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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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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在意识深处所预想的那样,子易先生果然在那里等待着我。 柴火炉子一闪一闪地静静燃烧着,小房间暖得恰到好处。既不冷,也不太热。舔舐着苹果木柴的赤焰既不太大,也不太小。子易先生仿佛预先料到(或者是事先得知)了我将前来此处的具体时间似的,于是合着这一时刻,提前就把房间里弄得暖洋洋的,就像一位贤明的主人招待贵客一般。房间里飘着淡淡的苹果香味,从中依稀可以感受到一种亲密——异常小心而不强加于人的亲密。 “嘿,欢迎!”我一推开房门,子易先生的圆脸上便堆满了笑容,说道,“正等着您呢。” 子易先生仍是平素那身打扮。写字台上软塌塌地放着藏青色贝雷帽。穿用多年的灰色粗花呢上衣,格子纹的裹身裙,还有黑色厚紧身裤,薄底白网球鞋。没看到大衣之类。他大概不会走出这幢建筑,冒着寒风行走在户外吧,所以雪地靴也好,大衣也好,他都不需要。 “您瞧上去很精神,这可太好了!”子易先生搓着双手,笑嘻嘻地说道,“来,来,请坐下。” 我在火炉前脱下沉重的大衣,解开围巾,手套也摘了,在木椅上坐下来,问子易先生道:“子易先生,您一定事先就知道我今夜要到这里来吧?” 子易先生轻轻歪了歪脑袋。 “恐怕您已经感觉到了,在下不会离开这座图书馆。或者不如说,实际上在下无法离开这里——不管化不化作人的形象。在下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您今夜有可能到这里来,所以尽力而为地化作了这副形象,仔细地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我今天不知怎么的睡不着觉,于是就打算到外边散散步,穿得暖暖和和的从家里走出来,不知不觉地就这么走到图书馆来了。” 子易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呵呵,如此说来,您今天早上到寺庙的墓地去,看了在下一家的墓来着,是吧?” “该怎么说呢?算是去给子易先生上坟吧。不过也许是多此一举了。” “哪里哪里,绝无此事啦。”子易先生笑嘻嘻地摇头说道,“深深感谢您的好意。好像您还送了很美的花。” “好气派的墓。”我说。我心想,对着死者本人赞美他的墓,这可有点儿太诡异啦。“那块石头是子易先生您亲自挑选的吗?” “对,是的。那块墓碑是在下活着的时候就挑好的,费用也全都支付完毕了。特意请的关系熟络的石材店老板,要他在上面只刻一家三口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此外什么也不要写。于是他一切都按照在下的要求办妥了。死了之后,还能亲眼确认自己墓碑的完成情况,总觉得有点儿诡异。” 子易先生好像很开心似的,哧哧地笑,我也附和着他微微一笑。 我问道:“就是说,进了坟墓里,一家三口又聚在一起了,是不是?” 子易先生微微摇头:“呵呵,这样想当然不要紧啦,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进入坟墓里的,九九归原,不过就是三个人的遗骨而已,而遗骨与灵魂基本上是没有关系的。没错,遗骨是遗骨,灵魂是灵魂——物质,与非物质。丧失了肉体的灵魂终归会消失。于是乎,就这样,在下死了,可是在死后的世界里,在下仍旧同活着的时候一样,孤独一身。妻子也好,儿子也好,都遍寻不着。墓碑上仅仅是刻着三个人的名字而已。而且用不了多久,在下的这一缕孤魂,经过一段时日之后就会消失,化归于无了。灵魂这东西说到底,无非只是个过渡状态而已,无,才是真正永恒的东西,不对,是超越了永恒这种表达的东西。” 我思索着该说什么话为好,却怎么也没有切合时宜的词句浮上脑际。可偏巧子易先生又久久地沉默不语,于是我不得不找句话说说。 “那,一定不会太好受吧。” “是呀,孤独的确是煎熬难耐。活着的时候也罢,死了之后也罢,那种痛彻骨髓的煎熬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尽管这样,在下仍然念念不忘自己曾经发自内心地爱过一个人。这种感触深深地渗进了我的两只手掌里,永不磨灭。而有没有这份热度,死后的灵魂在存在方式上也会表现出很大的不同。” “我想我能理解您说的意思。” “您也一样,念念不忘自己曾经发自内心地爱过一个人,是吧?而且您还追逐着那个人的灵魂,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之后又回来了。” “子易先生您还知道这件事?” “是的,知道。以前也跟您说过,失去过自己影子的人,哪怕仅仅一次,在下也能一眼就看出来。这种人当然寥寥可数,尤其是在还活在世上的人里面。” 我沉默着,望着炉中的火苗。我的体内有一种时间停滞不前的感觉。仿佛时间的流淌受到了某个障碍物的阻碍。 “去了那边之后,再回到这边来,这对一个大活人来说是何等的困难,您是知道的吧?”子易先生说,“到那边去倒还罢了,要回到这边来,那可是难上加难啊。一般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过,我是为何、如何回到这边来的,连我自己都茫然不解。”我坦率地说,“我的影子跟我道别后,独自跳进了深水潭里,被吸进了可怕的地下河里。他打定了主意,决意冒着巨大的危险回到这边来。可是我反复思考之后,选择了继续留在那边的世界——那个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可是等到我再次醒来时,环顾四周,发现我已经回到这边的世界里来了。而且我的影子再次成了我的影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就像是我做了一个清晰鲜明的长梦。但是不对,那不是梦。我心里一清二楚。就算有人拼命让我相信那是个梦,也没用。” 子易先生双手抱臂,闭着眼睛,侧耳聆听我说话。 我继续说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莫名其妙。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了留在那边的世界里的。然而却与我的愿望相反,我又回到这边的世界里来了。简直就像被强力弹簧反弹了回来一样。对这件事,我想了又想,归根到底,只能认为是超越了我的意志的、某种别的意志在其中发挥了作用。然而那是怎样一种意志?我根本摸不着头脑。还有,那种意志的目的何在?我也是一头雾水。” “就是说,一开始你能进入那座小城,同样也是因为那个意志发挥了作用喽?” “恐怕是这样的。”我说道,“有一天,我从深深的昏睡中醒来时,便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坑里。就在那座被高墙环围的小城门口附近挖出来的一个坑。守门人看见我躺在那里,就问我是不是想进城去,我回答说想进去。恐怕是某个人、某种意志把我搬到那个坑里去的吧。当然,接下来,回应守门人的询问,决定进入城内,就都是我自己的意志了。” 子易先生就此思考片刻,然后慢慢地开口说道: “呵呵,那意味着什么?那种意志又为何物?其目的何在?这,在下也不甚了了。在下不过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个人的灵魂,并不因为死亡,于是就被赋予了某些特别的睿智。 “不过听了您说的这些,在下能够做出的推论就是,其实那一切可能都是您心中的所思所盼。是您的心(在您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盼望那样,于是那些事就发生了。也许您要说,不对,绝无此事。您会说,您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果决地选择了继续留在那座诡秘的小城里的。但是您真正的意志可能并非这样。您的心在最深层的底部,很可能是希望离开那座小城回到这边来的。” “就是说,所谓超越了我的意志的、更为坚定的意志,并不是在我的身外,而是就在我的心里吗?” “对。当然,这只是在下个人粗浅的推测。然而听了您说的这些话,在下只能这样认为。您大概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进入了那座奇妙的小城,然后还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又返回到这边来了。将您反弹回来的那个弹簧,就是存在于您自己内心的某种特殊的力量吧。是存在于您心底的某种强大意志,让这种宏大的往还成为可能——在超越了您自身逻辑与理性的领域里。” “子易先生,您了解这些?” “不,这不过是在下个人的推测而已,也许并不怎么靠谱,然而在下是可以从心底感觉得到的(死后的灵魂还有没有心,这一点稍稍令人生疑)。没错,这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当然不是在任何人身上都能够发生。然而这种事很可能有朝一日、在某地某处就悄然发生了,假使有了强大的意志和纯粹的愿望的话。”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我思索片刻后,说道。 “行,您请问。” “子易先生,您爱您已过世的夫人和孩子,打心底深深地爱着他们。对不对?” 子易先生又猛力点点头:“对,的确如此。在下微不足道的人生中,再没有比他们更让在下深爱的人了。这一点千真万确。” “您和他们二人实实在在地建立起了家庭,扎扎实实地培育起了那份爱。那是稳定的、果实累累的爱。” “呵呵,不是在下口吐妄言啊,不过确实就像您说的那样。当然啦,在在下那个不足挂齿的小家庭里,并不是一切都完美无缺,也存在一些在所难免的问题。不过,要是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话,倒也算得上是果实累累的、丰满的爱呢。” “那可真是好极了。不过十分遗憾,我的情况就不是这样啦。我在十六岁时偶然邂逅了她,当即就坠入了情网。这在十六岁少年身上是屡见不鲜的常事。而且着实幸运的是,她也喜欢上了我。她比我小一岁。我们约会过好几次,握了手,也亲了吻。那一切简直就像梦一般美好。可是,结果也就仅此而已。我们两人并没有在肉体上结为一体,也从来没有过同食共寝。而且老实说,就连鲜活的、真正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毫无所知。她讲过许多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但毕竟那全都是经由她自己的口讲出来的故事,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客观事实,也都无法验证。 “当时我还只有十六七岁,对世界的底细当然并不是十分了解,就连对自己本身也并不是十分了解。而更主要的是我过于深、过于强烈地被她所吸引,几乎无法认真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尽管很纯洁,但怎么看,那都是不成熟的爱。不是像子易先生那样的成熟的、大人的爱。也没有经受过时间的检验,更没有遭遇过现实的障碍,无非就是十几岁的孩子们甜蜜的恋爱儿戏罢了。说不定那只是一时性的头脑发热,而且自那以来,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了。 “有一天,她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就从我面前突然消失不见了。打那以来,我再也没看到过她一眼,她也没有给我传递过只言片语。而我如今已经迈入了中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追寻少年时代的愿望,在这边的世界与那边的世界之间来来去去——这到底算不算是正常的行为呢?” 子易先生——或者说是他的灵魂——依旧双手抱臂,长叹一声,然后说道: “在下有一句话想问问您。” “您只管问。” “直到此时此刻为止,您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就像对那位少女一样,打心底喜欢过、爱过其他的人?” 我姑且就此思考了一下,尽管其实不必思考,然后说道: “在人生的历程中,我遇到过几位女性,也曾喜欢上了对方,相应地有过亲密的交往。但是,一次也不曾萌生过如同对那位少女一样的强烈感情。就好像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仿佛大白天里在做着酣梦,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那是这样一种不带丝毫杂念的心情。 “说来说去,我一直等到现在,就是在等待那种百分之百的纯情再一次降临在我的身上。或者是曾经将它带给我的女性,我是在等她。” “这一点,在下也一样。”子易先生声音平静地说道,“在下失去了妻子之后,呵呵,有缘结识了几位女性。不算太多,但有那么几位。还有好多人来给在下提过亲,劝在下续弦。妻子亡故时,在下才四十多岁,又是世家的嗣子,在这样的小镇里还算是有一点儿社会地位的,所以周围的人都认为在下再娶新妻是理所当然。而且并非没有故意接近在下的女性。 “可是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带给在下与对妻子的思念相匹敌的东西。不论容貌多么姣好,人品多么出众,都不能像亡妻曾经带给过在下的那样,令在下心灵颤抖。于是有一天,在下开始穿起裙子来。因为在这种深山老林里风气保守的地方,是不会有人鬼迷心窍,来跟一个穿着奇装异服阔步街头的男人提什么相亲的话题的。” 说到这里,子易先生扑哧一笑,然后又恢复了认真的神情,继续说道:“在下想说的,就是这么回事——人一旦品尝过不带丝毫杂念的纯爱,说起来其实就是,心灵的一部分就受到了灼热的照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尤其是当那种爱由于某种理由,而在半道上被一刀斩断时。这样的爱对当事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但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棘手的魔咒。在下想说的意思,您能理解吗?” “我想我能理解。”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年龄的老少啦,时间的考验啦,性体验的有无啦,这种东西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对自己来说是不是百分之百,只有这才是重要的。您在十六七岁时面对那位女性心中所怀的爱情,当然是纯粹的,是百分之百的。对,您是在人生伊始的初期阶段,就邂逅了对您来说最佳的对象。也许该说是,被您撞上啦。” 子易先生说到此,打住话头,上身前屈,盯着炉火若有所思。他的眼中映出炉中火苗的颜色。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了。没有任何留言,也没有留下暗示或提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您无法理解。甚至猜不出导致这种局面的理由。 “在下的情况也很相似。独生子死于事故,妻子选择了自寻短见。那时候,她既不跟在下道别,也没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只是她在所盖的被子下,在人形的凹陷里留下了两根大葱。又长又白,堂堂皇皇的新鲜大葱。她是特意把它们放在床上的,就像自己的替身一样。 “呵呵,那两根大葱究竟意味着什么?大概谁都不知道,在下也不知道。它成了一个巨大的谜,执拗地盘踞在了在下的心里。那鲜亮的白色至今仍然烙印在在下的视网膜上。为什么是大葱呢?为什么非得是大葱不可呢?在下一直在心里期盼,如果在死后的世界里能够见到妻子的话,一定得问问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在死后的世界里,在下如今照旧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谜照旧是个谜。” 子易先生将眼睛闭上了片刻,仿佛在再度确认留存在视网膜上的大葱残像一般。很快,他又睁开眼,继续说道: “妻子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在下的内心深受伤害。虽然别人看不到,但是在下心里狠狠地留下了深深的伤痕。那是深达心灵之芯的重伤。可尽管这样,在下却没有死,而是又苟活了很久。那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这一点,在下一开始并未注意到,是在很晚之后才注意到的,而那时候在下已经迈上了生路。一条继续存活下去的轨道,已经在在下面前铺设完毕了。” 子易先生说着,嘴角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 “以此为界限,在下变成了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另外一个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变得对人生人世的任何事情再也产生不出热情了。因为在下的心,有一部分已经燃烧殆尽了,而且在下这个人,由于内心负了致命的重伤,也已经死掉一半了。在此后的人生中,在下多多少少还能够感到点儿兴趣的,就只有这么一座图书馆了。正因为有了这座小小的个人图书馆,在下才好歹苟活了下来。就因为这样,呵呵,在下能够理解您的心情。您内心所负的伤,在下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话说得也许僭越了——简直就像我自个儿的事情一样。” “您是知道了这些情况,所以才挑选我来做这个图书馆的馆长的吗?” 子易先生用力点头:“对,在下只看了一眼就了然于胸了。您就是那个这家图书馆里继任在下职务的合适人选。因为,这家图书馆可不是一家普通的图书馆,不仅仅是一个收藏大量图书的公共场所。这里首先必须是接纳失去的心灵的特殊场所。” “我常常会理解不了自己。”我坦率地告白道,“或者该说是迷失。我体悟不到我是作为自己、作为自己的本体在度过这一轮人生的实感,有时会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影子。这种时候,我就会变得心绪不宁,仿佛我只不过是在比照自己的形态依葫芦画瓢,巧妙地扮作自己的模样在活着似的。” “本体与影子本来就是表里一体的。”子易先生声音平静地说,“本体和影子,还会根据情况需要而互换角色。通过这样做,人就能够克服苦境,保全性命。依样画葫芦,学作某种模样,有时候也许意义重大。您不必过于自责。因为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地的您,就是您自己。” 子易先生说到这里猛地闭口,面孔突然大大地扭曲,宛如吞下了什么异物一般,然后连续上下晃动肩膀,大口地喘着长气。 “您要不要紧呀?”我问道。 “呵呵,不要紧。”子易先生调整呼吸,然后说道,“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您别担心。不过,在下好像话说得太多了。非常抱歉,在下又该告辞了。时间已经到了。刚才在下所说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切不可失去信任之心。只要能够坚定地深信一件事,前进的道路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明朗起来。而且凭借它,就一定能防止注定到来的剧烈坠落,或者大大缓和这种冲击。” 防止注定到来的剧烈坠落?到底是从哪里坠落?我未能抓住此话的脉络。 “子易先生,最近还有可能见到您吗?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请教您。” 子易先生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贝雷帽,手法娴熟地调弄好形状,然后戴在头上。 “有的。咱们下次再见吧。如果您不介意,在下当然是乐意效劳的。不过下次会是什么时候,确切的时间在下也说不清楚。微妙变迁的场的奔流,会把在下向各处冲来冲去,而像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也需要相应的力量储备。不过,肯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次相见的吧。” 子易先生正说着话,浑身上下似乎便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仿佛可以依稀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背后的东西。然而,这说不定只是错觉。因为房间里的亮度不够充分。 子易先生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随即嘎吱一下,传来了关门声。然后深邃的沉默到来了。我没有听见脚步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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