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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或者说体验了一次类似做梦的经历。

我独自一人走在森林里的小道上。阴霾沉沉的冬日午后,洁白、坚硬的雪花飘飘洒洒飞舞在周围。我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处何地,只是茫无头绪地一路匆匆走去。我似乎是在寻找某样东西,却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要寻找什么。然而此事并未令我慌乱。因为就算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可是一旦找到了那个东西,那时我肯定就知道自己是在寻找它了。

郁郁苍苍的森林深处,不论走到哪里,眼前都只能看见粗壮的树干。踏在枯叶上的鞋音低沉地回响在脚下。头上的高处,鸟儿们你呼我唤的啼鸣声不时传入耳帘。此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连风都不再吹拂。

不一会儿,我从树木间穿过,行至一处豁然开朗的平地。那里有一座似乎被遗弃了的小建筑。可能曾经被用作山屋,供行人休憩借宿。然而看来是久未修葺了,木头屋顶已然倾欹,柱子被虫蛀得半已朽烂。我踏着摇摇欲倒的三级台阶跨上门廊,试着拉动已然褪色的房门,门扉发出吱呀声,开了。小屋里面昏暗,充满灰尘味,不像有人。

一眼看去,我便本能地明白了,此处就是我的目标所在。正是为了来到这座小屋,我才穿越深邃的森林,风尘仆仆赶赴此地的。我历尽劳苦地钻过丛林,不顾鸟儿们痛切的警告,渡过冰冻的小河,来到此地。

我静静地举足踏入屋内,环顾四周。玻璃窗上布满厚厚的尘埃,几乎看不清外边,然而却一块都没有破裂(相对于屋子的破旧程度,这让人觉得堪称奇迹),外部的光线从那里勉强射了进来。这是间只有一个房间的简陋山屋。这个地方被什么样的人,用于什么样的目的?我茫然不解。我站在房间正中央,仔仔细细地观察周围,让眼睛适应它的昏暗。

小屋内部名副其实地空空如也,没有摆放一件家具什物,也根本看不到任何装饰摆件。在某个时刻,人们搬离了这里,舍弃了这座建筑。我每迈出一步,木地板就会弯曲下去,发出夸张的响声,简直就像在对森林里的生物们发出严重警告一般。

我模模糊糊地对这间小屋的内部感到眼熟,就像以前曾经到访过这里似的……然而我想不起来那是在何时何处发生过的事。强烈的既视感,给我全身带来了一种朦朦胧胧的麻痹感,仿佛周身循环的血液里混进了肉眼看不见的异物。

后墙上只有一扇小木门,看似储物间或是壁橱。我决定把这扇门打开来看看。由于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所以如果有可能,我本是不想打开它的,但又不得不打开它。因为我可是不辞迢迢远道赶来寻找某个东西的,总不能连关闭着的门都没打开来看看就打道回府。我尽可能地不弄出响声,慢慢地走到门前,站在那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我调整好情绪,拿定了主意,抓住生锈的金属把手,慢慢地朝外拉开。

门扉发出干涩的嘎吱声,开了。果然如我所料,里面是个储物间。大概是为了收存各种用具而建造的空间,细长状,进深很深,深处由于光线射不到,很暗。看来是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里面散发着凝滞的馊味。而放在里面的,是一具人偶。由于太暗,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辨认出那是木雕的人偶。那是一具相当大的人偶,身高超过一米。那具人偶被竖放在后墙边,手脚蜷曲,仿佛一个疲倦的人瘫坐在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墙。我的眼睛在习惯了黑暗之后,辨认出那人偶穿着一件类似游艇夹克的衣服,而且那件绿色的夹克上画着黄色潜水艇图案。

我探出身去,看着人偶的脸。尽管涂料严重褪色,但那确实就是M的脸,用颜料画在木材上。但虽然是M的脸,这张脸却差不多被漫画化了,好似腹语表演使用的人偶一般滑稽的脸。那张脸上浮现出仿佛笑到一半又改了主意突然止住时,那种半途而废的表情。

于是这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在寻找的东西,毋庸置疑。我正是为了寻找这具人偶而翻过了险峻的陡坡,穿过了深邃的森林,逃过了乌黑的野兽们的视线,赶赴这里来的。我呆立在那里,屏气凝神,直勾勾地看着那具木制的人偶。

是的,这就是M的躯壳,对此我心里有数。M便是在这深山密林里抛弃了肉体,而被他抛弃的肉体就变成了这具陈旧褪色的木制人偶。而在摆脱了肉体这座不自由的牢狱之后,他的灵魂便转移去了那座被高墙环围的小城。这就是我想要确认的事实。

然而这具被遗弃在少年身后的木制人偶,这具少年的躯壳,我又该如何处置呢?应该带回小镇给那哥儿俩看看吗,还是原封不动放在这里呢,再不就是挖个坑将它埋葬?我不知所措。也许原封不动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因为说不定日后少年还会再用到它也未可知。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那具人偶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动。由于周围一片昏暗,起初我还以为是错觉,心想我大概是目睹了并未实际发生的事。然而那不是错觉。我凝目关注,那具人偶的嘴巴微微地,然而毫无疑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说什么。好像只有嘴巴那部分做得可以上下翕动,就跟由腹语师操控的人偶一样。

我将意识集中到耳朵上,以便听清楚这具人偶要说什么。可是我听到的,只有仿佛坏损的旧风箱发出来的沙沙的风声。然而我又觉得,那风声似乎一点点地开始形成了语言的形状。

“更……”它仿佛在说。

“更……”它用虚弱、嘶哑的声音,又把同一个词语——抑或说是近乎词语的模糊声音——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别的词。然而在我的耳朵听来,那就是“更”。

“更什么?”我冲着木雕人偶——“黄色潜水艇少年”的残骸——出声问道。要我“更”什么?

“更……”它用同样的腔调重复道。

也许是要我更靠近过去。也许那里会有来自遥远世界的、重要而隐秘的讯息在等待着我。我果断地将耳朵凑向那谜一般的嘴边。

“更……”它再次重复道。声音比方才大了一点儿。

我把耳朵更加贴近那张嘴边。

就在这一瞬间,人偶迅猛惊人地将头伸向前来,疾如雷电般地咬住了我的耳朵。猛地一口,又狠又深,让我怀疑耳垂会不会被咬掉了。痛彻心扉。

我大声惊呼,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周围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一场梦,抑或是与梦相近的什么。我是在自己家里,躺在被窝中,做了一场又长又逼真的梦(一般的体验)。那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件,可尽管如此,我的右耳垂上却不容置疑地残留着被狠狠咬过的疼痛。这不是什么错觉,我的耳垂真真切切地阵阵发痛。

我从床上起身,走到卫生间,开灯,照着镜子查看右耳。然而任凭我如何仔细检查,也没有发现被咬过的痕迹,只看见一如平日的光滑的耳垂。残留下来的,只有被咬过的疼痛感而已。不过那千真万确,就是真正的疼痛感。那具木雕人偶——抑或说是化作人偶形状的某个人——迅速地、狠狠地、深深地咬了我的耳垂。那究竟是在我的梦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还是在“意识的黑暗水面之下”发生的事情?

时钟指着深夜三点半。我脱掉被汗水濡湿而变重了的睡衣,团成一团扔进了更衣筐里,然后用玻璃杯一连喝了几杯冷水。我拿毛巾擦汗,从抽屉里取出新的内衣和睡衣穿上,于是情绪稍许平静了下来,但心脏仍旧发出铁锤敲击平板似的干涩的声音。浑身的肌肉由于包含着强烈惊愕的记忆而坚硬僵直。因为印象极其鲜明,以至于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而耳垂上残留的疼痛感不容置疑,是货真价实的疼痛。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这真切的感触却并不曾变得淡薄。

那个少年一定是为了传递某种讯息,才咬我耳朵的。为此,他才让我靠近他身旁——我只能如此认为。不过,通过咬我的耳朵,他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呢?那个讯息里包含着什么危险的内容吗?还是说他在咬我耳朵这个行为里,倾注了某种(唯他独有的)亲近感呢?我对此无从判断。

然而尽管如此,我一面感受到耳垂上的钻心剧痛,一面又在心底感觉到一种欣慰。我在远离人寰的密林深处,在坍毁在即的破旧山屋里,终于找到了它,找到了被“黄色潜水艇少年”弃置于身后的“肉体”,或者说他的躯壳。这肯定可以成为解释“黄色潜水艇少年”失踪(或曰神隐)这宗谜案的重要线索。

然而这件事,我却不能够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两位哥哥。这样的故事一定只会令他俩困惑不已,让他们不知所措吧。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恐怕)都不过是发生在梦中的事。但话虽如此,作为一条信息,他们应该是有权了解此事的。我拿出学医的弟弟写给我的手机号看了好几遍,犹疑不决,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最终我没打电话。

这天午休时,我走到车站前,步入咖啡店。店里比平日拥挤。我坐在长台前的老位子上,点了清咖和麦芬。她一如往常,将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立在长台里面麻利地干着活儿。

尽管耳垂上的疼痛感消退了许多,但我仍旧能够从那里感受到梦的余波。它和着我心脏的跳动,轻轻地,然而确确实实地隐隐作痛。

从店里的小音箱中流淌出盖瑞·穆里根[Gerry Mulligan, 1927—1996,美国爵士乐史上著名的低音萨克斯管演奏家。——译者注]的独奏。很久以前,我曾经常常听这演奏。我一面喝着热乎乎的清咖,一面搜寻着记忆的深处,把这支曲子的标题给想了起来。Walking Shoes(《散步鞋》),应该就是它了,由无钢琴四重奏组[穆里根于1952年组建的爵士乐队。——译者注]演奏,小号手是切特·贝克[Chet Baker, 1929—1988,美国爵士乐小号手,1952年加入无钢琴四重奏组。——译者注]。

过了一会儿,店内客人消停了下来,腾出手来之后,她来到我面前。她穿的是细腿牛仔裤配纯色白围裙。

“好像忙得不得了嘛。”我说。

“是啊。难得如此。”她微笑着说道,“你来了,我好开心。现在是午休时间吧?”

“嗯。所以时间比较紧。”我说,“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指了指右耳垂:“能帮我看看这个耳垂吗?上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自己看不清楚。”

她将双肘撑在长台上,向前探出身子,从各种角度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耳垂,就像是在食品店里查看西蓝花的主妇。然后她恢复直立状态,说道:“好像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上面呀。你说的到底是什么痕迹啊?”

“比如说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

她警惕地紧皱眉头:“被谁咬了吗?”

“不是啦。”我说着摇摇头,“也不是被谁咬了,就是早上起床后,感到耳垂上像是被咬过一样,痛痛的。也许是夜里被什么大虫子扎了一下,或是被咬了一下。”

“不是穿裙子的虫子吗?”

“不是的,不是那种情况。”

“那就好。”她微笑着说道。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用手指碰一碰我的耳垂?”

“当然,乐意效劳。”她说,然后隔着长台伸过手来,用手指抓住我的右耳垂,温柔地摩挲了好几次。

“你的耳垂又大又软。”她感佩似的说道,“好羡慕啊!我的耳垂太小,还硬,显得寒酸相。”

“谢谢你。”我说道,“你帮我这么一揉,可就舒服多啦。”

这不是虚言。被她用指尖温柔地抚摩过后,我耳朵上的疼痛感——梦境的一点儿隐约的余韵——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朝阳照耀下的晨露一般。

“下次再一起吃饭,肯不肯啊?”

“当然肯。”她说道,“想约我时,随时告诉我。”

我步行回到图书馆,坐在馆长室的写字台前,一面处理日常工作,一面回忆着梦的来踪去迹。尽管我努力不去回想,却忍不住要回想。因为那段记忆牢牢地黏在我意识的墙壁之上,根本就不愿离去。

为什么“黄色潜水艇少年”非要那般使劲地猛咬我的耳朵呢?

我将意识集中于这一点,不停地思考。这一疑问自早晨开始就从不间断地一直摇撼着我的心,用锐利的针尖不停地刺着我的神经。为什么“黄色潜水艇少年”非得那般使劲地咬我耳朵呢?那肯定是某种信息,而他正是为了传递这一信息,才将我引导进密林深处去的。

或许那个少年是想将自己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一事实,将其实实在在的痕迹,牢牢地镌刻在我的意识之中,以及我的肉体之上。伴随着物理性的疼痛,作为难以忘却的东西,仿佛按捺下印记一般。那疼痛便是如此剧烈。

然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这件事,不是早已被刻入了我的意识之中了吗?我绝不可能忘掉他的存在,纵使他从这里永远消失,无影无踪。

“这个世界。”我想道。

于是我抬起头,再度环视四周的风景。我在图书馆二楼的馆长室里。这里有我已然看惯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墙上有几扇竖窗,从那里,午后的阳光炫目地照射了进来。

这个世界。

然而随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些东西,逐渐地,我明白了整体的比例与平常有所不同。是的,天花板太宽,地板则太窄。其结果,墙壁承受了压力而变得弯曲。而且仔细一瞧,整个房间仿佛脏器的内壁一般,滑溜溜的,在不停蠕动。窗框忽而伸,忽而缩;玻璃摇摇晃晃,波动起伏。

起先我还以为发生了大地震,然而那可不是什么地震,那是由我自己内部带来的震颤。不过是我的心旌动摇原原本本地反映到了外部世界而已。我双肘撑在写字台上,两手牢牢捂着脸,闭上了眼睛。然后我花上时间慢慢地在心里数数,耐心地等待错觉平息下去。

过了片刻——不是两分钟就是三分钟,差不离吧——我将双手从脸上拿开,睁开眼睛时,那种感觉已然不知所终了。房间又恢复了原状,突然静止下来,既不摇也不动,比例也准确无误。

可是细加观察,我便觉得房间的形状与以前似乎略有不同。我有一种印象,仿佛各个部分的尺寸都被微妙地改变了。就好比一度被搬到别处去的家具,再度被摆放回原先的位置。尽管被小心翼翼地按照原状放回原处,但是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变化,普通人恐怕不会注意到那些不同吧,然而我知道。

然而,也有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也许是我变得过于感觉敏锐了。都怪昨夜做过的那个记忆鲜明的梦(一般的体验),我的神经也许不在正常状态。梦里与梦外的边界线肯定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右耳垂。耳垂柔软而温暖,痛感已经消失不再。痛感仅仅尚存在我的意识之中。而且那痛感,那鲜明的残存记忆,也许再也不会从那里消逝。我有这种感觉。是的,它就像是具有明确热度的烙印一般,是可以超越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边界的、伴随着具体痛苦的烙印。我恐怕会将它作为自己存在的一部分而保留下来,与其度过今后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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