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避风塘炒蟹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堂口老大纷纷收到请柬:盲忠老爷子在铜锣湾避风塘艇上设宴贺年,万望赏光。宴分两场,连续两个晚上,首场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八日,年初七,港岛堂口;第二场在年初八,九龙堂口。新界有新界乡村的老规矩,盲忠老爷子不插手,力克另想办法对应。

春宴是饶木奉力克之命往找盲忠老爷子商量得来的主意,好话说尽,当然厚礼也送了不少,老爷子终于应允。力克原先考虑的地点是酒店礼堂,老爷子认为太洋派了,堂口老大不习惯,不如艇上设宴热闹喜气。

盲忠老爷子退出江湖已久,高龄七十有九,双目已近失明,早晚坐在大王东街的“和合凉茶铺”内喝茶听曲,也打麻将,为了迁就他,牌友必须高声喊牌。凉茶铺是“和合图”的湾仔分堂,总堂设于西营盘的和记客栈,那是他的发家地,那年他才十七岁,却已有个非常气派的外号:皇上。

皇上原名赖忠,出生于东莞,母亲是跌打医生,丈夫死后,带儿子到香港行医,医馆设于武馆旁边,小忠跟着大人们学洪拳,养成了好勇斗狠的性格,在拔萃小学读书的时候跟同学打架,以一敌七,左眼被对手的铅笔插得半盲。干脆不上学了,在江湖打混,人称“盲忠”。当时的西营盘码头帮会林立,加入的人始可做苦力揾食,帮会谈判分妥地盘,相安无事,人人有饭食,盲忠尽管号称帮会老大,其实亦不过是苦力们的领头人。

一八八三年底,清廷为了越南跟法国远东舰队交战,却节节败退,几乎连台湾亦丢失,翌年十月上旬,一艘法国货船停泊到西营盘码头,忽然有搬货工人激于义愤,高喊呼吁:“打倒法国鬼!法国鬼侵略中国,我们不替法国鬼卸货!”一时之间,群情汹涌,苦力们都不愿替法国货船打工。船主急了,连忙拉响船上警钟找来水警,水警竟然二话不说抓了几个工人,理由是按照《商船条例》,码头工人拒绝运货即属犯法。盲忠略通英语,又是被抓工人的帮派老大,立即号召罢工,要求放人。警察可非善类,直接到“咕哩馆”用枪强押苦力回到码头开工。

人在屋檐下,苦力虽然低了头,却纷纷推说腿力不济,平日一个人能抬两袋白米,现在只搬一袋,严重拖延法国商船的运货进度。警察心生一计,从长洲、筲箕湾等区请“万安社”的兄弟前来救急搬货。眼看势头不对,盲忠召集诸帮会商量对策,决定把十几个小帮派合并成一个大堂口,取名“和合图”,隐含“合共图谋反清大业”的民族大志,字头暗号是“歪嘴”,因为“和”字的“口”放在侧旁,像摆歪了的嘴巴。

团结了,便是反攻的时候,打了几场血肉模糊的硬仗,总算从万安社手里抢回码头,警察袖手旁观鹬蚌相争,待两败俱伤后才找盲忠坐下谈判,七八天之后,工潮结束,和合图打响招牌,大家从此把龙头盲忠尊称“皇上”,而其身边歃血结盟的大将则称“歪嘴十二皇叔”:马骝王、矮仔周、驼背华、袁陀陀、扁挞挞、叻仔、尖不甩、大眼胜、痘皮梅、先生多、崩牙才和方万仔。

江湖纵横五十年,盲忠老爷子久不管事了,但以其名号举行的春宴无人敢不来。江湖面子往往像流传于空气之间的幽灵,摸不着,看不见,却无人不心存敬畏。

铜锣湾在港岛北岸中央,东西分隔中环和筲箕湾。黄昏时分,筲箕湾的海湾在夕阳斜照下,海纹斑驳似一面竹筲箕,所以有了这样的地名。日出时间,铜锣湾的海湾在朝阳映晒里,倒影耀目像一面圆圆的铜锣,所以有了那样的地名。人和土地之间的喊唤关系本就可以如此简单。铜锣湾旁有座天后古庙,庙里有个朱红色的铜炉,传说从海上漂来,居民视之为天后显灵,把它搬到神坛内供奉,十九世纪的《新安县志》即曾把整个香港岛称作“红香炉”。

力克在集中营时常听詹逊把香港历史说成《一千零一夜》式的神怪故事。詹逊告诉力克,英国人登陆港岛之初,铜锣湾石滩上筑有堤壆,居民行走其间,堤壆成为横贯岛屿东西的海旁通道,英官遂把此地叫作Causeway Bay,另找华人师爷译出中文名字。岂料师爷推搪敷衍良久,迟迟不肯交出名字,被问急了,才红着眼睛道明原委:“小人在铜锣湾土生土长,祖先都是渔民,死后都葬在天后古庙后山上面,假若亲手替故乡土地改名换姓,岂不做了不孝子孙?这是有报应的逆天恶行啊,我不干。”

时任香港总督砵甸乍得悉此事,体谅师爷的心情,不为难他了,答应保留区域原名铜锣湾;但把海湾旁的新建道路Causeway Road译为“高士威路”,又高又威又具文雅气息,出自另一位粤籍译员之手。日本治领香港,高士威路改名“冰川通”,战后易回旧称,海湾对出海面亦重现夜夜笙歌的“游艇河”盛景。

不管是海是河是江是湖,皆是水,搭艇在水面欢聚吃喝便被广东人叫作“游艇河”。香港仔和筲箕湾都有供疍家渔艇停靠的避风塘,铜锣湾却多了一份洋气,英国人的怡和洋行在湾边建起了码头靠泊船队,更架设起大炮,每天中午鸣响提醒员工休息时间已到,久而久之,午炮成为象征权威的传统仪式,战前有,战争停,战后恢复。每晚华灯初上,铜锣湾避风塘比白天更为热闹,艇家在岸边挥手招客,摇橹把客人载到海上不远处,粉面艇、海鲜艇、生果艇、歌艇纷纷拢聚,吃的喝的玩的,喧哗明亮,挤嚷出一番迥异于陆上的浪荡风情。而这一夜,寒风飒飒,港岛十一个堂口合共廿二位正副掌舵人,都来了。

盲忠老爷子这夜坐于主艇,身旁是力克、饶木,以及其他十一位堂口龙头。二把手们混坐在其他三艘较小的艇上,划拳斗酒,矮桌摆满游艇河的特色菜,如九仔记的“六小福”,即白灼鲜鱿、海蜇、灼粉肠、猪舌、猪肚和韭菜花。也有妹记的泥鯭粥,苏记的炒蚬、五嫂记的东风螺,当然不能缺少汉记的炒辣蟹和烧鸭汤河粉。力克向来重视吃食享受,倒是首回游艇河,急不及待地用筷子夹尝每道菜色,尤喜色黑如墨的炒蟹,剥开硬壳,一口咬到蟹肉上,整根舌头被浓稠的汁液包围,竟然有在喝威士忌的错觉。汉记的六叔对他解释:“秘诀在豆豉。我先把阳江豆豉浸水,再加生蒜发酵,连蟹下锅,用快火爆炒,想唔黑都很难。卖相唔好睇,可是咬到嘴里够劲。”

大快朵颐一轮,饶木见力克抚摸肚皮,明白办正事的时候到了,站起身对众人言明今夜委由老爷子代为邀约的目的,三个字:分猪肉。但声明这并非免费猪肉,他们得出价竞投,价高者得。这是力克套用的英式老法子,招标卖地,只不过这回卖的不是土地而是地面上的勾当,黄、赌、毒、走私,四大偏门,香港岛上区区皆备,堂口只要每月缴交规费即可为所欲为,可是因为各区的油水状况不同,规费出价越高,越能取得丰腴的地盘门路,警察这边会全力配合,保护得标堂口的独市利益。但饶木替“为所欲为”添加了条件,不可以在四大偏门以外打坏主意,一不可杀人放火,二不可绑票勒索,三不可奸淫虏掠,四不可互相攻讦,而且每个堂口每个月要交出三个人让警察逮捕交差,亦要每三个月洗一回“太平地”,约定时间地点,让力克带队扫荡领功。总而言之,黑白两道都要有规有矩,投资的人保证得到回报,想要得到回报便要先投资,江湖就是一盘账目清楚的大生意。

主艇上立即爆响鼓噪,拍桌的拍桌,骂娘的骂娘,堂口龙头们纷说向来只知道江山是要用双手打回来,可没听过可以花钱买回来,这样的江湖,还算是江湖?这样的分猪肉,岂不丢人现眼?饶木没说话,力克也没说话,只有盲忠老爷子突然清一下喉咙,朗声道:“让老夫说几句。花钱买地盘总比花钱买花圈好吧?大家不记得五年前在思豪酒店的事情了?”

老爷子指的是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占领新界和九龙,那边的帮会趁火打劫、疯狂掠夺,港岛的堂口兄弟不甘吃亏,喊出“反英起义”和“杀尽洋人”的堂皇口号,威胁由中环出发攻上山顶,血洗欧籍民居,尽抢洋鬼子财物。英国警司修夫顿闻悉此事,求救于国民党驻港指挥官陈策将军,陈策跟远在重庆的杜月笙商量后,由杜月笙指派在港门生张志谦出面调解。一天夜晚,一百多个堂口兄弟在思豪酒店大堂跟修夫顿和警务处长俞允时谈判,吵骂了几个钟头,终于达成协议,警察支付六万六千六百元港币“平安费”,堂口收钱收手收队。今夜在避风塘艇上的其中几位龙头,如“洪福社”薯仔茂、“粤东堂”街市松、“潮义兴”九纹龙、“和胜堂”鬼仔盛等人,当晚也都在场,老爷子刻意旧事重提,为的是提醒他们,既然昔日可以从警察手里收钱而不行凶,如今无理由不可以付钱给警察而行恶,何况缴纳规费是多年旧习,绝非什么额外的规矩,投标竞争地盘倒是新花招,他个人认为这是一盘以和为贵的好生意,否则,打杀生事,血流成河,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完了旧事和想法,老爷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端杯向众人道:“熬了几年苦日子,总算天光了。我们混江湖,有今天,冇明日,其实亦不应该有昨日,昨日就似一局残棋,何不趁此机会,把棋盘扫清,重新布阵?来,大家举杯,敬吃过苦头的、出过力的,尤其要敬已经不在的兄弟们一杯。大家也互敬一杯吧!老夫先饮为敬,干!”

老爷子仰颈喝干杯中白酒,堂口龙头当然起座回敬,旁边艇上的兄弟们见状亦纷纷站起举杯,艇身马上摇晃摆荡,可是无人有半分惊惶。安静下来后,龙头老大各有盘算,有的认为厮杀了几个月已经元气大伤,用钱换取和平未尝不值得考虑;有的觉得形势比人强,肉在砧板上,如果英国佬决定这样做,你不跟,只剩死路一条,必被赶尽杀绝;有的相信规费本来就要缴,先前不论地盘肥瘦,交的份额却都相同,倒不如愿者上钩,竞标了事,说来其实更为公道。金牙炳隔艇望向陆北风,瞄见他嘴角露出得意神情,猜想他自恃樟木箱里有的是本钱,必愿依循饶木提出的做法。

众人你眼望我眼,互相等待对方先表态,突然,和胜堂鬼仔盛怒容满脸地踢翻身边的一张矮板凳,用不屑的眼神扫了所有人一圈,骂道:“废柴!都是废柴!打江山,靠的是拳头,不是银纸!用银纸买回来的江山,馨香个屁,我唔捻钟意玩!”他又踹一脚,板凳骨碌骨碌地滚到海里,噗通一声溅起咸咸腥腥的浪花。他抬手招来船家,用接驳艇把他和二把手载回岸上。

饶木正欲发难,力克打个眼色阻止。力克早已知道思豪酒店的事情,詹逊在集中营里跟他说过,说时咬牙切齿,认为有损大英王国的尊严,日后必须跟嚣张的帮会算账。力克相信眼前便是“日后”了,他要替警察从帮会手里十倍、百倍、千倍地取回付出过的钱,以及尊严。帮会像蟑螂,消灭了一群必马上再来一群,与其徒劳无功,不如牢牢把帮会掌握在手里,把帮会分出好坏,听话的帮会——尤其是肯付钱的帮会——便是“好帮会”,等于另一队帮忙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察。至于鬼仔盛的和胜堂,就是“坏帮会”,来日方长,抓他们,关他们,杀他们,日后绝对不会手软。

鬼仔盛离开后,陆北风道:“他要走,随他便!大家别婆婆妈妈!谁唔玩,赶快有咁远走咁远,别阻捻住其他人发财!”

于是饶木宣布开始投标。他大略解释了竞投的规则,要注意每个堂口最多只能争夺四大偏门里的其中两瓣门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赚,独食难肥。堂口龙头从未做过这码子事,刚开始觉得新鲜,经常摆乌龙,举错手,喊错价,像孩子玩游戏般嘻嘻哈哈。然而过不了几回合便因抢价抬价而动了气,气氛越来越像一场激烈的赌博,又是拍桌的拍桌、骂娘的骂娘,二把手们在其他艇上呐喊助威,喧声震天,把铜锣湾的海面吵闹成一个火热的战场。一夜下来,果如金牙炳所料,陆北风取走了湾仔赌馆和码头的控制权,虽然花了不少钞票,但他认为值得。

回程的时候,金牙炳慨叹:“唉,没有拿下妓寨,我以后叫鸡岂不是要自己付钱?”陆北风拍一下他后脑门,啐道:“憨捻鸠!有了钱,怎会冇女人?冇捻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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