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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死去的女孩  作者:哈里·多兰

插曲:1996年9月6日

一艘巨大的太空飞船悬在白宫上空。

“快看,”卢克·道尔说,“这是最精彩的部分。”

一束白光从飞船上射下来,一栋建筑被炸,木头、石头和玻璃飞溅。一团橘色火球占据整个银幕。

人群欢呼。有人按喇叭。嘉娜坐在卢克的福特野马里,光脚搭在仪表盘上。天窗对着夜空开着。

卢克在她身边,坐在方向盘后面,咧嘴笑着。轮廓英俊,下巴上是几天没刮的胡茬。他握着嘉娜的手。

银幕里,人们在街上四散奔逃。一辆辆汽车在空中翻滚。更多的爆炸——尖锐的爆炸声通过夹在卢克车窗上的汽车影院喇叭传来。空军一号在跑道上滑行,身后火焰滚滚,似乎要把它吞没。它在最后一刻挣脱地面的束缚,升入空中。

两个十几岁的女孩盘腿坐在隔壁那辆车的车顶上。她们看到飞机起飞时拍手大笑。嘉娜听见自己也笑了。

“看见了吧?”卢克说,“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没来月经这件事,成为嘉娜·弗莱彻能够逃离的关键。

6日早晨,她在九点二十分醒来。她知道时间,因为她现在有块表,塑料表带的便宜货。她也有灯——电池供电的灯笼。她打开灯笼,让眼睛慢慢适应。

她拧开一瓶水的盖子,感觉盖子此前是封死的。她喝了一半,把瓶子放到旁边。她看见房间中央有个塑料袋,那是卢克昨晚留下的。她快速地走过去,打开袋子。最新供应。更多的瓶装水、麦片棒和一盒纸巾。一管新牙膏。棉条和护垫。

她没要求这些,但在过去几天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她觉得这次推迟了。她试图算出日子。上一次来,是在凯西·普鲁伊特去世但尸体还在这里时。嘉娜数数。至少有三十二天,也可能是三十四天。不好。

但她毫无办法。她又喝了些水,然后用瓶装水刷牙。她伸伸腰,吃了一根麦片棒,躺到床垫上,枕着枕头,就着灯笼的光阅读。卢克给她带来几本平装书——纸页泛黄的薄薄的推理故事。米基·斯皮兰和雷克斯·斯托特的作品。卢克说这些书是他外祖父的。嘉娜看了《被埋葬的恺撒》几个小时。

中午前后,她听到台阶上传来脚步声。卢克打开门时,她感受到一股冷空气。他走进来,单膝跪下,亲吻嘉娜的额头。

“嘉娜又埋头看书了。”他说。

她折起正在读的那一页,把书放到地板上。坐起来,接过卢克带给她的咖啡。他自己喝橙汁,他还带来了奶油奶酪的贝果。

“芝麻的还是蓝莓的?”他问。“不带蓝莓的贝果。”

“这是芝麻的。”

“有什么新闻?”

“纽约大都会棒球队输了。”

“我是说‘新闻’。”

“有意思。”

他递给她一份《今日美国》。一个月前,她找他要报纸看,从那以后,他每周给她带三四份报纸。总是《今日美国》。从来没有本地报纸。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知道关于凯西·普鲁伊特的新闻。她知道卢克和埃利已经抛尸,警方已经找到尸体。卢克只愿意告诉她这么多。如果她继续问,他就会说:“别担心。我们清清白白。”然后她就会微笑,假装这真是个好消息。

也许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一部分的她希望警方能够发现凯西·普鲁伊特和道尔家兄弟俩的关联,进而来到这里,来到农场,找到她。但另一部分的她害怕在警方抓到卢克和埃利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如果他们闭口不言,没有人会想到要找她。她监牢的门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打开。铁链可能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脚踝。她可能会被抛弃、遗忘在地下。

嘉娜喝着咖啡,想知道卢克有没有往咖啡里加东西。自他们做了交易那晚之后,他就不再给她喂药。他说到做到了。埃利没有再过来,他每晚带她出去看看天空。但她知道事情会变的。现在,咖啡里可能有东西,而她尝不出来。她想着这件事,但没有表现出来。她不能让卢克看出来。

她在吃他给的东西时从来都是毫不犹豫。这是表演的一部分。她的所有行为都是表演的一部分。她端着咖啡浏览报纸,假装被头条新闻深深吸引——关于北卡罗来纳海岸飓风的一篇报道。她随意地拿起塑料刀,往贝果上抹奶油奶酪。

表演一直在优化。一开始,她从不碰刀,总是让他准备贝果。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错了。她需要传递这样的信息:她是无害的,她拿着刀也不危险。想要传递这样的信息,她必须不问卢克一声就拿起刀,用完了就放下。只有并非自愿被囚禁的绝望之人才会把塑料刀看成潜在的武器。

嘉娜并不绝望——在她演戏给卢克·道尔看的场景里并不绝望。她是自愿被囚禁的。她很高兴见到他,很感激他给她带东西。晚上,他带她到外面,让她在塑料泳池里洗澡时,她很快乐。卢克在谷仓的泥土地面上铺开毯子,她就躺上去,渴望着卢克渴望的那件事。因为在这个场景里,她就得这样做。

她将从卢克身边走开。这是这部戏的结局。她必须演到结局。所以她喝咖啡,吃贝果,和卢克谈论可能会在北卡罗来纳州海岸登陆的飓风。没有剧本。即兴表演。

本场景即将结束,卢克开始收拾杯子、纸巾和塑料刀。卢克带着早餐的残余物退场。嘉娜看着他走向门口,他走到门口时停下,抛下一句出乎嘉娜意料的台词。“你晚了?”他说。

抉择。她可以假装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可以说谎。但卢克很聪明,已经知道答案。而她不怕他——在戏里不怕。

她耸耸肩,说:“可能晚了一两天。”

没有强烈的反应。他说“好的”,然后走出去。门关上。

五个小时后。卢克带着钥匙回来,锁住嘉娜脚踝上铁链的挂锁的钥匙。嘉娜看完了一本书,拿起了另一本:米基·斯皮兰的《我,陪审员》。

卢克把钥匙插进锁里,放开了她。他让嘉娜在自己前面上台阶。嘉娜打开地板门,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阳光。蓝天映衬下的谷仓。远处的池塘。苍鹭飞起来。

“哦,这不一样。”她说。

卢克·道尔哈哈大笑,牵起她的手。他们一起走下小山坡,来到经过池塘的那条小路。小路进入一个小树林,嘉娜可以看到拖车、公路和下午经过的汽车。她没有奔向公路,因为她饰演的角色不会逃跑。她饰演的嘉娜在过去五小时里并不担心卢克知道她怀孕后会做什么。

卢克带着她来到拖车里。拖车里的餐桌上已经摆好外卖食物:地中海烤鸡、印度香料饭、皮塔饼、鹰嘴豆泥和阿拉伯蔬菜沙拉。

“黎巴嫩菜。”卢克说。

“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你想先冲个澡。”

她的确想冲个澡。浴室和电话亭差不多大,窗户太小,她连头都伸不出去。就算能,她也不会爬出去,因为卢克·道尔不是傻瓜。如果卢克让埃利在外面什么地方监视着,她不会感到吃惊。

而且她饰演的嘉娜不会爬出窗户。她属于这儿。

她冲澡、洗头、穿上干净的衣服——牛仔裤和T恤。然后她吃卢克用微波炉为她热好的黎巴嫩菜。

饭后有个甜蜜的场景。卢克·道尔变得害羞。他拿着个药店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个和空气一样轻的小盒子。“我想,你知道的……”他说,“我们应该确认一下,你觉得呢?”

她又进入浴室。打开盒子。对着塑料棒撒尿。出来,和他一起等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嘉娜坐在卢克的腿上,卢克双臂环着嘉娜的腰。他们一起看着结果,看到了加号标志。

庆祝。卢克站起来时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然后他热切地亲她的嘴唇。双手解她的衣服。他把她带到卧室——好像属于十几岁孩子的窄床——放到床上。就应该这样,嘉娜想道,年轻爱人都会这样做。她张开双腿迎接卢克·道尔,感受到他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激烈又轻柔。嘉娜抬头注视卢克的眼睛。卢克大睁着眼睛。黑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有时显得空洞,但此刻不是那样。现在眼睛里的那种东西也许是爱。

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投降。这是角色的要求。嘉娜喊出来,片刻后卢克也喊出来。嘉娜用双腿紧紧地缠住他。卢克此前一直用胳膊撑住身体,现在嘉娜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嘉娜感受到他散发出的热量,感受到他的双唇摩擦着她的太阳穴。感受到他呼吸的节奏。嘉娜听到他低声说:“一切都变了。”

黄昏时分,他们开车出去兜风。福特野马在弯弯曲曲的胡马斯顿路上飞驰。嘉娜将一条胳膊伸到副驾驶座窗户的外面,又将另一条胳膊伸到天窗外面,感受着吹拂手掌的风。埃里克·克莱普顿在电台里演奏着音乐。他们飞驰过路边一块砾石铺就的场地上的一辆拖车。

“埃利就住在那儿。”卢克说。

他们下了胡马斯顿路,向东开。这一带有几栋房子,几家商店。卢克专注于开车。这条路又长又直,路上有很多小汽车,还有几辆半挂卡车。

“你想吃冰激凌吗?”卢克说,“前面有家店——外祖父以前常带我们去。”

这个地方叫“冰冻奶牛”。一栋小房子,房子前面摆着几张野餐桌。你走到雨篷下的一个窗口前,说出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激凌。卢克停车,下车。嘉娜也下车——赤脚站在沥青路面上。砰,汽车门关上。坐在一张野餐桌旁的一家人在说话:父母,儿子和女儿。

卢克停下,把某样东西塞进腰带,然后用衬衫下摆盖住。左轮手枪。他们离开拖车之前,他从抽屉里拿出这把枪。因为并非一切都不一样了。嘉娜试图忽视这把枪的存在,但这样似乎不对。她绕过车头,摇摇头,表情愉悦而宽容。她把胳膊插进卢克的胳膊,说:“别这样,杀人犯。”

他们走到窗口前,一个女人记下他们点的东西。这个女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穿着一条洁白无瑕的围裙。她认出卢克,称他为道尔先生。

她操控冰激凌机,挤了两蛋筒冰激凌。嘉娜要的是巧克力冰激凌。卢克要的是旋风冰激凌。女人在柜台上敲了一下蛋筒,好固定冰激凌。然后她把冰激凌底朝上浸到一锅融化的巧克力里。她把冰激凌拿出并倒过来,通过窗户递给他们。

卢克付了二十美元,女人找钱。他们离开之前,女人对嘉娜眨了眨眼。

“这家伙对你怎么样?”

嘉娜微笑。“他未经我的许可就扣留了我。”

“那么现在呢?”

“但至少他养我。”

一片哈哈大笑声。嘉娜感觉到卢克的手轻松地按在她的后腰上。

窗户里的女人假装责备他:“你下次得给这位姑娘买个圣代。”

“我会的。”他说。

他们在福特野马里吃冰激凌,身后是车声,天空越来越暗。坐在野餐桌旁的那家人已经离开,又来了一家人,也坐到那张桌子旁。

嘉娜看到卢克·道尔的手指黏糊糊的,巧克力沾到他的脸上。嘉娜下车,蹒跚着走到柜台那儿,要了几张纸巾又回来。一个实验。她想知道自己能从卢克旁边走开多远。

他们又上路了,朝东开。经过一家沃尔玛超市和一家“时尚虫子”服装店。一家希尔斯钟表店。然后看到黑蓝色天空下闪烁着画面——三十米之外的银幕。入口处写着“西罗马城汽车影院。正在上映《独立日》”。

卢克买了门票,他们穿过大门。里面有三十多辆车,还有更多的车正在进来。卢克把车停在后排。电影刚刚开始。

星期五晚上的汽车影院:很多青少年在尖叫。还有些孩子在一排排汽车间奔跑。爆米花的气味。嘉娜和卢克把座椅往后调,手握着手观看外星人炸东西。

电影快要结束了,威尔·史密斯和杰夫·高布伦飞向外星人的母舰,希望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电脑病毒拯救地球。这时卢克把嘉娜的手拽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如果想走,可以走的。”嘉娜盯着银幕。“嘘。”她说。

“我是认真的。你可以走。我不会拦着你。”

可能是个诡计,为的是测试她。但听起来像真话。卢克的话诱惑着她。她能想象出画面:打开福特野马的车门,爬出去。慢慢地走向货摊,那里有许多人。那里应该有电话。她可以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会来接她。结束。

“我不会拦着你。”

这句话诱惑着嘉娜。卢克也许是认真,也许仅仅以为自己是认真的。他也许爱嘉娜。也许只有嘉娜留下来,他的爱才会存在。他还带着枪。枪现在不在腰带里,但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在座位和车门之间。他也许会让嘉娜走。但也许嘉娜刚一转身,他就会改变主意。他如果改变主意,就没有走向远处的货摊这回事。也没有打电话这回事。只有射入后背的一颗子弹。

耐心,嘉娜想道,你退场的时间还没到。

她开玩笑地推了卢克的肩膀一下。“嘘。我在看电影呢。”

后来,当演职人员的名字开始在银幕上滚动时,卢克发动福特野马,加入流向西罗马城汽车影院出口的车流。向右拐可以回到胡马斯顿路,但卢克向左拐,往东前往伊利大道,伊利大道处于罗马城的中心地带。

对卢克·道尔人生的速览:他读过的小学、高中。圣玛丽教堂,他在这里初领圣体。他和埃利在里面演出过的那些酒吧,乐队那时还没解散。

他开车带嘉娜绕着贝拉米大学转。轰鸣的音乐从兄弟会的房子里传出,街上是一群群的学生。欢迎新生的横幅。他带着嘉娜离开嘈杂声,来到石头外墙上爬满绣球花的建筑前。艺术学院。

他停下车,熄火。

“我一直想去那儿。”他说。

“你应该去。”嘉娜说。

“他们不会收我的。”

“说不准的。”

“要花很多钱。”

“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摇摇头,沉默不语。转开头。透过打开的窗户注视着那栋建筑。陷入沉思。

在那一刻,嘉娜相信自己可以从他身边溜走。她可以往来时的方向跑,回到嘈杂声和人群之中。她不需要跑很远。他这时的反应速度一定很慢。他可能会追她或对她开枪,但他无法同时做这两件事。就这样逃跑有风险,但她迟早需要冒险。

她下定了决心。她伸手去摸安全带的按钮时,卢克转向她,抓住她的手。

“我很抱歉,”他说,“为我对你做的所有事抱歉。”

她用尽所有力气控制自己,没有把手抽开。

“没事了。”她轻声说。

“不是,很可怕,我对待你的方式。你根本不知道。”

嘉娜没能听到卢克对待她的方式到底有多可怕。他们后面出现闪烁的红灯,响起警笛声。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呜——”他们两人都呆住了,卢克注视着后视镜。嘉娜感觉到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指。

“怎么了?”他低声说,“我干什么了?”警笛声又响起。

嘉娜转头看那辆巡逻车。

“我想你把路堵住了。”她说。

卢克松开她的手,倒车。他抱歉地挥挥手,慢慢地把车开走。福特野马拐上大路,往西朝家的方向开去。巡逻车跟在后面。在他们等红灯时,巡逻车来到他们旁边。一个姜黄色头发的肥胖警察冲着嘉娜·弗莱彻碰碰帽子,展露微笑。绿灯亮起,巡逻车驶到他们前面,加速离去。

卢克开车穿过十字路口,长出一口气。嘉娜伸出手,手掌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她大笑。“别紧张,杀人犯。”

他们回到胡马斯顿路的农场,今天结束了。卢克把福特野马停到拖车旁边,然后他们在新月下沿着小路走。他们来到池塘边,走到半隐在一丛芦苇中的一个小码头上。

小码头的木板条硌着嘉娜的光脚。卢克一条胳膊抱住嘉娜的肩膀,嘉娜的一条胳膊搂住卢克的腰。嘉娜闻着池水发出的青苔味,摸着卢克没有塞进裤腰的棉布衬衫。左轮手枪不在他身上——他把枪留在了车里。

“我觉得我们可以聊聊取名字的事。”他说。

“是吗?”

“宝宝的名字。”

“我知道你说的是宝宝的名字。”

“你可能会觉得太早了。”

“没有,”嘉娜说,“我们可以聊聊取名字的事。”

月光下,池水看起来是黑色的。嘉娜看到一根冰棒棍漂浮在水面上。小码头上也有几根冰棒棍。这是卢克思考问题的地方。

“人们通常会用家里人的名字,对吧?”他说。

“也不全是这样。”

“我的外祖父叫本。本杰明。但我不想把他的名字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那我们就不用这个名字。”

“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说他的名字叫卢克,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卢克是个好名字。”

“我们可以再想个更好的名字,”他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萨迪克。”

“听起来是个外国名字。”

“他是苏丹人。但我没见过他。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萨迪克·道尔。不好听。”

“是的。”

“弗莱彻呢?”

“萨迪克·弗莱彻也不好听。”

卢克笑了。“弗莱彻用来当名字倒不错。弗莱彻·道尔。”

嘉娜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个名字不错。”

“真的不错?”

“只是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也可能是女孩。”

长久的沉默,只有池塘里偶尔发出的“啵”的一声。也许是鱼破水而出。

“如果是个女孩,那就好办了,”卢克说,“我们可以叫她玛格丽特。麦吉。我母亲的名字。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可以。”

“也许可以叫她玛格丽特·莉迪亚,这样你母亲也没有被落下。或者莉迪亚·玛格丽特——我猜我们可以给她取这个名字。”

“时间还早呢,”嘉娜说,“我们可以慢慢决定顺序。”

更久的沉默。卢克的左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根冰棒棍。他用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转着冰棒棍。慢慢地转了一圈。两圈。

“我母亲过去常带我来这儿,”他说,“在早饭之后。我们看鸭子,有时候喂它们。面包屑。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对鸭子不好。但我想她不知道。她离开那天,我们也来这儿喂鸭子了,然后她把我放到校车上。我回到家时,她已经走了。”

嘉娜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现在确定无疑是空洞的。一个失落的男孩。他把冰棒棍扔到水里。

“我累了,”他说,“你呢?”

“有一点。”

“累了。不过我想我不可能睡着。但我们得回去了。”

他们离开小码头,来到小路上。嘉娜看向左边,拖车和公路所在的方向。她敢肯定他们会往那儿去。但卢克往右拐,牵着她的手,领着她上了通往谷仓和倾倒的农舍的小山坡。谷仓的屋顶只剩下竖立在黑色天空下的房梁。嘉娜可以看到栖息在上面的一只乌鸦的轮廓。

卢克带着她来到地板门旁边。他想带她下去。

嘉娜让他停下,他们站着,脚尖靠着脚尖。嘉娜的双手抬到他的衣领旁边,继而又抬到他的脸颊。嘉娜捧着他的脸,似乎想让他看着自己。

“你没必要这样,”她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卢克把她拉向自己,双臂抱着她。嘉娜感觉到卢克的下巴落在自己的头顶。“我知道你不会,”他说,“就今晚。我需要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需要思考。这是个大变化。我得想想怎么样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而且我想和埃利谈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摩挲嘉娜的头发。“最后一晚了,”他说,“我只要求你再在这里待这最后一晚。然后你就搬进拖车里。我保证。一晚。你能答应我,对吧?”

嘉娜知道自己可以争论、乞求。她可以哭泣,尝试说服他。这些都是选项,但不是这个场景里的正确选项。她饰演的嘉娜不会反抗。她会听卢克的话,有求必应。

“一晚?”她问。

“我保证。”

“好的。”

嘉娜转过脸吻卢克。吻了很久。就像在地下待一晚那么久。他们终于分开。卢克打开地板门。嘉娜先下去,然后在台阶底部等着。卢克来到她身边,掏出钥匙开门。他们一起进去,嘉娜打开灯笼。嘉娜走向房间后部,站到盘绕在地的铁链旁边。

在灯笼光的照射下,铁链显出一种苍白的灰色。卢克看看铁链,又看看嘉娜。

“我们没必要用它。”卢克说。

“为什么不用呢?最后一晚了。”

“你确定吗?”

“戴上吧。这样你会感觉更好些。”

嘉娜木木地站着,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卢克跪下来,把铁链箍到嘉娜的脚踝上。他把挂锁穿到两节铁链之间。嘉娜听到咔嗒一声。

卢克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墙以维持平衡——他的手刚好撑在铁链穿过墙壁的地方。他碰到铁链上方的一根木条。

木条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他弯下腰凑近了看。木条上有两个洞,那是螺丝所在的地方。螺丝不见了。他用手指摸了一个洞,又摸另一个。

“这是什么?”他问。“什么是什么?”

他找到这根木条的两头,把它从墙上扭下来。

“螺丝哪儿去了?”他问。“我把它们弄出来了。”

一句精妙的台词。她觉得自己说得恰到好处。无辜。无害。卢克看看木条,又看看墙上木条刚才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他问。

“就是为了看看我能不能把它弄下来,”她说,“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把螺丝拧回去。就在那边的角落里。”

他顺从地转身,看向那个角落。嘉娜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只手上各握着一根十厘米长的木螺丝。她把木螺丝插进卢克·道尔的脖子,插得尽可能地深,一边插一根。她的双手紧紧地掐住卢克的脖子。

卢克发出可怕的一声,既像尖叫又像怒吼的声音。木条从他手上掉落,发出空洞的啪嗒一声。他伸手,想把嘉娜的手拽开。与此同时,他向后撞在嘉娜身上,让嘉娜失去平衡。

嘉娜的手从他的脖子上松开,嘉娜向后倒在床垫上。卢克挣扎着站起来,手指按着脖子。他摸到一根木螺丝,把它拔出来。一股血喷到墙上。

愤怒和痛苦扭曲了他的脸。他扑向嘉娜,嘉娜滚到一边,收腿,把铁链拉直。铁链把他掀翻。他重重地摔倒,一条胳膊在身体下面。嘉娜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吼叫。

嘉娜站起来。铁链咔啷啷地响。卢克·道尔翻过身,用脚蹬着自己往后。血从他的脖子上往外喷涌。嘉娜捡起木条。

“等一下,”他说,“就等一下。”

嘉娜像握着棒球棍那样握着木条。

“我不想再等了。”

他紧贴着墙,试图站起来。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垂着,他用另一条胳膊撑着地。嘉娜走上前,对着他左边的膝盖猛挥木条——结结实实、正中目标的一击,让他尖叫起来。真正的尖叫,高亢,饱含恐惧,就像孩子发出的。他从墙上滑下来,嘉娜紧握木条,瞄准,将其狠狠地打在他的另一个膝盖上。

最后,卢克又想爬向房间前部,爬向门口,铁链将使嘉娜无法到达那儿。他想拖着一条断掉的胳膊和两个破烂不堪的膝盖往前爬。嘉娜抓到他,把他往后拖,又用木条打断他的肋骨。

他停止挣扎后,嘉娜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钥匙。车钥匙和拖车的钥匙在一个钥匙环上,挂锁的钥匙有个单独的钥匙环。她打开挂锁,让自己摆脱了铁链。

嘉娜没有离开他。嘉娜坐到他旁边的地上,听着他啜泣。他用那只好手按着脖子,但血从他的手指间涌出,流到地板的缝隙里。嘉娜觉得自己应该和他说几句话。她想不到话,她自己没有话对他说。但她说了几句涌现脑海的台词。

“再见了,我的爱人,因为今天我将死去……我的双眼再也不能像饮用美酒那样注视着你……我的心呼喊,不停地呼唤:再见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我的心上人,我的珍宝……

“我从没离开过你。即便现在,我也不会离开你。在另一个世界,我依然是爱你的那个人,无限地爱你,胜过——”

生命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的手从脖子上垂下来。嘉娜继续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她有钥匙。她还需要什么?她找到卢克的钱包,把钞票拿出来。还需要什么?没有了。也许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她捡起木条,带着它走了。上台阶,来到外面的世界。

月亮依然挂在天空。乌鸦从谷仓的屋顶飞走了。她滑下小山坡——你不能称之为“走”,因为她觉得自己太轻盈了。她找到小路,前往拖车。她知道可以在那里找到干净的衣服。福特野马也停在那里。还有左轮手枪。

她经过小码头,犹豫片刻,折返。她把木条扔在地上。芦苇间的风吸引着她,她走到小码头的尽头,肚子着地,趴在小码头的木板上。她看见自己的脸在黑色的水里若隐若现。她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触碰水面。她把两只手都伸进水里,捧起水洗脸。她洗掉泪水和卢克·道尔的血。

她在小码头上等着,直到水面重归平静。接着她又待了一会儿,尽管身下的木板坚硬又毛糙。她想和水里的那个女孩多待一会儿。那个不能停止大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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