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药也是病

幸福课:不完美人生的解答书  作者:陈海贤

有一段时间,我在帮一个节目做心理顾问。这个节目要求选手在一个山清水秀的野外过一段全封闭的生活,24小时网络直播,持续一年。因为是封闭节目,为了防止选手出现心理问题,所以节目组就委派我在每个选手上山之前跟他们聊聊。

谁会愿意完全放弃现在的生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年,而且要把自己的生活展示给别人看?因为这件事本身的不同寻常,所以了解这些人参加节目的动机,就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来参加节目的人形形色色,有非洲某岛国长大的美女模特儿,有辞职在丽江开客栈的都市白领,有身家上亿的公司老总,也有到处流浪的行者和手工艺人……吸引这些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来参加节目的,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成名”——事实上,直到接近尾声,这个节目仍然表现得不温不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很多人来参加这个节目,纯粹是被“别处的生活”“远方”这样的概念给吸引来的。

“远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神奇的词。卡尔维诺说,对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可以延绵不绝,比生命更长久。这种思念究其本质,就是对生命可能性的向往。当人们陷于生活的琐碎无聊、疲惫厌倦时,“远方”就会在幻想中被制造出来。它所代表的可能性,既能容纳过去的失败、挫折和悔恨,又能容纳未来的希望。

可是到了远方以后呢?如果你没有改变,他乡还是会变故乡,疲惫和厌倦还会爬上心头。你要么适应,要么开始重新迁徙,周而复始。

被问到为什么想来参加这个节目时,有的选手说:“这几年工作挺忙,钱也没少挣,只是外面的生活太累了,处处都是钩心斗角。我只想到里面休息一段时间,过一段隐居的生活。”

他的意思是,换个环境就能清心寡欲、隐姓埋名,重新来过。进了这个生活场,最开始很新奇、很开心,但过不了多久,疲态又来了。他开始觉得,里面的生活不但累,而且复杂,有流言蜚语、拉帮结派、钩心斗角、阴谋诡计,区别只在于,在外面的世界中,这些钩心斗角对应的标的物好歹是功名利禄这样的社会上的硬通货,但是到了山上,人们的心思、伎俩和他们所图的利益完全不对称。

巨大的心力和微小的利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一些人成了阴谋论者,另一些人有了轻微的迫害妄想。一切争斗看着毫无意义,却把我们曾经历的关系、对人的猜忌投射了进去,如苍蝇般挥之不去。这些选手原本只想过一种安逸的生活,却没想到,过得比外面的生活还累。于是有人无奈地感慨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可是,“远方”如果真的只是幻觉,佛陀迷茫的时候,明明是走出宫殿,到了远方,才找到答案的啊。即使他得道以后,也是住一段,迁徙一段的啊。

节目里有个小伙子,在丽江做皮具、开客栈、种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向日葵一开花,他就一手拿着向日葵花,一手握着自行车把,在田间歪歪扭扭地骑自行车,车后座载着心爱的姑娘。这哥们儿年轻的时候,在北京的一个大酒店,一边当服务生,一边到处寻找出路,过得很苦逼。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位大哥拍的到无人区探险的纪录片(这个大哥居然也在这个节目里),恍然大悟:“我×!这才叫人生!我也要过这样的人生!”他鼓足勇气,递交了辞职信,揣着几个月的工资,去远方寻找生计。第一站到了沈阳,流浪了很多天,没找到养活自己的营生,兜里的钱却花没了,只好回来继续当服务员。等攒了点钱,又痛快地辞职了。这回到了大理。钱快花完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在旅游区开了个小店,一边做皮具,一边卖。他每天跑到人家小店门口蹲点,仔细观察人家怎么做。一个月以后,他也开始在街边卖皮具谋生了。

远方的生活当然也并没有那么美好。比如卖皮具、开客栈、种向日葵这种文艺的事,最终也变成了一门生意。但和北京做服务生时相比,他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有一段时间,他在大理待得有些厌烦,就把皮具店的门一关,把东西一打包,跑到西藏重新开店,卖起了各种石头、蜜蜡。当他觉得生活太无聊而感到厌倦时,他就有勇气和信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种勇气和信心可是他在适应远方的艰难时培养出来的。

所以,“远方”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人们心里有疑惑,去远方寻找答案。答案并不在“远方”,而在寻找的过程本身。但想象中的“远方”确实提供了人们启程的最初动力,而现实中的“远方”又培养了人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所以,我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眼前的苟且处,歌颂起远方的田野。我们歌颂的是对庸常的不甘、对生活的向往和对改变的勇气,哪怕我们已经明了,“远方”有时候也只是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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