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拇指刺痛时便会知道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天吾在这座海滨小镇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一旦定下生活模式,便努力维持,尽量不使之紊乱。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觉得这样做似乎无比重要。早晨散步,写小说,到疗养院随意拿本书给昏睡的父亲读,然后回旅馆睡觉。这种日子仿佛单调的插秧号子,周而复始。

温暖的夜持续数日,凉意惊人的夜便来造访了。与这样的季节变化毫不相关,天吾日日重复着前一天的行为。他想尽量变成无色透明的观察者,屏气凝息,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刻。一天与下一天的差别日渐稀薄。一周过去,十天过去,然而空气蛹没有出现。下午父亲被运往检查室后,病床上仅仅留下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形凹陷。

难道那3只是唯一的一次?夕阳迟迟不落的黄昏,天吾在狭小的病房中咬着嘴唇想。难道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的特别显示?或者只是我看见了幻影?没有什么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耳中只听见遥远的海鸣和不时吹过防风林的风声。

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天吾并没有自信。自己也许只是在这座远离东京的海滨小镇,在仿佛被现实抛弃的疗养院一室,毫无意义地虚度时光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离开这里。他曾经在那个房间里亲眼看见空气蛹,看见睡在微明中的青豆小小的身姿,甚至还用这只手触摸过。哪怕那是仅有一次的事,不,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他也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用心灵的指尖永远去摩挲那时目睹的情景。


得知天吾不回东京,要在这海滨小镇逗留一段时期,护士们便开始对他亲切起来。她们会在工作间隙停下手,跟他闲聊几句。空闲时甚至特意到病房找他聊天,有时还带来茶和点心。盘起头发再插上一支圆珠笔的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大村护士,还有双颊红红梳着马尾的安达护士,轮流负责照顾天吾的父亲。戴金属框眼镜的中年护士田村多在入口问询处值班,人手不足时也替班来照顾他父亲。这三个人似乎在私下里对天吾颇感兴趣。

天吾也是,除了黄昏时分那段特别的时间,同样闲得发慌,便和她们聊各种话题。不如说是老实地回答她们的提问。自己如何在补习学校里当老师教数学,如何受托写些零碎的文章作为副业。父亲如何长年累月做NHK的收款员。自己如何从小练柔道,高中时还在县级运动会上打进了决赛。然而只字未提与父亲长期不和的事,也没提母亲据说已死,实际上很可能是抛下丈夫和幼子跟男人私奔。这种事说来话长。而自己就是畅销小说《空气蛹》代笔者的事,当然也不可告人。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的事,他也缄口不言。

她们也各自讲述了身世。三人都是本地出身,高中毕业后考进专科学校,做了护士。疗养院的工作大多单调又无聊,上班时间还长而不规律,不过,能在自己出生长大的这片土地上工作毕竟难得,加之与在普通综合医院工作、天天面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相比,精神压力要小些。老人们慢慢费时耗日地丧失记忆,不能理解事态,就这样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很少有流血,痛苦也抑制在最小限度。基本没有半夜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也大致没有围在一旁恸哭哀号的家属。生活费便宜,尽管工资不高也活得自由自在。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五年前因事故失去了丈夫,和母亲两人住在邻近的小镇。身材高大、将圆珠笔插在头发上的大村护士有两个儿子,丈夫是出租车司机。年轻的安达护士和大她三岁的做美容师的姐姐一起,在镇外租屋居住。

“天吾君你很温柔啊。”大村护士一面换点滴袋一面说,“每天来给神志昏迷的人读书,这样的家属很少见。”

她这么一说,天吾有点不舒服。“碰巧请到了假,但我恐怕待不了太久。”

“就算是碰巧有空,也没有人心甘情愿到这里来。”她说,“这么说有点那个,这病基本是好不了的。时间拖得久了,人人都会渐渐心灰意懒。”

“是爸爸要我读给他听的,说是什么书都行。更早一点,他多少还清醒一些的时候。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你给他读什么?”

“各种各样的书。我刚好在看的书,刚好在看的章节,就这样出声念罢了。”

“现在读的是什么?”

“伊萨克·迪内森[Karen Blixen(1885-1962),笔名Isak Dinesen,丹麦著名女作家,代表作即为《走出非洲》]的《走出非洲》。”

护士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本书写于一九三七年。迪内森是个丹麦女子,嫁给了一位瑞典贵族,在一战开始前去了非洲,在那里经营农场。后来离了婚,一个人接手经营农场。她把当时的体验写成了书。”

她给天吾的父亲量体温,将数值填进记录表,又把那支圆珠笔插进头发,顺手理了理刘海。“我可以也在这里听听朗读吗?”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天吾答道。

她坐在凳子上,两腿交叉。骨骼健壮、形状好看的腿。身上多少开始发福了。“你只管读吧。”

天吾慢慢地接着读下去。是必须慢慢朗读的那一类文章,就像流淌在非洲大地上的时间。

暑热干燥的四个月过去之后,是宣告漫长雨季开始的非洲的三月,四面是一望无际的勃勃生机和新绿,芳香飘溢。

然而农场经营者却得抽紧了心,不为这大自然的恩泽狂喜。一面侧耳聆听,担心那势若倾盆的雨声是否会变弱。此时大地吸纳的水分,得在接下来无雨的四个月里,支撑着农场内生存的所有植物、动物和人。

农场里的每一条道路,都变成了水流潺潺的小河,真是美妙的景象。农场主狂喜欲歌,踏着泥泞,朝着花朵盛开、雨珠涟涟的咖啡园走去。然而就在雨季高峰,一天夜里忽然云散天开,群星闪耀。于是农场主步出家门,仰望天空。那模样简直像要紧紧抱住天空,挤出更多的雨水。农场主向着天空,发出苦苦哀叹:

“再下点儿雨吧。求您再多下十分钟雨吧。我的心现在是赤裸裸地袒露在您面前。如果您不祝福我,我就不能撒手放开您。如果您愿意,就请把我击倒吧。但是,我不希望您折磨我。不能中断性交。我们在天上的主!”

“中断性交?”护士皱起眉头,说道。

“该怎么说呢?这个人太直言不讳。”

“就算是这样,面对着上帝,这话也说得太直白了吧。”

“的确是。”天吾同意道。

雨季过后,会有凉爽得怪异的阴天。这种日子里,就会想起“马尔卡·姆巴亚”来,也就是凶年、旱灾。那时基库尤人牵了奶牛来,在我家周围吃草。一个牧童拿着笛子,不时吹出简短的曲调。后来每当听到相同的曲调,我就会历历在目地忆起那逝去的日子里我们的苦痛与绝望。那曲调里有眼泪的苦味。然而同时,在同一支曲调中,我出乎意料地听出了活力与不可理解的温柔,听到了一支歌。那段艰难的时期,真是那样艰难吗?那时,我们拥有青春,满怀热烈的向往。正是那漫长的苦难岁月给了我们牢不可破的团结。就算迁徙到其他星球上去,我们无疑也会立即认定彼此是伙伴。接着,布谷鸟自鸣钟,我的藏书,草地上瘦骨伶仃的牝牛,悲伤的基库尤老人们,这样互相呼唤:“你也在那儿啊。你也是这恩贡山农场的一部分呀。”就这样,那苦难的时期为我们祝福,然后倏然逝去。

“好生动的文章呀。”护士说,“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

“对。”

“声音也很好听,既深沉,又感情充沛,好像很适合朗读。”

“谢谢。”

护士仍然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不动,安详地呼吸,仿佛犹自沉浸在文章的余韵里。能看见她隆起的胸部在白制服下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看着看着,天吾想起了年长的女友,想起了星期五下午,脱去她的衣服,手指抚摸变硬的乳头的情形。她呼出的深深的气息,那湿润的性器官。拉上帘子的窗外细雨霏霏。她的手掌掂量着天吾睾丸的分量。尽管回忆起这样的事,却没有感到性欲高涨。仿佛一切情景与感觉都蒙着一层薄膜,模模糊糊,远离此地。

不久护士睁开眼睛,看着天吾。那视线仿佛是看穿了天吾的所思所想,然而她没有责备天吾。她浮出淡淡的微笑站起身,俯视着他。

“我得走了。”护士伸手摸摸头发,确认圆珠笔还在,翩然转身走出房间。


大约在傍晚时分给深绘里打电话。一天里没发生特别的事,每次她都这么说。电话铃响过几次,听你的话我都没接。那就好,天吾说。随它响好了。

天吾给她打电话时,先响三声铃便挂断,然后立刻重拨。这个约定并未得到遵守。往往是第一声铃响时,深绘里便拿起了听筒。

“不按规定做可不行啊。”天吾每次都告诫她。

“我知道,不要紧。”深绘里说。

“你是说,知道打电话的是我?”

“别人的电话我不接。”

算了,大概有这种事吧,天吾想。他自己就大致听得出小松打来的电话。铃声慌慌张张,是一种神经质的响法,简直像执拗地用手指咚咚敲击桌面。不过那说到底也只是大致。拿起听筒时,他并不是十分自信。

深绘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也极其单调,跟天吾相比毫不逊色。绝不出房门一步,独自一人一动不动。没有电视,也不读书,连饭都不好好吃,因此目前没有外出购物的必要。

“不运动,所以不需要吃什么东西。”深绘里说。

“每天一个人干些什么?”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乌鸦来了。”“乌鸦每天都会来一次。”

“不是一次是好几次。”少女说。

“同一只乌鸦?”

“对。”

“此外没有人来吗?”

“NHK的人又来了。”

“是上次来过的那个NHK的人吗?”

“他大声喊叫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我家门口这么喊?”

“故意喊得让别人听见。”

天吾略微想了一下这件事。“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跟你没有关系,也没有特别的害处。”

“他说‘知道你躲在这里’。”

“你不用在意。”天吾说,“他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不过是在胡说八道吓唬人。NHK的人经常用这种手段。”

天吾多次见过父亲使用相同的手段。星期天下午,响彻杂居楼走廊的充满恶意的叫声。威胁与嘲弄。他用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记忆带着种种附属物苏醒过来。

仿佛从沉默中感知到了什么,深绘里问道:“要紧吗。”

“不要紧。那个NHK的人,不去理他就行了。”

“乌鸦也这么说。”

“那太好了。”天吾说。

自从看到两个月亮浮在天上、空气蛹出现在父亲病房里以来,天吾对大多数事情都不会惊讶了。深绘里和乌鸦每天在窗边交流看法,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我想再在这里待上几天,暂时还不回东京。没关系吧?”

“你在那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好了。”

说完,深绘里立刻挂断了电话。交谈在一瞬间消失。仿佛有人用磨得雪亮的砍刀,将电话线一刀斩断。


然后天吾拨了小松出版社的电话号码,然而小松不在。据说他下午一点左右来社里打了个照面,很快就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还回不回社里。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天吾留下疗养院的电话号码,说自己白天一般都在这里,可能的话请小松联系自己。要是告诉他旅馆的电话,万一半夜里打过来就麻烦了。


上一次和小松交谈,是在九月即将结束之际。简短地通了个电话。自那以来,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天吾,天吾这边也没与他联络。自八月末起一连三个星期,他突然销声匿迹。只是给公司打了个不明不白的电话,声称“由于身体不适想请几天假”,便断了联络,几乎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天吾自然有些惦记,但也没到忧心忡忡的地步。小松生来就性情多变,基本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用不了多久大概就会若无其事地现身,重返职场吧。

当然,公司这样的组织中并不容许这种任意妄为。然而事到临头,总会有同事出来替他遮掩,防止发生麻烦事。绝非因为他有威望,但不知何故,总有奇特的人物替他擦屁股。公司方面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大不小的事情不加过问。此人尽管自以为是、缺乏团队精神,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性格,但工作能力极强,畅销书《空气蛹》现在便是由他一个人负责,不能轻易炒他的鱿鱼。

小松果然如天吾预料的那般,一天忽然毫无预告地在社里现身,没特别解释什么,也没向众人致歉,就重新开始工作了。一位相识的编辑有事打电话来,顺便将消息告诉了天吾。

“那么,小松先生身体已经好了吗?”天吾问那位编辑。

“是啊,好像很健康。”他说,“只不过觉得话好像比从前少了。”

“话少了?”天吾有些惊讶。

“呃,怎么说呢,就是变得更不爱交际了。”

“他真的是身体不适吗?”

“这种事情我不清楚。”编辑用缺乏热情的声音答道,“他这么说,我们就只能相信啰。不过,亏了他没事回来,堆积如山的问题才得到稳妥的解决。他不在的时候,有关《空气蛹》的这样那样的事,可把我们急坏了。”

“对了,说到《空气蛹》,深绘里失踪事件后来怎样了?”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事态不见进展,少女作家杳无踪影。有关方面是一筹莫展。”

“我在留意报纸,最近好像看不到这方面的报道。”

“媒体大多从这件事上收手了,要不就慎重地保持距离。警察也没有醒目的动作。详细情况你问小松好了。只不过刚才我也跟你说了,他这阵子话少了很多。不如说,整体上看总觉得不太像他了。原来的刚愎自用全没有了,变得内省起来,或者说独自沉思的时候多了起来,也更难以亲近了。有时看上去像是忘了周围还有别人,简直像独自一人钻进了洞穴。”

“内省……”天吾说。

“你自己跟他谈谈就知道了。”

天吾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的傍晚,天吾试着给小松打电话。小松在公司里。果然像那位熟识的编辑说的,他的说话方式和以往不同。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次似乎总有些吞吞吐吐,给人的印象是一面和天吾说话一面在不停想别的事。也许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天吾想。总而言之,这不像往日那个从容不迫的小松。不论是心存烦恼,还是面对难题,都绝不会表露在脸上,一直保持自己的风格与节奏,这才是小松的做派。

“你的身体好了吗?”

“身体?”

“你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请了长期的病假吗?”

“啊,对了。”小松仿佛刚想起来,说道。短短的沉默。“已经好了。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现在还没法说清楚。”

稍过几天,天吾想。他从小松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奇妙的弦外之音。其间缺少了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口中吐出的话语总有些平板,没有深度。

天吾当时胡乱地结束交谈,主动挂断了电话。有意没提《空气蛹》和深绘里,因为他从小松的口吻中听出了避开这些话题的感觉。本来嘛,以前有小松说不清的事情吗?


总之那是最后一次跟小松交谈。九月末。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小松是个喜欢打电话长谈的家伙。当然,他大概会挑选对象,不过有一面将浮上脑际的事讲出口来一面整理思路的倾向。天吾对他来说,便发挥了网球的击墙练习时那堵墙的作用。兴之所至,他即使没事也常常给天吾打电话,而且大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没有兴致时也会很久不来电话,可是一连两个多月杳无音讯却极少见。

大概现在他和谁都不想说话吧,天吾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即便是小松也会。而且天吾也没有急着与他商谈的事。《空气蛹》的狂销已经停滞,几乎不再成为世人的话题,下落不明的深绘里在何处也已明了。如果小松那边有事,自会打电话过来。不来电话,说明没有事情。

不过,差不多该打电话了,天吾想。因为脑中一隅不可思议地牵挂着小松那句话——“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


天吾给在补习学校代课的友人打电话,询问了情况。对方说,还算顺利,没什么问题。那么你父亲怎样了?

“毫无变化,一直在昏睡。”天吾答道,“有呼吸。体温和血压数值都很低,不过还算稳定。就是没有意识,大概也没有痛苦。好像到了梦里的世界,一去不返了。”

“也许是不错的死法。”那家伙不露感情地说道。他其实想说:“可能这样说听上去太薄情,不过各人想法不同,那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不错的死法。”省略了引入话题的部分。在大学数学系里待上几年,就会习惯这种省略型的对话,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最近你看过月亮吗?”天吾偶然想起来,便问道。陡然被问起月亮却不会觉得奇怪的人,恐怕只有这位友人了。

对方想了一下。“这样说来,我不记得最近看过月亮啊。月亮怎么了?”

“有空时看一看吧。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感想?从哪个角度?”

“不管哪个角度都行。我想听你谈谈看了月亮有何感想。”

对方略微一顿。“有何感想,也许很难表达。”

“呃,表达倒无所谓,重要的是那种明显特征之类的东西。”“看了月亮,对其明显特征有何感想,是吗?”

“对。”天吾说,“如果毫无感想,也没关系。”

“今天是阴天,我猜不会有月亮。等下次天晴时再看——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恰是数学系出身的人的问题。如果是自己不感兴趣的现象,记忆的寿命便短得惊人。


探视时间结束,离开疗养院时,天吾向坐在问询处的田村护士打招呼。“辛苦了。再见。”他说道。

“天吾君还能在这里待几天?”她按着眼镜鼻架问道。她好像已经下班了,没穿护士制服,而是换成了带褶的葡萄色裙子、白衬衣和灰开衫。

天吾停下来想了想。“还没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你还能继续休假不去上班吗?”

“我已经请了人代课,还可以再休几天。”

“你平时都在哪儿吃饭?”护士问。

“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天吾答道,“旅馆只提供早餐,所以随便去附近的店里吃套餐,要不就是吃盖饭。就是那种地方。”

“好吃吗?”

“不太好吃。但我无所谓。”

“那可不行哦。”护士表情严肃地说,“得好好地吃有营养的东西。你瞧你,这阵子一张脸就像站着睡觉的马一样。”

“站着睡觉的马?”天吾吃惊地说。

“马站着睡觉,你见过吗?”

天吾摇摇头。“没见过。”

“就跟你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那位中年护士说,“你到洗手间照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好了。乍一看不知道是睡着了,可仔细一看就是在睡。眼睛睁着,可什么也没看。”

“马是睁着眼睛睡觉吗?”

护士用力点头。“和你一样。”

天吾一瞬间真想去洗手间照镜子,不过又改变了主意。“我知道了。我会吃点更有营养的东西。”

“我说,去不去吃烤肉?”

“烤肉?”天吾不怎么吃烤肉。不是讨厌,只是平时几乎从没有想吃肉的念头。但她这么一说,却觉得吃一顿久违的肉也不错。的确,说不定是身体在渴求营养。

“大家说好了今晚去吃烤肉。你也来吧。”

“大家?”

“我在等六点半下班的人,三个人一起去。怎么样?”

另外两个人是头发上插着圆珠笔、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以及年轻娇小的安达护士。这三个人好像在工作之余也是好朋友。天吾想着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吃烤肉。他希望尽量不打乱简素的生活节奏,却找不到拒绝的借口。天吾在这座小镇闲得无聊,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果不打搅你们的话。”天吾说。

“当然不打搅啦。”护士说,“哪怕是出于情面,也不能邀请会打搅我们的人。你不要客气,一起来吧。偶尔有个年轻健康的男人参加也不坏。”

“呃,健康倒是千真万确。”天吾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

“对,这个最重要。”护士从职业角度出发,断言道。


在一处工作的三个护士凑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并不容易。然而她们三人每月一次,硬是想方设法创造这样的机会。然后去镇上吃“有营养的东西”,喝酒,唱卡拉OK,纵情欢乐,发泄一通也许该称为剩余精力的东西。对她们来说,的确应该这样散散心。乡下小镇生活单调,而在职场中见到的除了医生与护士,便是丧失了活力与记忆的老人。

总之三位护士尽情吃喝,天吾根本跟不上她们的节奏。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他只能坐在一旁随声附和,随便吃些烤肉喝着生啤,留神不至于醉倒。出了烤肉店,又转移到附近的小酒吧,要了一瓶威士忌,唱起了卡拉OK。三位护士依次演唱自己的拿手节目,又一起载歌载舞地唱了“糖果小姐”[Candies,活跃于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青春偶像演唱组合]的歌。大概因为平时一直练习,表演得很像样。天吾不擅长唱卡拉OK,但也唱了一首依稀记得的井上阳水的歌。

平日不大说话的安达护士,一旦沾了酒精,也变得快活而大胆。醉意涌上来,红红的面颊成了晒得恰到好处的健康的颜色,听着无谓的笑话哧哧地笑,自然地依偎在邻座的天吾肩上。头发上总是插着支圆珠笔的高挑的大村护士,换了件淡蓝连衣裙,把头发披了下来。放下头发后,外表年轻了三四岁,声音也降了好几度。工作时的麻利与潇洒踪影全无,举手投足有些慵懒,似乎换了性情。只有戴金属框眼镜的田村护士,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没有特别的变化。

“今晚请邻居帮我看着孩子。”大村护士告诉天吾,“老公上夜班,不在家。不趁这种时候痛快地开开心怎么行!散心可是件大事。你也这么想吧,是不是,天吾君?”

她们如今称呼天吾,既不喊川奈先生,也不叫天吾先生,而是称他天吾君。周围的人们称呼他时,不知何故都自然地喊他“天吾君”。连补习学校的学生背地里也这么叫他。

“是呀。的确是。”天吾同意道。

“对我们来说,这么做很有必要。”田村护士喝着兑了水的三得利老牌威士忌,说,“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嘛。”

“脱掉制服,就是个普通女人。”安达护士说道,然后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妙语,独自哧哧地笑。

“对了,天吾君,”大村护士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你?”

“什么?”

“你有没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对对,这话很想问一问。”安达护士用大大的白牙咔嚓咔嚓地啃着大玉米,说。

“这事一言难尽。”天吾答道。

“一言难尽的故事,不是正好吗?”老于世故的田村护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这种故事可是热烈欢迎哦。天吾君那一言难尽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开始了开始了。”安达护士说着轻轻拍手,哧哧地笑。

“也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天吾说,“普普通通,没头没脑。”

“那么,你把结论告诉我们就行了。”大村护士说,“正在交往的人,是有还是没有?”

天吾无奈,只得说:“要说结论的话,现在好像没有在交往的人。”

“哦。”田村护士说着,哗啦哗啦地搅拌玻璃杯里的冰块,舔了舔指头,“这可不好啊。像天吾君这样年轻又健康的人,居然没有亲密交往的对象,太浪费了。”

“对身体也不利。”高个子的大村护士说,“单身一人积攒久了,脑袋会渐渐变糊涂哦。”

年轻的安达护士又哧哧地笑。“脑袋会变糊涂。”她说着,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可在前一阵子,还有过一个这样的对象。”天吾像辩解似的说。

“但就在前一阵子,那对象又没了,对不对?”田村护士用手指按着眼镜的鼻架,说。

天吾点点头。

“就是说,你被人甩了?”大村护士问。

“怎么说呢,”天吾歪了歪脑袋,“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大概是被人甩了。”

“我说啊,说不定那个人要比天吾君大好几岁,是不是?”田村护士眯着眼睛问。

“嗯,是的。”天吾说。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瞧瞧,我说得对吧。”田村护士得意扬扬地对另外两个人说。她们点头称是。

“我跟她们俩说过。”田村护士对天吾说,“说天吾君肯定在和年龄比他大的女人交往。这种事情,女人凭气味就能觉察到。”

“哼哼。”安达护士说。

“而且还是有夫之妇。”大村护士用慵懒的声音指出,“不是吗?”

天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事到如今,撒谎也不是办法。

“坏蛋。”年轻的安达护士用手指咚咚地戳着天吾的大腿。

“比你大几岁?”

“十岁。”天吾说。

“呵呵。”田村护士笑道。

“是吗?天吾君享受了老练年长的有夫之妇充分的宠爱啊。”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说,“真好啊。我是不是也该加油呢?安慰安慰孤独温柔的天吾君?别瞧这副模样,我的身子还不错呢。”

她抓起天吾的手往自己的胸脯按去。另外两人慌忙制止了她。她们似乎觉得,即使是喝醉了多少胡闹一下,也不能逾越护士与患者家属的界限。也许是害怕让人看到。要知道这是个小镇,这类流言马上便会流传开来。大村护士的丈夫也许嫉妒心异常强烈。天吾不愿再卷入更多的麻烦。

“不过天吾君,你很了不起。”田村护士改变了话题,“大老远赶来,每天在父亲床边读好几个小时的书给他听……没几个人能做到。”

年轻的安达护士微微歪着脑袋说:“嗯,我觉得很了不起。这一点让我肃然起敬。”

“我们啊,整天在夸奖天吾君呢。”田村护士说。

天吾不由得红了脸。他待在这个小镇并不是为了照料父亲,而是为了再次看到微微发光的空气蛹和睡在里面的青豆。这是他滞留在这个小镇唯一的理由。照料昏迷不醒的父亲,说到底不过是名义而已。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如实相告。否则,他就得从“何谓空气蛹”开始解释才行。

“因为以前我没为他做过什么事。”天吾坐在窄小的木椅上,笨拙地缩着高大的身躯,像难以开口似的说。然而在护士们眼中,他的态度也成了谦虚的表现。

天吾很想说已经困了,一个人先走,却把握不好时机。他原本就不是一意孤行的性格。

“不过,”大村护士说,还假装咳嗽一声,“话说回来。为什么和那个大你十岁的有夫之妇分手了?你们相处得大概很好吧?要不就是被她丈夫发现了,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天吾答道,“有一天忽然断了联系,从此音信全无了。”

“嗯。”年轻的安达护士说,“她大概是厌烦天吾君了吧。”

已为人母的高挑的大村护士摇摇头,竖起一根食指,向着年轻护士说:“你啊,还是阅历太浅,完全不懂世事。一个有丈夫的四十岁女人,抓到了这么一个年轻健康滋味好的男孩子,缠绵一场,竟然会放开手,说什么‘多谢你了。谢谢盛情款待。那好,再见’。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反过来还差不多。”

“是这样吗?”安达护士轻轻歪着脑袋说,“这种事我搞不懂啊。”

“就是这样。”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斩钉截铁地说,用后退几步端详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般的眼神,端详了天吾一番,然后径自点头,“等你上了年纪就明白了。”

“啊啊,我可是好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啦。”田村深深地靠在椅子上,叹道。

接着,三人热心地谈论了一会儿某个天吾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她们的护士同事)的性爱经历。天吾端着盛有兑水威士忌的玻璃杯望着这三人的模样,心中浮现出《麦克白》中的三个女巫。口中念着那句“干净就是龌龊,龌龊就是干净”的咒语,将邪恶的野心灌输给麦克白的女巫们。当然,天吾并没有把三位护士看作邪恶的存在。她们是热情而坦率的女子,工作努力,对他父亲也百般照料。她们上班时被迫辛苦劳作,在这以渔业为主的小镇里过着说不上刺激的生活,只是每月排解一次精神压力。然而目睹三位不同年龄层的女子将精力聚在一处,苏格兰旷野的风光便自然地浮上脑际。天空阴霾密布,夹杂着雨珠的冷风掠过荒原上的灌木丛。

大学英语课上曾读过《麦克白》,有一段文字奇妙地留在心里。

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Open, locks,

Whoever knocks.


拇指的刺痛告诉我,

邪恶的东西向我走来,

打开来吧,门锁,

不管来敲门的是谁。

为何这一段文字至今仍然牢记不忘呢?他甚至不记得是戏中哪个人物念的这段台词了。然而这一段让他想起在高圆寺的家门前固执地敲门的NHK收款员。天吾凝视自己的拇指,没有刺痛感。可是莎士比亚巧妙的韵脚中的确有不祥的回声。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深绘里可别把门锁打开,天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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