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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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

苔丝

苔丝把事情讲完了,甚至还做了一些语气肯定的重复和进一步的说明。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她的嗓音几乎跟开始的时候一样,没有提高;她没有说任何为自己申辩的话,也没有哭。

但是,当她把事情经过逐步讲出来的时候,甚至她这个人之外的一些物体的外表也发生了变化。炉栅上的火一副调皮的样子——既可笑又凶恶,仿佛它压根儿不在乎苔丝处境窘迫;壁炉的围栏也无所事事地咧着嘴笑,仿佛它也毫不在乎;水瓶反射出来的光只关心颜色问题。周围一切有形的物体都在可怕地宣布,它们是不会负任何责任的。然而,从克莱尔亲吻苔丝的那个时刻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发生了变化,或者不如说,没有任何东西在形态上发生了变化。可是,事情的实质变了。

苔丝住口以后,他们俩先前互相表示爱慕和忠诚时所说的那些话这会儿似乎都急急地挤入他们头脑的角落;余音在那儿重复,犹如一个极其愚昧时代的回声。

克莱尔做了一个对当时的气氛没有意义的动作——拨弄炉火;他获悉了这些情况以后究竟会如何反应此刻尚不得而知。拨动过余烬,他站起身来,这时候苔丝刚才所叙述的故事的全部力量一齐发作。克莱尔的脸显得憔悴了。在费力地要把思想集中起来的过程中他一阵阵地跺脚。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没法完全集中思想仔细地思考;他的没有明确意义的动作正体现了这种状况。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声调是苔丝以往听见过的许多各不相同的声调中最平淡无味、最差劲的一种。

“苔丝!”

“呣?最亲爱的。”

“我得相信你说的事吗?看你的样子我得相信它是真的。哦,你这会儿不可能是精神错乱的!你应该精神错乱才对呀!可是你没有……我的妻子,我的苔丝——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得我有理由做这样的假设吗?”

“我没有精神错乱,”苔丝说。

“可是——”克莱尔茫然地望着她,惶惑地接着又说,“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呢?啊,是的,你本来是会告诉我一些的——可是我阻止了你,我记起来了!”

说了这几句以后克莱尔还说了一些别的,所有这些话都只不过是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都只是浮在表面的东西,他在思想深处依然处于瘫痪状态。他转身走开几步,伏在一个椅子背上。苔丝跟着他来到屋子中间,站在那儿睁着大眼望着他;眼睛里没有泪水。不一会儿苔丝慢慢地弯下腿来跪在克莱尔的脚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

“看在我们相爱的分上,原谅我吧!”她口干地低声说。“我已经因为这个缘故原谅你了!”

见克莱尔没有做声,她再一次说——

“就像你已经得到原谅一样,原谅我吧!我原谅你了,安吉尔!”

“你——是的,你原谅我了。”

“可是你不原谅我吗?”

“哦,苔丝,这个情况是不能说原谅不原谅的!以前的你是一个人,现在的你是另外一个人。我的上帝呀,遇上这么一种荒唐的——变戏法,怎么可以说原谅不原谅呀!”

说到这儿克莱尔停顿不语,思忖自己所下的这个定义,接着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其异样和令人恐怖就像是地狱里的笑声。

“别这样——别这样!它简直要我的命,这笑声!”苔丝尖声叫道。“哦,发发慈悲吧——宽恕我吧!”

克莱尔没有答话;苔丝跳起身来,脸色惨白。

“安吉尔,安吉尔!你这么笑是什么意思?”她大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多么使我伤心吗?”

克莱尔摇摇头。

“我一直怀着希望,一直渴望着,一直在祈祷,要使你幸福!我一直想,能使你幸福将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快乐,要是不能做到这一点我就会是一个多么不够格的妻子!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安吉尔!”

“这我知道。”

“我以为,安吉尔,你爱我——爱的是我,我这个人!如果你爱的是我,哦,你怎么会现出这么一副样子,怎么会这样说话呢?你这样使我害怕!一开始爱上你我就永远爱你——不管你的模样发生什么变化,不管你遇上什么倒霉的事情,因为你就是你。我没有别的要求。可是你怎么可以,哦,我的丈夫,你怎么可以不再爱我了呢?”

“我再说一遍,我一直爱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那么是谁?”

“你这个模样的另外一个女人。”

听见克莱尔这么说,苔丝意识到自己先前担心会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把她看作一个骗子了,一个伪装成清白的有罪的女人。苔丝看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两颊皮肉松垂,一张嘴几乎成了一个小圆孔。一想到自己在克莱尔眼里居然成了这么一种人,苔丝吓得浑身发软以至站也站不稳了。克莱尔以为她要摔倒便走上前去。

“坐下吧,坐下,”克莱尔温和地说。“你病了。也难怪你要生病。”

苔丝坐了下来,精神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脸上依然是那副紧张的表情,一双眼睛让克莱尔看了汗毛直竖。

“这么说,我不再是你的人了,是吗,安吉尔?”她茫然不知所措地问。“他爱的不是我,是像我一样的另外一个女人,他说。”

她想到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便觉得受了不公平的对待,觉得自己可怜。她进一步把自己的处境想了一想以后,泪水涌入双眼;她转过身去,眼泪夺眶而出。

苔丝情绪上的这一变化使克莱尔松了一口气,因为,所发生的事情给予苔丝精神上的影响已经开始使他觉得也是一种烦恼,只不过比起性质的严重性来这烦恼不如他在知道了苔丝的过去以后心里感受到的痛苦。他耐心地、态度漠然地等待着,到了后来苔丝慢慢地不再感到那么强烈的悲伤,一阵泪如泉涌的痛哭也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安吉尔,”苔丝突然说;她的声调自然,已经不再是先前由于害怕而产生的那种干哑、狂乱的嗓音。“安吉尔,是不是我太邪恶了,所以我们俩不能在一起生活呢?”

“我还没能想到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

“我不会要求你让我跟你一起生活,安吉尔,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本来我说过要写信给妈妈和几个妹妹告诉她们我们已经结婚,现在不打算写了;本来我已经裁剪好了一个针线袋的布料准备在我们借宿的时候把它缝起来的,现在也不打算把它完成了。”

“这些事你都不打算做了吗?”

“不做了。我什么事情都不做了,除非你要我做。要是你离开我到别处去,我不会跟着你。要是你从此以后不再跟我说话,我不会问为什么,除非你对我说我可以问。”

“要是我果真要你做某件事情呢?”

“我会像可怜的奴隶一样服从你,即使你要我躺倒,要我去死。”

“你这样很好。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种自我牺牲态度跟你过去的那种自我保护态度好像不那么一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的对抗性的话。然而,刻意地对苔丝冷嘲热讽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是嘲讽一只狗或者一只猫。话里的微妙之处她并不领会,她只觉得因为克莱尔心里愤怒所以这些话带有敌意。她这会儿保持沉默,不知道克莱尔正在扼杀自己对她的情感。她没有看见一颗泪珠正慢慢地淌下克莱尔的面颊——一颗很大的泪珠,把它一路所淌过的克莱尔脸上的毛孔都放大了,像是显微镜的物镜。与此同时,克莱尔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苔丝说出了自己过去的事情,使他的生活以及他的整个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可怕的变化。他竭尽全力试图在目前新的形势下向前迈步。有必要做出某种顺应变化的举动;可是,什么样的举动呢?

“苔丝,”他尽可能温和地说,“这会儿——我在这个屋子里——没法再待下去。我想到外面去走一走。”

他轻轻地走出屋去;他先前倒好了准备吃晚饭时喝的两杯酒——一杯给苔丝,一杯给他自己——还留在桌上。他们两人的“爱筵”[早年基督教徒作为友爱象征的一种筵席。]便落到了这步田地。两三个小时之前,在喝茶的时候,他们还亲密地只用一个杯子。

克莱尔的关门声尽管很轻,却把苔丝从神情恍惚中惊醒过来。克莱尔走了,她可不能待在屋里。她急匆匆地披上她那件披风打开房门跟了上去,出门之前还把蜡烛吹灭,仿佛永远不再回来。雨停了,夜空已经晴朗。

她不一会儿便赶上了克莱尔,因为克莱尔走得很慢,且漫无目标。克莱尔的形体在她那清淡的灰色身影旁边显得浓黑,给人不祥的预感并令人望而生畏;苔丝还觉得她曾短暂地为之感到那么自豪的珠宝此刻触及她的颈部,似乎是在讽刺她。克莱尔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但是他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因为知道苔丝来到身边而发生任何变化,他继续迈步向前,越过了房子前面那座大桥的五个似张大着的嘴巴的桥拱。

路上牛和马的蹄印里积满了水,雨大得可以把它们注满,但还没有大得足以把它们冲掉。苔丝跨过这些小小的水塘,倒映在里面的星星便从她眼前迅速地一掠而过。要不是在水里看见星星——宇宙间最广大的物体映在如此卑微的东西里面——她也就不知道它们在她头顶上方的天空中闪烁。

今天他们两人来到之处跟陶勃赛在同一个谷地里,不过是再往河流下游方向去几英里的地方,周围视野开阔,所以她很容易一直看见克莱尔。房子外边的这条路弯弯曲曲地穿过牧草地,顺着它苔丝在后面跟着克莱尔,既不想赶上他,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只是默默地、没有目的地在后面跟着。

不过,她那没精打采的步子终于把她带到了克莱尔身旁;克莱尔仍然一声不吭。一个受了愚弄的老实人一旦明白过来往往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残酷的对待,克莱尔此刻这种感受正十分强烈。户外的清新空气显然已经使他头脑冷静,不会鲁莽行事。苔丝知道自己在克莱尔眼里已没有光彩——已毫无掩饰;她还觉得时间老人这会儿正唱着讽刺她的歌——

瞧吧,你面目暴露时,爱你的人会恨你;

一旦时乖命蹇,你的容貌便不再美丽。

你的生命将如枯叶飘落,似雨水流淌;

你的花冠就是痛苦,头纱就成为悲伤。

克莱尔还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想心事,陪伴在侧的苔丝此时已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打断他或者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的陪伴对于克莱尔来说已经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她再也忍不住了,非跟克莱尔说话不可。

“我做了什么事情——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呀!我对你讲到的一切都不能证明我不爱你,都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爱是虚假的呀。你不会以为我是想好了这么做的吧,啊?使你这么气愤的东西是你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安吉尔,在我身上是没有的。哦,在我身上是没有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欺骗人的女人!”

“呣——很好。不欺骗人,我的妻子;不过,不一样了。不,不一样了。但你不要惹我责备你。我发誓不责备你的;我将尽一切可能避免这么做。”

然而,苔丝在狂乱中仍继续向克莱尔恳求,所说的一些话也许不说更好。

“安吉尔——安吉尔!我那时是个孩子——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对于男人什么都不知道。”

“你作孽无几遭孽太深[语出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黎琊王》第3幕第2景,此处译文引自孙大雨译《黎琊王》第121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这一点我承认。”

“那么,你不原谅我吗?”

“我的确原谅你,可是原谅不是一切呀。”

“你还爱我吗?”

对于这个问题克莱尔没有回答。

“哦,安吉尔——我母亲说有的时候事情会这样发生的!她知道有过几件事情,那些女人的情况比我糟糕,但是做丈夫的并不十分在乎——至少让事情过去了。可是那些女人爱她们的丈夫不如我爱你这么深!”

“得了,苔丝,不要再辩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礼貌和规矩。你这个样子使我简直想说你是个一点儿不懂事的乡下女人,对这个社会没有起码的知识。你不懂你说了些什么哟!”

“我只是从现在的地位来看该算是一个乡下人,并非生来就是。”

苔丝说这话的时候感到一阵恼怒,不过很快又消了气。

“这对你来说就更加糟糕了。我觉得发现你们家谱的那个牧师要是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好了。我没法不把你们家族的衰败跟另一个事实联系起来——那就是你的意志不坚定。家族的衰败,意味着意志衰弱、行为堕落。天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出身高贵,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一个把柄使我更加瞧不起你呀!我只当你是生命力的一个新生孩子,可你却是没落贵族的一个过时的后代!”

“在这个方面许多家族跟我的一样糟糕!雷蒂家从前曾经是许多土地的主人,现在经管一个乳牛场的比耶也是。德比豪斯家现在赶大车了,他们从前是德贝叶家族。你到处可以遇上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这是我们这个郡的特别情形,我对它是没有办法的。”

“那么这个郡就更加糟糕了。”

苔丝对于克莱尔的这些责备只一古脑儿统统承受下来,并不细细地加以分辨。克莱尔已经不像在这之前那样爱她了——除开这一点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

他们两人重又默默地往前走。事后人们传说,韦尔布里奇有一个村民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出门去请医生,看见在牧草地上有一对情人一前一后十分缓慢地往前走着,默不作声,好比是在送葬的队伍里。他对他们瞥了一眼,觉得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看两人似乎很伤心,也很焦急。更晚一些时候在回家的路上他又看见了他们,仍在那一块牧草地里,还跟先前一样在那儿缓慢地走着,也不顾时间已经那么晚,夜里是那么凄凉。因为他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想着家里有病人,所以没有把这件奇怪事情放在心上,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忆起来。

在那个村民往返两次经过他们的那中间一段时间里,苔丝曾对她丈夫说——

“我给你这一辈子带来了这么大的不幸,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河就在那边。我可以投河自尽。我不怕。”

“我已经干了许多蠢事,我不想再做害死人的事,”克莱尔说。

“我可以留下一些证据证明我是自杀的——因为我做了丢脸的事。那样他们就不会责怪你了。”

“不要说这么荒唐的话——我不要听。像这一类事情,与其说是一场悲剧,不如说是供人取笑的,所以你产生这种想法毫无意义。你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一场不幸是怎样的性质。要是人家知道了,十个有九个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听我的吧,回屋睡觉去。”

“好吧,”苔丝顺从地说。

他们先前漫步时绕着走的那条路通往磨坊后面那著名的西多会修道院遗迹;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磨坊是属于修道院的产业。如今磨坊还在干活——食物是永远需要的;修道院已经倾覆——宗教信条是短暂的。平时人们经常不断地看到暂时的东西比永久的东西得到更为持久的照料。他们两人先前走的路是迂回的,所以他们距离那所房子仍然不远;苔丝听从克莱尔的话,只越过那条主要河流上的大石头桥,再顺着那条路向前走不多几米就到了。她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来样子,炉火仍在燃烧。她在楼下待了不到一分钟就上楼去她的卧室;行李早先已经拿到那儿去了。她在床沿上坐下,茫然环顾四壁,不一会儿开始脱衣服。当她把蜡烛移近床边的时候,烛光照到了床帷子的顶篷上,她看见那顶篷下边悬挂着一些东西,便把蜡烛凑上前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一枝槲寄生小枝[按西方习俗,在悬挂着的槲寄生小枝下面的女子,男子都可与之接吻。西方人相信槲寄生小枝可以带来好运和繁荣兴旺。]。安吉尔把它悬在那儿的;霎时间她明白过来。当初整理行李的时候,有一个怪神秘的包裹,很难打包也很难携带,当时克莱尔不肯告诉她包裹里面是什么,只说不用多久到时候她就会明白这里面的东西是派什么用场的。克莱尔在感情炽热心情愉快的时候把它挂在了那儿。此刻这槲寄生小枝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多么不合时宜啊。

看来指望克莱尔回心转意是不行了,苔丝几乎不再存任何希望,也不再有什么可害怕的,便木然躺了下来。当一个苦恼的人不再东想西想的时候,瞌睡便有了它的机会。在许多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苔丝难以入睡,这会儿正是想睡觉的时候,因此没过几分钟孤零零的她就在这屋子的有点儿特别的一片寂静之中入了睡乡;也许,这间屋子——当年她的祖先曾把它用作新房。

晚些时候克莱尔也循着原来的路线回到这所房子。他轻轻地进入起居室,点燃一支蜡烛,然后以一种决定了自己做法的神态把毯子铺在那张旧的用马鬃填塞的沙发上,大致把它弄成一张卧榻。在躺下之前,他光着脚悄悄地跑到楼上,在苔丝卧室的门外听了一会儿。苔丝均匀的呼吸表明她睡得很沉。

“感谢上帝!”克莱尔喃喃说,同时心里感觉一阵痛楚,因为他想到——这种想法大体上是不错的,只是并不完全符合事实——苔丝把她生活中的重负移到了他的肩上,自己却无忧无虑地睡大觉了。

他转身准备下楼,但是又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面对着苔丝的房门。这样一来他看见了德伯家族从前一位夫人的画像,就在苔丝卧室房门的上方。在烛光下,这画像还不仅仅只是令人讨厌。那女人的面貌透出内心邪恶的企图,透出强烈的要报复男人的居心——此时此刻在克莱尔看来就是这样。画像上那查理时代连衣裙的上身领口开得很低——跟苔丝那件连衣裙的领口(为露出项链而被她朝里边翻进去时)一模一样。想到苔丝和这女人有此相似之处,克莱尔又一次感觉到十分伤心。

停顿的时间够长了。他掉过头来,重又往下面走。

克莱尔仍然是那么一副平静和冷淡的神态,他那张小小的抿紧着的嘴显示了他的自制能力;他的脸上依旧挂着自从他听说了苔丝的过去之后就一直挂着的死板得可怕的表情。这张脸表明他不再是激情的奴隶[“激情的奴隶”,语出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莱特》第3幕第2景。],然而从这张脸上也看不出他获得这样的解放有何益处。他只是在思忖人生遭遇中令人痛苦的突然变化,思忖世事的出乎意料。在他爱慕苔丝的那么一长段时间里,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他觉得似乎不可能会有别人像苔丝这么完美无瑕、这么可爱、这么贞洁;可是

只差一点儿,便有天壤之别![出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的诗《炉边》。]

他对自己说,从苔丝那诚实、充满青春活力的脸上并不能看到她的内心;他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不过苔丝并没有辩护者来与他辩论和纠正他的错误。他接着又想,当一个人的目光同嘴里所说的话始终一致的时候,她的眼睛所看着的却是她表面上看来正注视着的那个世界后面的另外一个与之冲突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种情况难道是可能的吗?

克莱尔在起居室里他这张卧榻上躺下,把烛火吹灭。夜色进入屋里,占据了整个空间,对于他的心情漠不关心。这夜色已经吞噬了他的幸福,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在慢慢消化,它还准备同样心安理得、冷漠无情地吞噬其他成百上千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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