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吾 世界的规则开始松弛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吃完早饭,天吾在浴室里冲了澡。洗头,在洗脸间刮了胡须,换上洗净晾干的衣服。然后出门,在车站小卖店买份早报,走进近旁的咖啡馆喝杯热热的黑咖啡。

报上没有看到让人瞩目的事件。至少通过这天的报纸来看,世界是个相当无聊乏味的所在。分明是今天的报纸,却觉得好像在重读一周前的报纸一般。天吾叠好报,看看手表。此时是九点半,而疗养院的探病时间从十点开始。

回程的准备很简单。行李原本就不多。换洗衣物,洗漱用具,几本书,一叠稿纸,仅此而已。一只帆布挎包就能解决。他把包挎在肩头,付了旅馆的账,从站前乘巴士前往疗养院。现在已是初冬,几乎没有人一大早就往海边赶。在疗养院前的车站下车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在疗养院正门,他像往常一样在会客登记簿上填写时间和名字。问询处坐着个偶尔一见的年轻护士,手和腿异样地细长,嘴角浮着微笑,看上去像在森林里引路的善良的蜘蛛。平时大多是戴眼镜的中年护士田村坐在那里,今天上午却不见她的身影。天吾松了口气。他正害怕昨夜送安达久美回家,会被她不冷不热地揶揄两句。将头发盘在头顶用圆珠笔别住的大村护士也不见踪影。她们也许不留痕迹地被地面吸下去了,就像《麦克白》里出现的那三个女巫。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安达久美今天不当班,可另两人都说了今天照常上班。大概只是在别的地方工作吧。

天吾爬上楼梯,走到二楼父亲的房间,轻轻敲了两下,推开门。父亲躺在床上熟睡着,卧姿与平常相同。手臂上扎着点滴管,尿道里插着导尿管,从昨天起毫无变化。窗户关闭,拉着窗帘。屋子里的空气沉甸甸地淤滞不流。药品、花瓶里的花、病人呼出的气息、排泄物,以及生命活动发出的种种气味,难辨难分地混为一体。纵然生命气力衰弱,纵然意识丧失已久,代谢的原理却不会发生改变。父亲仍然处于巨大分水岭的这一侧,而所谓活着,换言之就是散发出形形色色的气味。

天吾走进病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径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将窗户大大地打开。一个心旷神怡的早晨。得换换空气。外面的空气虽然有些凉,却还没到冷的程度。阳光射进屋里,海风摇曳着窗帘。一只海鸥乘着风,双腿端正地拢着,在防风松林上空滑翔。成群的麻雀零零散散地停落在电线上,如同改写音符般不断变换位置。一只喙很大的乌鸦落在水银灯上,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心中盘算着接下去该做什么。几缕云飘在高远的天空,由于太高太远,望上去仿佛是和人类活动无关的抽象的考察。

天吾背朝病人,望了片刻那样的风景。有生命的东西,无生命的东西;动的东西,不动的东西。窗外所见的,是一如既往毫无变化的光景,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世界不得不前进,所以姑且前进了一些。仿佛廉价的时钟,只是平安完成了赋予它的使命。天吾则只是为了将与父亲的交锋拖后一些,漫无目的地眺望着风景。当然,这种情形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天吾终于下定决心,坐到床边的铁管椅上。父亲仰卧着,面朝天花板,双目紧闭。一直盖到颈部的被子十分整齐。他眼窝深陷,似乎拆除了什么部件,眼窝再也支撑不住眼球,整个儿塌陷了下去。即使睁开眼睛,那里呈现的肯定也是从洞穴深处仰望世界的光景。

“爸爸。”天吾喊他。

父亲不答。吹进屋里的风忽然停息,窗帘垂下,像在工作中途偶然想起了重要事情的人。过了一会儿,风似乎重新振作起来,又开始缓缓吹拂。

“我马上要回东京了。”天吾说,“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工作上也没法继续请假了。虽然不算什么像样的生活,但我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活。”

父亲面颊上隐约长出了胡须,大约是两到三天的分量。护士用电动剃须刀帮他刮胡子,但不是每天都刮。那胡须半黑半白。他还只有六十四岁,看上去却远为衰老。仿佛有人不小心按了快进键,将这个人的人生胶片转过了头,把未来的部分放映了出来。

“我待在这里的时候,你到底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听医生说,你的体力没怎么衰退,令人惊异地保持着跟原来差不多的健康状态。”

天吾顿了一顿,等待说出的话渗入对方心里。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就算声音震动了你的鼓膜,那后面的线路可能也断了。或是我的话传到了你的意识中,你却无法做出反应。其中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是假设你能听见,才对着你说话和朗读。不这么假设,我和你说话就没有意义。而不和你说话,我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还有,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好像有一点类似反应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哪怕不是全部,至少要点已经送到你那里了。”

没有反应。

“接下去我要说的话也许愚不可及。但我马上就要回东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所以要把脑袋里想的东西都说出来。要是觉得荒唐,你就不客气地笑出声好了。当然,我是说假如你能笑出声的话。”

天吾长叹一声,观察父亲的脸。仍然没有反应。

“你的肉体昏睡在这里,意识和感觉都已经丧失,只是靠着生命维持装置机械地活着。活死人,医生们这么说。只是他们用了更委婉的表达。但大概在医学上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种假象?或许你的意识没有真的丧失?会不会是你把身体留在这里昏睡,而把灵魂转移到别的地方继续活着?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像是这样。”

沉默。

“我知道这是奇怪的想象。这种话说给谁听,都会认为是无稽之谈。但我不能不这么想象。你大概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失望,沮丧,丧失了所有的兴致。所以放弃了现实的肉体,转移到不同的地方,去过不同的生活。恐怕是在自己内部的世界里。”

更加沉默。

“我请假来到这个小镇,住在旅馆里,每天到这里来看你,跟你说话,马上就要两个星期了。但我这么做,目的并不单单是来探望你、照顾你。我还想弄清自己是从怎样的地方生下来的,想弄清自己的血和怎样的地方相连。不过现在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不管是跟什么地方一脉相连,还是跟什么地方全无关系,我就是我。而且你就是身为我父亲的那个人。这样不也很好吗?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叫和解。或许是我跟自己和解了。没准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深深地呼吸,降低了音调。

“夏天,你神志还清醒。意识虽然已经变得混浊,但还在作为意识发挥功能。那时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和一个女孩重逢了。你被送到检查室之后,她来到了这里。那大概是她的分身之类吧。这次我在这个小镇待这么长时间,是想着也许能再遇见她。我来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

天吾长叹一声,手掌在膝盖上合拢。

“但是她没有出现。把她运到这里来的,是一种叫空气蛹的东西,那是装着她的容器。解释起来话就长了。空气蛹是个想象的产物,是虚构的,但现在它已经不再是虚构的东西了。到哪里为止是现实世界,从哪里开始是想象的产物,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天上浮着两个月亮。这也是从虚构的世界带过来的。”

天吾望着父亲的脸。他能跟得上我的话吗?

“顺着这个思路推下去的话,就算你把意识从肉体剥离,转移到别的世界,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行动,也不算奇怪。说起来,在我们的周围,世界的规则开始松弛。像刚才说的,我有一点奇妙的感应:你会不会真的在这么做?比如说到我在高圆寺的家去敲门。你心里明白吧?自称NHK收款员拼命敲门,在走廊里大嚷大叫,高声恫吓。就像从前我们在市川收款时常干的那样。”

他觉得屋里的气压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窗户大开,却没有堪称声音的东西传进来,只有麻雀像忽然想起来一般偶尔叫两声。

“东京我的家里,现在住着一个女孩。并不是恋人,而是因为一些情况暂时躲在我家避难。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几天前来过一个NHK的收款员,那人一面敲门一面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这和爸爸你从前的做法惊人地相似。她听到的说辞,和我记得的一模一样。那是我尽量想忘得一干二净的话。我想,那个收款员会不会就是你。是我弄错了吗?”

天吾沉默了大概三十秒。然而父亲连一根睫毛都没动。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去敲门了。我家里没有电视。而且我们一起去收收视费的日子早在许久以前就结束了。这是我们说好的,当着老师的面——尽管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眼镜的小个子女老师。这件事你还记得吧?所以请你不要再敲门了。不只是我家,不管是谁家,请你都不要再敲了。你已经不再是NHK的收款员,没有权利再做这种事吓唬别人。”

天吾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风景。一个身穿厚毛衣拄着拐杖的老人从防风林前走过。大概是在散步。白发,高个子,身姿端正,然而步态蹒跚。望上去仿佛忘却了怎样走路,在一边努力回忆一边一步步往前迈。天吾看了一会儿这情景。老人费了很长时间穿过庭院,转过楼房拐角,消失了,好像直到最后也没想起怎样走路。天吾扭头望着父亲。

“我不是在责备你。你有权利让意识去愿意去的地方,那是你的人生,是你的意识。有些事情,你认为是正确的,大概就会付诸行动。也许我没有权利一一插嘴干涉。不过你已经不是NHK的收款员了,所以不能再冒充。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天吾在窗台上坐下,在狭小病房的空间中寻找话语。

“我不了解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不了解其中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但就算有让你不满足的地方,你也不应该跑到别人家门口寻求满足。哪怕那里是你最习惯的地方,那样做是你最拿手的事。”

天吾默默地凝望父亲的脸。

“请你不要再敲别人家的门了。我对爸爸你只有这么一个要求。现在我得走了。我每天来到这里,对着昏迷不醒的你说话,读书给你听。而且我们至少在某些地方达成了和解。这是发生在这个现实世界的事。也许不能让你满足,但你最好还是再次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你的归属之地。”

天吾拿起挎包,挎在肩头。“我走了。”

父亲一言不发,身体纹丝不动,双眼紧闭,一如平素,然而似乎有正在思索的迹象。天吾屏气凝神,专注地观察那迹象。他觉得父亲也许会猛然睁开眼睛,抬起身来。然而,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像蜘蛛那样手脚细长的护士还坐在问询处,胸前挂着写着“玉木”的塑料名牌。

“我现在回东京。”天吾对玉木护士说。

“您在这里期间,您父亲没能苏醒过来,真是遗憾。”她像安慰似的说,“不过您陪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定很高兴。”

天吾想不出该怎样回答才好。“请你代我问候其他几位护士。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最终连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也没见到,也没有见到将圆珠笔插在头发里、乳房硕大的大村护士。有点寂寞。她们都是很好的护士,对他也十分亲切。然而不见面也许更好,因为他毕竟试图孤身一人逃离猫城。


列车驶出千仓站时,他想起了在安达久美家里度过的一夜。回想起来,那其实就是昨夜。花哨的蒂凡尼台灯和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从隔壁传来的电视搞笑节目,杂木林中猫头鹰的叫声,哈希什的烟雾,笑脸图案T恤,紧贴着腿的浓密阴毛。这些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却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意识的远近感难以把握。如同摇摆不定的天平,这件事的核心最后也没能在一处稳定下来。

天吾陡然感到一阵不安,环视四周。这是真正的现实吗?会不会是我跑到另一个现实里来了?他向身旁的乘客打听,确认这是开往馆山的列车。不要紧,没弄错。在馆山可以换乘开往东京的特快。他正在逃离猫城。

换乘列车,在座位上坐定后,睡意像期待已久似的袭来。像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一般的深沉睡眠。眼睑自然地合上,下一瞬间意识便消失无踪。醒来时,列车已驶过幕张。车里不怎么热,腋下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口中生出讨厌的气味,像在父亲病房里吸入的那种混浊的空气。他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放进嘴里。

天吾想,大概再也不会去那个小镇了,至少在父亲在世期间。当然,能以百分之百的自信断言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件也没有。然而在那个海滨小镇,自己已经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回到家,深绘里不在。他敲了三下门,停一停又敲两下,然后打开门锁。房间内寂静无声,整洁得令人愕然。所有的餐具都收在餐具柜里,餐桌和写字台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垃圾箱也已清空,还有用吸尘器打扫过的痕迹。床铺好了,到处乱扔的书和唱片也不见了。洗净晾干的衣物整齐地叠好放在床上。

深绘里自己的那只大挎包也不见了。看来她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突发事件仓促离开这间屋子的。而且不是暂时外出。她是决心离开,花时间仔细打扫了房间才走的。天吾想象着深绘里一个人用吸尘器除尘、拿抹布擦拭家具的情形。这和她的形象完全不符。

打开门口的信箱,里面放着房门钥匙。从积累的邮件分量来看,她是昨天或前天离开的。最后给她打电话是前天早上,当时她还在屋子里。昨夜他和护士们会餐,被邀请去了安达久美的家,一来二往就没能打电话。

有这种情况,她一般都会用楔形文字般独特的字体写下留言。但哪里都没发现类似的东西。她是默默离去的。然而天吾并没有感到惊愕和沮丧。谁也无法预测深绘里在想什么,会采取什么行动。她想来了便从某个地方翩然而来,想回去便飘然离去,如同一只性情多变又极其自立的猫。这样长期滞留于一个地方,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冰箱里放着许多食品,比预想的多。看样子她几天前曾经外出购物。还煮了好多花椰菜放着,看上去煮好后没过多长时间。她知道天吾在一两天内就要回东京吗?天吾感到饿了,便煎了鸡蛋,和花椰菜一起吃。又烤了吐司,煮好咖啡,用马克杯喝了两杯。

然后给外出期间代课的友人打电话,通知他自己下周就可以工作了。友人告诉他已经教到了教科书的第几页。

“多亏你帮了我大忙。感激不尽。”

“我倒不讨厌教书,有时甚至觉得很有趣。不过长期教别人,我会感到自己渐渐变得陌生,简直像路人。”

这也是天吾平日隐隐约约的感觉。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噢,对了,我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放在抽屉里。”

“信?”天吾问,“是谁来的?”

“一个苗条的女孩子,头发笔直地垂到肩膀。她来找我,要我把信交给你。说话腔调怪怪的,说不定是外国人。”

“是不是背了个大挎包?”

“是啊。绿色挎包,塞得鼓鼓囊囊的。”

深绘里大概是不放心把信留在这间屋子里,可能会被人看到,让人拿走,才去补习学校直接交给了朋友。

天吾再次致谢,挂断电话。已是黄昏时分,他不想现在乘电车跑到代代木去拿信。明天再说吧。

然后他想起忘了问友人月亮的事。想再打个电话,又改变主意作罢了。这种事情友人肯定根本没放在心上。说到底,他只能独自应对这个问题。


天吾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黄昏的街头散步。没有了深绘里,屋子里异常沉寂,令人坐立不宁。和她一起生活时,天吾并没有特别感觉到她的声息。他径自按照一贯的模式度日,深绘里也一样,过着她自己的生活。然而她一旦离去,天吾便发觉她在身后留下了一个人形的空白。

自己绝不是为深绘里动心。她当然是魅力四射的美少女,但从初次相见以来,天吾就不记得对她有过一点性欲。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心里却不曾有过骚动。为什么呢?难道我有不能对深绘里产生性欲的理由?的确,在那个雷雨大作的夜里,深绘里与天吾性交过一次。然而那不是他主动要求,而是她主动要求的。

那的确是用“性交”来形容才合适的行为。她爬到四肢麻痹、丧失了自由的天吾身上,将他坚挺的阴茎插入了自己体内。深绘里当时似乎处于忘我的状态,简直像被春梦支配的精灵。

事后,两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共同生活。当雷雨停歇,黑夜过去,深绘里看似将这件事忘了。天吾也没有特意提起。他觉得如果她忘了这件事,让她彻底忘掉似乎就好。或许天吾自己也彻底忘了更好。但他当然还留有疑问:深绘里为什么忽然做那种事?难道有什么目的?或者仅仅是一时的邪魔附体?

天吾只明白一点:那绝非出于爱的行为。深绘里对天吾怀有自然的好感,这一点大概没有疑问。但很难认为她对天吾有爱情和性欲,或是类似的情感。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性欲。天吾对自己观察人的能力没有多少自信,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想象深绘里娇喘吁吁地和男人疯狂做爱的情景。不,就连马马虎虎地做爱都无从想象。在她身上全然感觉不到这样的迹象。

天吾胡思乱想着这些,走在高圆寺街头。天色已晚,冷风开始吹拂,但他并不在意。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然后伏案写下这些思绪,这已成为他的习惯。所以他常常走路,无论风吹还是雨打全不在意。走着走着,来到了“麦头”门前。想不出别的事情可做,天吾便走进店里,要了嘉士伯生啤。刚刚开门营业,一个客人也没有。他暂且中断思考,将脑袋清空,慢慢地喝着啤酒。

然而天吾却没能享受这样的奢侈,长时间地让脑袋一片空白。如同自然界里不存在真空一样,他无法不去想深绘里。深绘里仿佛短小细碎的梦,深埋在他的意识中。


那个人也许就在附近。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深绘里这样说过。所以他走上街头来寻找她,并且走进了这家店。深绘里还说过什么?

你不用担心。就算你找不到她,她也会找到你。

就像天吾在寻找青豆一样,青豆也在寻找天吾。天吾无法理解这一点。他正痴迷于自己去找青豆,根本想不到青豆可能同样在寻找自己。

我感知你接受。


这也是当时深绘里说过的话。她感知,天吾接受。不过深绘里只有在愿意的时候,才将自己感知的东西表现出来。天吾无法判断她是依循一定的原则和定理这么做,还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天吾再次回忆起与深绘里性交时的情景。十七岁的美丽少女骑在他身上,深深地接纳他的阴茎。大大的乳房有如一对成熟的果实,在空中柔美地摇荡。她陶醉地闭着眼睛,鼻孔兴奋地鼓胀,唇间吐出不成形的词句。白色的牙齿微露,不时探出粉红的舌头。这些情景历历在目。天吾的身体虽然麻痹,意识却非常清醒,而且勃起也完美无缺。

但无论在脑中如何鲜明地再现当时的情景,天吾都不会感受到性兴奋,也不想再次与深绘里交合。从那以后他将近三个月没有做爱了。不但如此,连一次射精也没有。这对天吾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作为一个健康的三十岁独身男子,他有极为正常和积极的性欲,是那种必须正常解决的欲望。

然而在安达久美的家里,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时,她的阴毛在腿上摩挲时,天吾也丝毫没有性欲。他的阴茎始终是软软的。也许是哈希什的缘故,但他觉得大概不是。深绘里在那个雷雨之夜通过与天吾交合,将他心中某个重要的东西带走了,就像从屋子里将家具搬走一般。他如此觉得。

比如说是什么呢?

天吾摇摇头。

喝完啤酒,要了四玫瑰加冰和花色坚果。跟上次一样。

恐怕那个雷雨之夜的勃起太完美了。那是远比平时坚挺巨大的勃起。他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看惯了的性器。光滑闪亮,看上去与其说是现实的阴茎,不如说更像某种观念的象征。而且随之而来的射精强劲有力,精液浓稠,肯定一直抵达子宫深处,甚至更深。那是无懈可击的射精。

然而如果事物过于完美,肯定会有反作用力接踵而至。这是世间常理。从那以后我究竟有过怎样的勃起?想不起来。只怕一次也没有过。就算有,一定也是二等货色。比作电影的话,就像凑数的低预算片。这种勃起不值一提。大概。

我会不会就伴着这种二等的勃起,甚至连二等的勃起都无法指望,稀里糊涂地送走余下的人生?天吾问自己。那肯定是拖沓冗长的黄昏一般孤独凄凉的人生。然而各人想法不同,这也许是无奈的事。至少曾经完美地勃起过一次,完美地射过精。像写了《飘》的作家一样。恐怕只能达观地认为,毕竟干过一件伟大的事,也算不虚此生了。


喝完加冰威士忌,付了账,再次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踱步。风大,空气更加凛冽。在世界的规则松弛至极、众多的理性完全丧失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青豆。现在只有和青豆重逢才是天吾唯一的希望。如果找不到她,我的人生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她曾经就在这高圆寺的某个地方。那是九月里的事。运气好的话,也许她还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没有确证。不过天吾如今只能追求这个可能性。青豆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而且她同样在寻找他,就像裂成两半的硬币在寻找另外那一半。

仰望天空,却看不见月亮。得去找个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天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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