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每恨江湖成契阔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两天后,九龙区的地盘投票在旺角凤如茶楼举行,港岛避风塘的那夜动静早已传遍江湖,九龙的堂口兄弟心里有了底,所以进行顺畅。

雷大爷高明雷也来了,蜀联社以九龙寨城为根据地,三不管,不在力克掌控范围之内,然而高明雷打算进军油麻地一带,战前他被当地的东莞帮打跑,不得已才杀入寨城,后来虽然因祸得福,在寨城闯出名堂,却始终不服气,如今好不容易来了机会,用拳头抢不来的江山,说不定能够用钱征服。可惜东莞帮比他财雄势大,黄、赌、毒、走私,四瓣偏门高明雷全盘投标失利,铩羽而归回到九龙城,气得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好巧不巧,有个道友旧债未清却仍厚颜前来赊讨鸦片,倒霉,做了送上门的出气袋,被捆绑在灯柱上,高明雷在四川混袍哥时练过蛤蟆拳,横展双臂,十指弯曲冲前抡拳往他的颈喉攻去。左!右!左!右!没打几下道友已经口鼻吐血。

高明雷也跟有“神手”称号的田钟谷学过峨眉枪,师傅告诉他,枪法源自明朝的普恩禅师,据说出家前曾经以一敌百,用一支单枪刺毙九十九个土匪,他刻意放生最后一人,然后遁入空门,求赎杀生之罪。这夜高明雷打得兴起,意犹未足,执起一根缚着铁矛头的长棍在道友胸前肚上刺、点、挑、插,杀个满目通红,道友垂头昏死,只有喉头发出微弱的喘气证明他仍活着。发泄够了,高明雷吩咐手下塞几包鸦片丸到他的衣袋,然后抬到寨城外的海边让其自生自灭,猜想如果道友醒得过来,肯定高兴于有此待遇,说不定还会回来跪着求打呢。他对手下说:“毒虫的瘾比命重要!”

高明雷说这话时,脑海想起的是骆仲衡,不禁一阵黯然。骆仲衡是他在重庆闯荡时结交的兄弟,爷爷做过县官,父亲是大学校长,到了骆仲衡这一代,一蟹不如一蟹,只做了中学教员,后来更沦落为毒虫,转到“威武堂”老大身边担任文胆师爷。毒瘾没发作的时候,骆仲衡跟堂口管事五哥高明雷天南地北无所不聊,龙精虎猛,但一旦犯瘾,口水鼻涕直流,只要给他黑土,要他吃屎他也不会拒绝。高明雷问他犯瘾到底是什么滋味,他说像有无数的饥饿的虫在血管里噬咬,必须喂他们吃毒,毒是米,吃饱了它们才会休息。自己可以三天三夜不吃半粒米饭,却绝对不能让它们饿着。骆仲衡道:“虫子的命比我重要,这就是瘾。”

有一天骆仲衡又犯瘾,口袋欠缺银两,竟然从总堂抽屉偷取财物,东窗事发,老大斫断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因为堂口无人懂文墨,给他机会,继续留用。岂料他故伎重施,又偷了,这回看来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保不住了,他向高明雷求饶,高明雷心软,半夜暗中放人。江湖一别,音讯互断,彼此不明生死,直到高明雷后来辗转在九龙寨城混出了名号,日本鬼子仍未进城,一天晚上他在寨内的狗肉馆瞄见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非常脸熟,抓破头想了一阵,终于认出他是阔别三年的骆仲衡!

原来骆仲衡当年从重庆逃命到桂林,几乎饿死街头,教会的善心人把他送到医院戒毒,出院后去上海,在洋行做事,精明干练,没多久升为经理买办,最近特地来香港洽商,万料不到领着几个日本客人到九龙寨城吃狗肉和看艳舞,居然有缘重遇高明雷。骆仲衡此番停留香港半年,住在尖沙咀,他请高明雷到半岛酒店吃过几回下午茶,稍有空闲亦到九龙寨城逛荡,高明雷当然亲自款待,万一正在忙碌,亦派手下带他玩乐,有时候也把哨牙炳从湾仔请来加入,几个男人在烟花帐内做尽荒唐情事。骆仲衡昔日称高明雷作“雷子”,现在依然这样唤他而不跟江湖中人一样尊称他为“雷大爷”,高明雷觉得亲切,多次对他说:“其实何必啰哩啰嗦谈什么鸟生意!我拿两把鬼火去搁在对方的桌面,你要他们签什么合同他们便得签什么合同!”

骆仲衡笑道:“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不见得会输给你的鬼火!江湖买卖不妨一回了断,生意买卖讲求的却是细水长流。雷子的好意,心领了。”

因为感念高明雷有救命之恩,骆仲衡每回前来寨城走动,无不挽着大包小袋的洋酒、鱼翅、人参,有一回还带了一副书法对联,高明雷把书法摊展在桌上,吃力地一字一顿地念道:“每恨江湖成……契……阔……”念不下去了,啐道:“格老子!什么鬼字,这个值多少钱?”

骆仲衡笑道:“这是楷书。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意思。”他慢慢念出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他对高明雷解释,题字的人叫作谢无量,是五十来岁的四川老乡,反清反袁的老革命、老前辈,做过孙中山广州大本营的秘书长,这阵子暂居香港,闲来卖字,润笔费不低。

“你买的?送的?”高明雷问道。

“赢回来的。”骆仲衡笑道,“这家伙嗜赌,经常来酒店跟我和日本客人赌西洋牌,十有九输,输得一干二净了,唯有用书法还债。我大大小小收了他几十幅字,确实转卖到好价钱,值了。这幅有‘江湖’两字,我觉得特别应景,专诚留下来送您。雷子以前不是常说羡慕小弟通晓文墨吗?这两句话说的是,世事无情,常见生离死别,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何时分离何时相聚谁都说不准,可是只要诗文长存,情谊便长在。雷子是江湖中人,小弟虽然往事不堪回首,却亦好歹算是混过江湖,这副对联说的就是雷子和小弟,见字如见人。呵,雷大爷,别嫌弃,收下吧!”

高明雷搔一下耳朵,似懂非懂,顿了一下方道:“好!老子把它挂在墙上,吩咐手下早晚上香膜拜!”

骆仲衡连忙摇头道:“别急,还未装裱呢。我是心急先拿来给你过目,过一阵子我替你拿去裱好。不过可别上香,小弟还活生生的呢!”

活生生?是的,问题是,能活多久?

就只两个月,骆仲衡之后就只再活了两个月。

死讯传来的时候,高明雷呆住,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手下狗仔告诉他,骆仲衡在旺角街头被烂仔抢劫,他反抗,烂仔横腰捅他三刀,没了。高明雷问是哪个道上的人,狗仔道:“听说是‘福安乐’的虾头,被差佬抓了,在油麻地差馆。”

“福安乐不是卖黑货的吗?怎会碰我的兄弟?”

“是他去碰福安乐!他找他们买货!”

“胡说八道!他早戒了!他早戒了!”高明雷气得抓起桌上的云石烟灰盅往手下头上扔去。狗仔闪开,道:“雷大爷,千真万确!我表哥在油麻地差馆当差,消息假不了!”

狗仔往下说去,那天骆仲衡在烟馆抽得迷迷糊糊,不慎露出了手提包里厚墩墩的一沓钞票,是日本客人刚给的商品订金,本来要先存进银行,但烟瘾起了,止住再说,万料不到惹来杀身之祸,离开烟馆时在后巷被虾头盯上,抢夺之间,丧了命。

高明雷边听边回想这几个月的相处,确实偶尔看见骆仲衡脸容憔悴,呵欠连连,他说是跟日本客人通宵赌钱,精神不济所致。高明雷遗憾当时没有留意,否则会迫他再去戒毒,可是,他肯吗?而且戒得了一时,可戒得了一世?骆仲衡说过,当毒虫噬咬的时候,“虫子的命重要”,他没说的是杀人比杀毒虫容易得多,人命说没就没了,毒虫却死了又能苏醒,比人命顽强。雷大爷明白这道理,不然他的寨城烟摊何来生意,但客人是客人,朋友是朋友,客人的死活他不管,反正“客死客还在”,他只认钱不认人。朋友的事情却让他无比愤怒,是的,是愤怒,并非伤心,路是自己选择,骆仲衡要走哪条路,谁都管不了,但他向来多的是手下,少的是朋友,好不容易重遇故人,却说走就走,朋友留不住,他不甘心啊。

高明雷把匞在手腕的一串香珠拉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圆滚滚的珠子在手指尖之间不停碌动,无开端,无终结,有的只是皮肤上的结结实实的磨擦感觉。他想起那副对联和骆仲衡说过的解释,“世事无情,常见生离死别”,原来是不祥的预言。江湖混久了,他以为自己对生死别离已经无动于衷,这一回却似突如其来的一棒把他敲得头昏脑裂。他突然握拳咯一声敲打桌面,这个仇,他要报,替骆仲衡,亦是替自己。

第二天,他带同狗仔到油麻地警署门外,狗仔先到里面塞了红包给表哥,然后高明雷经厨房后门偷偷溜进浴室,狗仔的表哥从拘留仓把虾头押来,房门一关,虾头认得眼前是九龙寨城蜀联社的龙头老大,来者不善,吓得尿湿裤子,双膝跪下喊道:“雷大爷饶命!”

高明雷道:“要钱就要钱吧,你敢杀我朋友?”

虾头道:“是雷大爷的朋友?哎呀呀,我不知道呀!我以为只是个死道友!他有钱……我就是只要钱,他却不给,还敢抢我的刀,是他自己不要命呀……”

高明雷一巴掌掴去,骂道:“格老子,你是说他活该?他几时开始找你买货?快把话说清楚!”

虾头颤抖道:“有两三个月吧。他说自己从上海来,还说香港的货比不上上海。昨天他抽昏了,包里的钞票掉到地上,那是钱呀,我们出来混为的不就是钱?我叫他放手,他不肯,还推我、喊救命,就这样……就这样了。我骗谁都不敢骗雷大爷!”

高明雷心头一紧,原来骆仲衡在上海发迹后已经重沾恶习,好不容易从粪坑爬上来了,却心甘情愿跳回坑里被毒虫啃噬,这回虽然死于刀下,其实亦等于死在毒里。他只能无奈地庆幸骆仲衡并非在自己的寨城地盘重新沾毒。

虾头跪在地上不断咚咚咚地叩头求饶,高明雷突然一手扑前揪住他的头发,一手从腰间拔出备妥的小刀,手起刀落,往他的喉咙一割、一拉,热腥的鲜血从虾头的脖子喷出,高明雷也不避,溅到脸上,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唇边。虾头“呜呜呜”地叫了几声,瞪起一对眼睛直躺在地上血泊里。高明雷抬头用衣衫抹脸,道:“小鬼,安心上路!抢钱杀人没有错,你错在抢我的朋友、杀我的兄弟。你做你该做的,我也不能不做我该做的,扯平了。你不服气,赶快投胎来找老子算账,老子等你!”

警察后来认定虾头在浴室畏罪刎颈。高明雷辗转找到骆仲衡的上海同事,打算通知他的家人,同事却道他妻子早已携同孩子离家不知所踪。高明雷没法知道到底是因为骆仲衡再堕毒海所以妻子下堂,抑或是因为妻子下堂令他再碰毒品,反正人死了,这都不重要了。高明雷猜想他的最大遗憾只是死了便无法再尝瘾头,瘾比他的命重要。所以高明雷替骆仲衡处理后事,出殡那天,给他烧了三包鸦片,再把三包鸦片塞进他的棺材。抽个够吧,好兄弟,生命就是这么回事了,生时要爽快,死后也不能不痛快,其他的都只是废话。

他在骆仲衡的遗物里发现那副装裱了的对联,骆仲衡尚未来得及送到九龙寨城,但书法终究到了他手上,仿佛该得到的冥冥中总不至于失去。

高明雷逐字逐句念出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心里一阵戚然,再有一股怒气,觉得这是不吉利的东西,好像因为有了它才有了后来的不幸。高明雷本已把生离死别看淡,理该对“契阔”没有感伤,更不会把什么劳什子“风诗”看在眼里,但其他人死了便死了,像在风里被吹散的沙子,从来无人给他留过遗物,唯独这副对联结结实实地摊在眼前,终究令他生起了少有的不舍,所以他更愤恨把人杀个措手不及的死亡。

在寨城立住了脚,高明雷日夜盘算如何把蜀联社的兄弟带出九龙寨城,既然要混就混大的,不然只能叫作一摊浊水,配不上江湖名号。他对自己发誓,不大干一番便枉为人。昔日在重庆曾有一回喝酒,他对骆仲衡说过豪言壮语:“老子这辈子只想做英雄!”

“怎样才算英雄?”

“说到做到,就是英雄!”

骆仲衡打个酒嗝,笑道:“做人,难啊。三分人事七分天,尽过力便算了,做不到便做不到,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你可听过‘若得其情,哀矜毋喜’?做得到做不到,都有苦衷,没必要太较真。依我看,有勇气饶谅别人,也懂得放过自己,才是最难做到的英雄。”

高明雷也喝得脸红脖子粗,拍桌道:“苦衷个屁!我只听过‘成王败寇’,输了就没资格啰嗦。做不成英雄的人,永远只是狗熊,没别的了!”

今夜想起当年对话,高明雷越觉恼火,忽然非常恐惧时不我予,气上心头,抓起对联掷到地上,狠踩了几脚,又捡起来准备撕个粉碎。然而把对联端在手里,实实在在的感觉令他起了犹豫,叹了一口气——毕竟舍不得。骆仲衡说过见字如见人,留下对联总算是个纪念。

高明雷沉吟一阵,决定亲手把对联挂到墙上,再吩咐手下早晚在联前上香,为的是跟骆仲衡的情谊,更是警戒自己,要做英雄便尽快做,爽快爽快,爽才会快,要爽也得要快。做英雄是高明雷的瘾,骆仲衡说得对,瘾比生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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