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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玛丽安说弗林科姆梣是一个穷地方,这话毫不夸张。在这块土地上,唯一一个胖胖的东西就是玛丽安自己,而她是外来的,并不是本地的。乡村分为三种类型,一种由地主本人经管,另一种由村里的居民们自己经管,还有一种,地主和村里的居民都不经管(也就是说,一种乡村由住在当地的乡绅出租给他的佃户们耕种;另一种由土地终身保有者或副本土地保有者自己耕种;还有一种由在外地主出租给他的佃户们耕种)。这个弗林科姆梣农庄属于第三种类型。

然而苔丝还是在这块土地上干起活来。现在的安吉尔·克莱尔太太是相当有忍耐力了——所谓忍耐力,即道德上的勇气和体力上的胆怯的混合物。这种忍耐力支撑着她。

苔丝和她的同伴开始动手耙地,这块种有芜菁甘蓝的地有一百多英亩,是这个农庄地势最高的一块地;它实际上是这一片白垩地中露出地表变得高于那些多石的农田的一道硅质岩层,由无数球茎状、尖头状或生殖器形状的质地稀松的白色燧石所组成。每一块芜菁甘蓝块根的上面一半都已经被牲畜吃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两个女子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用一种带钩的耙子把那下面一半亦即埋在地里的那一半块根耙出来,也喂给牲畜吃。芜菁甘蓝的绿叶统统被牲畜吃掉了,所以整个这块地呈一片令人沮丧的黄褐色,好比一张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脸,从下巴到脑门子,只是拉平了的那么一张皮。天上呢,也是那么一片,不过颜色不同罢了,好比没有五官的一张白色脸皮。就这样,上下两张脸整天对峙着,白脸俯视着褐色的脸,褐色的脸仰视着白脸,在它们之间,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女子在褐色的脸皮上爬动,像两只苍蝇。

没有一个人走到她们近旁;两人的动作是呆板的,没有变化。她们身上都围着一条粗布工作围单——褐色,带有袖子,背后有钮扣一直扣到底以免里面的裙服被风吹起——不很长的裙子下面露着高度够到踝部的短统靴,手上戴着连护臂的黄色羊皮手套。她们头上戴着的风帽有一块起遮蔽作用的布向下披着,使她们低垂着的脑袋现出沉思的样子,让人看了会想起早期意大利画家根据他们的观念所画出来的那两位马利亚。[指《圣经》故事里所说的在耶稣死去以后“对着坟墓坐着”的抹大拉的马利亚及雅各和约西的母亲马利亚。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和第28章。]

苔丝

她们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干活,并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片景色中的这种孤苦伶仃的形象,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对于她们来说是否公平。即使是在她们这样的处境,也还是有可能在梦想中过日子。下午天又下起雨来,玛丽安说她们不用再干活了。但是如果不干活她们就得不到工钱,所以她们还是继续干。这块地的地势真是太高了,雨不可能直落下来,半空中就被怒号的狂风吹得横向飞来,打在她们身上像是玻璃碎片;最后她们被淋得透湿。苔丝这时候才真正知道被淋得透湿是怎么一回事。被雨淋湿是有不同程度的,而人们平常所说的被淋得透湿只是稍微淋了一点儿雨而已。可是,站在地里慢慢地干活,感觉到雨水先是淋湿了小腿和肩膀,渐渐地,大腿和脑袋也湿了,然后是背部、前胸和两侧,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继续干活,直到铅灰色的天光越来越弱,表明太阳已经西沉,才收工回家——这就要求一个人确实有点儿毅力,甚至勇气。

但是,这两位姑娘对于被雨淋湿这件事情的感受并不像人们也许会想象的那么强烈。她们都还年轻,干活的时候正在谈着两人一起在陶勃赛乳牛场生活和恋爱的时光,谈着那片使人快乐的绿色田野——在那儿夏季慷慨地馈赠人类,物质的东西大家都有,情感则只给她们。苔丝本来不想和玛丽安谈及那个在法律上是(如果说在实际上不是)她丈夫的人,然而这个话题有抵挡不住的诱惑力,玛丽安开了头,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她一同谈论起来。于是,正如我们前面说过,尽管风帽上那块起遮蔽作用的布被雨淋湿后又被风吹起,打得她们的脸生疼,同时,被雨淋得透湿的粗布工作围单紧紧裹在她们身上使她们觉得很累,这整整一个下午她们两人却生活在对于一片青绿、阳光明媚、充满浪漫气氛的陶勃赛乳牛场的美好回忆之中。

“天气晴朗的时候你可以从这里隐约看到离弗鲁姆谷几英里的一座山,”玛丽安说。

“啊!是吗?”苔丝说,忽然明白这个地方还有她不曾想到过的这么一个好处。

所以,在这儿,就像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有两种力量在起作用——每个人心里固有的追求享乐的愿望,以及环境不让人享乐的意志。玛丽安有一种使自己心里的这个追求享乐的愿望得到增强的办法;随着下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她便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白色碎布塞着瓶口的一品脱容量的酒瓶,请苔丝喝酒。然而,苔丝当时的幻想能力不用喝酒的办法使之增强就已经足以使她飘飘然升入美好梦境,因此她只啜了一小口。随后玛丽安自己大喝起来。

“我已经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她说,“现在已经离不开它了。喝酒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瞧我失去了他,你没有失去他;也许你不喝酒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苔丝心里觉得自己的损失跟玛丽安的一样大,不过,同时她也想到自己是安吉尔的妻子,至少在名义上还是;自尊心支撑着她,使她同意了玛丽安所说的这种区别。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苔丝在早晨的霜冻和下午的降雨中辛苦地劳作。除了耙芜菁甘蓝块根,她们还干整理甘蓝块根的活儿,那就是用钩镰把甘蓝块根上的泥土和须根削去,然后把块根收藏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干这个活儿时如果天下雨,她们可以用一个上面覆有茅草的架子来挡雨;但是,如果遇上天寒地冻的日子,甘蓝块根冻成了一个个冰块,拿在手里的时候手指就被冻得生疼,连厚厚的皮手套也不起作用。尽管如此,苔丝仍怀着希望。她始终认为,宽宏大量是安吉尔性格中主要的一点,她相信克莱尔的这一秉性迟早会引他来与她团聚。

玛丽安喝够了酒变得很兴奋,便从地里找出一些前面我们说过的那种白色燧石,还尖声大笑,苔丝却总是板着面孔,少言寡语。她们常常将视线越过田野投向她们知道弗鲁姆谷在那儿绵延的远处,尽管她们看不见它;凝眸注视着遮蔽了弗鲁姆谷的灰色雾霭,她们想象着她们在那儿度过的往日时光。

“啊,”玛丽安说,“我多么希望再有一两个我们过去的伙伴到这里来啊!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每天把陶勃赛带到这儿,带到地里来,就能一起谈论他,谈论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谈论我们熟悉的往事,这样就好像几乎把往昔整个儿带了回来!”在这样回想过去的时候玛丽安的眼睛湿润了,嗓音也含糊了。“我要写信给伊丝·休特,”她说。“眼下她正待在家里没事干呢,我知道,我要告诉她我们在这里,让她也来;也许这会儿雷蒂也完全恢复健康了。”

对于这个提议苔丝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她第二次听见这个把往日在陶勃赛乳牛场的快乐引到这里来的计划是在两三天以后,玛丽安告诉她伊丝有了答复,答应在能够来的时候就来。

多年以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冬季了。它从容不迫地、悄悄地来临,犹如一个棋手一步一步走棋子。一天早晨,那几棵孤单的大树和树篱间的带刺小灌木显得仿佛蜕去了一层植物的皮换上了动物的皮。每一根树枝上都覆盖了一层白绒,好似昨天夜里树皮上长出了一层毛,使它比平时粗了三倍。整个灌木和整棵大树都好像是在灰色阴郁的天空和地平线上用白色线条勾画出的一幅幅醒目的素描。晶化了的空气使棚式建筑物上和墙上本来一直没有被人注意到的蜘蛛网显现出来——悬挂在披屋、柱子和栅栏门的突出点上,像白色毛绒构成的圈。

这个潮湿冰冻的季节过去之后,是一段干燥、严寒的时期。奇怪的鸟儿开始从北极后面悄悄地来到弗林科姆梣高地。这些干瘪瘦削、鬼怪似的鸟儿眼睛里含着悲哀的神情。它们的眼睛在人类到不了的北极地区,在那种人类忍受不了的连体内的血都要被凝固的气温下,曾经看见过多得人类难以想象的可怕的大灾难;在一闪而过的北极光下,曾经看见过冰山的崩裂和雪山的滑动;也曾经被巨大的旋转风暴及陆地和海洋位置的大变动弄得半瞎。它们的目光仍然保留着它们看见灾难情景时所现出的那种惊慌恐惧的神色。这些无名的鸟儿来到距苔丝和玛丽安很近的地方,但是对于它们所亲眼目睹而人类决不会看见的那一切未加描述。旅行家总是很想把自己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告诉别人,这些鸟儿是没有这样的野心的。它们无动于衷、一声不吭地呆在这里,将它们所不珍视的往日的经验丢诸脑后,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所见的这个普通高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关心着两个姑娘手持钩镰在地上耙弄的微不足道的动作,目的是想发现这样那样的它们能当作食物来饱尝的东西。

有一天,在这片空旷高地上的空气里侵入了一种特别的性质。空气潮湿了,但并不是因为有雨水;空气变冷了,但并不是因为霜冻。这样的天气使她们两人的眼珠受到刺激,使她们的额头感到疼痛,还使她们的骨头都受到了影响——对于她们身体内部的影响超过了对她们身体外部的影响。她们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天要下雪了;果然晚上就下起雪来。苔丝仍借宿在有温暖的三角墙给驻足于此的孤独行人以安慰的那户人家。她在夜里醒来,听见茅草屋顶上的噪声响得仿佛四面八方来的大风把屋顶当作了它的运动场。早晨,当她点了灯准备起床的时候,发现从窗户的一条缝隙刮进屋里的雪在窗户内侧堆成了一个白色的圆锥体——一个由最细的粉末堆成的圆锥体,还发现雪也从烟囱里刮进来,铺在地上有鞋底那么厚,她在上面走动就留下了脚印。屋外,大风雪狂飞疾走,以致在厨房里面形成了一片雪雾;不过这时候外面还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苔丝知道她们不可能继续耙芜菁甘蓝了。待到她在那盏小小的孤灯旁吃完早饭的时候,玛丽安来了,告诉她说她们要到谷仓去跟其他女工们一起整理麦秆,直到天气转好。于是,当户外的一片漆黑刚一开始转变成杂乱的灰色时,她们就把灯吹灭,穿上最厚的围裙,用羊毛围巾把脖子和前胸围起来,动身到谷仓去。这一场雪好似一根白色的云柱,随着那些鸟儿从北极来到这里,单片的雪片是看不见的。大风带有冰山、北极的海洋、鲸鱼和白熊的气味,把雪吹得只能掠过地面横飞而不能在地面上积起来。她们前倾着身体在大雪弥漫的地里费力地向前走,尽量借助于树篱躲避风雪;然而,这会儿树篱并不能起屏风的作用而只能起筛网的作用。空气被灰白的纷纷大雪弄得一片苍白,风又恣意地把雪刮得团团旋转、漫天飞舞,令人想到无色的混沌状态。但是这两个年轻女人心情仍然十分愉快;干燥高地上的这种天气本身并不使人垂头丧气。

“哈—哈!北方这些机灵的鸟儿知道会有这场雪,”玛丽安说。“肯定不会错,这些鸟儿从北极星那边来到这里一路上始终就在这场大风雪的前面。亲爱的,我相信你的丈夫这一阵子一直是在被太阳烤着呢。啊,要是他现在能看见他的漂亮妻子该有多好!这样的天气一点儿没有损害你的美貌——其实它使你更加漂亮了。”

“不许你跟我谈论他,玛丽安,”苔丝严肃地说。

“好吧,可是——你肯定惦记着他!是不是?”

苔丝没有回答,却珠泪盈眶,冲动地把脸转向她想象中南美洲所在的方向,撅起嘴来,对着风雪送出一个热烈的吻。

“嘿,嘿,我知道你惦记着他。不过,说实话,你们两口子这样过日子也真是够难的!喏——我不再多说一个字啦!嗯,讲到这天气嘛,我们在谷仓里不会受它的苦,不过整理麦秆是非常累的活儿——比耙芜菁甘蓝还要累人。我能忍受得了,因为我身体结实,可是你比我瘦弱。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农庄主人会让你来干这个活儿。”

她们到达谷仓,走了进去。长长的谷仓的一头堆满着小麦,中间就是整理麦秆的场所;前一天晚上,在麦秆压机上就堆放了许多捆麦子,足够这些姑娘忙一天的了。

“嘿,伊丝在这儿!”玛丽安说。

这人正是伊丝;她走上前来。她是昨天下午从母亲家里一路步行来到这里的。因为没有想到路这么远,所以她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不过总算是她到了以后才下雪的。她在酒店里过了一夜。原来农庄主人在集市上和她母亲已经讲妥,要是她今天能到这儿,他就雇她;她不想因为自己迟于今天到达而使农庄主人失望。

除了苔丝、玛丽安和伊丝之外,还有来自邻村的两个女人。这是姐妹俩,体格魁梧而带男子气;苔丝看见她们吃了一惊,因为她想起来,这两姐妹正是肤色浅黑的“黑桃王后”卡尔和她的妹妹“方块王后”——在特兰特里奇那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想要和她打架的那姐妹俩。看上去她们不认识苔丝,也许的确不认识,因为那天夜里她们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当时她们在特兰特里奇也跟眼下在这儿一样,是暂时逗留。她们喜欢干男人干的各种各样的活儿,包括掘井、修篱、挖沟和开凿,一点儿不觉得累。她们还是出名的整理麦秆的好手。两人在望着苔丝她们三个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傲气。

麦秆压机由立柱和横梁组成,两根立柱竖在两边,中间的横梁由木钉把它与立柱连接起来。横梁下面放着一捆捆麦子,麦穗都朝外面,麦子渐渐减少,横梁便渐渐地越来越低。她们这几个人都戴上手套,在机器前面排成一行,开始干起活来。

天色比先前暗了;从谷仓的门进入里面的亮光,不是从天空向下面射入的,而是由雪从下面向上面反射进来的。这几个姑娘一把一把地从麦秆压机上把麦秆拉出来。因为有那陌生的姐妹二人在旁边说一些别人的闲言闲语,所以玛丽安和伊丝起先无法照她们本来打算的那样叙谈往事、抒发情怀。不一会儿,她们听见沉闷的马蹄声;农庄主人骑马来到了谷仓门口。他下了马,径直走到苔丝跟前,默不作声地从侧面盯着苔丝的面孔。起先苔丝仍然只顾干她的活儿,但是后来觉得这人老是盯着她看,就把脸转了过来;这时候她认出她的雇主原来正是她在到这个高地农庄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个特兰特里奇人,那天这个人提起她过去的事情,吓得她拔腿就从他身旁逃走。

农庄主人站在那儿等着,直到苔丝把拉出来整理过了的麦秆一捆捆搬到外面的大堆上又回到麦秆压机旁。这时候他说,“这样看来你就是那个小女人了?我对你那么有礼貌,你却那么不喜欢我!我一听说新雇了一个人就猜想也许是你,这话我要是瞎说,就让我在河里淹死!哼,你一定觉得两次占了我上风吧?第一次在客店里你有情人在你身边,第二次在路上你跑得快。可是,我想现在我占了你的上风了吧。”说完他发出粗嗄的笑声。

苔丝夹在带男子气的两姐妹和农庄主人中间,好似一只鸟陷入了捕鸟网。她一声不吭,只管继续整理麦秆。她的分析事情性质的能力足以使她到了这个时候心里明白,她不必害怕农庄主人对她献殷勤;与其说她的雇主现在有这种心情,还不如说他因为那一回挨了克莱尔的打,觉得受了侮辱,产生了一种要在苔丝身上耍威风的情绪。大体上说起来,苔丝宁愿男人有那种情绪,并且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忍受它。

“我想你那一回觉得我爱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这么傻,看见表面现象就以为当真是那么回事了。不过,要把那些无聊念头从年轻女人的头脑里赶走,没有什么比让她们在地里干一个冬天的活儿更有效果的了。你签了合同答应干到圣母领报节的。现在,你是不是准备请求我原谅你?”

“我觉得你应该请求我原谅你。”

“很好——随你的便吧。我们会看到究竟谁在这儿当家。你今天整理的麦秆都在这儿了吗?”

“是的,先生。”

“真是少得不像样子。你看看她们那边干了多少,”农庄主人指着那体格魁梧的姐妹二人说。“别人也比你干得多。”

“她们以前都干过这个活儿,可是我没有干过。再说我觉得我们干得多干得少对于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这是计数的活儿。我们是根据各人所干活儿的多少领工钱的。”

“哦,你们干得多干得少对于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要你们赶快把谷仓腾出来。”

“我准备整个下午都在这儿干,不跟她们一起在两点钟离去。”

农庄主人恼怒地瞪了苔丝一眼,转身走了。苔丝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够糟糕的了,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要比有人向她献殷勤来得好一些。两点钟一到,那两个专门干整理麦秆活儿的就放下手里的镰刀,把她们的酒瓶里剩下的半品脱酒全部喝光,把最后一些麦秆捆好,走了。玛丽安和伊丝本来也想走,但是听苔丝说要留下继续干,补足因为不熟练而少做的数量,就不想把她一个人撂在谷仓里。看着户外仍在纷纷落下的雪,玛丽安叫道,“好了,现在这儿只剩下我们自己人了。”于是,她们的话题终于回到了在陶勃赛乳牛场度过的时光,其内容当然包括因她们钟情于安吉尔·克莱尔而发生的那些事情。

“伊丝和玛丽安,”安吉尔·克莱尔太太严肃地说——她这会儿的这种严肃态度非常令人同情,因为她实际上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不能算是克莱尔的妻子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跟你们一起谈论克莱尔先生了。你们会明白,我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虽然他眼下离开了我,但是他是我的丈夫。”

在她们四个都爱恋克莱尔的姑娘之中,伊丝的性格最鲁莽,说起话来最尖利刻薄。“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情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时候她说,“可是结婚以后这么快就离开了你,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很温情的丈夫。”

“他必须离去——他不能不走,他得去察看那边的田地!”苔丝为丈夫辩解说。

“他应该有办法帮你度过这个冬天的。”

“啊——那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一点误会。我们不要再争了,”苔丝伤心地说。“也许可以说许多话来为他辩护的!他并不是说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像有些做丈夫的人对待他们的妻子那样;而且我是始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

说过这些话以后,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讲话,一边沉思遐想,一边继续干活——抓着麦穗把麦秆拉出来,夹在胳膊下,用钩镰把麦穗割下;这时候在谷仓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麦秆的窸窣声和镰刀的嘎吱声。随后,苔丝突然瘫软下来,倒在她脚边的一堆麦穗上。

“我知道你不会忍受得住!”玛丽安大声说。“干这个活儿非得有比你强壮的身体不可。”

正在这个时候农庄主人走了进来。“哦,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干活的,”他对苔丝说。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损失,”苔丝辩解说。“不是你的损失。”

“我要这些活快点干完,”农场主人固执地说,一边穿过整个谷仓从另一头的门走了出去。

“不要理他,这才对了,”玛丽安说。“以前我在这儿干过活儿。现在你到那儿去躺下,伊丝和我会帮你干,把欠缺的数量补上。”

“我不愿意让你们这么干。我还比你们长得高呢。”

然而,苔丝实在支持不住了,所以答应去躺一会儿。她躺倒在一堆乱草上——也就是直的麦秆被拉掉以后剩下的那些残屑,被拢在一起堆在谷仓的那一头。她这次瘫倒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整理麦秆的活儿太累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刚才又谈起她和克莱尔的分离,使她心情激动起来。她躺在那儿,只有感知能力而没有意志力,两个伙伴干活时弄出来的麦秆的窸窣声和麦穗被割下的声音仿佛是有重量的,仿佛碰到她的身上。

她躺在那个角落里,不但能听见这些噪声,而且还能听见两个伙伴在低声说话。她觉得她们一定是在接着谈论刚才的话题,但是她们的声音太轻,她听不清楚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到了后来,苔丝想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的心情变得越来越迫切,于是自己对自己说:“你已经好一些了,”随后起身继续干活。

这时候伊丝·休特却又支撑不住了。她昨天晚上走了十几里路,半夜里才睡下去,五点钟就起来了。只有玛丽安一个人,仗着身体健壮,又喝了一瓶酒,所以忍受得住,背部和手臂没有酸痛。苔丝催促伊丝先走,因为她自己觉得好一些了,所以表示不要伊丝继续干下去,她和玛丽安把这一天的活儿干完以后,工作量三人平分。

伊丝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个建议,从大门走了出去,沿着白雪覆盖的路径回她的住处去。玛丽安呢,每天下午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因为喝了酒而过度兴奋起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决不会想到!”她有点儿像是在说梦话。“我那么爱他!他选择你,我没有意见。可是这样对待伊丝做得太不对了!”

苔丝听见这些话吃了一惊,差一点让钩镰把手指割了下来。

“你是在说我的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啊,是呀。伊丝对我说,‘别告诉她,’但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那是他要伊丝做的一件事情。他要伊丝跟他一起到巴西去。”

霎时苔丝的脸白得跟屋外的雪一样,而且拉得老长。“伊丝是不是拒绝了他?”她问。

“我不知道。反正他后来改变了主意。”

“嘿——那么说他并不是真有那个意思。那不过是男人开开玩笑罢了!”

“不对,他真是那个意思,因为他曾载着伊丝朝火车站的方向赶了很长一段路。”

“他没有带她一起走!”

随后她们默默地继续干活。后来,苔丝突然放声大哭,事前一点儿没有预兆。

“你瞧!”玛丽安说。“现在我真后悔告诉了你!”

“不。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做得很对的!这段时间来我一直过着任性的、懒散的日子,没有注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应该经常给他写信的。他说过不要我到他那儿去,可是他并没有说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经常写信给他呀。我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了!我把一切都丢给他,什么事情都让他去决定,我这样是很不对的。我太疏忽大意了!”

谷仓里的光线比先前更加昏暗,她们看不清楚,无法继续干下去了。当天晚上苔丝回到住处,进入她那间墙壁粉刷过的小屋子——进入了她个人的小天地,就冲动地开始给克莱尔写信。但是由于心里疑惑,她无法把信写完。后来她把贴胸挂着的戒指从带子上解下,整夜戴在手指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心里踏实一些,就可以使自己觉得,虽然她那位眼下逃避在远方的情人在离开她以后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竟然就邀伊丝跟他一起到外国去,但是,自己才真正是他的妻子。现在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怎么还能写信请求他呢?怎么还能再表示她仍然想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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