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团圆记  作者:杨云苏

从曲折的窄巷里走出来,豁然开朗,榕树半环着广阔的池塘。树冠碧沉沉,蕴藻乌幽幽。水清,因为下面有潮州城过来的暗河。坐在对岸离水最近的石凳上,檀生妈妈盯着塘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在分辨究竟哪一股水流从潮州城汇来。

我离得远,看不清她脸,只觉出她疲惫,因为她短发乱糟糟,前后都有两簇歪歪扭扭地戳着,像被大风吹的。可这边没风,一塘水连些微澜也没有,多半是坐车回来时她没关车窗。

她的发型再也没有改变过,自从几十年前到了北京,两条大辫子咔嚓咔嚓之后她再没留过长发。之后所有的照片上,无论黑白彩色,她的发尾再没超过耳根。檀生小学毕业那年她开始烫发,一年一次,倒两趟车去王府井四联,郑重其事的。她那么急于摆脱辫子,我以为她对发型无所谓,不想捯饬,但我猜错了,哪有女人不想捯饬的啊,她只是不愿意捯饬成辫子。

她望着塘水没有表情,双手交叠着搁在挎包上,挎包搁在腿上。她对小腿放弃了控制,两个膝盖涣散没姿态。一只脚脚踝凸出来,鞋子侧脸贴地,地是湿的,鞋肯定脏了。早晨她精神抖擞,穿了这件砖红色毛呢短大衣,站镜子前左照右照,又在颈上系一条鸽灰色细格子羊绒围巾,晃着下巴特意告诉我这围巾能衬得眼睛精光四射,因为鸽灰里织进了几股杏黄色的线。现在围巾不在她颈上,领子就显得松垮空洞,短大衣下摆一侧倒鼓起一堆,不知道啥时候被她摘下来塞兜里了。

到底要不要远远喊她一声呢?我不想悄无声息地靠近。可要喊她我得扯着喉咙,池塘边的空地上嘈杂得很,不知怎么回事,前两天经过时巷陌里还没什么人,今天人突然冒出来好多。好像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型的乡村集会活动,虽然结束了,但喧闹还有些萦绕在半天上的余音。男女老少都忙着清理地上的垃圾,搬走地上散落的家伙什儿,什么水桶盆子暖瓶,炭炉大锅小板凳,忙忙叨叨收拾好往家抬。空气里有一蓬一蓬热烘烘的淡淡的腥臊味儿。

“臭死了!——你别过来!”妈妈朝我喊,扯着喉咙,一边站起来,一边乜斜眼睛嫌弃地看着忙碌的人群。她示意我站着不动等她走过来。可见她在我找到她之前早就发现了我。

“臭死了臭死了!”她走到我面前了还在抱怨个不停,“我简直忍不下去了!”

我还以为她在水一方非常享受呢,却是一直在忍受。

“这是什么味儿啊?”我觉得这味儿倒也并不陌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这是什么味?是宰鹅的味!烫鹅毛拔鹅毛的味啊!臭死了!”

她说这边有个老习惯,过年前家家户户会约请专门的师傅来替大家宰杀养肥的鹅,这样好从当天夜里就开始腌制、卤制,除夕端上年夜饭桌。

“啊!是卤鹅呀!”我笑道。是卤鹅的话我马上就心软了,它最终的香让我完全可以原谅它履历上的臭。但妈妈好像完全不肯原谅。她说这臭味她从小就讨厌,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宰杀的规模很大,不是三五只十来只,而是附近所有的鹅都得赶来受死。

“这边池塘边的,后边的,还有公路对面的,养鹅的有上百家,鹅有两百只不止。”她道,“那些师傅要坐在这儿一整天,从早到晚,又要杀,又要放血,又要烫毛拔毛,所以臭死了!”还说现在已经收工还算安静了,白天的时候不知道多么吵闹。她表情是烦恼到绝望。

“可——毕竟是卤鹅呀,潮州卤鹅,名菜嘛!”我维护道。

“我们这里就是这样,为了吃点什么东西就绞尽脑汁,不管多麻烦、多辛苦,为了吃总是可以忍受的,这个我就不赞成!——哎呀,怎么还那么臭啊?”妈妈拉着我往前快走几步,我们离开了池塘。

“要搭进去多少人?多少气力?多少时间?就为了吃一口,嘴巴馋极了简直。真是讨厌,我跟你讲,真是讨厌啊。”

我很吃惊,因为潮州菜是潮州人的骄傲呢,潮州的生活品位是潮州的招牌呢,没想到他们内部竟有不以为然的声音。

“可是潮州菜真的太好吃呀,多费点工夫也是值得的嘛——”

“牛肉丸,才吃过你记得吧?要用手工把牛肉做成肉泥。还有前天在二姨奶奶家吃的米粿,甜的,你说好吃,你知道做起来多费劲呐唉。”

“食不厌精嘛——”我真觉得妈妈太拧巴了,那些美味明明人人都说好。再说她自己不也很喜欢酸菜小肠汤吗?

“好了好了……”妈妈苦笑道,一边领着我绕开经过的一些木头架子。架子有三层,每层都放着一个大大的圆形竹匾,上面摊着一些扁扁的椭圆的东西,形状像鞋底子,乌黄色浅褐色,皱巴巴脏兮兮,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猜簸啦——就是萝卜干。”妈妈轻蔑道,看我不懂又在我手心写出来,我才知道是菜脯。

“啊,菜脯!太好吃啦简直,昨天早上二舅妈做的菜脯肉丝粥嘛!”我越说越饿。

“所以桂芝也真是多事!”妈妈皱着眉头粗声粗气道,“她管一大家人每天三顿饭,现在又加上我们,多辛苦啊!我跟她讲了我们吃白粥就好的,超市里咸菜豆酱买起来就好了呀,她神经病一定要自己做。是不是神经病?”话音听着一点也不感激二舅妈,只有气她不争气。一下子又提高嗓子“啊”地惊叫一声,“我明白了!是我弟弟叫她的!我这个二弟最神经病!一定是他叫她的!——但是,他叫你做你就做啊?神经病的话你要听?”最后两句是冲二舅妈吼的。

妈妈脾气上来了,两只手攥成拳头向面前的空气捅过去。我本来挽着她胳膊,给她猛地甩掉。她一发火就忘记疲惫,脚底下也跟着提速,好像恨不得马上冲回去狠狠地整顿二舅他们。

我正默默追她,忽然给巷里的吵闹吓一跳,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很洪亮,从院墙里传出来,听着像在数落什么人。

“她骂她女儿,要么儿媳妇,忘了收白天晾在天台上的菜脯,做事情拖拉,人懒。”妈妈译道。

我们不断经过刚才那种三层架子,但搁竹匾的地方都空了,应该已经收回家了。但妈妈也不放过,拿手指头戳向那些空架子:“呐,就是这个东西,哼,猜簸。”

我们走在巷里,天色愈暗。大堆大堆的马缨丹藤蔓从旁边院墙上铺垂下来,小撮小撮的粉红花序泛着粉黄,映出点点荧光。穿堂风在巷里窜着,墙头茅草摇曳,腥臊味已经消散。潮汕人家特有的富含脂肪蛋白质的咸鲜味从灶间涌出来。

“我不想晾猜簸。我不想晾陈皮。不想晾柿饼。不想晾药草。”妈妈说。

“啊,为什么啊……”我不明白这四样东西到底咋了,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晾任何东西。”妈妈口吻冷冷的,“……什么都要晾,要洗,要切,要抬出去要抬进来,要九蒸九晒。九蒸九晒,嘿,一个女的一辈子有多少时间我问你?有多少时间禁得起九蒸九晒九蒸九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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