这么苦恼!”克莱尔说这句话,当然只是出于通常情况下的责任感,因为,从前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困惑。望着苔丝稚嫩的嘴和唇,他思忖,这么一个乡村姑娘会有这样的情绪,一定是受了别人的影响。苔丝继续剥着“爵爷”和“夫人”;因为她低着头朝下面看,所以她那波浪般的秀发垂在柔滑的面颊上,克莱尔注视片刻,然后慢慢离去。他走了以后,苔丝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思着把最后一个花蕾剥开。过后,她从沉思中醒来,忽然因刚才的愚蠢行为生自己的气,同时也因为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使她激动的热情,于是把这个花蕾和一堆“爵爷”和“夫人”统统扔到地上。

克莱尔一定会觉得她是多么愚蠢啊!苔丝突然渴望克莱尔对她有一个好的看法,便想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她竭力想忘记的事情——这件事的结果使她如此厌恶——那就是他们这一家人是德伯那个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尽管这不过是徒有虚名,尽管这一情况的发现在许多方面对于她来说都是灾难性的,然而,克莱尔先生是一个绅士,是研究历史的,如果他知道了金斯庇教堂里那些波倍克石和大理石的武士真正代表她的祖先,知道她是彻头彻尾的德伯,而不是像特兰特里奇那一家满脑子金钱和野心的假德伯,如果克莱尔知道了这一些,他就会对她十分尊敬,从而忘记她那种找“爵爷”和“夫人”的幼稚举动。

不过,在冒险泄露这秘密之前,犹豫不决的苔丝先作了间接的探询;她问乳牛场主人,克莱尔是否敬重已经失去了钱财和产业的古老世家,想以此推测,泄露了自己家世的秘密可能对克莱尔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克莱尔先生,”乳牛场主人强调地说,“是所有那些最有反叛精神的脾气古怪的人之一——跟他家里其他的人一点儿都不一样;要是说有什么事情是他最讨厌的,那就是所谓的古老世家的观念。他说,合乎情理的是,那些古老世家在过去已经使完了劲,如今已没有什么东西剩下来了。如比莱家、屈莱卡家、格雷家、圣昆丁家、哈代家和戈尔兹家,从前在这个谷地里拥有的产业都以英里计;如今你只需花很便宜的价钱就能把它们统统买下来。嗨,我们这儿有个小姑娘叫蕾蒂·普里德尔,你要知道,是帕里代尔家族的后代;那是一个古老世家,从前是全斯欣托克附近大片田地的主人,甚至在人们还没有听说过如今的主人韦塞克斯伯爵和他的家族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那些田地。喏,克莱尔先生知道了这个情况,把这可怜的姑娘嘲笑了好几天。‘啊!’他对姑娘说,‘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挤奶好手!你的全部本领都已经在几百年前在巴勒斯坦[指这位挤奶姑娘的祖先参加十字军在巴勒斯坦作战。]被用尽了,你必须休息一千年才能重新有力量去做别的事情!’不久前还有一个男孩来到这里,想找一份工作,说他名叫马特;我们问他姓什么,他回答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有一个姓,我们又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回答说大概是因为他们家历史还不够长吧。‘啊!我要雇的正是你这样的孩子!’克莱尔先生跳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说完他还给了这孩子半克朗[半克朗为旧时的英国辅币,相当于二先令六便士。]。哦,不!他对于古老世家无法容忍!”

听了乳牛场主人如此形象地描述了克莱尔对于古老世家的看法之后,可怜的苔丝庆幸自己在容易受引诱的时候关于自己的家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即使他们这个家族历史悠久得异乎寻常,几乎已是周而复始地变成一个新的家族了。再说,在这个方面,另外一个挤奶姑娘好像跟她一样出身于名门望族。于是,关于德伯家的墓室,关于跟随征服者威廉的那个跟她同姓的武士,苔丝绝口不提。对于克莱尔的性格有了这样比较深入的了解之后,苔丝觉得自己之所以得到克莱尔的青睐主要是因为克莱尔以为她并非出身于一个古老世家,以为她的家族历史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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