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外婆

外婆的道歉信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在不眠大陆,人们不说“再见”,只说“回见”。这对不眠大陆的人很重要,他们相信没有什么事物会真正消亡。它们只是变成了故事,经历了语法上的一个小小转变:由“现在时”变成了“过去时”。

一场葬礼会举办好几周,因为生活中不会有比葬礼更好的机会来讲故事。诚然,第一天的大多数故事都是关于悲伤和失去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故事就变得让人忍俊不禁。有些故事讲的是去世的人某次读了护肤霜包装上的说明——“适用于面部,非眼周”,非常气愤地打电话给生产厂家,指出眼睛周围也属于面部。还有些故事说的是,她雇了一头龙,在一场盛大的城堡派对前,让它把焦糖布丁表皮的糖浆烤焦,但却忘了检查那头龙是不是感冒了。另外还有故事说的是,她敞开睡袍站在阳台上,用彩弹枪朝别人射击。

密阿玛斯人笑得特别大声。故事们像灯笼一样从墓地飘向空中,直到所有的故事合成一个,所有的时态完全一致。最后所有人都会牢记,生命离去时留下的东西:欢笑。

“‘小半’结果是半个男孩。我们会叫他哈利!”爱莎骄傲地说,扫去石头上的雪。

“阿尔夫说,他是个男孩真是走运,因为我们家族里的女人‘都是疯子,是安全隐患’。”她咯咯笑着,在空中比画着双引号,然后气呼呼地拖着脚走在雪地上,活像阿尔夫。冷风刺着她的脸颊,她挡回去。爸爸在铲雪,他的铁锹在地表刮擦出声。爱莎收紧了脖子上的格兰芬多围巾,把呜嘶的骨灰撒在外婆的墓地上,在骨灰之上又撒了一层厚厚的肉桂卷屑。

然后她紧紧、紧紧、紧紧地抱住墓碑,小声说:“回见!”

她会给他们讲所有的故事。和爸爸返回奥迪时,她已经给他讲了一些。爸爸都认真听了。他在爱莎跳上车前就关上了音响。爱莎仔细地观察他。

“我昨天在医院拥抱乔治的时候,你是不是难过了?”她问。

“没有。”

“我不希望你难过。”

“我没有难过。”

“一丁点儿都没有?”爱莎有点儿不爽。

“我可以难过吗?”爸爸问。

“可以有一丁点儿难过。”爱莎小声咕哝。

“好吧……我有一点儿难过。”爸爸试了试,看上去的确是在难过。

“你现在看上去太难过了。”

“不好意思。”爸爸的声音听上去开始有压力了。

“不要表现得太难过,那样我会内疚的。只要有一点点难过,证明你不是完全不在乎!”爱莎解释道。

他又试了试。

“现在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也许我可以在心里默默难过?”

爱莎观察了一番,然后做出让步。

“成交。”爱莎打开又关上仪表台上的储物箱,奥迪驶上高速公路,“他挺不错的。我是说乔治。”

“对。”爸爸说。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赞同。”爱莎抗议道。

“乔治不错。”爸爸点着头,仿佛发自真心。

“那我们干吗从来不在一起过圣诞?”爱莎恼火地埋怨。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和莉丝特从不跟我们一起过圣诞,是因为你不喜欢乔治。”

“我对乔治没什么不满的。”

“但是?”

“但是?”

“这里应该接个‘但是’,对吗?感觉上后面有个‘但是’。”爱莎说。

爸爸叹了口气。

“但是,我觉得乔治和我很不一样……也许是我们的性格。他非常地……”

“有趣?”

爸爸看上去又开始焦虑。

“我是想说,他看起来很外向。”

“你……很内向?”

爸爸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为什么不能是你妈妈的错呢?也许我们圣诞不来拜访你们,是因为妈妈不喜欢莉丝特。”

“是这样吗?”

爸爸看上去很不自在。他完全不擅长撒谎。“不。每个人都喜欢莉丝特,我知道。”他的语气就好像这是一种特别惹人烦的人格特征。

爱莎看了他很久,然后问:“那是莉丝特爱你的原因吗?因为你很内向?”

爸爸笑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爱我。”

“你爱她吗?”

“非常爱。”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后他又立刻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你是不是接下去要问,为什么妈妈和我不再爱彼此了?”

“我是想问,你们为什么会开始的?”

“你认为我们的婚姻很糟糕吗?”

爱莎耸了耸肩。

“我觉得吧,你们只是很不一样。就像她不喜欢苹果公司,你不喜欢《星球大战》。”

“很多人不喜欢《星球大战》。”

“爸爸,没人不喜欢《星球大战》,除了你!”

爸爸并不否认这点。

“莉丝特和我也十分不同。”他指出。

“她喜欢《星球大战》吗?”

“必须承认,我从没问过她。”

“你竟然没问过她!”

“我们在别的事情上也不同。我基本上可以肯定。”

“那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因为我们接受彼此本来的样子,大概吧?”

“而你和妈妈想要改变对方?”

他靠近,亲了一下她的前额。

“我有时候担心你太聪明了,亲爱的。”

爱莎猛地眨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小声说:“圣诞假期前上学最后一天,你收到的妈妈的短信,就是叫你不用来接我的,是我写的。我骗了你,为了送外婆的一封信——”

“我知道。”他打断了爱莎。

爱莎怀疑地盯着他。他笑了。

“语法太完美了,我立马就知道了。”

还在下雪。这是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奇妙冬季。奥迪停在妈妈房子外时,爱莎严肃地对爸爸说:“我想和你,还有莉丝特更经常见面,比隔周周末更经常。就算你不乐意。”

“你……我的宝贝……你想和我们待多久都行!”爸爸惊喜得都结巴了。

“不,每周见就可以了。而且我知道,因为我很另类,所以会影响到你的‘家庭和谐’。但妈妈现在有‘小半’了。而妈妈其实没办法兼顾所有的事,因为没有人每时每刻都完美。即使是妈妈!”

“那个……‘家庭和谐’……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阅读量很大。”

“我们以前不想带你离开这里。”他小声说。

“因为你不想带我离开妈妈?”

“因为我们不想让你离开你的外婆。”

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雪花密密地落在奥迪的挡风玻璃上,面前的世界似乎消失了。爱莎握着爸爸的手。爸爸更紧地握着她的。

“对父母来说,要接受自己不能永远保护孩子免受所有伤害,很难。”

“孩子们也很难接受这件事。”爱莎轻抚他的脸颊。他抓住她的手指。

“我是个很没主意的人。我知道这让我成为一个不称职的爸爸。我总担心,在你开始跟我们住得更久之前,我应该生活得更有条理。我以为那是为了你好。父母常常会这样,我想,我们让自己以为,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孩子。而孩子不会因为父母忙于其他事情就停止成长,要让我们承认这一点很痛苦……”

爱莎用前额靠着他的手掌,小声说:“你不用做一个完美的爸爸,爸爸。但你必须得做我的爸爸。你不能要求妈妈比你做更多,只因为她碰巧是个超级英雄。”

爸爸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

“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成为那种,有两个家但在每个家里都像是客人的孩子。”他说。

“你从哪儿知道的?”爱莎不屑地哼哼。

“我们的阅读量也不小。”

“作为聪明人,你和妈妈有时候真的超级笨。”爱莎笑了,“但不用担心我们住在一起时会怎样,爸爸。我保证我们能让事情变得超级无聊的!”

爱莎告诉他,因为妈妈、乔治和“小半”都还在医院,所以要在他和莉丝特家里庆祝爱莎的生日。爸爸点点头,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怎么困扰。然后爱莎又对他说,她已经打电话给莉丝特安排了。爸爸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有压力。然而,当爱莎说他可以负责做邀请卡时,他就冷静多了。因为爸爸立即开始思考起合适的字体,而字体对爸爸的安抚效果特别好。

“但必须今天下午就准备好!”爱莎说。爸爸保证会搞定的。

那些邀请卡最终在三月才做好。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看到爸爸有些迟疑和紧张,爱莎在跳下车前打开了爸爸的音响,让他可以听一会儿他那些烂音乐。但出来的不是音乐,爱莎听了两三页的内容才明白过来。

“这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最后一章。”她终于说出口。

“是本有声书。”爸爸尴尬地承认。

爱莎盯着音响。爸爸仍专心握着方向盘,即使奥迪已经停下好一会儿了。

“你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看书。我始终知道你每本书看到哪一章。但你现在读得太快了,总是能追上所有你喜欢东西的最新进度。《哈利·波特》看起来对你很重要,我想了解对你重要的东西。”他红着脸,低头看着喇叭。

“你现在和布里特-玛丽相处得很好。但这其实有点儿可惜,因为我听这本书的时候,想到可以在合适的机会下称呼她为‘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在“哈利·波特”系列里,大反派伏地魔被称为“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我觉得那会让你大笑的……”

的确有点儿可惜,爱莎想。这是爸爸说过的最有趣的事,这件事点燃了他,让他突然变得活泼生动。

“你知道吗,《哈利·波特》还拍了部电影?”

爱莎宽容地摸摸爸爸的脸颊。

“爸,我爱你,真的。但你不会是住在山洞里吧?”

“你已经知道了?”爸爸有点儿惊讶地问。

“每个人都知道,爸爸。”

爸爸点点头。“我平时不看电影,但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看《哈利·波特》,你和我?这电影很长吗?”

“有七本书,爸爸。八部电影。”爱莎谨慎地说。

爸爸现在看上去又压力很大很大了。

爱莎抱了抱他,然后下车。雪地反射着阳光。

阿尔夫吃力地在大门外走着,努力不让自己磨平了的鞋子打滑,手里拿着一把雪铲。爱莎想到不眠大陆的传统,要在自己过生日那天送出礼物,于是决定明年她要送阿尔夫一双鞋。不是今年,因为今年他会得到一把电动螺丝刀。

布里特-玛丽的门开着。她穿着她的印花外套。爱莎在玄关的镜子里看见她正在卧室铺床。门口有两个行李箱。布里特-玛丽拉直床单上的最后一道皱褶,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玄关。

她看着爱莎,而爱莎看着她,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她们同时开口:“我有封信要给你!”

然后爱莎说“什么”,与此同时布里特-玛丽也说“你说什么”,场面一度混乱。

“我有封你的信,外婆写的!之前就粘在楼梯那辆婴儿车下的地板上。”

“哦,哦。我也有封信要给你。在洗衣房的烘干机里找到的。”

爱莎歪了歪脑袋,看着行李箱。

“你要出去吗?”

布里特-玛丽有点儿紧张地将双手交叠在腹部,看上去想要掸一掸爱莎的外套袖子。

“对。”

“去哪里?”

“我不知道。”布里特-玛丽承认。

“你去洗衣房干什么?”

布里特-玛丽抿了抿嘴。

“我总不能不铺床,不清理烘干机就出门吧,爱莎?想想我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能让人觉得我是什么野蛮人!”

爱莎咧嘴笑了。布里特-玛丽没有笑,但爱莎觉得她也许在内心偷笑。

“是你教酒鬼唱那首歌的对吗?就是她在楼梯上吵闹的时候唱的。然后酒鬼就会完全平静下来去睡觉。你母亲是歌手。我不觉得酒鬼能凭空唱出那种歌。”

布里特-玛丽更紧地合着双手,紧张地揉着婚戒留下的白印。

“大卫和佩妮拉小时候喜欢听我唱这首歌。当然他们现在不记得了,但他们以前非常喜欢,真的。”

“你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布里特-玛丽,对吧?”爱莎笑着说。

“谢谢。”布里特-玛丽迟疑地说,像是被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然后她们交换了信。爱莎的信封上写着“爱莎”,布里特-玛丽的信封上写着“老太婆”。爱莎还没要求,布里特-玛丽就大声读出了她的信。这样的她很好,布里特-玛丽。当然信很长。外婆有很多要道歉的事情,比这些年来大多数人该向布里特-玛丽道歉的原因多得多。对雪人的事说抱歉,对烘干机里的毯子毛球说抱歉,对外婆那次不小心拿彩弹枪打了布里特-玛丽说抱歉——外婆那时候刚买彩弹枪,只是在阳台上“稍微测试一下”。显然,有一次她打中了布里特-玛丽的屁股,而布里特-玛丽正穿着她最好的裙子。如果污渍是在屁股上,就很难用胸针盖住它了,因为在屁股上别个胸针太不文明,外婆说现在她理解了。

但最重要的道歉放在了信的末尾,布里特-玛丽读到这里时声音哽咽,所以爱莎不得不靠近了自己去看。

对不起,我从未对你说过,肯特配不上你,因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就算你是个老太婆!

布里特-玛丽小心地折起信,边缘对得很整齐。然后她看着爱莎,努力露出一个正常的微笑。

爱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外婆知道你会填完楼下的填字游戏。”

布里特-玛丽摆弄着外婆的信,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是我填的?”

“用的是铅笔。外婆总说你是那种去度假前一定要铺好床,两杯酒下肚才能接受用墨水做填字游戏的人。而我从来没见你喝过酒。”

她指着布里特-玛丽手中的信封,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丁零当啷响的东西。布里特-玛丽打开封口,拉远了瞥着里面,就好像她怕外婆本人会突然跳出来大吼一声“哇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凑近脑袋,拿出了外婆的车钥匙。

爱莎和阿尔夫帮她把行李搬下去。雷诺一下子就发动了。布里特-玛丽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爱莎见过的最深的一口气。爱莎把脑袋从副驾那侧探进去,用盖过引擎的声音大喊:“我喜欢棒棒糖和漫画!”

布里特-玛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语句卡在了喉咙里。爱莎咧嘴一笑,耸了耸肩,接着说:“我就是说说。如果你还有多余的糖和漫画的话。”

布里特-玛丽用印花外套的袖子擦干她湿润的眼睛。爱莎关上门。然后布里特-玛丽就开车走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但她将会去见识这个世界,将去感受风吹过她的头发。她将用墨水填出她未来所有的填字游戏。

但那完全是另一个童话故事了。

阿尔夫待在车库,在她从视野中消失后还看了许久。那个晚上他整晚都在铲雪,第二天大半个早上也是。

爱莎坐在外婆的衣橱里,闻起来有外婆的气味,整栋楼都有外婆的气味。外婆的房子很特别,即使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仍然不会忘记它的气味。装着她最后一封信的信封闻起来和这栋房子一样,有烟草、猴子、咖啡、啤酒、百合花、清洁剂、皮革、橡胶、肥皂、酒精、蛋白棒、薄荷、红酒、轮胎、木屑、灰尘、肉桂卷、烟、海绵蛋糕粉、服装店、蜡油、欧宝、洗碗布、梦想、云杉、披萨、香料热红酒、土豆、瑞士蛋白酥、香水、花生蛋糕、玻璃和婴儿的气味。有外婆的气味,闻上去有那个最疯狂最美好的人的气味。

爱莎的名字几近齐整地写在信封上,显然外婆真的很努力不想写错字。结果不怎么样。

信的第一句话是:“‘包’歉,我不得不死去。”

那天,爱莎原谅了她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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