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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喏,你们猜今天早上我听见谁的消息了?”第二天,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说;那打谜似的目光扫视着正津津有味地进食的男男女女。“喏,你们猜猜。”

一个人猜了,又一个人猜了。克里克太太没有猜,因为她已经知道。

“嘿,”乳牛场主人说,“是那个软骨头,那个婊子养的坏家伙杰克·多洛普。他最近跟一个寡妇结了婚。”

“不是杰克·多洛普吧?一个坏蛋——居然会那么做!”一个挤奶的男帮工说。

这个名字很快引起了苔丝·德比的注意,因为叫这个名字的正是欺骗了恋人后来被那姑娘的母亲关在搅乳机滚筒里折腾了好一阵子的那个家伙。

“他遵守诺言跟那位泼辣主妇的女儿结婚了吗?”安吉尔·克莱尔一边翻阅报纸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这会儿独自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克里克太太认为他文质彬彬,所以每一回都不让他跟那些在乳牛场干活的男男女女一起吃。

“他才不会呢,先生。他从来就不打算那么做,”乳牛场主人回答说。“我刚才说了,他娶的是一个寡妇;这寡妇有钱,看起来——每年有五十镑左右的收入;他就是为了那些钱而娶她的。他们非常匆忙地结了婚,随后这寡妇就告诉杰克·多洛普,一结婚她就失去了这每年五十镑的收入。你们想想吧,我们这位绅士听见这个消息后的心情!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两人就过着争吵不休的生活,从来没见过有人吵得像他们这么厉害的!这也是他活该!不过那女人更倒霉。”

“哼,一开始吵嘴那蠢女人就该告诉杰克·多洛普她前一个丈夫的鬼魂会缠上他,”克里克太太说。

“哎,哎,”乳牛场主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你们还是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的。那女人想要一个家,她不想失去杰克·多洛普,不想冒这个险。你们不认为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吗,姑娘们?”

他朝那一排挤奶姑娘投去一瞥。

“那女人应该在他们即将进教堂的时候把事情告诉杰克·多洛普,那时候他想要反悔也几乎不可能了,”玛丽安大声说。

“对呀,她应该那么做。”伊丝表示同意。

“那女人一定看出来杰克·多洛普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所以应该拒绝跟他结婚,”雷蒂突然叫道。

“你怎么看,我亲爱的?”乳牛场主人问苔丝。

“我觉得那女人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或者拒绝跟他结婚——我不知道,”苔丝答道;黄油面包噎住了她。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结过婚、住在小屋里的帮工蓓克·尼布斯说。“在情场上和战场上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我会像那寡妇一样跟他结婚;要是他敢责怪我在结婚前有意不告诉他我第一个男人的事,我就用擀面杖把他打倒在地——像他那么一个不中用的小个子!随便哪一个女人都可以把他打趴下。”

听了这俏皮话人们哄堂大笑,但是苔丝只跟着苦笑了一下,纯粹出于应景。给大伙儿带来快乐的事情使她觉得悲哀;他们这样逗乐简直让她受不了。不一会儿她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走出屋子,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向前走去。她一会儿走在浇地用的水沟的这一边,一会儿走在另一边,心里觉得克莱尔会跟着她来;最后她在瓦尔河的主流旁边停住脚步。人们最近一直在这条河的上游割水草,此刻有一堆堆的水草在她面前漂流而过——犹如绿色毛茛组成的活动小岛,简直可以让她登上去随波逐流漂向远方。河里插着阻挡牛过河的木桩,有一簇簇长长的水草被卡住在这些木桩上。

是啊,痛苦之处就在这儿。一个女人该不该坦白自己以往的某些经历——这一点对于苔丝来说是最沉重的十字架——对于别人却似乎只是笑料而已。仿佛殉道者是理应受人们讥笑的。

“苔丝!”她身后传来喊声。克莱尔跳过水沟,站在她身旁。“我的妻子——很快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不,不,我不能。为了你,哦克莱尔先生,为了你好,我要说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苔丝!”

“我还是说我不能!”苔丝重复道。

克莱尔先前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所以在喊了苔丝一声之后随即把一条手臂放在她披着的长头发下面搂住她的腰。(年轻的挤奶姑娘们,包括苔丝,在星期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都让头发披散着,去教堂之前再把它高高盘起,不过挤奶时因为要把头靠在牛肚子上所以不能梳成这个式样。)要是刚才苔丝说的不是“不”而是“是”,克莱尔就会吻她了;克莱尔本来显然是想这么做的,可是苔丝如此坚决地作了否定回答,他心里便有顾忌,不敢照原先的打算行事。他们两人都住在乳牛场上,十分接近,交往不可避免,这就使苔丝——作为一个女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以致克莱尔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甜言蜜语向苔丝施加压力对于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倘若苔丝处于一种比较容易躲避的地位,那么,用那种方法积极地追求她则完全正当。于是,只一会儿,克莱尔就抽回了搂着她的那条手臂,并且放弃了吻她的念头。

克莱尔这样抽回手臂,事情就完全发展成了另一种样子。这一次苔丝之所以有那么一股劲拒绝克莱尔,纯粹是因为听了乳牛场主人所讲的那个寡妇的故事;而那股劲本来一转眼工夫就会被克服下去。不过,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离她而去。

他们两人依然天天见面——次数比以前略有减少;就这样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九月将要结束,苔丝从克莱尔的眼神看得出来他也许会再次向她求婚。

这一回克莱尔改变了计划,调整了步骤,仿佛他已经认定,苔丝拒绝他,毕竟只是因为又害羞又年轻,第一次遇上有人求婚,不免吃惊。每次谈到这个问题苔丝总是现出躲躲闪闪的样子,这一点更加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于是他比以前注重劝诱的策略;他决不企图再做任何抚抱或亲吻的举动,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只用言语表明心迹,打动苔丝。

以这样的方法,克莱尔坚持用好似牛奶潺潺流动的柔声细语向苔丝求爱——在挤奶时,在撇乳皮时,在制黄油时,在制奶酪时,在抱窝的母鸡中间,在产仔的猪中间——以前从来没有哪一个挤奶姑娘受到过如此多情的年轻人的追求。

苔丝知道自己的防线一定会崩溃。她的宗教意识使她觉得自己前次与另一个男人的那种关系具有某种道德效力;她的良心希望她把自己以前那一次经历坦率地告诉克莱尔;然而这两者都无法坚持多久。她是如此热烈地爱着克莱尔;在她眼里,克莱尔是如此神圣。她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却在本质上是高雅的,她的性格渴望得到克莱尔的守护和指导。因此,尽管她不断重复地对自己说“我决不能做他的妻子”,但纯属徒劳。倘若心情平静,有力量控制自己的思绪,她就不会费神这么叮嘱自己,所以说,这一现象恰好证明了她的虚弱。每一次听见克莱尔开始谈论这个老话题,她就感到一阵让她恐惧的狂喜;她害怕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又渴望这么做。

克莱尔的态度是——哪个男子汉的态度不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受到什么指责,不管新发现什么事情,他都会爱苔丝,都会珍视她、保护她,于是,苔丝充分享受着这种殷勤抚慰,心情渐渐开朗起来。马上就要到秋分了,白天虽然仍是晴朗的,但是却短得多了。在乳牛场里大伙儿又要在清晨点着蜡烛干很长时间的活。一天早晨的三四点钟之间,克莱尔又一次向苔丝求婚。

像往常一样,苔丝穿着睡衣先跑到克莱尔房门前把他叫醒,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换衣服并叫醒同屋的伙伴;十分钟以后她拿着蜡烛朝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克莱尔穿着衬衣从他那段楼梯上下来,伸出一条胳膊挡住苔丝的去路。

“喏,卖俏小姐,你下去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他不容置辩地说。“从我上一回向你提出到今天,已有两个星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现在你必须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否则的话我将不得不离开这所房子了。刚才我屋子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你。为了你的安全我非走不可。你不了解。怎么样?终于可以答应我了吧?”

“我刚刚起身,克莱尔先生,这会儿就一定要我答应你真是太早了!”苔丝撅着嘴说。“你用不着叫我‘卖俏小姐’。这样太心狠,也不符合事实。过一会儿再说吧。请你再等一会儿吧!我一定很快就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让我下楼去吧。”

苔丝此刻把蜡烛移到一旁,努力让脸上挂起微笑,试图消除刚才说的这些话所制造的严肃气氛,那模样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儿像克莱尔所说的情况。

“叫我安吉尔,那么,不要叫我克莱尔先生。”

“安吉尔。”

“叫我最亲爱的安吉尔——为什么不那么叫呢?”

“那就意味着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那只意味你即使不能嫁给我也是爱我的。承你的好意,你很早以前就承认这一点了。”

“那么好吧,要是我非这么叫你不可,我就叫了,‘最亲爱的安吉尔’,”苔丝两眼望着手中的蜡烛轻声地说;虽然有点儿迟疑,却还是一撇嘴做出调皮的样子。

克莱尔在这之前下了决心,如果苔丝不答应他的求婚他就决不吻她。可是,这会儿看着苔丝站在他面前——挤奶时穿的长外衣袖子很好看地卷起着,秀发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要等撇乳皮和挤牛奶的活儿干完后有了闲暇时再作梳理——他不知怎的顾不上自己下过的决心,很快地在苔丝脸上印下一个吻。苔丝不再说话,走过他身旁匆匆下楼,也没有回头望他一眼。其他几个挤奶姑娘已经在楼下,两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除了玛丽安之外,那些姑娘都将若有所思和疑疑惑惑的目光投向这一对恋人;蜡烛发出的暗黄色光线照在她们身上,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室外第一道清冷的曙光。

撇乳皮的活儿干完之后——秋季来临乳牛产奶量减少,撇乳皮的活儿也日益减少——雷蒂和其他人一起外出,这一对恋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的生活里事情繁多,跟她们的大不相同,不是吗?”克莱尔透过黎明时分清冷灰白的日光望着前面那三个脚步轻捷的身影一边思考一边对苔丝说。

“没有很大的差别,我想,”苔丝应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很少有几个女人的生活不是——事情繁多的,”苔丝回答;说到“事情繁多”这个新鲜词儿时她顿了一下,仿佛这词儿使她印象深刻。“在那三个人的身上就有许多你不曾想到过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

“几乎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苔丝说,“都会成为——也许都会成为——一个比我更适合于你的妻子。也许,她们和我一样爱着你——差不多和我一样。”

“哦,苔丝!”

看得出来,苔丝听见克莱尔这一声迫不及待的呼喊时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她曾非常勇敢地下定决心要慷慨地对别人让步。她已经让步过了,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没有力量再作第二次自我牺牲。这时候,来自一个小屋的挤奶帮工走到他们近旁,关于这件对他们关系重大的事情两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苔丝知道今天就要作出决定了。

下午,乳牛场主人的几个佣工和帮手跟平常一样到相当远的牧草场去;有许多牛要在那里——而不是赶回来——挤奶。母牛肚子里怀着的小牛越长越大,它们产奶也就越来越少;在牛奶产量丰富的时候额外雇用的挤奶帮工已被解雇了。

人们慢悠悠地干着活儿。一辆大马车装着一些高高的大桶送到牧草场上,一个个小桶里的牛奶都被倒进这些大桶。挤完了奶的牛慢吞吞地离去。

乳牛场主人克里克也跟大伙儿在一起干着;在傍晚铅灰色天空的衬托下,他那长外衣显得异常地白。他突然看了看他那只笨重的表。

“啊呀,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他说。“天哪!我们要是不抓紧时间就不能及时把这些牛奶送到车站了。今天没有时间把它们送回家去跟早上挤的掺在一起,必须把它们从这儿直接送往车站。谁来赶车把它们送去?”

尽管这个活儿跟克莱尔先生不相干,他却自愿承担下来,还邀苔丝陪他一块儿去。下午的时候虽然没有太阳,但是在这个季节天还是很闷热而潮湿,苔丝出来挤奶时只披着头巾,露着手臂,没穿短上衣,这当然不适宜坐车。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算是回答,但是克莱尔温和地怂恿她。于是她把牛奶桶和小凳子交给克里克先生带回去,表示同意,随后上了马车,坐在克莱尔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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