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时光在流逝,季节在成熟。新的一年里新的一批花朵、树叶、夜莺、歌鸫、金翅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短生的动植物占据了它们各自的位置;仅一年前,当它们还只是胚芽和无机微粒的时候,占据着这些位置的是在它们之前的一批。朝阳射出的光线使树木抽芽,伸出长长的枝条,使液汁之细流无声地向上涌起,使花瓣开放,也使花朵的芬芳无形地迸发和散布开来。

在克里克的乳牛场干活的男男女女日子过得舒服、平静,甚至是快快活活的。他们在社会阶梯上的位置也许使他们成了最幸福的人——既是有吃有穿不贫困,又没有富到那种礼仪开始抑制自然情感的地步,也不必在条件不足时硬装时髦,弄得本来富足的生活变得十分拮据。

就这样,枝叶繁茂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树木的生长似乎是户外唯一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苔丝和克莱尔不自觉地相互琢磨,一直在感情的边缘徘徊,然而十分明显并没有跌进其旋涡。在一种不可抗拒的法则支配之下,他们俩始终在渐渐地靠拢,这是必然趋势,恰如一个山谷里的两条溪流定会合并。

苔丝近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快乐了。首先,这新的环境在身心两方面都很适合于她;一棵幼树原先种下去的时候植根在有毒的土层,现在被移植到了比较深厚的土壤里。其次,她——以及克莱尔也一样——目前还处于介乎喜欢和爱之间的境地,还没有产生深挚的恋情,还没有顾虑,没有被下面这些问题弄得心神不定:“这股新的感情潮流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它对我的前途会有什么影响?它怎样对待我的过去?”

对于安吉尔·克莱尔来说,苔丝还仅仅是一个来到了他眼前的偶然现象——一个刚刚开始要坚持留在他意识里的温暖人心的玫瑰色幻影。他就这样允许苔丝萦绕在他心头,把自己如此全神贯注于苔丝看作只不过好像是一个哲学家观察一个特别新奇、鲜明和有趣的女性典型。

他们不断地见面;这是他们避免不了的。两人每天在那个奇异、庄严的时刻会面,在晨曦中,在紫色或粉红色的黎明;因为,在这儿人们必须早起,必须很早就起身。挤牛奶的活儿要干得很早,在挤奶之前还得将前一天所挤的牛奶撇去乳皮,这个活儿三点刚过就开始了。通常情况下他们每天都要选定一个人来唤醒大伙儿——这第一个人靠闹钟把他叫醒;苔丝是最新来到乳牛场的,人们很快就发现她很可靠,不像别人在闹钟响过之后依然熟睡,于是,首先起床以唤醒同伴的任务便经常落到她的身上。三点钟一过苔丝就起身,离开她的屋子,快步跑到乳牛场主人屋子外面去叫他,接着又上楼来到安吉尔的屋子门口,用大声的耳语把他唤醒,然后再叫醒同屋的伙伴。待到苔丝换好衣服,克莱尔已经下楼,站到了屋外湿润的空气中。其余的挤奶姑娘和克里克本人往往要翻个身多睡一会儿,到十五分钟以后才露面。

黎明和黄昏时候虽然明暗的程度也许是一样的,但是二者那总体上都呈灰色的基本色调却不尽相同。在晨曦中,似乎亮光活跃,黑暗被动;在暮色里,活跃而且在渐渐增强的是黑暗,而亮光是被动的,并且在渐渐减弱。

在这个乳牛场里,经常是苔丝和克莱尔起身最早——也许并非每一回都是碰巧如此——于是他们便觉得仿佛自己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人。苔丝在这儿安顿下来时间还不久,不干撇乳皮的活儿,一起床就到户外去,克莱尔总是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空旷的牧场上弥漫着那仿佛产生于幻觉、与雾气相混合的朦胧晨光,使他们两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仿佛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在这样一个新的一天刚刚开始的朦胧阶段,对于克莱尔来说,苔丝似乎在性格和体形方面都展现出威武和庄严,展示出一种王后般的力量,这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时刻,像苔丝这样具有优美体型的女人是不大会在户外走动,不大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的;在整个英国几乎都没有。漂亮女人在仲夏的黎明时分一般都还在熟睡呢。苔丝就在他的身边,别人一个也看不见。

他们在亮光与黑暗混合在一起的特别环境中一同走向那些母牛躺着的地方;这种特别的环境常常使克莱尔想到耶稣复活的时刻。而抹大拉的女人[《圣经》人物,指“抹大拉的马利亚”,一个失身的女子;参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16章第9节:“在七日的第一日清早,耶稣复活了,就先向抹大拉的马利亚显现。”]此刻正走在他的身旁却是他一点儿也想不到的。这会儿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不明不暗的雾霭里,但是他的同伴的脸——这是他注视的中心——却在那一片雾霭之上,仿佛还有一层磷光覆盖着。苔丝的容貌苍白、朦胧,使她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在游荡的幽灵。实际上,苔丝的面孔正被来自东北方向的清冷晨光照射着,不过这情形不明显罢了;克莱尔的脸在苔丝看来也同样如此,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前面已经说过,正是在这种时候苔丝给予克莱尔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时候的苔丝不再是一个挤奶姑娘,而是一个空灵的女性精华——是由全体女性凝聚而成的一个典型形象。克莱尔半开玩笑地叫她阿耳特弥斯[希腊神话里的月神和狩猎女神。]、得墨忒耳[希腊神话里的农事和丰产女神,婚姻和女性的庇护者。],以及其他一些好听的名字;她不喜欢,因为她不理解这些名字的意思。

“叫我苔丝吧,”她说,表示出对那些名字不以为然。克莱尔便照办了。

过一会儿天将变得更亮,苔丝就会现出她女性的面貌;她从赐福于人的女神的面貌变成希望得到福分的人的面貌。

在这种不属于人类的时光里,他们可以来到与水鸟相当接近的地方。大胆的鹭鸶从牧场旁边那个它们经常栖息的树林里飞来,那叫声就像是开门和开窗的声音。已经飞出林子来到了这里的那些,在这一对情侣从它们近旁经过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继续站立在水中,眼睛对他们望着,一边还不带感情地在水平方向上慢慢地转动它们的脑袋,好似靠发条驱动的玩偶。

这时候他们能看见夏日羊毛似的薄雾均匀地一层层平铺着,显然只有床罩那样薄,东一小片西一小片在牧场上方展开。在布满露水的整个这一片牧草上有母牛卧了一整夜之后留下的痕迹——露水之大海中那些深绿色的干爽牧草之岛,一个个都跟母牛躯体一样大小。从每一个牧草之岛都伸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踪迹,这是卧在那儿的牛爬起来闲逛到别处去吃草所留下的;顺着这些踪迹走到尽头他们就找到一条条牛。这些牛认出是他们,便从鼻孔里粗重地呼出气来,在四周大片薄薄的雾霭之中形成它们自己那些小团小团较浓的雾气。随后,他们根据情况的要求,或者把牛赶回场院,或者就当场挤起奶来。

有的时候夏雾更弥漫,牧场就像一片白色的海洋,东一处西一处露出雾霭之上的树木好似危险的礁石。鸟儿向上高飞时会穿过雾气来到发出光亮的高处,翱翔在空中晒着太阳,或者落到把牧场分隔成小块的那些现在亮得似玻璃棒的湿栏杆上。苔丝的眼睫毛上也挂着雾气凝成的细小水珠钻石,水珠还挂在她的秀发上,好似小粒珍珠。待到日光变得相当强烈并普照大地的时候,这些露珠就统统蒸发了,苔丝也就失去了她那种奇异、缥缈的美丽;她的牙齿、嘴唇和眼睛在阳光中闪烁,她重新变成只是一个美丽得使人目眩、必须努力奋斗着与世界上别的女人竞争的挤奶姑娘。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听见乳牛场主人克里克的声音,呵斥那些不住在场里的帮工来得太迟,又责备老德博拉·法因德没有洗手。

“看在老天爷面上,把你的手在唧筒那儿洗洗吧,德博!凭良心说,要是伦敦人知道你这么个人,知道你这副邋遢样子,他们在喝牛奶和吃黄油的时候就会比现在更加当心了。这件事还真是挺要紧的。”

大伙儿开始挤奶,一直到苔丝、克莱尔以及其他的人都听见克里克太太在厨房里把沉重的餐桌从靠墙处拉出来——这是每一餐饭之前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吃完饭以后,餐桌收拾干净,在同样非常刺耳的声音伴随下被推回原处。

上一章:19 下一章:21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