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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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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傍晚(十一月也临近月底了),结束了图书馆的工作之后,我上街买了一双走雪路穿的鞋子。眼下还只是零零星星地飘舞着些雪花,但真要等到大雪漫天时,仅凭从东京带来的都市风格、骨软筋酥的鞋子走在雪天里,太华而不实。 纷纷飘飞的雪花,不容分辩地让我想起了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的生活。一到冬天,那座小城里也经常下雪,而在那雪中,许多独角兽会死去。 可是在那座小城里,我穿的是什么样的鞋子呢? 小城给我发了鞋子(所有的衣服和用具都是小城发的),我每天穿着它走在冬日的街道上。虽然少有积雪很深的情况,但路面冻得结结实实,光溜溜的,很滑。不过走在那样的道路上,我并不曾感到过不便。恐怕发给我的是适合在雪道上行走的鞋子吧,可是我却根本想不起来那鞋子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明明是每天都穿的呀,怎么会没有记忆呢? 关于那座小城,有好多事体我都回忆不起来了。尽管有一些事情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但是有几件事情,我却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来。雪地靴就是这种回忆不出的东西之一。这种斑驳的记忆令我困惑,让我混乱。记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同消失的呢,还是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我记忆犹新的那些东西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虚构的呢?有多少是实际发生过的,多少是杜撰出来的呢? 那之后没过几日,子易先生出现在了图书馆里。那时上午十一点刚过。那天的天色灰暗阴沉,飘着小雪。馆长室里放了一只煤气暖炉,但那火力是不足以充分温暖整个房间的,所以我穿着毛呢上衣,脖子上裹着围巾,在检查账簿。然而对于这个房间的稍显寒冷,我却并未感到特别不满。一楼的阅览室暖气效果十足,舒适宜人,座位没坐满的话(大体上都坐不满),也可以在那里小坐片刻,暖暖身子。 而且相比之下,我也更喜欢适度——大致可以忍受的程度——的寒冷也说不定,因为那是我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日常体味过的东西。包围着我的寒冷空气,让那座小城里的生活在我的心里再一次苏醒了过来。 这天,子易先生敲门之后走进了馆长室。然后他首先摘下贝雷帽,一如平素将形状调整得漂漂亮亮的,放在了写字台一角的固定位置,随后笑嘻嘻地向我致意。不过他暂时并未解去围巾,摘下手套,仅仅把贝雷帽摘了下来。 “这个房间还是老样子,有点儿冷啊。”子易先生说道,“就靠这么个小火炉,没办法暖和起来啊。得弄个大点儿的来才行。” “稍微冷那么一点儿也蛮好的,没准儿还能让人身体亢奋、精神抖擞呢。”我说。 “接下去真正进入了严冬,还会变得更冷呢,那么一来,可就不是云淡风轻地说一句‘稍微冷那么一点儿’就算万事大吉的。您是大城市来的,哪里知道这一带的严寒是咋回事呢。” 子易先生摘下两只手套,叠好后放进上衣口袋里,在暖炉前用力地搓着双手,接着又说道:“您知不知道,在下当馆长那会儿,是怎样在这个图书馆里度过寒冬腊月的?” “您是怎么度过的呢?”这种事,我当然毫无头绪。 “这间馆长室对在下来说有点儿太冷啦。”子易先生说道,“在下虽说是在这座小镇出生长大的,可该咋说呢,相当地怕冷。所以呢,在下整个冬天基本上都是躲到了别的房间里,在那里工作的。” “别的房间?” “对。有个房间,要比这里暖和得多啦。” “是在这图书馆里面吗?” “对,就在这图书馆里面。” 子易先生取下脖子上那条似乎用了多年的花格子围巾,细心地叠得小小的,放在了贝雷帽旁边。 “嗯,对啊。说起来,那儿成了在下冬天里小小的隐遁所。想不想瞧瞧那个房间?” “那个‘隐遁所’比这个房间暖和喽?” 子易先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比这里暖和多啦,待着也舒服。对啦,馆里的钥匙,您这儿有一套吧?” “有,有。”我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串把一套馆内钥匙穿在一起的钥匙圈,拿给子易先生看。这是添田在我上班的第一天交给我的。 “呵呵,太好啦!您拿着,跟在下走。” 子易先生步履矫健地走下楼梯,我紧跟其后,生怕落下。我们穿过人影稀疏的阅览室,走过添田坐镇的服务台,路过作业间(那里有一个做兼职的女性,正在满脸庄重地往新刊图书上贴登记标签),沿着走廊往前走。我们从读者眼前走过时,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仿佛根本看不见我们一般。这令我不禁感到奇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隐形人。 从作业间开始,后面就是未被用作图书馆的区域了,添田曾领我参观过一次。走廊弯弯曲曲,绕来转去,昏暗又复杂,云里雾里的,我根本就没记住。然而子易先生却毫不犹疑地快步穿过走廊,立在了一扇小门前。 “就是这里。”子易先生说道,“钥匙。” 我把沉甸甸的钥匙串递了过去。形状各异的十二把钥匙穿在一起,除主要的几把外,哪把钥匙是开哪扇门的,我茫无所知。子易先生把钥匙串接过去后,瞬时便选出一把钥匙,把它插进了门上的钥匙孔里,一扭,随着意外响亮的咔嗒一声,门锁便打开了。 “这里是半地下。稍微有点儿暗,当心台阶。” 门里的确很暗。台阶是木制的,一脚踏下去,就会嘎吱一下发出凶险的响声来。子易先生走在我前面,一级一级小心翼翼地迈步。向下走了约莫六级,他朝着脑袋上方伸出双手,手法娴熟地扭动位于那里的旋钮。只听吧嗒一声,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泡便发出了黄色的光芒来。 这是一个约莫四米见方的房间,地上贴着木地板,木地板上没铺地毯。台阶正对面的墙壁上方,开了一扇采光用的横窗。恐怕那扇窗子就开在紧贴地面的高度吧。窗子好像很久没有擦拭过了,玻璃灰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外边的景色,阳光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照射进来。外侧虽然装着防盗铁栅栏,但好像并不牢固。 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旧木桌,还有两把不配套的椅子,感觉每一样都像是把别人家不要的东西随手拿来的。而这也就是这个房间里摆放着的全部家具了。没有任何装饰品,墙壁是已然微微泛黄的灰泥墙,一个电灯泡吊在天花板上,灯泡上装着一个乳白色的灯罩,那便是唯一的照明。 这里原来是一间用于什么目的的房间,我茫然不解。然而我能够感觉到,在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似乎飘浮着谜一般意味深长的空气。仿佛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偷偷地将一桩重大秘密小声告诉了某个人…… 然后我看见了——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黑乎乎的老式柴火炉子。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后再一次睁眼,确认它确确实实存在于现实之中。千真万确,不是幻影,同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的图书馆里的那只一模一样——抑或说看似一模一样——的火炉。火炉上伸出一个黑色的圆筒形烟囱,插进了墙里。我呆立在那里张口结舌,久久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火炉。 “您怎么了?”子易先生用诧异的声音问我道。 我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这是柴火炉子吗?” “对。就像您所看到的,这是一只古典式的柴火炉子,打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放在这里了。不过出乎意料,它非常管用。” 我呆立不动,仍旧直勾勾地望着那只炉子。 “还能用,是不是?” “当然。当然可供使用。”子易先生眼睛闪闪发亮,断言道,“事实上,每年到了冬天,在下都会给这个炉子生火。木柴嘛,后院里的另一个地方预备了很多,所以不必担心柴火的问题。附近一位种苹果的果农歇业不做了,把苹果树全砍掉了,送给了在下好多好多,承他的情了。另外一个搞木材加工的好朋友又帮在下锯成了大小适中的木柴。烧起来会发出很好闻的苹果香味呢。呵呵,那气味可真香啊!如何?咱们把木柴拿点儿过来,就在这里生火试一试?” 我想了一想,摇头说道:“不啦,暂时还不必。现在还不算太冷。” “是吗?不过如果需要的话,呵呵,随时都能投入使用。冬季里您不妨从那间寒气逼人的馆长室搬出来,暂且转移到这里来。这样工作效率也能提高些。添田对这些情况也是心中有数的。” “这个房间原来做什么用的?” 子易先生歪了歪脑袋,搔了搔耳垂说道:“哎呀,这个在下也不清楚。您知道的,这座建筑以前是用来酿酒的。为了改造成图书馆,我们对其中的一多半房间进行了翻修,但是其余部分,也就是这一块儿,还保留着原样,没有动手改建。至于这个房间以前是用来干吗的,呵呵,年代太久远啦,很遗憾,在下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我再次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环视一周。 “不过总而言之,这个房间和这个火炉,我用了也没关系的喽?” 子易先生使劲点了点头: “当然,当然。说到底这里也是我们图书馆的一部分,在这里随便做什么,那都是您的自由。呵呵,这只柴火炉子肯定会让您满意的啦,又安静又暖和。单是瞅着那红彤彤的火焰熊熊燃烧,身子也罢,心里也罢,都能暖到芯子里去呢。” 子易先生和我走出那间四方形的屋子,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回走,经过添田坐镇的服务台前,穿过人影稀疏的阅览室,回到了二楼的馆长室。跟来时一样,当我们从读者面前走过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一直在思考那间正方形的屋子和黑色的老式柴火炉子。翌日也一直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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