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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豆 静静地,别惊动了蝴蝶1Q84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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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一点多,青豆拜访了“柳宅”。这户人家庭院里长着好几株经年的巨柳,枝繁叶茂,从石墙上探出头来,一有风吹,就像一群走投无路的幽灵似的,无声地摇荡。因此从很久以前起,附近的人们就理所当然地称这座古老的西洋式宅邸为“柳宅”。登上麻布的陡坡,尽头便矗立着这座宅邸。能看见柳枝顶端停息着一群体态轻盈的鸟。屋顶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周围道路狭窄,弯弯曲曲,很少有车辆通过。高树众多,大白天也让人感到有些昏暗。踏入这一角,连时间的步履似乎也稍稍变慢了。附近坐落着几家大使馆,进进出出的人不多。平日一片寂静,到了夏天则为之一变,蝉鸣声震耳欲聋。 青豆按响门铃,对着对讲机报上名字,并把脸庞转向头顶的监控镜头,微微一笑。铁门在机械操作下缓缓地打开,青豆走进去,门又在背后关上。她像平日一样横穿庭院,走向宅邸的玄关。知道监控镜头正在拍摄自己,青豆像时装模特儿一般,后背挺直,下颌收紧,笔直地走过小径。今天她一身便装:深藏青的防风外衣,灰色的游艇夹克,蓝色牛仔裤。脚穿白色篮球鞋,肩背挎包。今天里面没放冰锥。不需要时,它就躺在衣橱的抽屉里静静地休息。 玄关前放着几把柚木花园椅,其中一把窘促地塞着一个大块头男人,个头不算太高,但是上半身发达得惊人的肌肉清晰可见。年龄大概在四十上下,剃着光头,鼻子下面蓄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穿着肩很宽的灰西服、雪白的衬衣,系深灰丝绸领带,脚穿擦得锃亮的漆黑的科尔多瓦皮鞋。两耳戴着银耳环。既不像区政府出纳科的职员,也不像汽车保险推销员。一眼望去像个职业保镖,实际上这正是他的专业领域,有时还充任司机之职。他是空手道高段,必要时也能有效地使用武器。还会露出獠牙,变得比谁都凶暴。然而平时的他温和冷静,充满智慧。细看他的双眼——如果他允许这么做的话——还能从中看到温情的目光。 私下里,他的爱好是摆弄各种各样的机械,以及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他和一个做美容师的年轻英俊的男朋友一起,生活在麻布的一角。他叫Tamaru。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姓还是名,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汉字,但人们都喊他“Tamaru先生”。 Tamaru坐在椅子上没动,望着青豆点头致意。 “你好。”青豆说,在男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涩谷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人。”男人一面检视科尔多瓦皮鞋的光亮,一面说。 “我不知道。”青豆说。 “小事一桩,连报上都不登的。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怪可怜的。” “心脏嘛,可得小心。” Tamaru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不规律的生活、精神负担、睡眠不足,这些东西往往会致人死命。” “或早或晚,总会有什么东西致人死命。” “从理论上说,的确如此。” “有没有解剖验尸?”青豆问。 Tamaru弯身向前,从鞋面上掸去一星若有若无的灰尘。“警察事儿太多,预算也有限,哪有闲工夫去一一解剖连一点外伤也没发现的尸体?就是遗属,大概也不希望让人毫无理由地乱切一个安静地死去的人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太太的角度来看。”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向她伸出像棒球手套一样厚实的右手。青豆握住这只手,牢牢地握住。 “累坏了吧。不妨休息休息。”他说。 青豆像普通人微笑时那样,嘴角微微朝两端拉,但并未浮现出笑容,只是个微笑的暗示。 “本呢,它还好吗?”她问。 “啊,好极了。”Tamaru回答。本是这户人家饲养的一只母德国牧羊犬,性格极好,又聪明,只是有几种古怪的习性。 “它还吃菠菜吗?”青豆问。 “吃得很多。这阵子菠菜价格居高不下,叫人有点吃不消。要知道它吃得可多了。” “我从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从不认为自己是一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它好像认为自己是超越了这种分类的特殊存在。”“超狗?” “也许吧。” “所以它喜欢吃菠菜?” “跟这没关系。只是喜欢吃菠菜而已,从它还是一只小狗时就是这样。” “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它才拥有危险的思想。” “也许真是这样。”Tamaru说着,看了看手表,“今天好像约的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对,还有点时间。” Tamaru缓缓地站起身。“你在这里稍等一下。也许时间可以提前一点。”说完,消失在玄关里。 青豆眺望着巨大的柳树,在那里等着。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仿佛一个沉湎于无边冥想的人。 不久,Tamaru回来了。“请你绕到后院去。说是今天想请你去暖房里见面。” 两人绕向后院,绕过柳树旁,往暖房走去。暖房位于正房背后,四周没有树木,阳光可以无遮无拦地照耀着它。Tamaru小心翼翼地将玻璃门拉开一条细缝,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出来,先请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倏地滑进房中,飞快地将门关上。这并不是大块头擅长的动作,但他的动作切中要领,十分简洁,只是不擅长而已。 在巨大的玻璃暖房中,毫无保留的完美的春天降临了,形形色色的美丽花朵争奇斗妍。摆放在这里的植物大半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品种,唐菖蒲、银莲花、木春菊之类,随处都有的草花盆栽摆满架子。连青豆看来无非是杂草的东西也混迹于其中。而像昂贵的兰花、珍奇的玫瑰、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这些奇花异草,却一种也看不到。尽管青豆对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这间暖房的天然之处还是让她心仪。 不过,这间暖房里生息着数量众多的蝴蝶。在这座宽阔的玻璃房子里,女主人似乎并不是对栽培珍异植物,而是对培育珍奇蝴蝶更为关心。这里种植的花,也是以富含蝴蝶喜爱的花蜜的种类为主。在暖房里饲养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关怀、知识和劳力,而这种关怀究竟体现于何处,青豆丝毫不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不时会邀请青豆到暖房里来,两人单独交谈。在玻璃暖房中,不必担心谈话会被别人偷听。她们两人所说的事情,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高声谈论的。何况在鲜花和彩蝶的环绕下,还可让神经得到休息。这只要看看她们的表情就能知道。暖房里对青豆来说多少有些热,但没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位七十五岁左右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身穿牛仔布长袖工作服、奶油色棉布长裤,足蹬弄脏的网球鞋,手上戴着白色工作手套,正在用金属大喷壶挨个给盆栽浇水。她身上的衣服,每样似乎都大了一号,却仍然舒适协调。青豆每次见到她的姿容,都由衷地敬重她那毫不雕饰的天然气质。 她本是某位著名财阀的女儿,在战前嫁给了一位华族,却全无虚饰和纤弱之处。战后不久失去了丈夫,参与经营一家亲族创办的小小的投资公司,在股票运作上展示了出众的才华。谁都会承认,那几乎是一种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凭借她的力量得到急速发展,遗留给她的个人资产也大大增值。她以此为本钱,购入了东京市内好几块前华族和前皇族拥有的上等地皮。十多年前引退,看准时机将手头所持的股票高价抛售出去,财产越发增值。她始终竭力避免抛头露面,所以她的名字几乎不为一般人所知,在经济界却是如雷贯耳,据说在政界也拥有雄厚的人脉。然而看她本人,却是一位随和而聪颖的女子,并且从来不知畏惧,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旦下定决心便坚持到底。 她一看到青豆,便放下喷壶,指着门口小小的铁制园艺椅,示意她坐到那儿。青豆在那儿落座后,她也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无论做什么事,她几乎从不发出声响,像一只穿越森林的睿智的母狐。 “要给您端点饮料来吗?”Tamaru问。 “来点热热的香草茶。”她说,随即望着青豆:“你呢?” “和您一样。”青豆说。 Tamaru微微点头,走出了暖房。他留神确认身边没有蝴蝶,然后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迅速闪出门外,再关上门,宛如踏着交际舞步。 女主人摘下棉质工作手套,像脱下夜间舞会上用的丝质手套似的,细心地叠好,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光润的黑眼睛看着青豆。这是一双饱览沧桑的眼睛。青豆也回视着她,注意不至于到失礼的程度。 “好像失去了一个挺可惜的人。”她说,“在石油界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据说虽然年轻,却是个很有实力的角色。” 女主人说话从来都是声音小小的,仿佛只要刮起一阵微风,那音量就会被吹散。所以对方得始终仔细倾听。青豆常常有伸出手把音量旋钮朝右转的冲动,但那音量旋钮根本不存在,因此她只能绷紧神经侧耳细听。 青豆说:“虽说他死得很突然,看来也没有引起什么不便。地球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取代的人大概不存在。不管知识多么丰富本领多么高强,总能在哪儿找到他的替代者。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可取代的人,我们一定会很为难。当然……”她补充道,并且像强调似的把右手食指笔直地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却不大容易找到替代者。” “就算不容易找到替代我的人,要找到替代的手段也不太困难吧。”青豆指出来。 女主人静静地看着青豆,嘴角浮出满意的微笑。“也许。”她说,“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两人此刻在此地共有的东西,恐怕不是随处都能找到的。你就是你,你只能是你。我非常感谢你,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女主人弯身向前,伸出手放在了青豆的手背上。有十秒左右,她的手一动不动。然后放开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将身体向后仰去。一只蝴蝶飘飘忽忽地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蝶,身上有好几道红色的条纹。蝴蝶仿佛不知畏惧,竟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大概没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瞟了一眼自己肩头的蝴蝶,说。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微微听出一缕自负。“就是在冲绳也不容易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上采食营养,一种只开在冲绳山里的特别的花。要培育这种蝴蝶,首先要把那种花运到这里栽培。相当麻烦。当然也得花些费用。” “这只蝴蝶好像和您很亲近啊。” 女主人微微一笑。“这个人认为我是朋友。” “可以和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成为蝴蝶的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消除人的气息,在这儿一动不动,想象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很费时间,然而一旦对方不再戒备你,就会自然地和你成为好朋友了。” “您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心问,“就是说,像狗儿猫儿一样,每只都起个名字。” 女主人轻轻地摇头。“我不给蝴蝶起名字。即使不起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一个个认出来。纵然给蝴蝶起了名字,她们也是不久就会死去的。这些人是无名无姓、转瞬即逝的朋友。我每天来到这里,跟蝴蝶们见面,寒暄,交谈,可是时间一到,蝴蝶们就会默默地消失,不知所终。我想她们一定是死去了,但是你找不到她们的尸骸,简直就像被吸进天空中了,消逝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蝴蝶是世上最优美的生灵。她们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寻觅命中注定的那一点东西,随后悄然消逝,不知去向何方。恐怕是去了和这里不同的世界。” 暖房里的空气温暖而潮湿,充满了植物悠悠的气味。而众多的蝴蝶,仿佛是为既无始又无终的意识流断句的标点一般,忽而此忽而彼地时隐时现。青豆每次走进这间暖房,总觉得似乎丧失了时间感。 Tamaru端着放有美丽的青瓷茶壶和两只配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走进来。托盘上还有餐巾和盛着曲奇饼的小碟。香草茶的香味,和四周的花香融为一体。 “谢谢你,Tamaru。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女主人说。 Tamaru把托盘放在园艺桌上,致意后无声无息地退下去,然后踏着和刚才一样轻盈的舞步,开门,关门,走出暖房。女主人掀起茶壶盖,嗅了嗅香味,查看茶叶泡开的状态,然后将茶缓缓注入两只茶杯,细心地注意让两边浓度均等。 “这话也许问得多余,但您为什么不在门口装上纱门呢?”青豆问道。 女主人抬脸看了看青豆。“纱门?” “是啊。在里面再装上一道纱门,把门弄成两层的话,进进出出时,就不用担心蝴蝶会逃出去了。” 女主人左手端着茶碟,右手拿起茶杯送往唇边,静静地喝一口香草茶,品味着香气,微微点头。她将茶杯放回茶碟里,再放回托盘上,用餐巾轻轻地按了按嘴角,放在膝头。就这么几个动作,非常保守地估计,也花去了约有普通人三倍的时间。简直像在森林深处吸食富于滋养的朝露的精灵。青豆想。 然后,女主人轻轻咳嗽一声。“我不喜欢网状的东西。”她说。 青豆沉默着等待下面的话,然而下面没有了。不喜欢网状物,究竟是针对象征着束缚自由的事物的姿态呢,还是出自审美的观点,抑或并无特别的理由,仅仅是生理性的好恶?不明不白地,话便结束了。但在眼下,这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偶然想到,顺便问问。 青豆也像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杯和茶碟一同端在手上,不出声地喝了一口。她不太喜欢喝香草茶。像深夜的恶魔一般又热又浓的咖啡才是她的偏爱。只是那饮料恐怕和午后的暖房太不相配。所以在暖房里,她总是喝和女主人相同的东西。女主人请她吃曲奇饼,她便拿起一块。是生姜曲奇,刚刚出炉,带着新鲜的生姜味儿。青豆想起,女主人战前曾经在英国生活过一段时期。女主人也拿起一块曲奇,悄然无声地咬了一小口,仿佛是为了不惊起那只睡在肩头的珍异的蝴蝶。 “你回去时,Tamaru会按老规矩,把钥匙交给你。”她说,“等你用完了,请寄给我,照老样子。” “明白。” 宁静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紧闭的暖房里,外界任何声响都传不进来。蝴蝶安心地继续熟睡。 “我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女主人直直地注视着青豆的脸庞说。 青豆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点点头。“我明白。” “你看看那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封,里面有七张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照片,她像用塔罗牌占卜时排出了不吉的牌阵那样,将照片排列在雅致的青瓷茶壶旁。这是一些年轻女人裸体的局部特写。后背,乳房,臀部,大腿,甚至还有脚底,只是没有脸部照片。各处都残留着暴力的痕迹,比如像用皮带抽打造成的瘢痕和血道。阴毛被剃光,附近留着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疤痕。青豆不禁皱起眉头。类似的照片以前也看过,但都没有这样残酷。 “这是第一次看到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点头。“大致情形我听过介绍,可照片还是第一次看到。” “就是那个家伙干的。”老妇人说,“三处骨折已经得到了处理,但是一只耳朵出现失聪症状,只怕难以复原了。”她的音量没有变化,但是声音变得比方才冰冷、刚硬。仿佛被这声音的变化惊动了,停息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扑闪着翅膀飘飘忽忽飞上空中。 她继续说道:“对于这种行凶作恶的人,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不管会发生什么。” 青豆收拾起照片,放回信封里。 “你不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认为。”青豆赞同道。 “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概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拿起了一旁的喷壶,仿佛拿起一件精巧的武器。面色多少有些青白,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暖房的一角。青豆也将目光投向那视线的终点,却没发现特别的东西。那里只放着一盆大蓟。 “谢谢你专程来一趟。辛苦你了。”她拿着空喷壶说道。看来见面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身,拿起挎包。“谢谢您的香草茶。”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女主人说。 青豆微微一笑。 “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女主人说,语调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眼里浮出温暖的光芒。她将手轻轻搭在青豆的手臂上。“因为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 青豆点点头。每次总是以同样的台词结束交谈。这个人大概在不断这样告诫自己吧,青豆心想,像真言或祈祷词一般。“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因为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 青豆确认了自己身边没有蝴蝶,将暖房的门拉开一条细缝,走出来,再合上门。女主人拿着喷壶留在了里面。从暖房出来,觉得外边的空气凉爽而新鲜,散发着树木和草坪的香味。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一如既往地流逝。青豆将现实的空气大口地吸进肺里。 在玄关,Tamaru依旧坐在柚木椅子上,等着把私人信箱的钥匙交给她。 “谈完了?”他问。 “我想是。”青豆答道,然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过钥匙,收进了挎包的隔层。 二人沉默片刻,眺望着飞来院中的鸟儿。风儿依旧停息不动,柳枝静静地低垂着,有几根枝条快要触到地面了。 “那个女人还好吗?”青豆问。 “哪个女人?” “那个在涩谷酒店里心脏病发作的家伙的太太。” “现在还不能说好。”Tamaru皱着眉头答道,“还处于受刺激的状态,不能说话。还需要时间。” “什么样的人?” “不到三十五岁。没有孩子。是个给人良好印象的美人,风度相当不错。不过很可惜,今年夏天是没办法穿泳装啦,恐怕明年也不行。照片看到了吗?”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说:“这种模式很常见。男方按照世间一般的标准看很有才干,周围的评价很高,家庭教养好,学历也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然而一回到家就变了个人。”青豆接过话头,补充道,“尤其是一喝酒就会动粗。不过只敢对女人动手,只敢打老婆。可是在外边一贯装模作样,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忠厚的好丈夫。不管太太怎样申诉,说自己遭受何等非人的对待,也无法让人相信。男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专拣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或是不留下伤痕。是这样吗?” Tamaru点头说:“差不多。只是这小子滴酒不沾,而且专在光天化日下动手,所以性质更恶劣。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坚决反对。也许是喜欢她,也许是不愿放弃身边的牺牲品,还可能是这家伙喜欢强暴自己的太太。” Tamaru轻轻举起脚,查看皮鞋的光亮,然后继续说道: “只要出示家庭暴力的证据,当然可以离婚。但是这样做太花时间,还耗费金钱。对方如果雇一个能干的律师,还可能弄得你极不愉快。家庭法院人满为患,法官却人数不足。而且就算离了婚,判定了精神赔偿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正经支付这些赔偿费的男人也少之又少,因为巧妙的借口想找多少就有多少。在日本,几乎没有前夫因为不支付精神赔偿费而被判入狱的例子。只要表现出支付的意愿,在名义上多少支付一点,法院就会从宽处理。日本社会还是对男人宽容有加啊。”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残暴的丈夫在涩谷某家酒店的房间里,凑巧发作了心脏病。” “凑巧这个词直接了点。”Tamaru轻轻地叹息,“上天有眼。我更喜欢这个说法。不管怎样,死因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不牵扯惹人注意的巨额保险金,人寿保险公司也不会产生疑问,大概会顺利地付款。话虽如此,毕竟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用这笔保险金,她可以跨出新生的第一步。而且原来要花在离婚诉讼上的时间和金钱都可以省下来,还能避免法律上毫无意义的复杂手续,以及事后的纠纷带来的精神痛苦。” “而且,还能不再听任这种渣滓一样的危险人物横行世间,寻找下一个牺牲者。” “上天有眼。”Tamaru说,“多亏了心脏病发作,一切都圆满收场。只要结尾完美,就一切都完美了。” “如果哪儿真有那么个结尾的话。”青豆说。 Tamaru在嘴角挤出一条让人联想起微笑的短短的皱纹。“总会有地方有那么个结尾,只是没一一写明‘这里就是结尾’罢了。梯子最高一级上有没有写‘这里是最后一级,请不要继续往上爬’呢?” 青豆摇摇头。 “和那个一样。”Tamaru说。 青豆说:“只要按照常识,用力睁大眼睛,自然就会明白哪儿是结尾。” Tamaru点点头。“就算搞不明白,”他比画了一个下落的动作,“反正,这就是结尾。” 二人一时无言,倾听鸟鸣。宁静的四月的下午。哪儿也看不出恶意与暴力的迹象。 “现在有几个女人在这儿住着?”青豆问。 “四个。”Tamaru马上回答。 “都是处境相同的人吗?” “大体差不多。”Tamaru说,然后嘬起了嘴,“不过另外三个情况没这么严重。那些男人照例是一群浑蛋,但性质不如咱们刚谈到的那个家伙恶劣。都是虚张声势的小爬虫,不用你出手,我们就对付得了。” “合法地?” “大致合法地,哪怕稍微加点恐吓的勾当。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当然。”青豆附和道。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两手放在膝头,静静地望着低垂的柳枝。 青豆犹豫了一下,开口说:“Tamaru先生,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 “警察的警服和佩枪是几年前换的?” Tamaru微微蹙眉,似乎她的语调中混有一丝让他生出戒心的余响。“你为什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才偶然想到了。” Tamaru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终是中立的,里面没有表情,留下了余地,可以倒向任何一边。 “在本栖湖附近的山里,山梨县警察局与过激派爆发枪战,是在一九八一年十月中旬,第二年警察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组。这是两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变地点头。这样的事她毫无记忆,只能附和对方。 “一场血腥的事件。和五把卡拉什尼科夫AK47抗衡的,是老式六连发左轮手枪,根本不是那东西的对手。三个可怜的警察被打得像筛子一样,浑身是弹孔。自卫队的特种空降部队立即坐直升机奔赴现场,警察脸面丢尽。自那以后,中曾根首相动了真格,要强化警力。进行了大幅度的机构改革,设置了特种武器部队,普通警察也配备了高性能的自动手枪,贝雷塔92式。你打过没有?” 青豆摇头。怎么可能呢,她连气枪都没打过。 “我打过。”Tamaru说,“十五连发的自动式,用一种叫帕拉贝伦的九毫米子弹。这是评价很好的枪械,连美国陆军也在用。价格不菲,却又不像西格和格洛克那么昂贵,这正是它的卖点。只是这种手枪外行人用不了。从前的左轮枪重量只有四百九十克,这种枪却重达八百五十克。缺少训练的日本警察就是配备了这东西,也根本不起作用。在这样拥挤的地方,乒乒乓乓地乱放性能这么高的家伙,只会殃及一般市民罢了。” “你是在哪儿打的,这种家伙?” “哦,经常有这样的故事。有一次,我正在泉水边弹着竖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精灵,递过来一把贝雷塔92式手枪,对我说:你冲着那里的小白兔打一枪试试看。” “说正经话。” Tamaru让嘴角的皱纹稍微加深了点。“我只说正经话。”他说,“总之,佩枪和警服的更换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正好是现在这个时间。这算不算给你的解答呢?” “两年前。”青豆说。 Tamaru再次把锐利的目光投向青豆。“我说啊,如果有什么心事,最好还是告诉我。难道警察和什么较上劲了?” “那倒不是。”青豆两手的指头在空中轻轻舞动,“只是对警服有点惦记,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 沉默持续了片刻,于是两人的交谈自然地终止了。Tamaru再次伸出右手。“祝贺你,工作顺利结束。”他说。青豆握住了他的手。这个男人明白:完成一桩事关人命的严酷工作后,需要伴随着肉体接触的温暖恬静的鼓励。 “休几天假。”Tamaru说,“有时也需要停下脚步,做做深呼吸,让大脑变成一片空白。和男朋友一起去关岛玩玩吧。” 青豆站起来,把挎包挎在肩头,把游艇夹克上衣的帽子调正。Tamaru也站起来。他个子绝对不算高,但一站起来,简直像矗立起一堵石壁。青豆总是被那紧密的质感震惊。 Tamaru在背后盯着青豆步步远去的背影。她向前走着,脊背上却一直感觉到他的视线。所以她收紧下颌,挺直脊背,步履坚定地走出一条直线。但在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她却陷入一片混乱。在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方,正接连不断地发生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就在不久前,世界还掌控在她的手中,没有破绽和矛盾,然而此刻它快要土崩瓦解了。 本栖湖枪战?贝雷塔92式手枪? 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重大的消息,青豆不可能漏掉。这个世界的体系在某个地方开始出现混乱。她一边走,大脑一边迅速运转。不管发生了什么,必须设法重新把这个世界理顺,必须让其中存在道理,而且要尽快。不然的话,事态只怕不堪设想。 对于青豆内心生出的混乱,Tamaru应该很清楚。这是个用心周到、直觉敏锐的人,同时也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Tamaru对女主人深怀敬意,极为忠诚,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几乎无所不为。青豆和Tamaru互相赏识,对彼此抱有好感,至少是近乎好感的情愫。然而一旦他断定青豆的存在基于某种理由将不利于女主人,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青豆,下手处置她。非常事务性地。但不能因此责难Tamaru,说到底这是他的职责。 青豆横穿庭院,门扉开启,她冲着监控镜头挤出一个亲切的微笑,轻轻挥手致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走到围墙外,门在背后缓缓关闭。青豆一面走下麻布陡斜的坡道,一面在脑中对当务之急进行了一番整理,列出一份清单。细密地,而且是得心应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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