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那一夜,我像平时一样在晚上十点前后钻进了被窝里,然而久久难以入眠。这种情况很少见。我是那种一钻进被窝就立马睡着的人。枕边虽然放着一本书,我却极少翻开。并且我大多时候都伴随着晨曦自然醒来。恐怕我天生就是个获庇在幸运星下的人吧,因为我听到过许许多多的人诉说失眠之苦。

然而那一夜,我不知为何无法入睡。虽然身体分明在索求着自然的睡眠,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恐怕是因为太兴奋了吧。

我为了填满大脑里巨口大开(我以为如此)的空白部分,便闭目思考起子易先生的坟墓来。竖在子易一家墓地前的、如同那根黑色独石柱一般扁平的墓碑。崭新的石材那华润无比的辉光。上面刻着的一家三口的生年与卒年。又想到了我带去的小小花束,在树木间飞来飞去的冬鸟尖锐的啼鸣,处处结冰、参差不齐的石阶。仿佛观看幻灯片,按照先后顺序追逐着画面。

思来想去之间陡然地——宛似脚边的草丛中蓦地飞蹿出一只鸟来一般突兀地——我记起了那支曲名来了。在火车站旁的咖啡店里播放的,那支科尔·波特的经典老歌的曲名。是Just One of Those Things(《只是其中之一》)。于是那旋律便如同黏附在意识墙壁上的咒文似的,在耳朵深处左一遍、右一遍地循环播放起来。

枕畔的电子钟指向了十一点半。我索性不睡了,钻出被窝,在睡衣外边披了件开襟羊毛衫,点燃煤气灶,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用小锅加热后喝了下去,又嚼了几片生姜饼干,然后坐在安乐椅上,翻开读了半截的书。然而我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各种各样的图像和声音,在我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就像从别的世界发送来的文义不通的讯息。骑着没有声音的自行车的无脸信差们,将这些讯息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在我的门口,便悄然离去。

我只得作罢,合上书,坐在安乐椅上大大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我集中意识,让肺尽量膨胀到最大,舒展肋骨,将体内的空气全部更新,每一个角落都不遗漏,让不安定的情绪多少安定下来。可是,这么做了仍然没有用。

在我的周围,是一如平素的宁静的夜。在这样的时刻,连一辆汽车都不驶过家门前的马路。狗也不叫。不折不扣、恰如字面原意的万籁无声——我脑袋中无尽无休、轰鸣不已的音乐声另当别论。

我很想沉沉睡去,但是只怕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威士忌也罢,白兰地也罢,只怕都毫无用处。我自己也心中有数。今夜,恐怕有某种东西决意不让我睡觉了。某种东西……

我下了决心,脱掉睡衣,换上了一身尽可能保暖的衣服。厚毛衣上再罩了一件牛角扣厚呢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羊绒围巾,头扣滑雪用的绒线帽,手戴带有衬里的手套,然后我走出家门。呆坐在家中无法入眠,差不多每隔五分钟就瞅一眼时钟的指针,这种局面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寒冷的户外漫无目的地胡逛呢。

一走出家门我便知道,开始刮风了。白日里的安详的暖意消失不见,天空被遮蔽在厚厚的云层里。月亮也好,星星也好,什么都看不见,唯有稀稀拉拉的路灯冷清清地照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从山上刮下来的毫无章法的风,呼啸着从树叶落尽的枝头掠过。冷冰冰的、带着湿气的风。随时都可能骤然下起雪来。

我呼着白气,漫无目的地沿着河滨道路行走。沉重的雪地靴踏在碎石子上的声音传至四面,响得让人觉得不自然。河面一半覆盖在冰层下,但流水声仍旧清晰地传进耳朵里来。天寒地冻的深夜,然而毋宁说我欢迎这严寒。寒气从内到外地将我的身子勒紧、绞干,让烦躁不宁、浑浑噩噩的心绪得到哪怕只是片刻的麻痹。尽管寒风使得我双眼渗出点点眼泪,但同时,刚才还在耳朵深处轰鸣不已的乱七八糟的旋律却已经化为乌有了。也许应当称之为北国寒冬的美德。

我走着,什么都不思考,脑子里面只是优哉游哉的一片空白,或者说是无。蕴含着降雪预感的严寒,仿佛铁腕一般严厉地束缚着我的意识,支配着它。除了寒冷,没有一丝可以让其他感觉钻进来的隙缝。而待我缓过神来时,我的双脚正自动地朝着图书馆所在的方向移动。简直就像脚上穿的雪地靴,远比作为主人的我更拥有明确的意志一般。

大衣口袋里放着将图书馆各个房间的钥匙串在一起的钥匙圈。我用其中最粗的一把打开铁门,走进图书馆的院子里。然后走上徐缓的坡道,打开玄关拉门的锁。手表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半。馆内当然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唯有墙上的绿色紧急出口指示灯发出幽幽的微光。

借助这微弱的光亮,我慢慢地移动双脚,以防撞上什么东西。我找到服务台常备的手电筒,拿在手里,然后用它照亮脚下,朝着漆黑的图书馆深处走去。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处。当然就是那间有柴火炉子的四方形半地下室。

上一章:42 下一章:4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