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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他们两人坐着车,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沿着平坦的路穿过一个个牧草场向前而去。那些牧草场连成一大片向灰色的远方展开,直到被埃格顿荒原上苍翠险峻的山坡所阻挡。荒原顶上矗立着一丛丛和一片片的冷杉树,它们那些锯齿状的树梢从远处望去好似正面黑糊糊而塔楼上带有雉堞的中魔城堡。

两人沉浸在彼此亲近的感觉之中,很长时间一直没有说话;只有他们身后那些高高的桶里牛奶晃荡的声音打破寂静。他们所循的那条道十分冷落,路旁的榛子都留在枝头,要等到脱了壳才会自己掉落;一簇簇黑莓沉沉低垂。克莱尔时而把鞭梢一甩,套住一簇黑莓,把它拉下来,递给他的伙伴。

不一会儿,晦暗的空中落下最初几滴雨点,表明要下雨了。白天呆滞的空气此刻变成了一阵阵微风,吹拂他们的脸庞。原先河流和池塘表面水银般的光泽消失不见,而且起了锉齿般的皱纹;宽阔晶莹的镜面这会儿成了晦暗无光的铅片。但是天气和景色的变化并没有影响苔丝的沉思默想。她的脸本来是天然的粉红色,被夏日的阳光淡淡地染上了一层褐色,此刻被雨水一淋,颜色更加深了一点儿;她的头发因脑袋经常靠在牛肚子上往往拢不紧,总是松散地垂下,露出在白布软帽外面,现在被雨水弄得潮腻腻的,简直比海草好不了多少。

“我不该跟你一起来的,我想,”苔丝望着天空低声说。

“天下雨了,我很抱歉,”克莱尔说。“不过有你在这儿我多么高兴啊!”

远处的埃格顿荒原在雨帘后面渐渐消失。天色更暗了,又时常碰到横贯路上的栅栏门,他们只能赶着马儿跟步行一样缓慢向前,否则便不安全。空气是寒飕飕的。

“你这样胳膊和肩膀都露在外面我真担心你会着凉,”克莱尔说。“朝我这儿挪一挪,靠得紧一些,雨水可能就不大淋得着你了。要不是想到这雨也许是在帮我的忙,我会觉得更不好受的。”

苔丝稍微挪过去一点儿,克莱尔用一块有时候用来给牛奶桶遮太阳的大帆布把他们俩裹起来。因为克莱尔的两只手都已经没有空了,所以苔丝在拉着自己这一边的帆布不让它滑落的同时也替克莱尔拉住他那一边。

“现在好啦。啊——还是不好!我的脖子里淋到一点儿雨,你的脖子里一定淋到更多。这样好些了。你的胳膊像湿淋淋的大理石了,苔丝。在帆布上擦一擦吧。好了,现在只要你静静地坐着,就不会再淋到一滴雨。嗯,亲爱的——我那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解决的那个问题怎么样?”

有好一阵子,克莱尔所听见的回答只是湿漉漉地面上的马蹄得得和牛奶在身后的大桶里晃荡的声音。

“你说过的话自己还记得吗?”

“记得,”苔丝回答。

“到家之前答复我,别忘记了。”

“我试试。”

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赶着马儿继续向前。衬着天空,查理一世或二世时代一座古老庄园主宅第的残存部分渐渐逼近,然后又慢慢从马车旁经过,被留在后面。

“那是个,”克莱尔为了给苔丝解闷说,“有趣的古老地方——是从前在这个郡有很大势力的德伯家的几处邸宅之一。德伯家族是古代诺曼人的后裔,我每次经过一个他们以前的住处都会想起他们。一个有名望的家族最终灭绝总是有点儿令人感叹的,即使这种名望让人觉得可怕、盛气凌人,是一种封建的名望。”

“是的,”苔丝说。

在他们前面的一片暮色之中,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刚刚开始显现出来,他们慢慢地朝着亮光所在的地方而去。白天,在这块地方,隔开一段时间就有一道白色的蒸气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升起,表明这块偏僻的天地与现代生活还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现代生活每天三次或四次将它的蒸气触角伸到这块地方,触及当地人的生存方式,又赶紧缩回去,仿佛它所触及的不合它的心意。

两人来到了那微弱的亮光跟前——这儿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亮光是一盏冒着烟的油灯发出来的。这是地球上的一点星光,跟天上的星星相比真是小得可怜,暗得丢脸,然而,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它对于陶勃赛乳牛场和整个人类,却比天上的星星更重要。装着新鲜牛奶的高大的桶在雨中从马车上卸下来;苔丝跑到不远处一棵冬青树底下躲雨。

接着传来火车喷蒸汽时发出的嘶嘶声,它在湿漉漉的轨道上停住的时候则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一桶桶牛奶被迅速地装进运货车皮。火车头的灯光有那么一瞬间闪射到在那棵大冬青树下一动不动的苔丝身上。这天真纯朴的姑娘裸露着圆圆的胳膊,脸和头发都是湿淋淋的,显出暂时没有动作的一头友善的豹子那焦虑不安的神态;她身上穿着的印花布连衣裙式样已经过时,头上的白布软帽耷拉在脑门子上。对于火车那闪闪发亮的车轮和曲轴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此刻的苔丝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牛奶卸完后苔丝重又上车坐在她恋人身旁,顺和、服从、默不作声,就像性格热烈的人有时候会表现出来的样子。两人再次用帆布把自己全身裹住之后,便重新投入此刻已颇浓重的夜色之中。苔丝十分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因此刚才几分钟里所接触到的体现物质文明进步的那一些现象仍滞留在她的脑海里。

“伦敦人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就会喝那些牛奶了,是吗?”她问道。“那些我们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是啊——我想他们会。不过不是喝我们送去的那个样子的奶。他们喝的是浓度被弄得小一些的牛奶,免得浓度太大会直冲他们的脑袋。”

“他们是那些贵族、贵妇人、大使、罗马军团的军官[苔丝关于“伦敦人”的概念是含混的。]、太太小姐们、女商人,还有从没见过奶牛的娃娃,是吗?”

“嗯,是呀,特别是罗马军团的军官。”

“他们对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也不知道那些牛奶是从哪里来的,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为了及时把奶送到他们那里今天晚上冒着雨穿过偏僻的地方赶这么多路,是不是?”

“我们这样赶路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些尊贵的伦敦人,也有点儿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那件让我牵挂的事情;这件事情,我想,你一定会作出决定让我放心了吧,亲爱的苔丝。喏,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你已经属于我了,你也知道;我是指你的心。难道不是吗?”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哦,是呀——是呀!”

“要是你的心已经属于我了,那么,为什么不嫁给我呢?”

“我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为了你好——有那么一个问题。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那么,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生活的方便?”

“哦,是呀,为了你的幸福和你生活的方便。可是我到这儿来以前的生活——我要——”

“嗯,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的方便。要是我有一个很大的农场,不管是在英国或者是在殖民地,你作为我的妻子就会给我非常宝贵的帮助,会胜过出身于全国最高贵门第的女子。所以,亲爱的苔丝,请你——请你千万不要再有那样的想法,认为你会妨碍我,不要再有那种感觉。”

“可是我过去的经历。我要你了解——你得让我告诉你——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

“我最亲爱的,要是你想告诉我你就说吧。那一定是珍贵的经历。不错,公元某年某月我出生在——”

“我出生在马勒特村,”苔丝抓住机会顺势说,尽管克莱尔这句话是随便说说的。“在那儿长大。我读书到六年级的时候离开了学校,当时人们说我很聪明,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于是我就决心要当教师。可是我家里遇上了麻烦;爸爸不很勤劳,还喝点儿酒。”

“是啊,是啊。可怜的孩子!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克莱尔说着把苔丝搂得更紧一些。

“随后——有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是关于——关于我的。我——我是——”

苔丝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呀,最亲爱的。没有关系。”

“我——原来我不姓德比,而姓德伯——就是早先拥有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古老邸宅的那个德伯家族的后代。而且——我们完全破产了,什么都没有了!”

“德伯家族的!真想不到!这就是全部麻烦吗,亲爱的苔丝?”

“是的,”她回答;声音很轻。

“那么——为什么我知道了这一些之后就应该爱你少一点儿呢?”

“我听乳牛场主人说你讨厌古老的家族。”

克莱尔大笑。

“嗯,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我的确憎恶血统高于一切的贵族原则,的确认为,作为有理智的人,我们所应该尊重的一个人的出身背景只能是精神上的;凡是有智慧和有道德的家庭我们都应该尊重,不管它是否有贵族血统。不过你这个消息使我觉得非常有趣——你无法想象我觉得有趣到怎样的程度!你是这名门世家的后代,对于这一点你自己不觉得有趣吗?”

“不。我觉得悲哀——特别是来到此地以后,知道了我所看见的许多山林和田地从前曾经属于我的祖先。不过,别的一些山林和田地属于雷蒂的祖先,也许还有一些属于玛丽安的祖先,这样一想我也就不那么特别看重我的血统了。”

“是啊——许多人现在是佃户,他们的祖先一度却是这儿的地主,这种人数目多得惊人,我有时候觉得奇怪,怎么没有某一派别的政治家利用这种现象;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种情况……我还觉得奇怪,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姓和‘德伯’这个姓很相似,没有发现‘德比’很明显是‘德伯’的误拼。这就是一直使你烦恼的秘密!”

苔丝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到了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勇气,害怕讲了以后克莱尔会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苔丝的自我保存本能胜过了她的坦率。

“当然,”不知真情的克莱尔接着往下说,“我宁愿你的祖先是英格兰民族中那些长期受苦受难、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百姓,而不是那些追逐私利、牺牲别人利益从而获得权力的总人数很少的贵族。可是,因为钟情于你,苔丝(说到这儿他大笑),我受到了腐蚀,思想有了变化,变得自私自利了。为了你的缘故,我对你的出身感到高兴。这个社会势利透顶;现在我打算教你文化知识,当你成了一个有学识的女人、我要娶你为妻的时候,你的这种高贵血统就会使世人的态度发生可爱的变化,这个社会就会接纳你的。我的母亲,那可怜的人,也会因为这一点大大地改变对你的看法。苔丝,从今天起你得把你的姓写正确了——德伯。”

“我很喜欢‘德比’这个姓。”

“可是你必须改过来,我最亲爱的!天哪!要知道,许多暴发起来的百万富翁巴不得自己能姓这个姓呢!顺便说一句,有那么一个这样的暴发户已经改姓德伯了——我听说是在哪里来着?——是在猎场那一带吧,我想。嘿,他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跟我父亲吵架的那个人。你看这有多巧!”

“安吉尔,我想我还是不要姓德伯!也许这个姓不吉利!”

苔丝心烦意乱。

“好啦,苔蕾莎[苔丝是苔蕾莎的昵称。]·德伯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跟我姓吧,那样你就可以不用你那个姓了!秘密已经公开,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拒绝我呢?”

“要是娶我为妻肯定会使你幸福,要是你非常非常想娶我——”

“我非常想,最亲爱的,当然!”

“我的意思是,你非常想要我做你的妻子,不管我有什么样的过错你都觉得没有我你简直不能活下去,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会觉得我不能不说我愿意嫁给你。”

“你愿意——你终于说你愿意了,我知道你愿意!你将永远永远是我的。”

克莱尔紧紧地拥抱和亲吻苔丝。

“是的!”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苔丝就突然抽噎起来,没有眼泪,但撕心裂肺般地伤心。她决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女孩,所以克莱尔大吃一惊。

“你怎么哭了,最亲爱的?”

“我说不上来——真的!——想到成为你的妻子,使你觉得幸福——我是多么高兴!”

“但是你这会儿的模样可不怎么像是高兴,我的苔丝!”

“我的意思是——我因为打破了自己的誓言所以哭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结婚了,一直到死!”

“可是,如果你爱我,你不是会喜欢我做你的丈夫吗?”

“是的,是的,是的!可是,哦,有的时候我真希望爸爸妈妈没有把我生出来才好呢!”

“喏,我亲爱的苔丝,要是我不知道你这会儿非常激动,而且你社会经验很少,那么我就会说你刚才那句话是不很中听的。如果你心里有我,你怎么会那么想呢?你心里有我吗?我很想你会用某种方法证明这一点。”

“我已经证明了,还要怎样证明呢?”苔丝大声说;一阵柔情使她变得异常激动。“这样可以证明得更好吗?”

说完苔丝搂住克莱尔的脖子。于是,克莱尔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感情热烈的女人全心全意深爱着一个男人——就像苔丝深深地爱着他——的时候她印在恋人唇上的吻是怎样一种滋味。

“喏,现在你相信了吧?”苔丝红着脸,一边擦去泪水一边问。

“是的。我从来没有真正怀疑过——从来没有,没有!”

于是他们两人在大帆布底下抱成一团,听凭马儿拉着车在夜色中向前走;雨点迎面朝他们打来。苔丝同意了。其实她倒不如一开始就表示同意的。所有的人都具有那种“追求快乐的欲望”;这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凡人无法不受它的驱使,犹如无所依附的海草无法不受潮水的摆布;这种力量不是那些笼里笼统地阐述社会成规和习俗的文章所能控制得住的。

“我必须写信告诉我母亲,”苔丝说。“你不介意我这么做吧?”

“当然不介意,亲爱的孩子。我觉得你真是个孩子,苔丝;你不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你完全应该写信告诉你母亲,你也不知道,要是我反对你这么做的话我将会犯多么大的错误。她住在哪里?”

“还是那个地方——马勒特村。在布雷克摩谷的那一边。”

“啊,那么我见过你,在这个夏天之前——”

“是的,那一次在草地上跳舞;不过你没有和我跳。哦,我希望对于我们来说现在那不是什么凶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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