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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与平常无异,依然故我。昨夜那种全身的麻痹感已经退去,手脚活动自如。白昼的阳光从百叶窗隙缝里射入室内,四周阒寂无声,与平常的早晨一样。

一睁眼我就想起了昨夜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指摸了摸耳垂。右耳垂,然后是左耳垂。然而哪个耳垂都不肿,也感觉不到痛。它们就是一对与平素无异的柔软健康的耳垂。

少年昨夜曾经那么用力地咬了一口我的左耳垂。那么用力,那么深,好像会留下齿痕来。那番痛感我还记忆犹新,可是现在,耳垂上居然毫无痛感,而且好像也没有留下齿痕。委实不可思议。

我一句句地回想着自己在深夜的黑暗中与“黄色潜水艇少年”之间的交谈。我能够逐字逐句准确地回忆起那些对话,宛如白纸黑字地记录了下来一般。

他在得到我的认证之后,使劲咬了一口我的左耳,通过这个行为(恐怕)遂行了与我的一体化。可尽管这样,我对自己的身体与意识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违和。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在这片黑暗中尽可能深入地探寻自己的意识。我大口地呼吸,猛力伸展双臂和双腿,动作剧烈到关节都发出了悲鸣。我用玻璃杯连喝几杯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而不论从哪方面看,今晨的我与昨日的我都没有丝毫不同之处。那个少年真的和我化作一体了吗?会不会我只是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而已呢?

不对,这不可能。被他咬住左耳时的剧烈疼痛,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尽管那么痛,我还是立刻便沉入了睡眠),与他之间的对话,我可以从始至终、一字一句详详细细地予以再现。那不可能是梦。如此清晰明了的梦,任如何考虑,都不可能存在。

然而,我心忖,现实只怕并非只有一个。所谓现实,就是自己从几个选项中不得不挑选的那个东西。

冬季也已临近尾声,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整个下午直至黄昏,我放下百叶窗,待在昏暗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在悠悠忽忽地就自己这一存在的沉思默想中度过。

假如“黄色潜水艇少年”真的与我“一体化”了的话,那么在我这个人的身上——感受与思考的方式、状态——肯定可以看出某些变化。因为毕竟有另外一个新的人格进入了我的内部。然而无论我如何仔细地、聚精会神地反复查看,都没有在自己内部找到变化的蛛丝马迹,也没有类似违和感的东西。在那里的我,还是依然如故的我。我是作为自己一贯认知,理解的我自己。

不过我也不认为少年是在信口开河,说话全无根据。他在我的枕边告诉我的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真话。他不遗余力地试图说服我,眼睛里的光芒是真挚的。他声称,咬了我的左耳,自己就能与我一体化,并且实施了这一行为。我给了他认证,允许他这么做。而且他那咬法真可谓专心致志。他所说的“一体化”至此应该是得以完成了。我找不到怀疑它的理由。

是的,就这样,在深邃黑暗的夜里,在睡梦之中,我与“黄色潜水艇少年”混合交融,成为一体。就像水与水交融一般。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被“还原”为原初的模样。

是不是必须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身体才能够感觉到一体化所带来的变化呢?是不是我只能静静地被动等待这种变化显现出来呢?抑或是“一体化”这东西,全然不让作为其结果而形成的新主体(此时此刻的我)感知内在的变化呢?因为总而言之,对我这个新主体来说,新我自身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少年断言,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还说我们合为一体是无比自然的事情,如果这么做的话,我就可以变成更为本色的我。

我有没有变成更为本色的我呢?这——此时此刻的这个我——就是本色的我吗?然而自己究竟是不是本色的自己,到底又有谁能够判断呢?打算即刻混合交融的主体与客体,又该如何严加区别两者呢?我越想越搞不懂自己了。

黄昏将临,我换好衣服,走出住所,步行前往图书馆。我沿着薄暮的河滨道路走到广场,在那里停下脚步,举头看了看没有指针的大钟楼,确认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时间。桥对面不见一个人影,连独角兽也不见。除了风中摇曳的河柳,没有东西在动。我闭起眼睛,自己问自己,问理应在我内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你在那里吗?”

然而没有回应,只有深深的沉默。我再次问道:“如果你在那里的话,请你说句话。只要发出个声音就行。”

仍然没有回应。我只得作罢,再度沿着河滨道路向图书馆迈步走去。

恐怕我们是完全一体化了吧,或者说“还原为一体”了吧。就是说,我只是在向我自己发问罢了。倘是如此,则不可能会有回应。即使有所回应,那也只会是回声。

图书馆少女一看到我的脸,立刻走近了来,一言不发,先检查我的耳朵。她仔细观察我曾经红肿的右耳耳垂,用指头轻轻地捏住,抚摩,然后慎重起见,她同样检查了我的左耳耳垂,接着又检查了一次右耳耳垂,仿佛那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项。随后她微微歪了歪脑袋:

“好奇怪呀。昨天的肿完全消退了,颜色也恢复正常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昨天肿得那么吓人,连颜色都变了呢。痛得怎样了?还在痛吗?”

“既不肿也不痛。”我回答说。

“就是说,睡了一夜,红肿和疼痛就完全消失了?”

“说不定是昨晚你给涂的新药膏起作用了呢。”

“也许是吧。”她说道,可听上去她似乎并不太相信。

然而我不能告诉她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昨夜到我家里来过。也不能告诉她,因为他咬了一口我的左耳垂,于是我们俩化作一体。少年并未获得进入这座小城的许可。或许如今因为与我化作一体,这种“非法滞留”状态可能已然消解,然而他对这座小城来说依然是“异物”,万一他的存在被发现,很可能就会被虎背熊腰的守门人无情地排除。而这样一来,已与他化为一体的我也可能同时遭到排除——不,毫无疑问,我肯定会遭到排除。因此昨夜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事态就变成,我对这位少女隐瞒了一个秘密,而且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秘密。迄今为止,我可是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啊……这件事令我大为不安。

她如同往常一样,为我调制绿色的热药草茶。我慢慢地喝完这杯茶,让心情稍稍稳定了下来。我望着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干脆利索地干着活儿的她那优美的动作,与平日一样愉快地品味着可以与她单独度过的这短暂的二人时光。其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种安稳的宁静、温暖的恬逸……今天完全就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大概也会是今天的再现吧。

这件事多少让我如释重负。我周围的那些东西,一眼看上去也未发生丝毫变化。周边的空气也是与平素相同的空气,光也是与平素相同的光。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的声音,地板轻微的嘎吱声,菜籽油的气味。一切物品都准确安放在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东西破坏这和谐。

喝完药草茶后,我和少女如同平时一样无言地走到后面的书库里,着手解读“旧梦”。我坐在旧桌子前,两只手掌覆盖在她搬过来的一个“旧梦”上,温柔而细心地将那个梦引导出来。我长期从事这项作业,已经是轻车熟路,能够巧妙地消解它们的戒备心。梦主动地悄然钻出了硬壳之外,发着微光,我的手掌可以感受到它的热度。

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处于放松、愉快的状态。它们安心地、信赖地委身于我的手掌,开始讲述它们自己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里——那究竟有多漫长呢?——被封闭在硬壳之中的故事。

然而奇怪的是,不明何故,那天我未能听到“旧梦”们讲述的故事,未能直接听到它们的声音。我只是通过手掌,感知到它们在讲述自己时所产生的极富特征的微妙颤动而已。它们的确是在讲述,然而我却听不到声音。

在读取这些梦的,恐怕是那个少年,我推测到。我将那些梦唤醒,让它们讲述自己。然而真正在听取它们声音的,却是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就是说,我们对读梦作业进行了分工。不对,并非如此。我与少年已然一体化,成了同一个存在,所以称之为“分工”也许并不正确。也许我只是对自己身体的几个部分,分别运用与之相匹配的方法予以区别使用罢了。

老实说,我本来就未能充分理解“旧梦”们所讲述的故事。它们声音低,语速又快,很多情况下我难以听清,顺序也颠来倒去,说出口的话语大半是我理解不了的东西。所以我大抵对它们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我已经觉得,作为“读梦人”的我的职务,就是让它们敞开心扉,自由地讲述自己,而不是正确地读取其内容。即便理解不了它们的讲述,也不会因此而产生问题,而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遗憾。所以假如少年能够理解它们讲述的内容,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情。少年恐怕会正确地听取它们讲述的故事,直至细节,并顺利地将它存储在自己的心里吧。我则只是用手掌温柔地温暖“旧梦”,将它们引导出硬壳之外而已。

于是一个梦很快地讲完了自己的全部故事,平平安安地获得了解放。它隐隐约约地浮在空中,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的手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梦壳。

“今天您的工作进展好快啊!”少女从对面的座位上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似乎充满钦佩之情。

我只是点点头,口中没有说出话来。

“‘读梦人’这个活儿,您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吧。”少女说道,温柔地微微一笑,“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不管是对这座小城,对您自己,还是对我来说。”

“那就好。”我说道。那就好,我内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嗫嚅道。至少我依约觉得听到了这声嗫嚅,宛似洞窟深处的回声。

我们那天晚上总共解读了五个“旧梦”。而迄今为止,我只能够解读两个,至多也只有三个,因而这对我来说堪称巨大的进步,而这件事似乎让少女感到幸福。而这位少女爽朗的笑脸,不必说又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关上图书馆门后,我如同以前一样送少女步行回家。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那敲击在河滨道路路石上的鞋声,听来似乎比平日轻快欢乐。我与她比肩同行却言语无多,只顾如痴如醉地听着那鞋声。

“‘读梦人’可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少女诚恳地对我说道,“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胜任的。可是知道了您很称职,我特别高兴。”

目送她被住处的门洞吸噬进去之后,我独自一人走在河滨道路上,冲着“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就是自己的内部试着探问了一声:喂,你在那里吗?

可是没有回应。连个回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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