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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豆 既蛮不讲理,又缺乏善心1Q84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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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早晨,青豆给Tamaru写留言,告诉他自称NHK收款员的家伙又来了。这个收款员固执地敲门,高声地不断非难和嘲弄青豆(或者说住在这里的叫高井的人)。其中显然有极为不自然的地方,也许需要认真防范。 青豆将这页纸装进信封,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信封上写了T的缩写。它会通过运送补给品的人们送到Tamaru手中。 下午一点钟之前,青豆躲进卧室里,锁上门,爬上床接着读普鲁斯特。一点整,门铃响了一声。稍隔片刻,有人用钥匙开门,补给团队进来了。他们照老样子麻利地补充冰箱,收集垃圾,检查橱柜里的杂货。大概十五分钟完成规定的工作,走出房间关上门,从外面锁上锁,然后又按一次门铃作为暗号。老一套,和平日一样。 为慎重起见,等到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半,青豆才走出卧室来到厨房。给Tamaru的信不见了,台子上留下一只印有药店名称的纸袋,以及Tamaru准备的厚厚一本《女性身体百科》。纸袋里装着三种市面上销售的试孕纸。她打开盒子,逐一阅读说明书,进行比较。内容全部相同。月经晚了一个星期,就可以测试。精确度达百分之九十五,不过假如结果出现阳性,亦即表示怀孕时,请尽早接受专门医生诊断,不要仅靠本品的检测结果简单地下结论。检测结果不过是告诉你“可能怀孕”而已。 用法很简单。用清洁的容器取尿,将纸片浸入其中,或是将尿液直接滴在短棒上,然后静等几分钟。颜色如果变蓝,就是怀孕了。不变就没有怀孕。或是小圆窗出现两条线就是怀孕,一条线就没有怀孕。细微的步骤尽管有所不同,原理却完全一样。即检测尿液中有无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来判断是否怀孕。 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青豆狠狠地皱起眉。作为女人活了三十多年,这个名字却闻所未闻。难道我就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刺激着性腺活到今天的? 青豆翻开《女性身体百科》。 “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在妊娠初期分泌,帮助维持黄体。”书中写道,“黄体分泌孕酮和雌激素,维持子宫内膜,防止月经。这样,子宫内慢慢形成胎盘。经过七周至九周,胎盘一旦形成,黄体的使命便告完成,之后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使命也告终结。” 就是说,它是在从着床起的第七周至第九周之间分泌的。从时期来看有点微妙,但总算还来得及。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出现阳性结果,便无疑是怀孕了。阴性的情况则不能急着下结论,也可能是分泌期已经结束。 感觉不到尿意。从冰箱中取出矿泉水瓶子,用玻璃杯喝了两杯,仍然没有要小便的感觉。反正不必着急。她将验孕的事忘掉,躺在沙发上集中心思读普鲁斯特。 三点过后,感觉到有尿意,便拿了个适当的容器取尿,将纸片浸在里面。能看见纸片慢慢变色,最后成了鲜艳的蓝色。可以用作汽车涂料的雅致色调。蓝色的小型敞篷车,和棕黄的敞篷很相配。乘着这种车迎着初夏的风沿海滨公路疾驰,心情一定很舒畅。然而在市中心的公寓卫生间里,在秋色愈发深浓的午后,蓝色告诉她的却是怀孕的事实——或者说精确度为百分之九十五的暗示。青豆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呆呆地凝视着变成蓝色的细长纸片。然而无论凝视多久,那颜色也不会改变。 为慎重起见,用别的试孕纸再试一遍。这次的说明书上写着“请直接将尿液滴在短棒前端”。但大概暂时尿不出来,便浸在容器中的尿液里。刚采集的新鲜尿样,滴也好浸也好,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异。结果相同。塑料圆窗里清晰地显现出两条竖线。它也告诉青豆“有已经怀孕的可能”。 青豆将容器中的尿液倒进马桶,按下手柄冲水。将变色的试纸用面巾纸包好扔进垃圾筒,在洗澡间洗净容器。然后走到厨房,又用玻璃杯喝了两杯水。明天,等过了一天,再用第三种试纸试一下。三是个干净利落的数字。一个好球!两个好球!屏住气等待最后一个球。 青豆烧开水,泡好滚热的红茶,坐在沙发上继续读普鲁斯特。碟子里放着五片奶酪饼干,边喝红茶边啃。宁静的下午最适合读书。但眼睛追逐着铅字,那里写的内容却进不了大脑,一个地方得反复阅读许多遍。无奈地闭上眼睛,她正开着放下了车篷的蓝色敞篷车,沿着海滨公路疾驰。散发着潮水气息的微风吹拂着头发。沿路的路标上画着两条竖线。它告诉人们“注意,有已经怀孕的可能”。 青豆长叹一声,把书扔在沙发上。 其实她也明白,不必再试第三种试纸。哪怕测试一百回,都只能得到相同的结果。白费时间而已。我的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大概会对我的子宫采取始终如一的态度。它们支持着黄体,阻止月经的到来,逐渐形成胎盘。我怀孕了。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我可以精确地在下腹部感觉到它的存在。现在还很小,不过像个记号。但很快就会得到胎盘,越长越大。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在昏暗沉重的羊水中徐缓但决不停顿地成长下去。 这是第一次怀孕。她生性严谨,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东西。做爱时,一定要亲眼确认对方戴了安全套。即使酩酊大醉,也从不疏漏这一步。就像她对麻布老夫人说过的,从十岁迎来初潮开始,月经从未中断过一次。即使日期出现紊乱,也不会超过两天。痛经也很轻微。不过是连续几天出血而已,甚至从未觉得妨碍过运动。 初潮的到来,是在小学教室里握过天吾的手几个月后。她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存在确凿的关联。或许是那只手的触感摇撼了她的身体。她告诉母亲初潮的到来,母亲露出厌恶的神情,似乎在嫌弃又添了一个无谓的麻烦。来得有点早啊,母亲说。但青豆听了并不介意。这是她自己的问题,不是母亲的,也不是其他人的问题,是她一个人迈进了崭新的世界。 而如今,青豆怀孕了。 她想起了卵子。为我准备的四百个卵子中的一个(恰好是编号在正中间的那个)实实在在地受精了。大概就是在那个雷雨大作的九月之夜。那时我在黑暗的屋子里杀了一个男人,用锐利的针尖从脖颈朝着脑下部扎了进去。然而那个男人与以前杀的几个家伙截然不同。他预知了自己即将被杀害,而且主动求死。我归根结底,是将他所求的给了他。不是作为惩罚,毋宁说是出于慈悲。作为交换,他给了青豆她所要的。这是黑暗深处的交易。这天夜里受孕悄然完成。我对此了然于心。 我用这只手夺取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几乎同时又孕育了一个生命。这难道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吗? 青豆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当脑中空无一物时,便会有东西无声无息地流入,于是不知不觉念起祈祷文来。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恕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祈祷文会脱口而出呢?天国也好乐园也好尊主也好,这种东西我分明不相信呀。尽管如此,这些句子却铭刻在脑中。三四岁时,那时连意思都不理解,就被迫记住了整个祈祷文。只要背错一个字,立刻被戒尺狠狠打手背。平时眼睛看不到,一旦遇上什么,它就会浮上表面,如同秘密的文身一般。 如果我告诉母亲,说自己没有性行为却怀孕了,母亲会说什么?说不定会认为是对信仰的重大亵渎。要知道这可是处女怀胎!当然青豆已经不再是处女,可尽管如此……也许母亲会对这种事置之不理,甚至听也不愿意听,因为我是很久以前就从她的世界脱离的废物。 不妨试试别的想法,青豆想。不再给无法说明的事物强加说明,暂且将谜团依旧当作谜团,从另一个侧面观察这个现象。 我是把这次怀孕当作好事,当作值得欢迎的事呢,还是把它视为坏事,视为不正当的事? 百般思索也没有结论。我此刻还处于惊愕之中,不知所措,心乱如麻,有些部分甚至四分五裂。而且理所当然,未能顺利理解自己面对的新事态。但同时,她又不能看不到自己正满怀积极的兴趣,在守望着那小小的热源。青豆期待弄清那是什么,看清正在萌生的东西将去向何方。当然,有不安也有怯惧。那3也许是超越了她想象的东西,也许是从内部贪婪地噬咬她的敌对的异物。几种否定性的可能浮上脑际。尽管如此,健康的好奇心还是俘获了她。接着,一个念头猛地浮上青豆的脑海,宛如黑暗中忽然射入一缕光芒。 在腹中的,也许是天吾的孩子。 青豆轻轻皱起眉,思考了一番这种可能性。为什么我非得怀上天吾的孩子不可呢? 能不能这样想?在那个纷纭扰攘乱象丛生的夜晚,某种作用力影响了这个世界,于是天吾将他的精液送进了我的子宫。虽然原理不明,但穿过雷鸣和大雨、黑暗和杀人的间隙,产生了一条特别的通道。那恐怕转瞬即逝,而我们有效地利用了它。我的身体捕捉住这个机会,贪婪地接受了天吾,并且受孕了。我不知是第二〇一号还是第二〇二号卵子,捕获了他几百万只精虫中的一只。一只和它的所有者一样健康、聪明又率直的精虫。 异想天开的奇谈怪论。在情理上完全说不通。即使费尽口舌解释,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一个人会信以为真。然而我已怀孕的事实本身就不合情理。况且再怎么说,这里毕竟是1Q84年。一个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的世界。 万一这真是天吾的孩子呢?青豆想。 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临时避难处,那天早上我没有扣动扳机。我本来是一心赴死,才赶到那里将枪口塞进了嘴里。死,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是为了拯救天吾而赴死的。然而有某种力量作用于我,我决定不死了。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难道不是我怀孕的缘故吗?不是某种东西在告知我这个生命的诞生吗? 于是,青豆想起了在梦中给赤裸的自己披上风衣的那位优雅的中年女子。她从银色奔驰跑车上下来,把又轻又软的淡黄色风衣给了我。她是知道的,知道我怀孕了,于是在人们粗暴的视线、寒冷的狂风以及其他种种邪恶面前,温柔地保护了我。 那是善的标记。 青豆放松面部肌肉,让表情恢复原状。有人在守望着我,保护着我,青豆想。哪怕是在这1Q84年的世界里,我也毫不孤独。大概。 青豆端着冷了的红茶来到窗前,走上阳台,留神不让别人从外面看见,将身体埋进园艺椅,从挡板的缝隙间眺望儿童公园,心中打算考虑天吾的事。然而不知何故,今天怎么也无法好好地想天吾。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中野亚由美的面庞。亚由美开朗地微笑着。那是非常自然、没有城府的微笑。两人在饭店里隔桌相对,喝着葡萄酒。她们都有点醉了,上等勃艮第混入她们的血液中,温柔地循环在体内,将周围的世界染成淡淡的葡萄色。 “不过呀,青豆。”亚由美用手指摩挲着葡萄酒杯,说,“这个世界啊,既蛮不讲理,又相当缺乏善心。” “或许是这样。但也没关系。这种世界反正转眼间就会完蛋。”青豆说,“然后天国就会降临。” “等不及了。”亚由美说。 我那时候怎么会说到天国呢?青豆觉得奇怪。怎么会忽然提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天国呢?那之后不久,亚由美就死了。 说这话时,我大概在脑中描绘着和“证人会”信徒信仰的形式不同的“天国”。那大概是更为私人的天国。正因如此,这个词才自然地脱口而出。可是,我相信的是怎样的天国呢?我认为在世界毁灭后降临的,将是怎样的天国呢? 她轻轻地将手贴在肚子上,然后注意地听。只是再怎么认真听,也听不见任何东西。 总之,中野亚由美从这个世界坠落了。她在涩谷的宾馆中被人用又硬又冷的手铐铐住双手,用腰带勒住脖子杀害了(据青豆所知,还未抓获凶手)。进行司法解剖,再重新缝合,运往火葬场付之一炬。在这个世界上,中野亚由美这个人已经不复存在。她的血与肉都消失了。她只存在于文件与记忆的世界里。 不对,也许不是这样。说不定她还健康地活在1984年的世界里,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不许她佩枪,一面照样朝违章停车的汽车雨刷下塞小条。去东京的各家高中巡回讲座,向女生们传授避孕方法。同学们,不戴安全套,就不能插入! 青豆想见亚由美。沿着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向上爬,返回原先存在的那个1984年的世界,说不定会遇到她。在那里,亚由美依旧健康地活着,我也没有被“先驱”那群家伙追杀。说不定我们会去那家乃木坂的小餐厅,喝着勃艮第葡萄酒。或者—— 沿着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向上爬? 青豆仿佛倒带一般,逆向回溯着思绪。为什么之前我居然没有这么做呢?我打算再次从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走下去,却没有找到入口。本该在埃索广告牌对面的阶梯消失了。不过,逆向的话没准能成功。不是顺着阶梯下来而是上去。再次钻进高速公路下面的那个材料堆放场,从那里逆向爬上三号线。沿着通道往回走,这也许才是现在我该做的事。 这样一想,青豆恨不得立刻跑出门直奔三轩茶屋,这样试一下。也许能成功,也许不能。但是值得一试。身穿同样的套装,足蹬同样的高跟鞋,沿着那座布满蜘蛛网的阶梯往上爬。 然而她抑制住了冲动。 不,不行,不能这么做。我就是来到了这1Q84年,才见到天吾的,也许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必须在这个新世界里再见天吾一次,必须和他见面。至少在此之前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不管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下午,Tamaru打来电话。 “首先是NHK收款员的事。”Tamaru说,“我打电话和NHK的营业所确认过了。负责高圆寺这片地区的收款员说,不记得敲过三〇三室的门。他已经看清楚,门口贴着表示从银行转账支付收视费的标识。他说不会明明看到有门铃,却偏要用手敲门。那样只会手疼。而且那个收款员出现在你那里的当天,他正在其他地区收费。听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这个人已经工作了十五年,是个有名的温厚而有耐心的人。” “这么说……”青豆说。 “这么说,到你那里去的,很可能不是真正的收款员。看来是有人假冒NHK收款员来敲你的门。那个接电话的人也对此表示担心。如果出现了冒牌收款员,对NHK来说也是棘手的事。负责人表示想直接面谈,了解详细情况。当然被我拒绝了。反正我们也没有直接损失,更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个男人会不会是精神病?要不就是追踪我的人?” “追踪你的人大概不会干这种事。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还会引起你的警惕。” “可要是精神病的话,为什么专拣这间屋子的门敲呢?不是还有好多房门吗?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光线透到外边,也不弄出大的响声。始终拉着窗帘,从不在外边晒衣服。可这个家伙却专拣这间屋子敲门。我躲在这里,这家伙是知道的,或者说声称知道,而且拼命想弄开这扇门。” “你觉得这家伙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他真想逼我开门,恐怕还会再来,直到我开门为止。” “这事让你心绪不宁。” “没有心绪不宁。”青豆说,“只是不喜欢。” “我当然也不喜欢。很不喜欢。可是,就算这个冒牌收款员又来了,我们也不能向NHK或警察求助。哪怕我接到电话立即出发,等赶到你那边,只怕这家伙也早就跑掉了。” “我想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青豆说,“不管他怎么挑衅,我只要不开门不就行了。” “对方大概会不择手段,百般挑衅。” “大概会。”青豆说。 Tamaru简短地清了清喉咙,改变了话题:“检查用药送到了吧?”“是阳性。”青豆简洁地说。 “就是说中奖了?” “没错。试了两种,结果相同。” 沉默。像还没有镌刻文字的石版一样的沉默。 “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吗?”Tamaru问。 “我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检测不过是证实一下。” Tamaru用指腹抚摸了一会儿那块沉默的石版。 “现在我不得不问个坦率的问题。”他说,“打算就这么生下来呢,还是处理掉?” “我不处理。” “就是打算生了?” “顺利的话,预产期是明年六月到七月。” Tamaru在脑中进行单纯的数字计算。“那样的话,我们必须改变几项预定计划。” “我觉得很抱歉。” “不用道歉。”Tamaru说,“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所有女性都有生育孩子的权利。这项权利必须优厚地保护。” “好像人权宣言。”青豆说。 “我再问一遍,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毫无线索?” “六月以来,我没和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 “那么,就像是处女怀胎?” “说这种话,也许要触怒宗教人士。” “不管怎样,只要做了不寻常的事,总会触怒某些人。”Tamaru说,“但既然怀孕,就应该尽早接受专科医生的检查,不能躲在那个屋子里度过妊娠期。” 青豆叹息道:“让我在这里待到今年年底。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Tamaru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你可以在那里待到今年年底,这是以前说好的。不过到了明年,必须立刻转移到更安全、更容易接受医治的地方去。这个你能谅解吧?” “我明白。”青豆说。然而她没有信心。如果见不到天吾,我会愿意离开这里吗? “我曾经让女人怀过孕。”Tamaru说。 青豆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你?可你是……” “说得没错,我是同性恋,不折不扣的同性恋。从前是,现在还是,恐怕今后也一直都是。” “可你让女人怀了孕。” “谁都会犯错。”Tamaru说道,然而语气中全无幽默的感觉,“细节我就省略不提了,那是我年轻时干的蠢事。总之只有那一次,砰的一声,命中靶心了。” “她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Tamaru回答。 “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怀孕六个月,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到了六个月,就不可能堕胎了。” “我也这么理解。” “孩子生下来的可能性很高。”青豆说。 “大概是。” “假如孩子生下来了,你想不想见见?” “没有太大兴趣。”Tamaru毫不踌躇地答道,“我从来没有尝试过那种活法。你怎么样?想见自己的孩子吗?” 青豆略一沉吟。“我是个从小被父母抛弃的人,无法想象自己养育孩子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没有一个正确的榜样。” “尽管这样,你仍然打算把这个孩子送到世界上——送到这个充满了矛盾和暴力的世界上。” “我是在追求爱。”青豆说,“但不是自己与孩子之间的爱。我还没有到达那个阶段。” “不过孩子和你那个爱息息相关。” “恐怕是。以某种方式。” “可是,如果这种想法错误,如果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孩子和你追求的爱都没有关系,孩子只怕会受到伤害,就像你我一样。” “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不会。凭直觉。” “对于直觉,我深表敬意。”Tamaru说,“然而自我一旦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便只能作为伦理的承担者生存下去。这个你牢牢记住为好。” “这话是谁说的?” “维特根斯坦。” “我会记住的。”青豆说,“假如你的孩子生下来了,今年多大?” Tamaru在脑中计算。“十七岁。” “十七岁。”青豆想象着作为伦理承担者的十七岁少年或少女。 “这件事我会向上面汇报。”Tamaru说,“她很想直接和你通话。但我说过许多遍了,出于警卫上的理由,我不太欢迎这么做。虽然采取了最大限度的技术对策,电话仍是个相当危险的通讯手段。” “我明白。” “但她非常关注此事的结果,深深为你担心。” “这我也明白。非常感激。” “信任她、听从她的忠告,大概是明智的选择。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当然。”青豆答道。 但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打磨自己的意志,保护自己。麻布的老夫人的确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还拥有巨大的现实力量。但她也有无法了解的事。1Q84年是以何种原理运作的,她大概不会知道。连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事,她肯定也没有察觉。 挂断电话后,青豆躺在沙发上,睡了半个小时。短暂但深沉的睡眠。虽然做梦,却是像空无一物的空间一样的梦。她在那空间里思考。她在那雪白的本子里,用看不见的墨水写文章。醒来时,她——尽管是朦胧地——有了异常明确的意象。我大概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小小的生命会安然降临这个世界。根据Tamaru的定义,是作为伦理不可避免的承担者降临的。 她把手掌贴在下腹,侧耳聆听。还什么也听不到。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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