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天吾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并非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婴儿床上有个男婴,那大概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作第三者进行观察。也许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不,不对。躺在那儿的大概就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是这样。男婴闭着眼睛,呼吸细匀地睡着。对天吾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大约十秒钟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中。既无前因又无后果,仿佛被洪水淹没的街市上的尖塔,这段记忆孤零零地,在滚滚浊流中探出头来。

只要一有机会,天吾就向周围的人打听:您能回忆起来的人生最早的情景是几岁的事?许多人只能想起四五岁时的记忆,最早的也不过三岁,更早的例子一个也没有。看来孩童能把周围的情景作为有一定逻辑性的事物进行观察和认识,似乎至少要到三岁以后。在此之前,所有映入眼帘的情景只是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世界像一锅稀粥,黏糊糊地没有骨骼,无从把握。它还没有在脑中形成记忆,就从窗外一掠而过。

并非父亲的男人吸吮母亲乳头这一幕的意义,一岁半的幼儿当然无从判断。这一点很明确。所以,如果天吾这段记忆真切无误,他一定是未作任何判断,只是把目击的场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如同照相机把物体单纯地当作光和影的混合体,机械地记录在胶片上。于是随着意识的成长,这保留固定下来的影像一点点得到解析,被赋予意义。但是,这种事在现实中到底会不会发生?在幼儿脑中保存这种影像是否可能?

或者这只是伪造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事后为了某种目的和企图,随意虚构出来的?这种可能性,天吾也充分考虑过,并得出了“恐怕不是”的结论。如果说是虚构的,这段记忆未免过于鲜明,过于有说服力了。其间的光线、气味、心跳,这些真实感强大难拒,无法认为都是赝品。而且,假定这种情景果真存在,什么事都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不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感情的角度。

这段长度约为十秒的鲜明影像,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既没有征兆,也没有犹豫,连个敲门声都没有。有时是正坐在电车上,有时是正在黑板上书写算式,有时是正在吃饭,有时是正在和谁对坐交谈(比如说这次)。它说来就来忽然造访,像无声的海啸,排山倒海地汹涌而至。等回过神来,它已经矗立在眼前,手脚已经麻痹,时间长河忽然断流,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无法正常进行。四周的人和物悉数化作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道液体的高墙将他全身吞噬。尽管感觉世界被锁进黑暗,意识却并不因此模糊,只是迅速转换轨道,某些部分甚至变得更为敏锐。没有恐惧,却睁不开眼。眼睑被牢牢地闭锁,四周的声响也渐渐远去。那熟悉的影像于是一次又一次被投映在意识的屏幕上。周身汗水喷涌,他清楚地感觉到腋下的衬衣渐渐变湿,全身开始微微颤抖,心跳加速,加剧。

如果有别人在,天吾会假装忽然晕眩。实际上,这和突然的晕眩的确非常相似。只要过一小会儿,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掩住嘴巴一动不动,举手示意对方:没事,不必担心。有时可能三十秒就平复了,也有超过一分钟的情形。相同的影像自动地反复播放,比作录像带的话就像锁定在了重播状态。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一个陌生男人吸吮她勃起的乳头。她闭上眼,大口喘息。母乳令人怀念的香味微微飘溢。对婴孩来说,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器官。嗅觉教会他许多,有时甚至教会他一切。他听不见声音。空气是黏糊糊的液体。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柔嫩的心音。

看着它!他们说。只许看着它!他们说。你就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儿也去不了!他们说。这些信息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了很久。天吾闭着眼睛,像往常一样,用手帕堵着嘴,紧咬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有等一切都过去,才能根据身体的疲乏程度来估测。身体消耗得非常厉害。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等了很长时间,眼睛才能睁开。意识在争取尽早清醒,肌肉和内脏系统却抗命不从,像冬眠的动物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一样。

“喂喂,天吾君!”有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呼唤。那声音仿佛从横穴的深处隐隐传来,天吾猜到是在呼喊自己。“怎么啦?老毛病又犯了?要紧吗?”那声音说,这次稍微靠近了一点。

天吾终于睁开双眼,调准焦点,凝视自己紧握着桌边的右手,确认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并未崩溃,自己也依然故我完好无损。麻痹感还残留未退,可放在那儿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还传来了汗味,是在动物园的兽栏前闻到的那种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毫无疑问,那是自己发出的气味。

喉咙干渴。天吾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泼洒出去,喝了半杯。休息片刻调整呼吸,再把剩下的半杯喝光。意识渐渐回归原处,身体感觉恢复如初。他把空杯子放下,用手帕擦拭嘴角。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他说着,确认相对而坐的人是小松。两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咖啡馆里商量事情。周围的交谈声听上去也和普通的谈话一样了。坐在邻桌的两个客人诧异地望着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服务生面露不安的神情,站在旁边,也许担心他会在座位上呕吐。天吾仰起脸冲着她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仿佛在说:没问题,不必担心。

“是不是什么老毛病犯了?”小松问。

“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忽然感到晕眩,有点吃力。”天吾说。声音听上去还不像自己的,不过有些接近了。

“要是在开车时发生这种事,可不得了。”小松注视着天吾的眼睛,说。

“我不开车。”

“那就好。我有个熟人,得了杉树花粉症,正开着车呢,忽然打起喷嚏来,一下子撞上了电线杆。不过天吾君,你这毛病可比打喷嚏厉害多了。第一次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到了第二次,多少也习惯了一点。”

天吾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滋味,只有温乎乎的液体穿过喉咙。

“要不要再来一杯水?”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了。已经好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万宝路,把烟叼在口中,用店里的火柴点燃,然后飞快地瞟了手表一眼。

“对了,刚才我们在谈什么?”天吾问。必须赶快恢复正常状态。

“是呀,咱们在谈什么来着?”小松说着,抬起眼思考了一下,或者说装出思考的模样。天吾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小松的动作和言语中有不少演戏的成分。“啊,对了,刚打算谈谈深绘里这个女孩,还有《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是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正想向小松说明时,“发作”忽然袭来,谈话就中断了。天吾从提包中取出一叠小说原稿复印件,放在桌子上,把手放在原稿上,再次体味那种感觉。

“在电话里,我简单地和您说过了。这篇《空气蛹》最大的长处就是它不模仿任何人。作为新人习作,它没有丝毫‘想像谁’的成分,这非常罕见。”天吾慎重地斟词酌句,“文章的确还很粗糙,选词用字也很稚拙。就说标题吧,便把‘蛹’和‘茧’混为一谈。如果成心挑刺儿,恐怕还能找出好多缺点。可是,这部作品里至少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虽然整个情节充满了虚幻性,细节描写却栩栩如生。这种平衡把握得极好。像独创性必然性这样的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我不敢说。如果有人说它还没达到这样的水准,或许也对。不过你磕磕巴巴地读完,肯定会留下沉静的感受,哪怕那是令人不快、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

小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天吾,示意他说得更详细些。

天吾继续说道:“我希望不要仅仅因为文字稚拙,就轻易把这部作品从初选中筛下去。这几年来,作为工作,我读了大量的应征稿件。当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粗略地翻翻。其中既有写得相对不错的作品,也有根本不值一提的作品——当然是后者居多。总之,我读过这么多作品,能让我有感觉的,这个《空气蛹》还是第一篇。而让我读完后还想从头再读一遍的,这也是第一篇。”

小松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兴趣似的喷出一口烟,嘬起嘴。但根据和小松打交道的绝不算少的经验,天吾不会轻易被这外在的表情蒙蔽。此人往往会浮现出和真实想法无关,甚至截然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待对方开口。

“我也读过了。”小松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把原稿读了一遍。呃,写得真叫糟糕透了。助词用得乱七八糟,文章写得不知所云。先别忙着写什么小说,我看得好好打实基础,先学学怎样写文章才行。”

“但是您一口气读到了最后,对不对?”

小松露出了微笑。那仿佛是从平时从不打开的抽屉深处拽出来的微笑。“是啊。你没说错。我一口气读到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居然会把一部新人奖应征作品从头读到尾,绝无仅有啊。何况有些部分还一读再读。这简直堪比九大行星连珠。这一点我承认。”

“这说明其中的确‘有点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用右手的中指搓了搓鼻翼,却没有回答天吾的提问。

天吾说:“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她只是没有接受过阅读和写作小说的训练。想夺取这次的新人奖也许很难,但值得保留到最后一轮评选。这种事,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对吧?要是这样,下一次就有机会了。”

小松又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喝了一口水。“喏,天吾君,你好好想一想。你把这么粗糙的东西留到最后一轮试试!那些评委大人不吓一大跳才怪呢,恐怕还得暴跳如雷。首先连读都不可能读完啊!四名评委都是处于创作高峰期的作家,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翻上两页就会甩到一边去,嘴里还得说:这东西简直是小学生写的作文!就算我点头哈腰,满腔热情地解释这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又有谁肯听?就算我说得上话,我还想先留着,遇到更有希望的作品再说呢。”

“这么说,您是打算把它简单地刷下去了?”

“我可没说。”小松一面搓着鼻翼一面说,“关于这部作品,我有另一个小小的主意。”

“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天吾说。他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余韵。

“你说寄望于下一次。”小松说,“我当然也愿意期望。付出时间精心培育青年作家,这是当编辑的一大喜悦。环视清澄的夜空,第一个发现新星自然令人兴奋。但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下一次。我虽然愚钝,也在这一行里混了二十年,亲眼见过各色各样的作家热闹登场又悄然离去,至少看得出来什么人有下一次而什么人没有。所以啊,要让我说,这个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你别不高兴。下下一次也没有,下下下一次也不会有。首先,她这种文章不是花时间刻苦钻研就能提高的东西。你等上多长时间也没用,只是白等一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啊,作者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写出好文章,或想努力学会把文章写好。文章这东西,要么是天生就有文才,要么是死命努力学会的。但深绘里这孩子,和这两者都沾不上边。就像你看到的,没有天生的才华,好像也没有努力的打算。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不过,她显然对文章这东西毫无兴趣。的确,她有想讲故事的愿望,似乎还相当强烈。这一点我承认。这种愿望以原始的形态吸引了你,也让我把原稿一口气读完。换个角度来看,不妨认为这很了不起。尽管如此,作为小说家,她却毫无前途,连臭虫屎大的前途都没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但我是根据实情来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天吾想了想,觉得小松的见解也不无道理。不管怎样,小松有编辑的悟性。

“不过,给她一个机会总不算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把她扔进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

“说得直白点,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太多的杀生之举,不想再看见有人淹死。”“那我的情况又如何呢?”

“你至少在努力。”小松谨慎地说,“据我所见,你从不随便应付,而且对写文章这门手艺活态度极为谦虚。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文章。我对这一点也很看好。喜欢写作,这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资质。”

“但单凭这个还不够。”

“当然,单凭这个还不够,还必须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有某种我参不透的东西。我这个人啊,就小说而言,最看重的就是我参不透的东西。能参透的东西,我会觉得兴味索然。其实这是理所当然。单纯极了。”

天吾沉默片刻,问:“深绘里写的东西里,有您参不透的吗?”

“是啊,当然有。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肯定拥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也明白,我也明白。那就像在无风的午后从火堆里冒出的烟,谁都一目了然。可是天吾君,这孩子拥有的东西,只怕她自己无力承受。”

“就算把她扔进水里,也不可能浮起来?”

“完全正确。”小松说。

“所以就不保留到最后一轮了?”

“问题就在这里。”小松说,然后歪着嘴唇,在桌上合拢双手,“所以我不得不谨慎地挑着字眼说话。”

天吾端起咖啡杯,凝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一言不发。天吾说:“您说的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就浮上脑际了,对不对?”

小松仿佛一个教师面对成绩优秀的学生,眯起眼睛,慢慢点点头。

“正是。”

小松这个人总有点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感受如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中很难轻易解读。他似乎也乐于把别人弄得迷惑不解。头脑的确灵活,属于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思考和判断的类型。不会不必要地炫耀自己,却博览群书,知识全面而细致。不仅如此,还独具慧眼,能凭直觉看穿他人、看透作品。其中多有偏见,不过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他原本不是个多言的人,遇事讨厌多费口舌,但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地陈述己见。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言辞辛辣,一句话就说中对方的要害。无论对人还是作品,他的偏好都很鲜明,无法容忍的人和作品比能容忍的远远要多。当然,别人对他也一样,不抱好感的要远远多于心存好感的。不过这恰恰是他想要的。在天吾看来,小松更喜欢孤立,甚至享受被人疏远或明显被人厌恶的状态。锐利的精神不可能产生于舒适的环境中。这是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年长十六岁,将满四十五,一直从事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好手,但他的私生活却无人知道。就算在工作上有往来,他也从不与人谈及私事。他在哪儿出生长大,现在家住哪里,天吾一无所知。即使与他长谈,这种事也绝不会成为话题。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样差,也没有像样的人际往来,又常常一开口就轻侮文坛,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讨到稿子!别人都百思不解,他本人却似乎不费力气,如果有需要,著名作家的稿子也容易到手。有好几次全亏了他,杂志才总算保全体面。因此大家尽管不喜欢他,也对他另眼相待。

传言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读书时,正赶上一九六〇年的安保斗争[1960年1月,日美签署新《日美安保条约》,日本民众因此掀起战后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桦美智子即是当年6月此次运动的冲突中被打死的东京大学女生],而他正是学生运动中干部级的人物。据说桦美智子遭警察殴打至死时,他就在近旁,也伤得不轻。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身上的确有种东西,让人不禁觉得“此说有理”。他又高又瘦,嘴巴很大,鼻子却小小的,手长腿长,指尖染着尼古丁的污秽,总让人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里登场的落魄革命家型知识分子。他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整张脸就满是笑容。即便如此,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兴。怎么看都像个久经磨炼的魔法师,一边准备了不祥的预言一边暗中高兴。虽然仪容整洁注重修饰,但大概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对服装全无兴趣,永远穿相同式样的衣服:粗花呢西服上衣配牛津棉白衬衫或浅灰Polo衫,不系领带,灰色裤子,绒面革皮鞋。这就像他的正式行头。家中大概有半打颜色、质地和图案大小略有不同的粗花呢三扣西服上衣,刷得干干净净挂在衣橱里,这种情形仿佛就在眼前。为了方便区分,没准还编上了号。

小松像细铁丝般坚硬的头发,前发稍稍开始变白。头发鬈曲,几乎盖住耳朵。奇怪的是,长度永远在一周前就该去理发的程度。天吾不明白怎么做才能一直保持这样。他的目光像闪烁在冬季夜空的星辰一般,时不时锐冽地闪亮。而一旦有事沉默不语,他便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沉默。表情几乎完全消失,连体温仿佛也丧失了。

天吾和小松相识是在约五年前。他投稿应征小松担任编辑的那家杂志的新人奖,进入了最后一轮评选。小松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聊聊。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就是现在这一家)见面。小松告诉天吾,这次你的作品想得到新人奖大概不可能(果然没得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我不是打算卖人情给你,不过你要知道,我极少这样对人说话。”(当时天吾并不知道这话千真万确。)小松又说:所以你下一部作品写出来,我想第一个读到。我会的,天吾说。

小松还想了解天吾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如何,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天吾能回答的尽量都据实回答。在千叶县市川市出生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后不久便病逝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后来也没有再婚,独自将天吾带大。父亲从前担任NHK的视听费收款员,现在身患阿尔茨海默症,住在房总半岛南端的一家疗养院里。天吾毕业于筑波大学一个名字十分奇妙、叫作“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的学科,一面在代代木的某补习学校当数学教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他本来可以就职,去当地的县立高中当教师,却选择了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补习学校教师,现在独自住在高圆寺一所小公寓里。

自己是否真的渴望成为职业小说家,天吾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写小说的才华,这也不清楚。心中清楚的只有一个事实:每天非得写小说不可。写文章对他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小松并不发表感想,而是静静地听着天吾说话。

不知是什么缘故,小松似乎很器重天吾。天吾体格魁梧(从初中到大学都是柔道部的中坚力量),有一双早起的农夫那样的眼睛。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永远像被太阳晒黑了,耳朵状似花椰菜,圆乎乎皱巴巴的。整个人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教师。大概正是这种地方让小松喜欢。天吾一写出新的小说,就拿去给小松看。小松读后将感想告诉他。天吾按照他的忠告进行修改。再将改好的稿子拿过去,小松针对新稿给出新的指示,就像教练把难度一点点提高一样。“你这种情况可能得慢慢来。”小松说,“但不必心急。定下心每天不间断地写下去。写出的东西尽量收好,不要扔掉,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我会的,天吾说。

小松还拿些琐细的文稿工作让天吾做,是为他们出版社的女性杂志撰写不署名的稿子。从修改投稿,到电影和新书的简单介绍,甚至占星算命的文稿,天吾来者不拒一一完成。他全凭灵机一动写出的星座占卜,居然由于常常说中而出名。他写道:“当心早间地震。”那天早晨果真发生了地震。这样的副业可以带来外快,又能当写作练习。自己写的文章不管以何种形式印刷出来摆在书店里,都是令人喜悦的事。

天吾不久还得到了为文艺杂志新人奖预读来稿的工作。他还在应征新人奖,却又在预读其他候选作品,真叫怪事,但他并不介意自身处境的微妙,公正地判读这些作品。读过堆积如山的糟糕透顶、无味之极的小说,他对什么叫糟糕透顶、无味之极,自然有了切身的认识。他每次都要阅读一百多篇小说,从中选出十几篇能读出点意思的,拿给小松。每篇都附上写有感想的纸条。最终有五篇小说进入最后一轮评选,由四位评委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了天吾,还有其他进行预读的打工者,而除了小松,还有几位编辑负责预审。虽然尽量做到公正,但也不用太较真。不论总数如何多,有点看头的作品最多不过两三篇,不管谁读都绝无遗漏的可能。天吾的作品曾经三次入选终审。当然他绝不至于挑选自己的作品,是另两位预读者,还有编辑部负责预审的小松留下的。这些作品最终并未获得新人奖,但天吾并不灰心。理由之一就是小松说的“不必心急,慢慢来”深深烙在了心里,而且他也不想立刻成为小说家。

调整好讲课时间,一周就有四天可以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天吾连续七年在同一家补习学校当老师,在学生中声誉颇佳。因为他讲课扼要得体,绝不拖泥带水,不管什么问题都能马上回答。连天吾都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还很有口才,不仅说理透彻,声音洪亮,还能讲些笑话活跃教室气氛。当教师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拙于言辞。直到现在,和别人面对面地交谈还是紧张,甚至会语塞。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负责倾听。但一站在讲台上,面对非特定的诸多听众,大脑却变得明朗澄澈,嘴上流利地说个不停。人这东西真是捉摸不透啊。天吾重新认识了自己。

他对工资没有怨言。算不上高收入,但补习学校是按照能力支付报酬,定期让学生对老师进行评定,获得高分的话待遇也会相应提高,因为他们害怕优秀教师被其他学校挖走(实际上猎头公司曾多次找上门来)。普通学校就不可能这样了,工资得按照资历长短决定,私生活得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气没有任何意义。天吾很喜欢补习学校这份工作。学生大半抱着报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到教室里,热心地听课。老师去教室教书即可,其他的一律不必过问。这对天吾来说难能可贵。不必为学生品行不良或违反校规之类的问题头疼,只要站在讲台上讲授数学题的解法就行,而使用数字这种道具推演纯粹的概念,本是天吾天生的拿手好戏。

待在家里时,他一大早便起床,基本直到傍晚都在写小说。万宝龙钢笔、蓝墨水和四百格的稿纸,只要有这些,天吾就觉得心满意足。每周一次,已是有夫之妇的女朋友到他的房间来,两人共度一个下午。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虽然没有未来却也轻松快活,内容也很充实。傍晚来一次长长的散步,天黑后便一个人边听音乐边读书。不看电视。NHK的收款员来收费时,他礼貌地拒绝说:对不起,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您可以进来查一查。不过他们没进来过。NHK的收款员禁止进入人家的房间。

“我在考虑的,是件更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更大一点的事?”

“对。什么新人奖之类,这种小玩意儿提也别提。既然要干,咱们就找个大的下手。”

天吾不语。小松的意图不明。但他感觉其中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芥川奖呀。”小松略一停顿,说。

“芥川奖。”天吾仿佛在潮湿的沙地上用短棍书写汉字,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芥川奖。尽管你不谙世事,这个总知道吧?报纸上满篇都是,电视新闻也要报道。”

“小松先生,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谈论深绘里吗?”

“是呀,我们正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应该没有其他议题。”

天吾咬着嘴唇,想读懂他背后的意思。“可是,我们不是一直说,这篇作品连夺取新人奖都不可能吗?照眼下这种样子,不是说无计可施吗?”

“就是啊,照眼下这种样子,的确无计可施。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天吾需要时间进行思考。“您是说,要对应征稿进行修改?”

“没有别的办法啊。对有希望的应征作品,编辑提出建议让作者改写,这种事很常见,并不稀罕。不过这一次不是由作者自己,而是由别人来改写。”

“什么人呢?”天吾问,其实在张口前,他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为了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由你来改写呀。”小松说。

天吾在寻找词儿,却找不到合适的。他喟然长叹:“不过,小松先生,这篇作品如果只是小修小改,根本无济于事。恐怕得从头到尾彻底重写一遍才行。”

“当然要从头到尾彻底改造。故事骨架还用原来的,文体氛围也尽量保留。但文字差不多得全换掉。所谓脱胎换骨啊。具体的重写由你负责,我负责整体的运作。”

“这种事情能成功吗?”天吾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听好了。”小松拿起小茶匙,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一般,指向天吾,说,“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只要读了《空气蛹》就一清二楚。这种想象力非同小可。遗憾的是,她的文章一塌糊涂,不可救药。而你会写文章,素质极好,感受性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文章却写得理性而纤细,也有足够的气势。但和深绘里正好相反,你还没搞清楚应该写什么,因此往往看不见故事的主干。你应该描写的东西,肯定牢牢地隐藏在你心里。它却像胆怯的小动物,躲进深深的洞穴里死活不肯出来。明知它就躲在洞穴深处,但它不出来,你就抓不住。我说别心急慢慢来,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上笨拙地改变一下姿势,一言不发。

“事情很简单。”小松微微挥动小茶匙,继续说,“只要把这两个人合为一体,拼凑出一个新作家来就行。在深绘里粗糙的故事里,由你来添加完美的文字。这是十分理想的搭档。你具备足够的实力,我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个人层面一直支持你吗?对不对?剩下的事全交给我好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什么新人奖根本不在话下。就是芥川奖,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我在这个行业里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吃饭的。这种事情该如何处理,我可是无所不知啊。”

天吾微微张开嘴巴,呆呆地望着小松。小松把小茶匙放回茶碟里,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响。

“如果得了芥川奖,以后怎么办?”天吾缓过神来,问。

“得了芥川奖,自然声名大振。世上的人大多不懂得小说的真正价值,却又不愿被世间的潮流遗弃,只要有本书得了奖成了话题,就会买来看。假如作者还是个高中女生,人们越发会这样。书卖得好,就能大赚一笔。赚的钱咱们三个酌情分成。这些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分成之类的事,现在先别提。”天吾用缺乏水分的声音说,“干这种事,和编辑的职业道德就没有抵触吗?万一这种勾当暴露到社会上,可是重大问题。您也别想在出版社里待下去啦。”

“不会那么轻易暴露的。只要我愿意,一切都会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万一暴露了,出版社那边的工作我也会高兴地辞掉!反正上头对我印象不佳,净坐冷板凳。工作嘛,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我呀,根本不是为了钱才要这么干。我只盼望着狠狠地捉弄一下文坛。一帮家伙挤在昏暗的洞穴里,一面互相吹捧、互舔伤口、乱使绊子,一面还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文学的使命。对这帮没用的家伙,我要好好地出他们的洋相,钻体制的漏洞,实实在在地戏弄他们一番。你不觉得这很开心吗?”

天吾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他还没见识过那个所谓的文坛,得知小松这样才干过人的人居然出于如此孩子气的动机便打算冒险,一时哑然。

“您说的话,在我听来好像是诈骗。”

“这种形式的合作并不少见。”小松皱着眉说,“杂志上的连载漫画之类,多半是这样的东西。大家同心协力编出一个故事,由画家画出简单的线稿,再由助手们画出细节,涂上颜色。这和工厂里制造钟表是同一个道理。小说界也有类似的事例。比如说浪漫小说就是这样,大部分是按照出版社制订的指导原则,由雇来的作家编造装模作样的故事。换句话说,就是分工制度。不这么做,就别指望成批地生产。只是在保守的纯文学界,这种方法在表面上行不通,因此作为实际战略,我们要把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推上舞台。万一暴露的话,也许会成为丑闻,却不违背法律。这种做法已经是时代潮流所趋。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谈论巴尔扎克、谈论紫式部。不过是在一个高中女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上做些修补,把它加工成一部像样的作品!这又有何不可呢?只要加工出来的作品质地优良,能让广大读者读得开心,不就行了?”

天吾思考了一会儿小松的话,然后慎重地选择词句:“有两个问题。其实应该有许多问题,不过我暂时只提两个。首先,深绘里这个女孩,是否同意由别人来改写?如果她不答应,当然就无法向前推进了。还有,就算她同意了,我能不能重新写好这个故事也是个问题。协同作业是件十分微妙的事,只怕事情不会像您考虑的那样,没那么简单吧。”

“天吾君,你肯定能行。”小松仿佛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天吾话音刚落他便接口,“毫无疑问,你肯定行。刚开始阅读《空气蛹》,这个念头就猛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这东西是个应该由天吾君来改写的故事!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个适合你来改写的故事,是个正等待着你来改写的故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天吾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

“不必急着下结论。”小松平静地说,“这件事很重要。不妨好好考虑两三天,把《空气蛹》从头重读一遍,再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对啦,这个给你。”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天吾。信封里装着两张标准规格的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肖像照,另一张是全身生活照,好像是同时拍摄的。她站在宽阔的石台阶前。古典美的脸庞,长而直的头发,白色上衣。整个人小巧而瘦削。嘴唇在努力做出笑意,眼睛却在与之抗争。那是一双过于认真的眼睛,在追求什么的眼睛。天吾来回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望着这两张照片,他想起了这个年龄的自己,胸口微微作痛。这是许久不曾体味过的特殊的疼痛。她的形象中似乎有唤起这种疼痛的东西。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相当漂亮哦,而且是清纯型的。十七岁。无可挑剔。真名叫深田绘里子。但我们不会公布真名,要一直使用‘深绘里’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如果她夺得芥川奖,肯定会成为风靡一时的话题吗?传媒大概会像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蝙蝠一样在头上盘旋。书会供不应求啊。”

小松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天吾觉得奇怪。投稿并不会附上照片。但天吾不想提问。理由之一是那回答——会有怎样的回答,根本无法预测——他也不想听。

“那东西你拿着好了,说不定有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放在《空气蛹》的复印件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按照一般常识来考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向社会说了谎话,就不得不把谎言永远继续下去,得一直圆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都不是简单的事。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就可能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您说呢?”

小松摸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你说得对。你的见解既全面又正确。这的确是个充满风险的计划。此时此刻,不确定的因素稍稍多了点,无从预见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没准会失败,给每个人带来不快的回忆。我完全理解。可是啊,天吾君,考虑了这一切,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进!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到现在为止,这样的机遇一次也不曾有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把它比作赌博也许不恰当,不过,一手好牌全凑齐了,筹码也足足有余。万事俱备。如果错过这个好机会,将来要后悔的。”

天吾沉默不言,望着对方脸上浮出的不祥的微笑。

“最重要的,是我们打算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是个本该写得更好的故事。里面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某种必须由某个人巧妙地抽取出来的东西。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对吗?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齐心协力,议定计划,各尽所能。这作为动机,拿到哪儿都不让人羞愧。”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抬出什么高尚的理由,搬出什么堂皇的名分,怎么看这都是诈骗。也许这动机拿到哪儿都不让人羞愧,可实际上无法拿到任何地方,只能偷偷地行动。如果说诈骗这个词不恰当,就是背信弃义。就算不违反法律,这里面也有道德问题。您想想,身为编辑,却捏造自家出版社文艺杂志新人奖的获奖作品,这不就像股票的内部交易吗?”

“文学不能和股票相比。两者完全不同,”

“比如说什么地方不同?”

“比如说,对啦,你漏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巴开心地张大,大到天吾从未见过的程度。“不如说,你是故意视而不见。这个事实就是你已经跃跃欲试了。你的心已经向着改写《空气蛹》迈进了。我一目了然。管他什么风险和道德!天吾君,你现在肯定满心希望亲自动手改写《空气蛹》,肯定想取代深绘里,把那个东西抽取出来。喏,这恰恰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之处。在这里,不管是好是坏,一个超越了金钱的动机在推动事物前进。你回家好好地问问自己吧。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吧。那脸上清楚地写着呢。”

天吾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忽然变得稀薄。他短促地环视四周。那段影像又要出来了吗?但没有这样的迹象。这空气的稀薄来自别的领域。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小松的话总是正确的。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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