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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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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青年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他所供职的律师事务所的地址。事务所名称里排列着三个律师的名字,叫作“平尾·田久保·柳原法律事务所”。但其中不包含他的名字。 “说是律师,其实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好比是见习吧,就像跑腿的、小伙计一类。”青年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说明道。听上去是平日里说惯了的陈词老调,因此在我听来并没有谦虚的感觉。 我请那位青年,以及另一位青年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落座。他们蹑手蹑脚地在那上面坐了下来,简直就像是不信赖椅子的强度一般。 “旁边这个是我弟弟。”青年向我介绍另外一人,“在东京的大学里学医。马上就要开始实习了,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 “请多多关照。”弟弟礼貌地深深低头,说道。非常有教养。 相比之下,哥哥身材矮小些,弟弟反倒显得五大三粗。然而两人面孔长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能看出是弟兄俩(二人特征明显的耳朵在形状上继承了父亲)。两人都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望便知家教甚佳,一身都市风的简练装扮。哥哥穿深藏青紧身型西服套装配白衬衣,系绿色与藏青条纹的领带,外罩黑色毛呢大衣;弟弟着合体的灰色高领毛衣及米黄色休闲长裤,外罩藏青色双排扣短大衣。两人的头发都剪得长短恰到好处,用发蜡梳理得十分自然。 咖啡店的女子称他们是“两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这的确是个精准的形容。不管哪一个,一见之下就觉得他清爽、聪颖,却又没有自命不凡之处,毫无疑问会给初次见面的对方以良好印象。二人站在一起,似乎直接就可以用作男子化妆水广告。 “M好像一直承蒙您多方照顾。”长兄首先开口说道。 “是啊,M君每天都到这里来,热心地看书。”我说道,“他突然失踪,在这里工作的我们大家都很担心。希望能尽早找到他。” “我们全家人都在拼命寻找他。”长兄说道,“我们制作了传单,印上了他的照片,这几天在到处分发。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任何线索。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舍弟。这座小镇是个狭窄的盆地,四周都被大山围着,舍弟身上好像也几乎没带现金,应该是走不了多远的。可如果是离家出走的话,肯定会有人看到他身影才是。” “的确是不可思议啊。”我同意道。 “家父说,简直就像是遭遇了神隐一样。”长兄说道。 “神隐?”我说。 “是的,听说在过去,这个地方常常会发生类似神隐的事件。主要是小孩子们,有一天会毫无理由地忽然消失无踪,并且再也不回来了。这类旧事有好些作为传说流传至今。家父说会不会就是这种情况。因为除了这样去想,实在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假定这次就是神隐的话,”我说,“是不是有什么对策,能把失踪的孩子们找回来呢?” “家父请了一位相识的神社神官[日本神社中负责管理的神职人员。],拜托他每天做祷告,向神祈祷,求他让孩子回来。当然,我认为这种东西只是传说而已,但是家父他恐怕还是希望有个什么可以凭靠吧。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依赖了。名副其实的‘拜佛求神’哇。” “恐怕您也知道的,舍弟M,他不是一个所谓的普通的孩子。”学医的弟弟开口说道,“虽然在通常的社会生活能力上有所欠缺,但是,该说是对此的补偿吧,他天生就被赋予了特殊的能力。这是那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能力。或许不妨说那接近于神的领域。这也许意味着为神所眷爱,或者正相反,意味着可能会触犯神的某种禁忌也说不定。” 我说道:“你是说,M君与普通人相比,更接近于神异领域,是不是?” “是的,我觉得说不定也可以这样去思考。”弟弟说道,“在这层意义上,家父所说的‘神隐’可能也未必就离题太远。当然了,这种情况实际上是否存在,则另作别论啦。” 哥哥瞟了弟弟一眼,但并未发表意见。看来关于这个问题,这哥儿俩在想法上有不小的差异。 哥哥说了:“这些话作为假设固然很有意思,不过眼下在这里,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更现实一点儿。” 从在职律师的立场出发的话,大概理当如此。比如说在法庭上,是不可能把“神隐”这种见解和盘托出的。因为这类东西无法被逻辑井然地加以证明。 他继续说道:“我们在寻找具体的线索,不管什么样的都行。我们希望找到某种启迪,帮助我们搞清楚这个根本无法解释的舍弟失踪事件之谜。时间过去得越久,搜寻工作恐怕就会越加困难。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听听您怎么说。虽然我们知道您是百忙之身,这样自顾自地闯上门来,会给您带来很大的不便。” “时间的话,不论多少都可以奉陪啦。只要能够帮得上忙,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协助你们。”我说道。 哥哥连连点头,伸手摸了摸领带结,仿佛是要确认位置是否正确。然后他说道:“听说,M好像跟您在个人关系上比较亲密。” 我微微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那该不该叫亲密,因为我跟他并没有那么亲密地交谈过。这话我对令尊也说过,他差不多完全是通过笔谈加手势来传达他的意思。也就是这么一种程度啦。” “不,不,哪怕就这么点儿,也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弟弟在一旁插嘴道,“M对我们——对在同一个屋顶下长大的兄弟——也几乎没有这么做过。我们跟他说话,他基本上连个囫囵话也不回上一句。他对家父也一样,跟家母之间,也只限于生活上最低限度的问答,别指望更多的对话。” 哥哥点头道:“的确如此。他基本上从来没有主动跟我们说过话,总是把自己紧紧关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就像海底的牡蛎。然而M却是主动找您说话的,是吧?” “对,我觉得是这样的。”我说道,“是他找我说话的。” “而且听说他看见了您的身影后,甚至还主动走进了站前商店街的咖啡店里。对舍弟这个人来说,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好像是这样啊。” 哥儿俩一时闭口不言。我也沉默着,等待他们继续说下去。 哥哥开口了:“问您一句失礼的话,您究竟是哪儿,是您身上什么样的地方,如此吸引了M的兴趣呢?舍弟的确跟子易先生关系亲密,好像也经常交谈。然而子易先生是从M小时候就认识他的,对他很关照,很疼爱他。所以舍弟跟他亲,这我们可以理解,恐怕是在心情上彼此有相通之处吧。可是您是在子易先生过世之后,才从东京搬到这里来的,刚刚继任图书馆馆长没有多久。舍弟是被您的什么地方吸引住了呢?” “前几天我跟令尊也说过,我对某个人谈起了一座虚拟的小城,而这话间接地被他听去了。” “是的,大致情况我们已经听家父说过了。就是M对那座虚拟的小城有了强烈的兴趣,画出了一张那座小城的地图这件事吧?” “对,你说得没错。” 弟弟问道:“就是说,那是在您的空想中诞生出来的小城喽?” “没错。是我年轻时在想象中编造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样的世界。”我答道。 “那张地图在您手上吗?” “不在,现在不在这里。M君带走了。”这是谎言。那张地图收在我家里写字台的抽屉里,但是我没来由地不想给他们看那张地图。 哥儿俩对视了一眼。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座虚拟小城的事也跟我们说说呢?”哥哥说道。 学医的弟弟在一旁插言道:“我们也想了解一下,失踪之前的M对什么样的东西深感兴趣。” 我把高墙环围的小城的概要简洁地说给二人听了。他们在真诚地寻找弟弟的踪迹,我不应该拒绝他们。 我把那里的风景,那座小城的大致结构,完全当作空想的存在告诉了那哥儿俩(当然我并不是面面俱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关于担任图书馆话事人的那位少女,我仅仅是简单地提了提。剥离影子、刺伤眼睛,还有那座恐怖的深潭,我都略去未提。因为我不想给那哥儿俩留下不吉利的印象)。哥儿俩沉默不言,热心地听着我讲述,中途还几次提问,提的都是简洁而贴切的问题。看来这哥儿俩都是直觉敏锐、思维灵活的角色,不像跟他们的父亲交谈时那样可以简单对付过去。 我讲完后,高密度的沉默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第一个开口的是弟弟:“我想,M恐怕是自己希望到那座小城去的吧。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孩子一旦对准了一个焦点,就会发挥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强烈的专注力。而他的心被您的小城强烈地吸引住了。” 沉默再度降临,是那种走投无路、沉重凝滞的沉默。我字斟句酌地对弟弟说道:“不过再怎么说,那都是我在脑子里编织出来的虚拟小城,现实中并不存在。哪怕M君再怎么强烈盼望,也去不了那里。” 学医的弟弟说:“不过M确确实实是消失无踪了。在天寒地冻的冬夜,只穿了一身睡衣,几乎一分钱也没带。这样一种失踪方式太过于非现实,因此各种非现实的假设也会浮现在我的大脑里。当然仅仅是作为一种可能性。” “警察是怎么说的呢?”我问道,为的是暂且转移话题。 做律师的哥哥说:“警察认为,M大概是在半夜里,趁着大家都睡着了,穿好了衣服,拿上一些现金,走出了家,找到了某种手段,比如说拦路搭便车,离开了镇子。他们认为这大概是常见于十几岁的男孩子的离家出走。虽然家母坚持认为,他的衣服一件也没少,身上肯定也不可能有现金。可是警察好像不太相信家母的话。因为家母现在,该怎么说呢,由于精神打击太大而处于一种稍稍有些歇斯底里的状态。” 弟弟说道:“警察还说,等到他手头现金花光了就会主动联系的,再不然,等过几天,大概他就会若无其事地飘然回家来的吧。” “唉,这大概就是世间普通的想法吧。”哥哥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我不这么看。”弟弟说道,“家母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虽然是容易惊慌失措的性格,但是对于衣服的件数、现金的多少,涉及这类实际性的事情,她的记忆却非常准确,超出常人。哪怕头脑多少有些混乱,但像这种事情,她是不大可能弄错的。” 做律师的哥哥说道:“至于门窗都从家里面关好锁牢了这件事,警察也认为其中肯定有没关好的地方。如果按照所谓合理的解释,那就会这样去推测。而且镇上的人都知道M有点儿与众不同,不是那种普通的小孩。人家会认为,像他这种孩子很可能会做出难以预测的事情来。家父在镇上也是个知名人物,警察待他也算是很客气,但就是不肯更多帮一把忙。” “要是能够若无其事地飘然归来,那可就再好不过啦。”我说。 哥哥说道:“是呀,家父家母也这样说。然而我们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在家里干坐枯等。他是个没有社会适应能力的孩子。一想到他如今不知道人在何处,境况如何,我们就忧心如焚。” “咱们还是回到那座虚拟小城的话题。”弟弟插嘴道,“您觉得,舍弟对您那座小城的什么地方最感兴趣呢?” 我穷于作答。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这个我也不明白。因为他从没说过这种事情,只顾埋头严肃地画着那座小城的地图。不过如果允许我说说个人感想的话,那我觉得M君之所以被那座小城深深吸引,大概就是因为那里不需要你们所说的那种社会适应能力吧。在那座小城里,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去图书馆阅读一种特殊的书籍。想想看,这其实跟他每天在这座图书馆里所做的事情基本相同。除此之外,对他没有任何要求。而且在那座小城里,阅读那种书籍这件事具有重要的意义。” “特殊的书籍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做律师的哥哥问道。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什么阅读它对小城来说具有重要意义?” 我长叹一声,然后不知何故,脑袋里浮想起了缓步横穿过图书馆庭院的那只瘦母猫的身姿。随后我又浮想起了久久不倦地凝望着那只猫和五只小猫的“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姿,感觉那仿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阅读它们具有什么意义?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我只能说,那是谜一样的书籍。” 弟弟问道:“不过这样的场景,全部都是您在想象中编造出来的,是不是?” “是的,不错。”我说道,“我认为是这样。但是那里有许多事物,连我也无法逻辑井然地加以解释。因为那都是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可以说是自然而然、自说自话地浮现出来的。” 准确地说,那座小城是由十七岁的我和十六岁的少女,两个人齐心合力构建起来的东西。那不是我一个人鼓捣出来的东西。然而这话却不能在这里直言相告。 哥儿俩各自就我说的话沉思了片刻。 然后弟弟开口道:“我可不可以谈一谈我个人的假设?” “当然,请说。不管是什么话。” “我觉得,环绕小城的高墙,恐怕就是制造出了您这个人的意识。正因为如此,那道墙才会与您的意志毫不相干,可以自由自在地变幻自己的姿态形状。人的意识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不过是其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沉在水下,隐藏在眼睛看不到的暗处。” 我问道:“你说你是学医的,你学的专业是什么?” “我姑且打算当个外科医生,正在进行这方面的学习。可能的话,我想以脑外科为专业。不过与此同时,我对精神医学也很感兴趣,做了一些个人的研究。因为其中有一些跟脑外科重合的领域。” “怪不得。”我说道,“你之所以打算以这方面为目标,是不是因为令弟M君的情况也有所影响呢?” “对,是的。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关系的。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理由。” 做律师的哥哥说道:“其实本不必多言,我们并没有觉得舍弟当真就踏入了那座虚拟的小城。那种事情是科幻世界里的故事,在现实之中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们并不是在为了此事而责备您,也不是要追究您的责任。不过坦率地说,我还是忍不住会觉得,您对M说的那座虚拟的小城,很可能就成了他此次失踪的某种契机。” “你说契机,比如说是怎样的契机呢?” “比如说,说不定M满心以为找到了通往那座小城的通道,因为当时他正发着高烧。于是他从床铺上爬起来,离开家,奔着那条通道去了。至于他是怎么从门窗紧闭的家里跑出去的,具体的情况我们搞不清楚,不过总而言之,他是跑出去了,只穿着一身睡衣。可是当然,这种通道根本就是找不到的,而且那又是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 弟弟接过话题说道:“于是就这样,他跑进了附近的山里面,在那里因为严寒而丧失了意识也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所想到的,最有可能性的假设。” “那么,你们到山里去找过吗?”我问道。 “去找过。我们俩把能走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毫无遗漏地把每个角落都搜个遍。毕竟这座小镇四面围着的全都是山嘛。”弟弟说。 哥哥说道:“其实我们很希望能召集很多人,搞一个搜山之类。不过在现阶段看来,这很困难。” 做律师的哥哥又说:“接下来还有几天,我们打算留在镇上,继续搜寻舍弟的下落。尽力而为吧。不过,要继续留下不走可能比较困难。尽管心有不甘,但我们二人都必须回到东京,继续我们的工作和学业。” 我点点头。哪怕只是一个星期,离开东京来到这里,他们就已经付出相当大的、实实在在的牺牲了。人们都为各自的生活所迫而忙忙碌碌。弟弟掏出手账,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些什么,把那一页撕下来,递给了我。 “这是我的手机号。再琐碎的小事也没关系,关于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如果您想起什么来的话,麻烦您联系我,好吗?” “知道了,我会这么做的。” 他略一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做,随后用严肃的声音仿佛坦白般地对我说道:“究竟是比喻性的、象征性的,还是暗示性的,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禁不住会想,M找到了某种通道,进到那座小城里去了。说起来就是,他进到藏在水下深处的、无意识的黑暗领域里去了。” 我自然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的脸。 “如果到了那里,说不定就能找到舍弟了。可是现实是,我们没有办法到那里去。”弟弟说。 就算在那里找到了他,“黄色潜水艇少年”只怕也不愿意回到这边的世界里来吧。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当着哥儿俩的面说出口来。 哥儿俩恭恭敬敬地向我道谢后,静静地走出了房间。当这两位谦谦有礼、一看便像是聪明人的青年出去之后,我步至窗边,久久眺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鸟儿们落在叶片凋零的树枝上,在那里鸣啭片刻,又不知飞向何方,寻求什么去了。 “究竟是比喻性的、象征性的,还是暗示性的,这个我不知道。”学医的弟弟说过。 不对,那可不是比喻,也不是象征、暗示,说不定就是不可撼动的现实呢。我想象着现实存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走在那座现实存在的小城街道上的情景。于是我也不禁憧憬了起来,憧憬那个少年,憧憬那座小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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