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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克莱尔和苔丝坐车顺着谷地里平坦的路走了几英里便到了韦尔布里奇,然后往左边拐弯,离开村子,过了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大桥——这个村子名称的一半来自这座桥[“韦尔布里奇”的“布里奇”在英文中即是“桥”。]。大桥的紧后面有一座房子,那就是他们借宿的地方。这座房子的外表特征对于去过弗鲁姆谷的人是非常熟悉的。它原先是一个庄园宅第的一部分,是属于德伯家族的一支所有的财产和邸宅;那庄园宅第局部遭受毁坏之后剩下的就成了一个农舍。

“欢迎来到你祖上的一个宅第!”克莱尔在扶苔丝下马车的时候嘴里这么说。不过他随即为这句打趣话感到后悔;这句话简直就是讽刺。

进了屋子他们便了解到,农舍主人利用他们两人将要在这儿住几天的机会外出给几个朋友拜年,而让邻近的一个农家妇女为他们照料不多的几件事情,因此虽然他们只借了两间屋子,却可以使用整座房子;他们为此十分高兴,并且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单独居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不过克莱尔发现这座破旧的房子使他的新婚妻子有点抑郁。马车离去后,他们由那个干杂活的女人领着到楼上去洗手。在楼梯平台上苔丝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出什么事了?”克莱尔问。

“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苔丝微笑着回答。“她们吓我一跳。”

克莱尔抬起头来,看见嵌在砖石墙里的镶板上有两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到过这座庄园宅第的人都知道,这两张像画的是大约二百年前的中年妇女,她们的相貌人们看过以后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其中一个脸型长而尖,眼睛细小,还挂着假笑,活脱脱一个奸诈无情的坏蛋;另一个长着鹰钩鼻子和大牙,眼光泼辣,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凶神恶煞。这两张画像让人看了晚上一定做噩梦。

“这是谁的像?”克莱尔问那女仆。

“我听老人们说,她们是德伯家的两位夫人,是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女仆说。“因为这两张像是嵌在墙里的,所以没法搬走。”

除开把苔丝吓了一跳之外,这两张像还有使人不愉快的地方,那就是,在这两个女人过分夸张的相貌特征里毫无疑问可以看出有苔丝秀丽容颜的影子。不过克莱尔关于这一点并没有说什么;在继续向前进入隔壁一间屋子的时候他心里后悔自己竟选择了这座房子在他们新婚的时候居住。这地方是仓促地收拾布置后供他们使用的;这会儿他们两人在一个脸盆里洗手,克莱尔的手在水里碰到苔丝的手。

“哪几个是我的手指,哪几个是你的?”克莱尔抬起头来说。“我们的手指都混在一起了。”

“它们都是你的,”苔丝妩媚可爱地说,努力做出比实际上快乐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她那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使克莱尔觉得不愉快,每一个敏感的女人都会这样的;不过苔丝知道自己已做得过分,于是努力克制这一点。

除夕那天白天很短,西沉的太阳已经很低了,阳光从一个小口子射进屋里,好似一柄金杖从屋子那一边一直伸展到苔丝身上,在她的裙子上形成颜料般金色一块。他们进入那间古老的客厅去吃茶点,在这儿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进食。克莱尔觉得和苔丝合用一只放面包和黄油的盘子并且用自己的双唇抹去苔丝唇上的面包屑是有趣的事情,这真可以算得上是他们的孩子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克莱尔的孩子气。他觉得苔丝对于这种小乐趣不如他自己那么热情,心里感到有点儿纳闷。

他默默地看着苔丝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非常非常亲爱的苔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似一个人面对着一段难以理解的文章正在努力确定它真正的意思。“这个小小的尤物以后的日子已经完完全全、不可改变地取决于我是不是对她忠诚了,她将完完全全、不可改变地跟我同命运了,对于这种情况我是不是十分严肃地认识清楚了呢?我想还没有。我想我做不到,除非我自己是一个女人。我在世上有怎样的地位,她也就有怎样的地位。我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所达不到的,她也就达不到。将来我会不会忽视她,忘记要体贴和关心她,或者甚至伤害她?但愿我不要犯这样的罪!”

他们两人继续在餐桌旁坐着,等待他们的行李;乳牛场主人先前答应在天黑以前把行李给他们送来。可是天渐渐暗下来了,行李还没有到,而他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太阳下山以后,冬日白天的平静气氛就变了样。屋外开始有噪声传来,好似绸缎被用力摩擦的声音;秋天落地的枯叶本来安静地躺在那儿,这时候被激怒而骚动起来,不情愿地打着旋扑向百叶窗。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

“那只公鸡知道天气要变,”克莱尔说。

照料他们的那个女仆回家过夜去了,不过她在桌上留下了几支蜡烛;此刻他们把蜡烛点燃。每一个火苗都被吹向壁炉。

“这些老房子穿堂风这么大,”安吉尔说,一边看看火苗,又看看往下淌的蜡烛油。“我在想,行李不知送到哪里了。我们连刷子和梳子都没有。”

“我不知道,”苔丝心不在焉地回答。

“苔丝,今天晚上你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你以往根本不是这样的。楼上镶板上那两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把你吓坏了。我很抱歉把你带到这儿来。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到底爱我吗?”

克莱尔知道苔丝爱他,他的问话并不当真,可是苔丝此刻心绪万端,便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往后退缩。尽管她努力忍住眼泪,却还是有一两滴落了下来。

“我说话有口无心!”克莱尔内疚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还没有拿到你的东西而担心。真搞不懂为什么老乔纳森还没有把它们送来。怎么,已经七点啦?啊,他来了!”

传来一声敲门声,屋里没有别人,便只得由克莱尔去开门。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等了半天还不是乔纳森,”他说。

“多烦人哪!”苔丝说。

这包裹是由专人送来的;他从埃姆大教堂牧师住宅把它送到陶勃赛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刚刚离开,于是他又跟着他们来到这里,因为他得到的吩咐是务必将它交到收件人本人手中。克莱尔把它拿到亮处。这包裹还不到一英尺长,外面裹着帆布,缝得好好的,缝口上还用火漆封着,盖有他父亲的印,包裹面上是他父亲的亲笔字,是交给“安吉尔·克莱尔太太”的。

“这是送给你的一件小小的结婚礼物,苔丝,”克莱尔说,一边把它递给苔丝。“他们想得多么周到!”

苔丝接过包裹的时候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

“我想最好由你来把它打开,最亲爱的,”她说,一边把包裹翻一个身。“我不喜欢把这些很大的封印弄碎了;它们看上去样子这么严肃。请你替我把它打开吧!”

克莱尔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摩洛哥革的盒子,盒子上有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

字条是给克莱尔的,上面这样写着:

我亲爱的儿子: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教母皮特尼太太在临终之际——她是个爱面子的善良的人——把她的一部分珠宝交给我保管,让我在你成家的时候赠送给你的妻子(不管你娶的是谁),以表示她对你们的爱。我接受了她的委托,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把这些钻石首饰存放在银行里。虽然我觉得眼下这么做有点儿不适宜,但是,正如你会明白,我有义务把这些东西交给理所当然地有权利终身使用它们的这位女子,因此就立即把它们送来了。按照你教母的遗嘱,我想,严格地说,这些珠宝成为祖传遗物了。遗嘱里关于这件事情的那一条的原文也抄录下来附在包裹里一起送上。

“我现在想起来了,”克莱尔说。“不过先前完全忘记了。”

打开盒子,他们发现里面有一条带垂饰的项链、一副手镯、一副耳环,以及其他一些小饰物。

苔丝起先看上去好像不大敢触摸这些珠宝,不过当克莱尔把它们一件件摆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有那么一阵子跟这些钻石一样放射出光芒。

“这些东西是我的吗?”她怀疑地说。

“是的,当然,”克莱尔说。

他望着炉火。现在他记起来了;当他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位乡绅的太太,他曾经接触过的唯一一个富人——是那样地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并且预言他会有了不起的事业。既然估计他会有飞黄腾达的将来,那么,为他的妻子以及她的子孙后代的妻子们备下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本来似乎一点儿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这会儿它们的金光闪闪却有几分讽刺意义。“可是,怎么啦?”他问自己。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个有关面子的问题;要是说他的教母可以爱面子,那么他的妻子也可以爱面子。他的妻子是德伯家族的后裔,有谁比她更适合于佩戴这些首饰呢?

他突然热情地说——

“苔丝,把它们戴起来——把它们戴起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动手帮她。

然而,好像有魔力起作用似的,苔丝已经把它们都戴了起来——项链、耳环、手镯,以及盒子里的全部饰物。

“不过这件连衣裙不合适,苔丝,”克莱尔说。“戴这一套珠宝首饰应该穿一件领口开得低的裙服。”

“是吗?”苔丝说。

“是的,”克莱尔回答。

他让苔丝试着把连衣裙的上衣领口朝里边翻进去,使它大体上跟夜礼服的领口式样差不多。苔丝照他所说的做了以后,项链上的垂饰便衬着她白皙的颈根部显得十分耀眼,有了设计制作者所追求的效果。克莱尔退后几步把苔丝仔细打量。

“天哪,”他说,“你多么漂亮!”

众所周知,人靠衣装。一个乡村姑娘,在穿着朴素的情况下让人一眼看去觉得有一点儿吸引力,那么,如果穿上时髦的服装,在艺术的帮助下,就会美得惊人;而一个拥挤晚会上的美女,要是穿上农家妇女的粗布衣服,在阴沉的天气站在一片单调的萝卜地里,就会显得十分难看了。克莱尔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细看过苔丝的形体和相貌中那富有艺术性的美妙之处。

“要是你去参加舞会那真漂亮!”他说。“可是,不——不,最亲爱的;我想我喜欢的是你穿棉布连衣裙,戴无边呢帽——是啊,比戴着这些东西好,尽管这些华贵的东西很适合于你。”

苔丝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的模样特别引人注目,心里觉得一阵激动,却并不觉得快活。

“我要把它们取下来,”她说,“否则会让乔纳森看见的。这些东西不适合我,不是吗?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们卖掉?”

“再戴几分钟吧。把它们卖掉?不行。那会辜负我教母对我的期望。”

苔丝转念一想立刻表示同意克莱尔的看法。她还有事情要对克莱尔说,戴着这些东西也许会有帮助;于是她坐了下来。两人又猜测乔纳森可能带着他们的行李在什么地方。他们先前倒了一些麦芽酒让乔纳森来了以后喝的,因为时间太长气都走光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吃饭;晚饭是已经准备好的,放在一张墙边桌上。两人正吃着,壁炉里正在上升的烟忽然一抖,其中一缕朝前一歪进了屋里,仿佛某个巨人用手把烟囱口盖住了一会儿。原来这是外屋的门被打开所造成的。过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安吉尔走了出去。

“我敲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乔纳森·凯尔抱歉地说;来的正是他。“外面在下雨,我就自己开了门。我把东西给你们送来了,先生。”

“东西送来了,很好。不过你晚了很多时间。”

“嗯,是晚了,先生。”

乔纳森·凯尔说话时语调低沉,这是白天所没有的;他的额头上除了老年的皱纹又多了一些因操心而产生的皱纹。他接着说——

“今天下午你和你的太太——现在得这么称呼她了——离开以后,我们在乳牛场的人都被一件也许可以说是最叫人伤心的事给吓坏了。你大概还记得下午的公鸡叫吧?”

“哎呀,什么事情——”

“呃,有的说鸡叫会发生这种事,有的说会发生那种事,反正是出事了,可怜的小雷蒂·普里德尔想要投水自尽呢。”

“不!这是真的吗!怎么啦,她和其他人一起跟我们告别——”

“是呀。嗯,先生,当你和你的太太——按理应该这样称呼她——我说,当你们两人坐车走了以后,雷蒂和玛丽安就戴上帽子出去了。今天是年三十,没有多少活儿要干,再说大伙儿都醉得胡里胡涂的,谁也没有注意她们两个。她们先到‘卢埃佛勒’酒店喝了一些什么,然后又逛到‘三臂十字架’,看起来是在那儿分手的。雷蒂穿过水草地,好像是回家去,玛丽安继续往前,去另一个村子,那儿也有一家酒店。从那以后就不知道雷蒂情况怎样了,一直到那船民回家的时候在大水塘旁边发现了一堆东西;是她的帽子和长披巾。船民在水里找到了雷蒂。他和另一个人把这姑娘送回家里,以为她死了,不过以后她又慢慢地缓了过来。”

安吉尔突然想到在里屋的苔丝会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便去关那扇在过道和通里屋的前厅之间的门;然而,他的妻子已经来到了外面的屋子,这会儿肩上披着围巾正在听乔纳森叙述呢;她的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行李和行李上闪闪发亮的雨珠。

“还有呢,玛丽安也出事了。人们发现她醉得不省人事地躺在柳树林边。虽然这姑娘向来饭量很大,这一点从她的脸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一先令的麦芽酒之外她还沾过任何别的酒。看起来好像这些女孩子神经都出了毛病!”

“那么伊丝呢?”苔丝问。

“伊丝还像平时一样在家里待着。不过她说她能猜到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她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可怜的姑娘,这也难怪她。所以你瞧,先生,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把你随身要用的东西和你太太的晨衣和梳妆用品什么的往车上装,所以,就来晚了。”

“是的。好了,乔纳森,现在你把这些箱子拿上楼去,喝一杯麦芽酒,然后尽快赶回去好不好?也许他们会需要你。”

苔丝这时候已经回到里屋,坐在壁炉前,沉思地对炉火望着。她听见乔纳森·凯尔上楼下楼那重重的脚步声,直到行李都搬了上去,又听见他感谢克莱尔拿麦芽酒给他喝,感谢克莱尔给他赏钱。随后他的脚步声便在门口消失,大车也嘎吱嘎吱地渐渐远去。

安吉尔关上门,把笨重的栎木门闩插好,走进里屋来到壁炉前苔丝坐着的地方。他伸出双手从背后把苔丝两边面颊捂住,心里以为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去把她一直盼望着的梳妆用具拿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站起身子,于是克莱尔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坐在火光中;饭桌上的烛光太小太微弱,对于炉火没有丝毫影响。

“我觉得很抱歉,你听见了关于那两个姑娘的让人伤心的事,”克莱尔说。“不过,你不要这么没精打采。雷蒂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你知道。”

“一点儿也没有道理,”苔丝说。“理应这样的,倒是掩盖得好好的,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这件事情对于苔丝起了决定性作用。那两个都是单纯、无辜的姑娘,单恋的不幸落到了她们头上,但是她们的命运本来是应该好一些的。她自己本来应该倒霉的——但是却被克莱尔选中了。一点儿代价都不付出却获得了一切,她这样真是太邪恶了。她要付出代价,要付得一点儿也不欠;她要把事情说出来,就在此时此地。于是在这个时候,在她注视着炉火、克莱尔握着她的一只手的时候,苔丝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没有火焰的余烬发出稳定的光辉,把壁炉的后壁、侧面的两壁、壁炉中光亮的薪架和那柄旧的合不了口的铜火钳都涂上一层红色。壁炉台的底面和离壁炉最近的桌子的四条腿也被映得通红。苔丝的脸和脖子映在这暖和的光辉中;她的首饰在这光辉中成了放射出白色、红色和绿色光芒的星座——那上面的每一颗宝石都变成了金牛座α星或者天狼星——随着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不断地变换它们的颜色。

苔丝

“你是不是还记得今天早晨我们说过要互相之间把错误和过失都说出来?”克莱尔突然问道;他发现苔丝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我们是说着玩的,尤其是你,完全可以这样。但是,在我来说,这不是随随便便许下的诺言。我要向你坦白,亲爱的。”

这些话由克莱尔嘴里说出来,虽颇出意外,却正好符合她的需要,在苔丝看来简直是上帝的安排。

“你要坦白一些事情?”苔丝立刻说;她这时候甚至觉得一阵高兴和宽慰。

“你没有想到我要这么做?啊——你把我想得太好了。现在听着吧。把脑袋这样放,因为我要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别怪我早没有对你说;也许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

多么奇怪!他好像跟她一模一样。苔丝没有言语,克莱尔接着往下说——

“我没有早一点儿告诉你是因为害怕把机会错过了,害怕失去你,亲爱的,我的生活赐给我的了不起的奖赏——我把你称作为我的伴侣。我哥哥的伴侣是在大学里得到的,而我的是在陶勃赛得到的。嗯,我不想冒险。一个月之前我想告诉你——在你同意嫁给我的时候,但是我做不到;我当时觉得那么做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跑了。我拖了下来;然后,昨天我想告诉你,至少给你一个从我身边逃走的机会。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今天早晨,当你在楼梯平台上提议我们互相坦白错误和过失的时候,我又没有这么做——我真是个罪人!但是,这会儿我见你这么严肃地坐在那儿,我必须坦白。我在想,你会不会原谅我?”

“哦,会的!我能肯定——”

“好,我但愿如此。不过你等一等再说吧。你还不知道情况呢。我从头说起。虽然,我猜想我可怜的父亲担心我是个该永远遭诅咒的人,因为我相信不该相信的东西,但我当然是一个相信高尚道德的人,苔丝,跟你一样。过去我的愿望是做一个教导人的人,当我发现我不能就圣职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失望。尽管我没有资格说我自己是纯洁无瑕的,但是我羡慕纯洁无瑕,我憎恨不纯和不道德,我希望我现在还是这样。任何一个人,不管他对‘完全灵感’这一说法[认为《圣经》作者是完全受神灵启示的,因此所说的话是绝对可靠的。]是怎么想的,他都必须衷心地赞成保罗所说的这句话:‘总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纯洁上都作信徒的榜样。[语出《圣经·新约·提摩太前书》第4章第12节。]’这是我们可怜的人类唯一的保障。罗马有一个诗人[指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前8),下面两行诗出自他的《歌集》第1卷第22首。]曾说到过‘一生无可指责’,他的观点跟圣保罗的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个人,为人正直,没有过失,

不需要摩尔人的长矛和弓箭。

哎,某一个地方是用好的念头铺成的[克莱尔在这里想起了一句英国谚语,不过引用时做了一点小的改变。此谚语原文为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直译即“通往地狱的路是用好的念头铺成的”,意指临死才想起做好事已无补于事。],你要是知道对于所有这一切我有着这么强烈的感受,你就会明白,当我在想着为别人做好事而自己却堕落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后悔呀!”

接着克莱尔告诉苔丝,他所谓自己堕落指的是在伦敦的一段日子,当时他被彷徨和困难所左右,得过且过,好比水面上的一只软木塞在波浪中颠簸,于是和一个陌生女子一起放荡地度过了四十八个小时。

“幸亏我几乎马上就醒悟过来,认识到自己这么做是很荒唐的,”他接着说。“我决定不再理睬她,接着便回到了家里。以后我没有再做过这样的错事。不过我觉得我要完完全全坦率、真诚地对待你,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原谅我吗?”

苔丝紧紧地按着他的手算是回答。

“那么我们这就把它丢到一边去,永远丢掉!——这会儿谈这样的事太让人不舒服——让我们说一些轻松一点的事情吧。”

“哦,安吉尔——我心里真高兴呀——因为现在你可以原谅我了!我还没有坦白呢。我也有事情要坦白——你记得吧,我说过的。”

“啊,当然!现在说吧,你这个小坏东西。”

“也许,这会儿你觉得好笑,我的事跟你的一样严重呢,甚至比你的更加严重。”

“不大可能更加严重,最亲爱的。”

“不可能——哦,不,不可能!”苔丝满怀希望高兴地跳起来。“不,不可能更加严重,当然,”她大声说,“因为我的事跟你的完全是一样的!我这就把事情告诉你。”

她重新坐了下来。

他们两人的手仍然握在一起。炉栅底下的灰被炉火从上面垂直地照着,像一片炎热的荒原。燃烧着的煤块发出通红的光,映照着克莱尔的脸和手,也照在苔丝的脸和手上,还透过她额头上方蓬松的头发,把下面细嫩的头皮照红;看着这一片红色,一个人也许会想象到最后审判日的恐怖。苔丝高大的影子映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当她俯身向前的时候,她脖子上的每一颗钻石都发出闪光,好比癞蛤蟆阴险地眨着眼睛。她把前额靠在克莱尔的太阳穴上,垂着眼皮,一点儿也不畏缩地开始轻声叙述她怎么会认识亚历克·德伯的,以及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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