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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前面我们说了冬天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克莱尔和苔丝分手八个多月以后的十月里的一天。我们看见苔丝的样子改变了;原先她是一个新娘子,由别人替她搬运大大小小的匣子和箱子,现在只是一个孤单的女人,自己挎着一个篮子和一只包裹,跟出嫁之前一样;原先她有她的丈夫为了让她能舒适地度过这一观察阶段而准备的充裕财力,现在她只拿得出一个瘪了的钱囊。

在再次离开她的家乡马勒特村以后,苔丝没有消耗很大的体力便度过了春天和夏天,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布雷克摩谷西面的布赖迪港附近的乳牛场,在这距她的家乡和距陶勃赛一样远的地方干一些零星的、轻松的活儿。她喜欢这样度日而不愿靠克莱尔给她的钱生活。在精神上,她仍然处于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而她所干的呆板的活儿则助长了而不是制止了她这种精神状态。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那另一个乳牛场上,停留在那另一个季节,停留在那个当时在那儿跟她朝夕相处的温柔的情人身上——然而,正当她刚刚把他抓到手并将他占为己有的时刻,那温柔的情人却似幻觉中的人物消失不见了。

到了乳牛出奶量开始减少的时候,苔丝就没有这方面的活儿干了,因为她没有找到第二份像在陶勃赛乳牛场上那样的长工活儿,一直是在当短工,干零活。不过,眼下秋收开始了,她只要离开乳牛场到种庄稼的田里去就可以找到许多活儿;她就这样一直干到秋收结束。

克莱尔当初给她的五十英镑里,她曾拿出二十五镑给了父母,算是补报两位老人的养育之恩,剩下的二十五镑她几乎还没有动用过。不幸的是,接下来阴雨绵绵,天一直不好,她不得不依靠这些钱过日子了。

她舍不得把这些钱花掉。是安吉尔把这些铮亮的新币从银行里取出来,又亲手交到她手中。因为是安吉尔触摸过的,所以它们变得神圣了,变成了对于他本人的一种纪念物——它们看起来除了经过他们两个人的手之外还没有任何别的经历——把它们花掉就好像是把纪念物丢弃。然而她必须这么做;于是它们一个个从她手里流失了。

虽然她不得不时时把自己的地址告诉母亲,但是她一直对父母隐瞒着她的处境。当她手里的二十五镑差不多就要用光的时候,她收到母亲写来的一封信。琼在信里说他们现在非常困难;茅草屋顶被秋天的大雨完全淋透了,需要彻底更新,但是眼下不可动工,因为前一次修屋顶的钱还没有支付;椽子和楼上的天花板也需要换新的。所有这些开支,加上欠账,总共要二十英镑。既然她丈夫是个有钱人,现在毫无疑问已经回来了,那么她不可以寄这么一笔钱给他们吗?

几乎是紧接着这封信,苔丝从克莱尔存钱的银行收到三十英镑。她觉得父母的情况如此窘迫,所以一收到钱就立刻寄去了二十镑。在剩下的十英镑里,她又不得不花了一些购置冬衣,这样,她手头便只有区区小数供她对付即将来临的整个严寒的冬季。等到最后一个子儿也花完了的时候,她得考虑克莱尔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了——不管什么时候她需要帮助她可以去找他的父亲。

但是苔丝对那一步想得越多就越是不愿意走那一步。有那么一种矜持、自尊,或者说虚假的羞愧感——不管怎么说都可以——使得她为克莱尔的面子起见对自己的父母隐瞒了他们两人如此长时期分离的原因,也正是这种矜持、自尊,或者说虚假的羞愧感阻止了她,使她不愿意向克莱尔的双亲讲明白,这会儿她已经用光了克莱尔给她的相当多的钱,手头拮据。他们很可能已经看不起她了,要是她再像个乞丐似地向他们要钱,他们会更加看不起她了!所以,事情的结果是,这位牧师的儿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让自己把目前所处困境告诉她的公公。

苔丝想,自己这种不愿意和公婆联系的心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减弱;然而,对于自己的父母,情况恰好相反。结婚以后她在父母家里逗留过短短几天,在离开父母的时候他们所得到的印象是她终于将要回到她丈夫的身边了;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她没有做出过任何举动去引起父母亲的怀疑,始终让他们相信她是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等待着丈夫回来,同时自己心里抱着一线希望,但愿克莱尔会在巴西只待不长的一段时间就回来接她或者写信叫她去那个国家与他共同生活;不管怎样他们两人很快会以一个团结的整体形象面对双方父母和外部世界。现在她仍然怀着这个希望。她的父母本来指望她这次婚姻能够消除前一次失败的影响;倘若被两位老人知道,在冠冕堂皇的婚礼举行过后,如今她苔丝只是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妻子,用自己的钱接济了他们以后得靠自己的双手谋生,那岂不是太不像话了吗?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些珠宝首饰。她不知道克莱尔把它们存放在哪里,不过要是她只能使用它们而不能把它们变卖这一点是真实的话,那么,它们不管在哪里也都无所谓了。即使她对它们拥有绝对的所有权,可以把它们变卖掉,那也只是因为在法律上她是克莱尔的妻子;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她完全不是,她没有权利这么做,如果她真的这么做,那将是非常卑鄙的。

与此同时,她丈夫的日子过得也决不是一帆风顺的。克莱尔因为遇上大雷雨,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加上其他的苦难,这时候正在巴西库里蒂巴附近的黏土质陆地上发烧卧床。和他一起的所有那些英国农户和农场帮工也都在那里受苦;他们到巴西去,一方面是被巴西政府的诺言所引诱,一方面是因为盲目地相信自己的体质,以为自己既然能在英国的高原上耕田种地,能适应他们生来就必须适应的各种天气,也就同样能适应在巴西的平原上意外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天气。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苔丝情况如何。她把手里最后一个英镑花掉以后,没有别的钱补充,便一文不名了。同时,因为季节的关系,她发现找活儿越来越困难。她害怕市镇、大户人家、有钱和世故深的人,以及礼仪规矩与乡下人不同的人;她也不了解,有智力、有体力、身体好又肯干的人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是很缺少的,因此她总是不找室内的活儿。她的极度的烦恼来源于社会那雅致、斯文的方面。社会也许比她根据自己那很少一点儿经验所猜测的要好一些。但是关于这一点她没有证据,在现实生活中她本能的反应就是要避开社会了。

布赖迪港西面的那些在春天和夏天她曾在那儿做过挤奶临时工的小乳牛场现在不再雇用她了。如果回陶勃赛乳牛场去,克里克先生即使出于纯粹的同情心也很可能会给她安排一份工作,但是,尽管她以前在那儿的日子很舒服,现在她却无法回去了。她这番大起大落使她没有面子再回去,而且,如果回去,那会使她所崇拜的丈夫受到人们的指责。她受不了那些人的怜悯,也受不了他们互相之间关于她奇怪遭遇的窃窃私语;倘若他们都知道她目前的处境但是每个人都只把它放在心里而不在嘴上说出来,那么她差不多是敢于面对众人的。然而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会使她敏感的神经本能地退缩。苔丝说不清楚这两种情况之间的区别究竟何在;她只是感觉到这种区别。

这会儿她在赶路,去本郡中部一个高地农场;是玛丽安写信来叫她去的,那封信辗转多时才到她手里。玛丽安不知怎么听说苔丝和她丈夫分离了——很可能是伊丝·休特告诉她的——这位现在养成了喝酒习惯的好心的姑娘估计她以前的朋友生活一定有困难,便赶紧写信告诉苔丝说她自己离开陶勃赛乳牛场以后就来到了这个高地,还说苔丝如果又开始跟从前一样外出干活的话在这个农场还能找到工作,她表示希望在这个高地农场与苔丝会面。

随着冬季的白天越来越短,想要得到丈夫原谅的全部希望也开始在苔丝心中慢慢破灭。她此刻有点儿像只有本能而没有思想的野兽,习惯性地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渐渐使自己与多事的往昔脱离关系,使自己的身份被人遗忘,脑子里什么都不思考,也不去想那些或许会使别人很快就发现她下落的意外情况——如果说她的下落被发现对发现她在何处的那些人的幸福并不重要的话,对她自己的幸福却是重要的。

苔丝孤身一人所遇到的困难当中有那么一点是相当麻烦的,那就是她的相貌常常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本来就长得好看,有吸引力,与克莱尔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学得了一种非常优雅的风度。在她仍然穿着为结婚而新制的那些衣服时,旁人还只是时不时好奇地瞥她一眼,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不便,可是,一旦她不得不穿上庄稼地里干活的妇女所穿服装的时候,便不止一次有人对她说一些粗鲁的话;不过,一直到十一月里的某一个下午,还没有发生任何使她害怕身体会受到伤害的事情。

她本来是宁愿去布利特河西面那一片地区而不想去此刻正要去的高地农场,因为,首要的一个理由是,那一片地区比高地农场离开她公公的住处近一些,那里的人不认识她,她可以在那儿自由自在地逗留和活动,而且心里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可以打定主意去牧师住所拜访——所有这些都使她觉得快乐。但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尝试地势比较高气候比较干燥的地方的生活,她就掉过头向东而来,朝乔克—纽顿村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

苔丝

这条小道长而途中少变化。因为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黄昏已经来临。她到了小山顶上——在她眼前,小道顺着山坡下去,时隐时现地蜿蜒伸向前方——这时候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赶上了她。这人走到苔丝身旁,说——

“你好,漂亮的姑娘。”对于这句话苔丝礼貌地作了回答。

天空中还留着的些微光亮照着苔丝的脸,尽管大地上的景物差不多完全在一片黑暗之中了。这个男人转过脸来仔细察看苔丝。

“哎呀,一点儿不错,你就是从前在特兰特里奇的那个姑娘——年轻的德伯少爷的朋友,是不是?那时候我在特兰特里奇,不过现在不在那儿住了。”

苔丝认了出来,这个人正是在客店里说她坏话被克莱尔打倒在地的那个蛮有钱的粗野村民。她感到心里一阵痛苦,没有说话。

“老实承认了吧,还有,我在那小镇上说的话也都是真的,尽管你那位相好的听了大发脾气——嘿,机灵的姑娘,怎么样?为了他打我那一拳你还应该向我道歉,总起来说。”

苔丝仍然默不作声。为了她的不得安宁的灵魂,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逃脱了。她蓦地拔腿就跑,快得像一阵风,头也不回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奔到一道通往一个人工林的栅栏门前。她猛地冲进门去,一刻不停地继续向前跑,直到深入林子的浓荫之处,觉得自己安全了,不可能被人发现了,才停住脚步。

她脚边的落叶是干燥的,而生长在这一片落叶树中间的一些冬青的叶子很密,足以挡风。她把周围的枯叶聚拢成一大堆,又把这一大堆叶子的当中弄成窝状,然后爬进这窝里躺下。

她这样睡觉当然睡不安稳。她觉得听见奇怪的声音,但是又劝自己说那是微风吹过所弄出来的。她想到,自己在这儿受冷,她的丈夫则在地球那一边某个温暖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另一个像她这样不幸的人呢?苔丝这样问自己。想到她白白浪费了的生命,苔丝说“凡事都是虚空”[语出《圣经·旧约·传道书》第1章第2节。]。她呆板地重复着这句话,到了后来她想到,在如今的时代这种想法是很不适当的。所罗门在两千年前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自己虽然不是一个先进的思想家,但是比所罗门要进步了许多。如果凡事只是虚空,那么谁还在乎呢?天哪,凡事都比虚空更坏——不公平、惩罚、强索、死亡。安吉尔·克莱尔的妻子抬起一只手放在额上,抚摩着额头的弯曲处,感觉到细嫩的皮肤下面构成眼眶边缘的骨头,心里一边想着,将来总有一天这骨头会裸露出来。“我但愿它现在就露出来,”她说。

正当她这样转着稀奇古怪的念头时,苔丝听见树叶中间传来一种新的奇怪声音。也许是风,但这时候几乎一点儿风也没有。这声音有时候像是某个东西在颤抖,有时候像是在扑动,有时候又像是在倒抽气或者发咯咯声。不一会儿她便能肯定这声音是某种野生动物发出来的,而当它来自头顶上方的大树枝并且跟着又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时,她就更加肯定地这么认为了。倘若苔丝不是在这样的境遇,而是在比较愉快的情况下藏身此地,她也许会感到惊慌,然而,现在这时候,除了人类她不害怕任何别的一切。

天空终于泛出鱼肚白来。待到天亮了一段时间之后林子里才也跟着亮起来。

等到那令人宽慰而又平淡无奇的日光变得非常强烈、万物苏醒并四处活动的时候,苔丝立刻从她那堆树叶下面爬出来,壮着胆子环顾四周。这时候她才明白晚上一直骚扰她的究竟是什么。原来她过夜的这一片人工林伸展到这里便是尖角形状的尽头,林子边缘的树篱外面是庄稼地。在几棵树底下躺着好几只漂亮羽毛上沾着血迹的雉鸡,其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微弱无力地抽动着一只翅膀,有的对着天上翻白眼,有的在急促地喘气,有的扭动着身子,有的则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每一只都非常痛苦地在做垂死挣扎,只有那些经不起折磨在夜里已经死亡的还算幸运。

苔丝立刻就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鸟儿都是昨天被一些打猎的人追赶到林子的这个角落来的,那些中弹后便死去掉到地上的或者当时没有死但在天黑之前死去的,都被打猎者找到并拿走了,许多虽受了重伤但总算逃掉的则躲藏了起来,或者飞到高处密密的树枝上,尽它们的力量在上面待着,一直到夜里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更加衰弱才如苔丝所听见的那样一只只掉到地上。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苔丝偶然看见过这种打猎者——装束很特别,眼里闪着凶光,他们从树篱上方观察,在灌木丛中窥视,用猎枪指指点点。她听人们说,这些人虽然在打猎时看上去粗鲁、野蛮,但是他们并非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实际上他们平时都是相当彬彬有礼的人,只是在秋季和冬季的几个星期里就会变得像马来半岛的居民那样,狂暴肆虐,杀生取乐——比如这一次他们杀死的就是专门为满足他们的嗜好而人工喂养的无害的禽类——这时候他们就会那么粗野无礼地对待自然界这个热闹的大家庭中比他们弱小的伙伴。

苔丝心地善良,觉得这些鸟儿所受的苦就是她自己的苦,因此她看见这情形以后的本能的冲动、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要让这些依然活着的鸟儿继续遭受折磨,于是她尽可能多地找到这些奄奄一息的雉鸡,动手折断它们的脖子,然后把它们留在老地方,让那些猎人回来——那些人很可能会回来——做第二次搜寻时把它们找到。

“可怜的小东西——看到你们的遭遇这么悲惨,我怎么还能认为自己是世上最痛苦的人!”在轻轻地把这些鸟儿弄死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动情地说。“我的身体没有受到痛苦!我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我还有两只手,可以解决我的吃穿问题。”她为自己昨天晚上的颓丧情绪感到羞愧;她的这种情绪之所以会产生,并非因为她遭受了有形的痛苦,而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触犯了一条专制的、没有自然基础的社会法律,成了一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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