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豆 几个被改变的事实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青豆脚上只穿了双连裤袜,走下狭窄的避难阶梯。风呼啸着穿过无遮无拦的阶梯。尽管迷你裙很贴身,也不时被从下方吹来的强风鼓翻,像船帆般膨胀起来,身体被向上托起,很不安定。她双手紧紧抓住用来代替栏杆的铁管,后背朝外,一级一级地向下走。不时停一停,把垂到脸上的头发掠到一旁,调整一下斜背在身上的挎包。

眼底绵延着国道二四六号线。引擎声和喇叭声,汽车防盗报警器的尖叫,右翼宣传车播放的古老军歌,某处巨锤击碎混凝土的钝响,以及其他种种都市噪音将她重重围绕。噪音从周围三百六十度、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涌来,随风飞舞。听着听着(虽然她不想听,却没有余力堵起耳朵),渐渐感觉到一种类似晕船的不适。

沿着阶梯向下,不一会儿出现一条返回高速公路中央的横向通道。她继续向下走。

从无遮无拦的阶梯上望去,隔着公路,立着一幢五层小公寓。外壁贴着褐色的装饰砖,是一幢相当新的建筑。这一面有阳台,但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垂着窗帘或百叶窗。究竟是怎样的建筑师,才会特意在紧挨首都高速公路的位置设计阳台呢?肯定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晾晒床单,也不会有人在这儿眺望着黄昏的交通堵塞喝金汤力。尽管如此,好几个阳台上却像平常那样拉着尼龙晾衣绳。一个阳台上甚至还摆着花园椅和盆栽橡皮树。那是一株潦倒而褪色的橡皮树,树叶干瘪枯黄。青豆情不自禁地对那橡皮树生出了同情。如果能转世投胎,变成什么都行,只有这东西我可不想做!

看来这避难阶梯平时很少有人使用,处处结满蜘蛛网。小小的黑蜘蛛紧紧地趴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小小的猎物自投罗网。但蜘蛛恐怕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耐心。蜘蛛除了结网,并没有别的能耐,除了在那儿死死守候,再也没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选择。坚守在某处苦等猎物,直到寿命终结,死去,干枯。一切都在遗传因子中预先设定好了。其中没有犹豫,没有绝望,也没有后悔,更没有形而上的质疑和道德的纠葛。也许是这样。但我不同。我必须遵循目的移动,才牺牲了我的连裤袜,在这索然无味的三轩茶屋附近,顺着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莫名其妙的避难阶梯,独自一人往下走。还得边拂去寒碜的蜘蛛网,边望着蠢头蠢脑的阳台上肮脏的橡皮树。

我移动,故我存在。

青豆顺着阶梯向下走时,想到了大冢环。并没有特意去想她,但一浮上脑际,就无法停下不想。环是她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挚友,两人都在垒球队,作为队友一起去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事,甚至还干过一次类似同性恋的事儿。暑假里两人结伴去旅行,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她们只能预订到有一张小双人床的房间。在那张床上,两人抚摸了对方身体的各处。她们并不是同性恋,不过是被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驱使,大胆地试着比画一下。当时两人还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性经验。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如今只被当作人生中“例外却有趣”的插曲,留存在记忆中。然而,走下这无遮无拦的铁阶梯时,回忆起与环互相触摸对方的躯体,青豆的身体似乎从深处开始发热。环那椭圆形的乳头、稀疏的阴毛、臀部漂亮的隆起、阴蒂的形状,青豆不可思议地依然能鲜明地忆起。

追踪着这栩栩如生的记忆,青豆脑中像背景音乐似的,朗朗地鸣响起雅纳切克《小交响曲》的管弦乐那节庆般的齐奏。她的手轻柔地抚过大冢环躯体上的凹陷。对方开始还觉得痒得难忍,渐渐地,哧哧的笑声停止了,呼吸变样了。那音乐本是为了某次运动会谱写的开场鼓号曲。和着音乐,风儿温柔地拂过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她感觉对方的乳头忽然变得僵硬。自己的乳头也同样变得僵硬。然后定音鼓描绘出复杂的音型。

青豆停下脚步,微微晃了几次脑袋。不能在这种地方思考这种事,必须聚精会神地走下阶梯。但她无法中止思考。当时的情景绵绵不绝地浮上脑际,无比鲜明。夏夜,狭窄的床,隐约的汗味。口中喃喃的絮语。无法言喻的心情。已经遗忘的约定。未曾实现的希望。走投无路的憧憬。一阵风掀起她的头发,甩击在脸颊上。这痛楚让她眼里浮出薄薄的泪水。下一阵风又将眼泪吹干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青豆追忆着。但时间在记忆中纠缠在一起,像乱成一团的毛线,失去了笔直的中轴,前后混乱,左右不分。抽屉的位置被彼此调换。应该想起来的事情,不知为何却想不起来。现在是1984年4月。我出生于……对了,1954年。到此为止还想得起来。可是这样铭刻在心的时间,却在意识中急速地丧失了实体。她的眼前浮现出印着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强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飘往四面八方的光景。她奔跑着,想尽量多拾起一枚。但是风太强劲,飘散的卡片太多。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这样的年份纷纷扬扬地被吹向远方。系统丧失,知识消亡,思考的阶梯在脚下崩溃。

青豆和环在同一张床上。两人十七岁,尽情享受着天赋的自由。对她们来说,这是头一次结伴出游。这让她们兴奋不已。她们泡温泉,把冰箱里的罐装啤酒分成两半喝了,然后关灯爬上床。开始两人只是在开玩笑,打打闹闹地戳点对方的躯体。可是在某一刻,环伸出手,隔着当睡衣穿的薄T恤,轻轻地捏住青豆的乳头。青豆浑身闪过一股电流。两人于是脱去T恤,又脱去内裤,赤身裸体。那是夏季的夜晚。是去哪儿旅行来着?想不起来。哪儿都无所谓。不知何时,她们已经仔细地点检起对方的身体来。凝视,抚摸,亲吻,舔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环生得小巧,胖乎乎的很可爱,乳房也大。青豆则长得又高又瘦,肌肉体质,乳房不太大。环总是说要减肥。不过青豆觉得,她这样就已经够美了。

环肌肉柔软,皮肤细腻。乳头呈美丽的椭圆形,让人联想起橄榄的果实。阴毛又稀又细,仿佛纤细的柳叶。青豆的则又粗又硬。两人笑话彼此的不同,相互抚摸身体的细微之处,确认哪一部分最敏感。既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然后两人伸出手指,抚弄对方的阴蒂。她们都有自慰的经验,有过好多次,都觉得对方的摸起来感觉不一样。风儿掠过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

青豆再次停住脚步,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紧紧抓住铁管。必须停止思考这种事,集中精神下楼梯。应该已经走了一多半,青豆想。真是的。这噪音怎么这么严重?这风怎么这么大?甚至觉得它们是在责难我、惩罚我。

这些先不去管。万一走下阶梯到了地上,碰巧那儿有人叫住我,讯问来龙去脉的话,我该怎样回答才好呢?“高速公路堵车,就从避难阶梯走下来了,因为我有急事。”这么说能安然过关吗?弄不好会引起麻烦。青豆可不想卷入任何麻烦,至少在今天。

值得庆幸的是,地上没有人看见她走下来。到了地面,青豆先从挎包中取出鞋穿上。阶梯尽头是一块高架桥下的空地,被二四六号国道的上行线和下行线夹在当中,现在用作材料堆积场。四周被金属板围着,裸露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几根铁柱。大概是施工剩下来的,被扔在了这里,长满了铁锈。有一个角落安了塑料顶棚,下面堆着三只布袋,不知装着什么,上面盖着塑料布,防止被雨淋湿。这大概也是施工的剩余物资。似乎是嫌一一运走麻烦,便扔在了这儿。顶棚下边,还有好几只拆开的纸板箱、几个塑料瓶和几册漫画杂志扔在地上。此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塑料购物袋无依无靠地随风飘舞。

入口处安着金属丝网做的门,上面缠绕着好几道铁链,挂着一个巨大的铁锁。门很高,顶端还装着铁蒺藜,根本不可能翻过去。就算翻过去了,这身衣服也一定变成一堆烂布了。试着又推又拉,可那门纹丝不动,连一只猫儿进出的缝隙都没有。真是的!干吗把门锁得这么严实?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可偷嘛!她皱起眉头,恨恨地咒骂。甚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是的!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高速公路上爬下来,却要困死在这材料堆积场里!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绰绰有余,但总不能一直在这儿转来转去呀。而且,现在也不能再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连裤袜的两只脚后跟都磨破了。确认无人偷看,青豆脱去高跟鞋,掀起裙子褪下连裤袜,又从脚上拽下来,再把鞋子穿好,把磨出洞的连裤袜塞进了包里。于是情绪稍稍稳定。青豆一面全神贯注地四下观察,一面绕着这材料堆积场走了一圈。这儿和一间小学教室差不多大,一圈很快就走完了。出入口只有一个,就是上锁的那扇栅栏门。四周的金属板材质很薄,却一律用螺栓牢牢固定。没有工具就别想拧开螺栓。没办法。

青豆查看放在塑料顶棚下的纸板箱,发现它做成了床的形状。还堆着几床磨损的毛毯,不算太旧。恐怕有流浪汉在这里睡觉,周围才乱扔着杂志和空饮料瓶。不会有错。她开动脑筋:既然他们睡在这里,肯定就有供他们进出的秘密入口。他们擅长寻找能躲避风雨又不为人知的场所,还会悄悄地为自己留一条秘密通道,像野兽出没的野径那样。

青豆仔细地一一检查金属板壁,用手摇动,看看有无松动。果然不出所料,她发现一处地方螺栓脱落,金属板摇摇晃晃。她试着朝各个方向摇动它,稍稍改变角度,轻轻向里一拉,就出现了恰好让一个人钻进钻出的空隙。这位流浪汉大概天黑后就从这里钻进来,躺在顶棚下无忧无虑地大睡。如果被人发现他待在这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白天出去找粮食,收集空瓶赚些小钱。青豆向这位夜间的无名居民道谢。不得不以无名状态在大都市的阴影里出没,在这一点上,青豆和他们是同类。

青豆屈起身子,穿过这个狭窄的空间。她小心翼翼,避免昂贵的西服套装被尖处钩破。这不仅是她最喜欢的套装,也是她唯一的一套。平时她根本不穿什么西服,也从不穿高跟鞋。但为了这份工作,有时必须装扮入时。宝贵的套装可不能断送在这里。

幸运的是,板壁外杳无人迹。青豆再次检查着装,让表情恢复平静,便走到有信号灯的地方,穿过二四六号国道,步入跃进眼帘的药妆店,买了一双新的连裤袜。向女店员借后堂用,穿上了新连裤袜。情绪大大好转,胃里残存的那点晕船般的不适现在也消失了。她向女店员道谢后,走出药妆店。

大概是首都高速公路因事故堵车的消息传开了,并行的国道二四六号线比平日更拥挤。青豆决定放弃乘坐出租车,改从附近的车站乘坐东急新玉川线。这样绝对不会有错。她不愿再次乘着出租车陷入交通堵塞。

在走向三轩茶屋车站的途中,青豆和一位警察擦肩而过。那位高个子的年轻警察正匆匆赶往什么地方。她骤然感到紧张,但那警察似乎急着赶路,笔直往前走,甚至瞧也没瞧她。交臂而过时,她注意到那警察的着装和往常不一样。不是那种看惯了的警服。虽然同样是深藏青上衣,款式却有微妙的不同,更接近休闲式样,不像从前那样贴身,质料也比从前柔软。衣领小,藏青的色调也稍淡一些。而且手枪的型号变了。他腰间别的是大型自动手枪,而日本警察一般配备左轮手枪。在持枪作案极少的日本,警察卷入枪战的机会几乎不存在,因此旧式六连发的左轮手枪便够用了。左轮手枪结构简单,价格便宜,而且故障很少,还便于修理。但这位警察不知为何携带着能半自动射击的最新型手枪,可以装填十六发九毫米子弹。大概是格洛克,要不然就是贝雷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警服和手枪的规格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更换了吗?不对,这不可能。青豆一直非常仔细地阅读报纸,如果要进行这样的换装,报上一定会连篇累牍地报道。何况她一直在关注警察的着装。到今天早晨为止,也就是仅仅数小时前,警察们还身穿和往常一样的硬邦邦的警服,佩带和往常一样的难看的左轮手枪。她记得清清楚楚。真奇怪。

但青豆没有余裕深思。她有工作得去完成。

青豆把风衣锁进涩谷车站的投币式寄存柜里,只穿着那套西服,沿着坡道朝那家酒店快步走去。那是一家中级都市酒店,虽然不算豪华,却设备齐全,整洁干净,不会有可疑的客人光顾。一楼有餐厅,还有便利店。离车站近,位置极佳。

她走进酒店后,直奔洗手间。幸运的是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先坐在马桶上撒尿,撒了好长时间。青豆闭起眼睛,心无杂念,像聆听遥远的怒涛声一般,听着自己撒尿的声音。然后走向洗脸台,用肥皂仔细地洗手,用发刷梳头,擤鼻涕。掏出牙刷,不蘸牙膏麻利地刷了刷牙。时间不太充裕,所以省去了洁牙线。还不至于这样,又不是去幽会。她对着镜子薄薄地抹了层口红,理了理眉毛,又脱下西服上衣,调整胸罩吊带的位置,将白衬衣的皱纹扯平。闻了闻腋下,没有汗味。然后闭上眼,照惯例念诵祈祷词。句子本身毫无意义。意义之类的怎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念诵祈祷词这一行为。

做完祈祷后,青豆睁开眼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没问题。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丝毫疏漏,完全是个干练的职业女性。背挺得笔直,嘴也抿得紧紧的。只有鼓鼓囊囊的大挎包有些不合时宜,也许该拿个薄薄的公文包,但这样看上去反倒显得真实。她慎之又慎地再次查点挎包里的物品。没有问题。一切都放在该放的地方。任何东西都只凭手感就能取出来。

剩下的便是直接实施既定计划。必须抱着毫不动摇的信念和冷酷无情的心,勇往直前。然后青豆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一粒纽扣,以便俯身向前时更容易看见乳沟。如果乳房再大点,效果肯定更好,她遗憾地想。

没有任何人上来盘问,她乘电梯上了四楼,沿着走廊走去,立刻发现了四二六号房间。她拿出挎包中准备好的文件夹,抱在胸前,开始敲门。轻轻地、简洁地敲。稍等片刻,然后再次敲门。这次稍微加重一点,坚决一点。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男人探出头来。年龄在四十岁前后,上穿宝石蓝衬衣,下穿法兰绒长裤,周身洋溢着暂时脱掉西装解去领带的生意人的感觉。他似乎很不高兴,眼睛红红的,恐怕是睡眠不足吧。看见穿着一身工作装的青豆,他露出略感意外的神情,大概还以为是女服务员来补充冰箱里的食物。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我是酒店管理部的,叫伊藤。因为空调设备发生了问题,特地来检查一下。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打扰五分钟吗?”青豆和颜悦色地微笑着,干脆利落地说。

男人不快地皱着眉。“我正在赶一件重要工作。大概再过一小时就得出去。能不能等到那时再说?现在这个房间的空调没什么问题。”

“实在非常抱歉。因为可能导致漏电,需要紧急确认是否安全。可能的话我们想尽快处理,才这样一个个房间进行检查。请您合作。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真没办法。”男人不悦地说,“我就是为了工作时不受干扰,才到你们这儿来订房间的嘛。”

他指指写字台上的文件。电脑打印的明细图表堆积如山,大概是在准备今晚会议所需的资料。桌上有一个计算器。便笺纸上写满了数字。

青豆知道这家伙在石油业某公司工作,是中东各国的设备投资方面的专家。根据得来的资料,他在这个领域才干出众。这从他的举止和态度便能看出来。家境不错,收入很高,开的是捷豹的新型车。少年时代备受宠爱,到外国留学,能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遇事信心十足。而且不管在怎样的事上,都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要求;也不能容忍批评,尤其是来自女性的。相反,自己向别人提出要求时却毫不在意。拿起高尔夫球棒打断妻子几根肋骨,也觉得无关痛痒。大概真以为这个世界是以他为中心转动的,没有他的话地球可能就转不好了。如果有人妨碍或否定他的行动,他便大发雷霆,而且是雷霆万钧,简直像恒温器跳闸了一样。

“给您添麻烦了。”青豆面带职业性的明朗微笑说,并且像在制造既成事实,把半边身体挤进了房间里,用背抵着门,摊开文件夹,拿圆珠笔在上边写着什么。“先生,您是,呃,深山先生对不对?”她问。虽然她反复细看过照片,牢牢记住了他的面容,不过确认一下没认错人又不会有损失。万一弄错的话,便无可挽回了。

“是呀,我是深山。”男人口气粗鲁地回答,然后像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似乎在说:得啦,随你折腾吧。于是一只手拿着圆珠笔,走到写字台边,再次拿起看了一半的文件。铺得平平整整的双人床上,胡乱扔着西装外套和条纹图案的领带,一看便知道大概价格昂贵。青豆依旧把挎包挎在肩头,径直朝壁橱走去。她事先已经得知空调的开关板在那里。壁橱里挂着料子柔软的英式风衣和深灰羊绒围巾。行李只有一个皮制的公文包。没有换洗衣物,也没有盥洗用具袋。大概没打算在这里过夜吧。写字台上放着一壶请送餐部送来的咖啡。有大约三十秒,她假装检查开关板,然后对深山说:“谢谢您的合作,深山先生。这个房间的设备没有任何问题。”

“一开始我不就跟你说过,这个房间的空调没有问题嘛。”深山头也不回,傲慢地说。

“呃,深山先生。”青豆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您脖子后面好像粘着什么东西。”

“脖子后面?”深山说着,把手伸到后颈上搓了几下,然后狐疑地凝视着那只手说,“好像什么也没有。”

“不好意思,请让我给您看一看。”青豆说着走近写字台前,“我可以凑近点看看吗?”

“哦,没关系啊。”深山莫名其妙,说,“是什么东西?”

“看上去好像是什么涂料。浅绿色的。”

“涂料?”

“我说不清楚。看这色调,很像涂料。对不起,我可以用手碰一碰吗?说不定能擦掉。”

“行啊。”说着,深山向前俯下身躯,把后颈朝向青豆。他似乎刚剪过头发,后颈没有头发披下来。青豆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集中意识迅速找到了那个部位。然后仿佛做记号似的,用指尖轻轻地按住那儿。闭上眼,确认这感觉准确无误。没错,这儿就行。本来想花更多时间慢慢找准部位,却没有余裕,只能在现有条件下尽力而为。

“实在不好意思,您能不能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从包里把钢笔电筒拿出来。在这个房间的灯光下看不清楚。”

“涂料之类的,怎么会粘到那种地方去呢?”深山说。

“不知道。我现在就查查看。”

青豆用手指轻轻按住男子后颈那一点,从挎包中掏出塑料小盒,打开盖子,取出包裹在薄布里的东西。单手灵巧地解开包布,露出一个类似小号冰锥的物体,全长约十厘米,木制的柄紧紧衔在其外。但它仅仅是外形类似冰锥,却绝非用来弄碎冰块的。这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尖端像缝衣针般尖锐而锋利。为了防止这锐利的尖折断,上面插着一片小小的软木。这是经过特殊加工、质地更加柔软的软木。她用指甲尖小心地取下软木片,放进口袋里。然后把裸露的针尖对准深山后颈那个部位。好啦,镇定,现在最关键。青豆这样告诫自己。不允许十分之一毫米的误差。只要偏差一丁点,一切努力都将化作泡影。最需要的是集中注意力。

“还没弄好吗?到底要花多长时间?”男人不耐烦地说。

“实在抱歉。马上就好。”青豆说。

别着急,一眨眼就完事啦。她在心里对这个男人说。再等一小会儿,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什么石油精炼设备、重油市场动向、上报给投资集团的季度报告、飞往巴林的机票预约、送给官员们的贿赂,以及馈赠情妇的礼物等等,统统不用再考虑了。为了这种事绞尽脑汁,也真够累人的。所以对不起,请稍等片刻。我这会儿在全神贯注地认真工作呢,别捣乱。拜托啦。

一旦定好位置,下了决心,她便把右掌举到空中,屏息凝神,微微顿一顿,让它笔直地落下。冲着木制的把柄落下。不必太用力。如果用力过度,针就会在皮下折断,不能把针尖留在里面。轻轻地,充满爱怜地,以精确的角度和力度落下手掌。不违抗重力,笔直地下落。于是细细的针尖仿佛被那个部分自然地吸了进去。深深地,流畅地,而且是致命地。关键是角度和用力的方法——不,应该说是卸力的方法。只要留心这两点,剩下的就像向豆腐上扎针一样简单。针尖刺穿皮肉,戳中脑下部某个特殊部位,像吹灭蜡烛一般让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快得甚至令人觉得乏味。这只有青豆才能做到。凭借手感探寻那个微妙的部位,再没有别人能做到,但她可以。她的指尖生来有这种特别的直觉。

男人惊愕地抽了口气,全身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确认了这种感觉,她利索地把针拔出,马上用口袋里备好的小纱布按住伤口。这是为了预防出血。针尖非常细,而且插入体内仅有数秒。即便出血也非常少。尽管这样,也必须慎之又慎。不能留下血痕。一滴血就可能致命。心思缜密是青豆的长处。

深山变得僵硬的身体上,力量随着时间徐徐消退,就像篮球漏气那样。她依然用食指按着男人后颈那一点,让他的身体伏在写字台上。他枕着文件,侧着脸伏在桌上。眼睛大睁着,露出惊讶的眼神,好像在最后一刻目睹了不可思议的怪事。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诧异。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却没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痛是痒?是快感还是某种启示?甚至连这些都没弄清。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死法,但恐怕再不会有如此惬意的死法了。

如此惬意的死法,可太便宜你了。青豆这么想着,皱了皱眉头。这样太简单了。我应该用五号铁头高尔夫球棒打断你两三根肋骨,让你饱尝痛楚后,再仁慈地送你去死。因为这种惨毒的死法才适合你这样的恶棍。这不过是你对你太太亲手干过的事。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选择的自由。把这个家伙迅速而秘密地,同时稳妥无误地送到那个世界去,是我被赋予的使命,所以刚才我完成了使命。这个家伙方才还好端端地活着,但此刻已经一命呜呼了。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曾觉察,便已迈过了生与死的门槛。

青豆精确地把纱布在伤口上按了五分钟,用不会留下指痕的强度耐心地按着。其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手表的秒针。漫长的五分钟。感觉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五分钟。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看见她一手握着细细的凶器,一手按住男人的后颈,就什么都完了。她无法辩解。也许服务生会来取咖啡壶。也许马上就会传来敲门声。但这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钟。为了稳定心绪,她静静地深呼吸。不能慌张,不能丧失冷静,必须是一贯的那个冷酷的青豆才行。

能听见心脏的鼓动。和着那鼓动,雅纳切克《小交响曲》开篇的鼓号曲在她的脑中轰鸣。柔曼的风无声无息地拂过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在冷静异常地按着死者的后颈,另一半却极度害怕,一心想把这一切全抛下,立刻从这个房间飞逃出去。我在此地,同时又不在此地。我同时处于两个场所。尽管违反爱因斯坦的定理,但也没办法。这就是杀人者的禅。

五分钟终于过去。不过青豆出于慎重,又增加了一分钟。再等一分钟吧。情况越是紧急,越该谨慎。她静静地忍耐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凝重的一分钟,然后缓缓地把手指移开,借着钢笔电筒查看伤口。连个蚊子叮咬般的痕迹也没留下。

用极细的针刺入脑下部特殊的部位致命,酷似自然死亡。在普通医师的眼里,这怎么看都不过是心脏病发作。伏案工作之际,心脏病忽然发作,便一命呜呼了。死因是过度劳累与心理压力,看不出不自然之处,甚至看不出有解剖尸体的必要。

此人曾十分能干,但有点劳累过度。收入固然很高,然而一旦撒手人寰,又不能带进坟墓里。尽管穿着阿玛尼,开着捷豹车,最终也不过命同蝼蚁。工作,干活,毫无意义地死掉。连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不久也将被忘却。还这么年轻,怪可怜的。别人也许会这么说,也许不会。

青豆从衣袋里取出软木片,扎在针尖上,把这纤细的工具再次用薄布裹好,装入塑料盒中,放进挎包底部。她从浴室里拿来浴巾,把房间内留下的指纹悉数擦去。留下指纹的地方,只有空调开关板和房门把手两处。除此以外,她的手没有接触过任何地方。然后把浴巾放回原处,再把咖啡壶和咖啡杯放在送餐用的托盘上,拿出去放在走廊上。这样的话,来收咖啡壶的服务生就不会敲门进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就会推迟。顺利的话,负责打扫的女服务生在这个房间里发现尸体,要等到第二天的退房时间以后。

今晚他不去出席会议,别人大概会往这个房间里打电话,但是,没人会接电话。别人也许会觉得可疑,可能请经理开门查看,但也可能不这么做。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青豆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确认自己的着装没有凌乱之处,把衬衣最上方的纽扣扣上。已经没有让人偷窥乳沟的必要了。那个恶棍反正都没拿正眼瞧过我!把别人当什么嘛!她适度地皱了皱眉,随后梳理头发,用手指轻轻地按摩面部,放松肌肉,对着镜子和颜悦色地浮出笑容,露出刚请牙医磨洗过的白牙齿。好啦,现在我要离开死者所在的房间,回到平时那个现实世界去啦,得调整一番气压才行。我已经不再是冷酷的杀人者,而是穿着时髦西装、笑容可掬才干过人的职业女性。

青豆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四下窥望,确信走廊里空无一人,便迅速闪出房间。她不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走下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脊背,目视前方快步离去,但绝不快到引人注意的程度。她是专家,而且是近乎完美的专家。如果胸脯再大一点,也许就能成为无懈可击的专家啦。青豆遗憾地想着,再度轻蹙眉尖。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凭着天赋的资质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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